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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安日洛》 一八三四年初,维克多. 雨果先生写了一篇《米拉波研究》,这是完全革命性 的作品。自从他最初发表盲从性保王主义的短歌以来,他的思想已大有进展。他感 到有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看一看自己思想变化的各个阶段,将自己的已往和现在 作一番比较,自己衡量估计一番的必要。自觉一向只照真诚的信仰行事,所作所为 无须掩饰,也无须隐匿,因此在《文哲杂论集》里做了一番公开的思想检查。 自从《吕克莱斯.波基亚》震动一时的成功以后,法兰西戏院忘了《国王寻乐》 失败之惨,曾一再向雨果要过剧本。一八三五年酋斯郎.德.拉舍尔回复了该院原任, 雨果告诉他,刚写成了一篇剧本《安日洛》,是需要两个第一流女令担任演做的。 法兰西戏院本有马尔斯小姐,可以加聘陀梵尔夫人。不过这要先征得马尔斯小姐的 同意,肯和陀梵尔夫人合作才行。至于陀梵尔夫人,是无论同谁合作都可以的。 马尔斯小姐那时住在拉都台达姆路。作者在她家里读了一次剧本。自从去年雨 果不允给她《玛丽恩.德.洛尔姆》以后,还没有同她会过面。那天,马尔斯小姐非 常和气,留神听着剧本,恭维雨果,说他朗诵的功夫,大有进步;种种客气话都是 《爱尔那尼》的作者没有从她嘴里听过的。 “当然,”马尔斯小姐说,“我是一定演的,同你的陀梵尔夫人!两个角色都 非常之美,且看看,哪一个是我的。” “请你挑吧。” 加妲丽娜是一个贤妻,和马尔斯小姐正大而规矩的艺术,本很适合;蒂丝白却 是个街头下贱,性气暴烈,生活放浪,也仿佛是专为跳荡活泼的陀梵尔夫人而设。 然而就是为此,马尔斯小姐偏先占住了蒂丝白。 这篇戏剧,初稿本有五幕。贺马度义之死,不用旧法的叙述,而在台上演出, 他是在血腥酒臭的盗窝里衩罗度尔福杀死的。雨果在审查会读过稿文后,戴禄尔同 拉舍尔来访他。两人担心的就是盗窝一幕。《国王寻乐》之所以失败,沙尔旦白蒂 尔的酒店很有关系,贺马度义的酒店恐怕也要带累《安日洛》。这一幕在剧情上, 并非必要,贺马度义之死,可以用几句话简括地交代清楚。两人得了作者的同意, 将这一幕删去。 两个著名女伶的邂逅是非常有趣的。马尔斯小姐以法兰西戏院社员的高贵身份, 不得已同一个马路上出身的货色厮混,摆着十足的傲慢态度;然而心里觉得陀梵尔 夫人是一个劲敌,畏惧和愤懑同时交作,使她的行为完全陷入了藐睨和妒恨的矛盾。 陀梵尔夫人,却是一味柔顺、温和,受了马尔斯小姐的白求恩眼,反而报之以甘饴 的恭维。她胸中早有成算,要大胆地上去蹈一蹈法尘西戏院的阀阅台板,此刻姑且 委屈些、退让些,预备到了大众面前,方才一下子抬起头来。 她的排练功夫,做在肚子里,不露丝毫锋芒,外面看去,庸庸碌碌,毫无好处。 马尔斯小姐放心了,暗自得计。自己的角色固然不合,但是加妲丽娜和陀梵尔夫人 更差多了!用一个放浪不羁的女人来演贞静温淑的角色,如何会行,陀梵尔夫人是 一定要给观众打嘘的。可是,有一次,陀梵尔夫人没有留心,演得非常好,将马尔 斯小姐的诡谋完全打破。马尔斯小姐急不自持,到第三幕,竟打断了加妲丽娜骂丈 夫恩捷罗和他的情妇蒂丝白的剧文。 “雨果先生,你看看夫人将我这般辱骂,叫我怎样忍受呢?人不觉得这些辱骂 太冗长么?” mpanel(1); “比你前一幕骂她的话并不见得长多少吧?” “一点都不,”陀梵尔夫人说,“夫人骂我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听。只要是 好文章,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一样感觉趣味的。” 马尔斯小姐无话可对。但是第二天,又说她的戏文里冗话太多,这样长篇大套, 不知如何对付,要请作者大加删改。这雨果当然不能同意;陀梵尔夫人可一个字一 个字地道着,毫不觉得费力。 陀梵尔夫人既露过一次锋芒,也就不再藏瞒,使出全副本领来排练。加妲丽娜 在丈夫胁迫之下服了毒,踉呛地走入祈祷室外待毙一场,陀梵尔夫人演来如此逼真, 如此动人,使在场旁观的几个人都鼓掌了。 戏完之后,马尔斯小姐走到作者身旁。 “你总不肯采纳我的意见,”她对雨果说,勉强装出笑容:“可是今天,我又 要贡献一点了。我如果是你,我一定要反加妲丽娜的死法改掉的。老是毒药,《爱 尔那尼》里,你已经用了毒药,《吕克莱斯. 波基亚》里,也是毒药,这里又是毒 药,实在太多;并且这也不见得好看,那种抽搐、宛转苦啼的样子,用在《爱尔那 尼》里面,还可以,因为那是第一次。” “那何尝是第一次,夫人。毒药不是我发明的。高乃伊在《罗多古娜》里就用 过, 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 里也用过,后来又在《哈姆莱特》里用过。 《爱尔那尼》之前,就有许多人用过毒药,《安日洛》之后,还有许多人要用毒药, 我就是第一个。” 此计不行,马尔斯小姐就取直接行动,下一次排练,正当陀梵尔夫人踉跄走入 祈祷室的时候,本来立在对面的马尔斯小姐,突然走过来,站在一个地位,挡住了 观众的视线。 这举动太过分,作者不得不加以干涉,告诉马尔斯小姐她的位置在对面。马尔 斯小姐答道,在那边不如在这边。雨果说,他可不以为然,将剧本里的情节如何作 适宜的处置的是他作者的责任。马尔斯小姐说,演得好不好是演员的责任。无论雨 果如何劝说,她总是不动。雨果止不住动怒,也象先前演《爱尔那尼》时一样,说, 人的妒忌心,也着实看过的,象这样子露骨,这样子不自爱的倒还是第一次,如此 失态比女人赤身露体,还要出丑。并且这何犯着呢?马尔斯小姐的目的何在?对方 如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或许就此会被她抹杀,出不得头,但是她能把陀梵尔夫 人怎么样呢?才艺名声和她不相上下的陀梵尔夫人?马尔斯小姐听到这句话,不禁 浑身发抖,雨果偏还重复一次说:你听清楚没有?才艺名声和你不相上下的!如其 你不满意我的话,请你卸戏角好了。今天也不必演下去,这戏是一定要照我的意思 演的,否则就索性不演。 雨果宣布停止排练,就离了戏院。 这天晚上,仆人报上亚莱尔的名字。他已经风闻了白天法兰西戏院内的事情。 他承认从前对不起雨果的地方。他的戏院从那时起,就一天不如一天。他非常后悔, 要请雨果宽恕他,并且立誓以后再没有类似的行为。如果雨果肯释前嫌,给他《安 日洛》,他一定去聘了陀梵尔夫人来。他那边有乔尔治小姐,演起蒂丝白来,当然 不会和马尔斯小姐这样横生是非。雨果说,他还不知道马尔斯小姐固执到什么地步。 不过即使他把《安日洛》从法兰西戏院撤回,也决不给圣马丁门戏院。 “你现在又要用着我,这是我很为你抱歉的。但是我素来只有一句话,你说过, 我的《玛丽. 都铎》要垮,你果然说到做到了。我说过,你的戏院要垮,我也要说 到做到。” 从此以后,亚莱尔上过《玛丽. 都铎》作者家的楼梯,着实不少次数。他恳求 雨果,给他种种优待条件。他每次来,雨果总是客气地接待他,和他谈天,但是一 提到剧本,就回他一个“不”字。亚莱尔终于弄得破产为止,是大家知道的。 那天晚上,雨果接到陀梵尔夫人一封信: “如马尔斯小姐坚不肯让,请听之可也。戏剧的成功,不系乎此,剧中既有这 许多美妙的文字和情节,岂马尔斯小姐所能损伤。先生所要保护的,自然不止尊著, 我敢信我亦是其一。阁下一怒,要取断然手段,使我忧惧,我参在法兰西戏院演戏, 只此一剧,如果这戏不演,那我势必离去,岂非憾事?” 法兰西戏院经理也来信: “今日我到院,得悉阁下为了个位置问题,发生龃龉,并说,如果马尔斯小姐 不遵照尊意,你决不再来看排练等情。排练剧本,本当唯你之命是听,你的要求完 全合理;但是一个位置果真如此重要,就一点儿差不得么?略前略后,就有关剧本 的成功么?我们不能设法,使你的剧本不致受损,而又各方得到满意么?你试想, 经过这番研究和花费,在获得了非常艰难的部分成果之后,忽然于上演的前夕,宣 告停止,岂非忍心太过?请你明日来院,我们努力安排一切。你见我处此为难情况, 你即不为自身计,亦希望为我这可怜的经理着想,请明天务必带着和解的情绪驾临 戏院,千万千万。” 第二天雨果到院,演到加归丽娜一场,马尔斯小姐自动地跑去立在原来指定的 地位,态度也软化了许多。排练过后,她邀雨果去看她的服装,雨果连忙答应。先 前演唐娜. 莎尔时,雨果曾将贝隆谢照古代雕刻、图画所制的图样多种送给马尔斯 小姐。马尔斯小姐说太难看,一概不用。唐娜. 莎尔出台时,头上戴了一顶软帽, 使在场的画家们看了,都惊奇不止,这一顶软帽这次又在蒂比白头上出现了。叫人 见了,辨不出是印度裹头,还是一只小车轮子。 “啊,”作者急坏了,“你又戴这东西么?” “是的,这很好,我戴了,年青得多。你看见袭拉尔替我画的像没有?穿着莫 斯科装的那一个。那就是戴着这顶帽子的。” 雨果嗫嚅地表示:蒂丝白是意大利人,和莫斯科不相干。但是没有说下去,不 愿为了服装上的小事再闹意见。 上演的前夜,他特地留神,叫人拿海报给他看。果然不出所料,马尔斯小姐的 名字,用特别大字,写在头里,陀梵尔夫人的名字排队末尾,还在下手们的后面。 “这上面有点错误。”雨果说。 “什么错误?”管理问。 马尔斯小姐正在旁边,雨果将海报送到她面前: “你问夫人吧?” “啊,我不管这些事。”她说着,转身就走。 据经理说,头号广告是马尔斯小姐的特权,除她之外,别人都一样,照入院年 月的先后,定次序的先后。前面是本台的长期社员,后面是临时约请的演员。陀梵 尔夫人最后一个来院,所以名字也排在最后。雨果主陀梵尔夫人不是寻常的演员, 是特别聘来演他的戏的。特权既然有了一个,就不妨有第二个。结果陀梵尔夫人也 列在海报前列。 马尔斯小姐上装时,心中十分生气。 “我没有工夫谈天,”她对作者说,“对不起,是你将我放在第一场里的,所 以这样急。一开幕就出场,这还是我第一次。” 作者到陀梵尔夫人房间里,陀梵尔夫人一见面,跳起来,拥抱雨果,说她从来 没演过这样好的角色。她真高兴得要发疯。蒂丝白也好得非凡,全篇的角色,没有 一个不好,又唤着她丈夫问:“是不是,摩尔?”摩尔点点头。他平常不大表示意 见的,怕太随和了他女人的意见,给人笑话,这一次的表示已经算是很显明了。 戏场里坐着两种显然不同的观众。一种是马尔斯小姐的观众;一种是陀梵尔小 姐的观众。前一种道貌岸然,大都很胖,很有钱,衣服十分整齐,有的名字上还带 个勋爵,是艺术家通称为“布尔乔亚”的;后一种都是青年人,是性情热烈的看客, 大都生气蓬勃,好动喜斗,穿着古怪的服装,社会上称之为“波希米”。 马尔斯小姐出场,“布尔乔亚”和鼓掌手们给她一阵热烈的鼓励,“波希米” 们却不动声色。戏第一幕就打动了观众的兴趣。濮凡雷演的安日洛极有力量,马尔 斯小姐叙述蒂白丝救母一节,虽然未见深刻,却也神情生动。取钥匙一场较合于她 趣剧家的艺术,她一字一字都读得清楚有力,彩声从头到尾没有停过。 现在到了陀梵尔夫人显身手的时候,她一出场,那些“波希米”们也想为她欢 呼一下,但是遭到了“布尔乔亚”和鼓掌手们的阴扰。陀梵尔夫人觉得此刻重要, 是自己成败的关头,使出全身本领。她的演作如此真切,情感如此热烈,仪态如此 贞丽,使“布尔乔亚”出不能不为之鼓掌。 马尔斯小姐站在幕后,等出场。 “嗳,”她对作者说,“我相信,人家把她捧够了吧,你的女演员。” “你说哪一位,”作者非常客气,故意装糊涂。 “嗨,当然是她了,你把最好的角色给她的那一个。” 雨果正想说,这是经她选择过的,忽然看见蒂丝白手里提着一盏灯,蒂丝白进 加妲丽娜卧房时的灯,式样古老,象是古神话里的东西,象是埃古赖牛姆地下发掘 出来的古物。雨果没有说什么,免得在她最重的一幕出场时,又生龃龉;但是他看 见马尔斯小姐头上又戴着那顶软帽,实在忍不住了,说,来救加妲丽娜的时候,蒂 丝白对安日洛说她是穿了男子外套,戴着男子帽子的,观众看见这顶软帽子的时候, 请问如何相信是男子的服装。 “哟,看客谁注意这些小地方?” 因此蒂丝白进加妲丽娜的房内时,手里提着一盏古灯,头上戴着俄国帽子。观 众果然没有觉察。 马尔斯小姐身段太静,表达不出蒂丝白那种暴躁猛烈的性格,这一幕戏因此做 得不出色。而陀梵尔夫人一开口就抓住了观众。马尔斯小姐不长于狂骂,然而做到 替死一场,驳斥安日洛的猜疑时,那种高傲的气度和忧伤的样子,立刻又恢复了两 个名角的平衡。 第三幕因一点布置上的意外,几乎带累全剧。戏院里挤满了人,很热,外面冷 空气吹进来,力量非常大。假死的加妲丽娜躺在幕后,算是殡在宫中地窖里,布幕 下缘缀着的铅块不够重,特地叫两个人伏在地上,拉住幕脚,但是风力太大,布幕 时时飘动,将两个人显露出来,使看客们看了发笑。马尔斯小姐不免心慌,戏的落 场大有失败之势,幸而陀梵尔夫人振刷精神,仪态横生,挽回了危局。当罗度尔福 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体态轻盈,好象是一个影子。 剧本结尾有“被我”、“为你”两句,马尔斯小姐说,戏到这里已经完了,以 下的文字, 看客们无心再年, 不如删掉, 作者也同意了。但是一八五0年,重演 《安日洛》,全文都演了,最后的几句,也一样引起观众的注意和掌声。 总之,《安日洛》是成功的。第一天以后,每晚情形都差点多。马尔斯小姐成 功了,很满意,也就不再妒忌陀梵尔夫人。此手,作者和马尔斯还发生一次龃龉, 但这事完全和戏剧无关。 这时正审讯莫莱尔小姐控诉拉洪西哀尔先生案。法院审案要在夜里进行,因为 莫莱尔小姐患病,精神失常,只有在半夜才恢复理性。维克多. 雨果先生有一次去 旁听。他看见被告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长着深棕色的头发,面容端正,气宇不 凡。开审的时候,原告进场,面部被草帽和面幕遮住,使雨果不能全都看见。原告 说话,口齿清楚,词指明确。拉兴西哀尔站起来,十分有礼而诚恳地问愿告,她所 控诉他的不名誉举动,是否属实;她会不会认错了人,会不会受了视觉错乱的影响, 或者,会不会是他无意之间得罪了她,她因而出此报复之举。莫莱尔小姐斩截地地 说,她说的全是真话。拉洪西哀尔懊丧地坐了下来。 雨果注意到被告的态度端正,言词诚恳。他先前读过原告的起诉书就已不信被 告的罪名。第二天,他坐在马尔斯小姐包厢里,有人谈起洪西哀尔案。维克多. 雨 果先生说,他相信被告是清白的。 马尔斯小姐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色,浑身发抖,站起来,象是受了侮辱一样。 当时,雨果没有明白。后来听说,马尔斯小姐和莫莱尔小姐的叔父极交好,马尔斯 小姐把莫莱尔小姐差不多当自己的侄女看待。雨果当时不明白这些内情,认为自己 的意见不错,把马尔斯小姐气病,有好几天不能上台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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