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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初到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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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初到英伦 一 萧乾离开了香港。雪妮和杨刚,每日牵挂着走进欧洲战火中的萧乾。 一天,《大公报》“文艺”版下方中央,一个醒目的方框里,刊出了杨刚写出 的编者文章,向读者和作者,报道萧乾的行踪。 萧乾在哪里? 萧乾这两个月来在哪里,我们和读者一样模糊着,现在迷解开了。他 10月17日的信耗了半个月,总算从剑桥飞到了这里。他告诉我们这次旅行 是有生以来的创始经历,他负了身为中华国民的罪状,在西贡被下了囚车, 打了手印,关了七天才放了出来,换了条船仍然下那莫知所向的大洋,绕 了蛮荒的非洲走。是他的厄运,走到地中海,船上又失了一场火。 10月7日他到了伦敦,呆了一天一夜,就骑了自行车沿剑河去剑桥。 环境令他兴奋,他的“办公处便是Milton当年的宿舍,由宿舍看去,即 WordsWorth诗中那棵桑树。剑河两旁,处处令人沉醉……”他的功课至 轻。 但他抱怨家里人,“好像为老世界整个丢弃了一般”,他求朋友“别 吝惜写信给我”。 他告诉我们,“巴黎圣母院教堂的圣母像,是为沙袋堆起,法兰西国 家音乐院的大建筑也包得厚厚的。伦敦西敏寺里的祈祷者们都背了防毒面 具,连我也有一个,但从没背过。” 最后,他说安定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为读者赶写文章,报告这短消 息里糊涂了的一切。 二 或许就在雪妮一大早捧起报纸,贪婪地捕捉这一大段文字的时候,萧乾走出了 剑桥的学生公寓。 他骑上自行车,混在从学生公寓涌出的自行车车流里。他的车把上,挂着一个 上气的筐子,里面放着讲义,笔记本。每当这种时候,几百辆类似的自行车从不同 的学生公寓里骑出,向城内的二十二座学院撒去。 一到达伦敦,歇上一夜,第二天萧乾就来到剑桥。伦敦大学因战争爆发,从伦 敦疏散到这里。 萧乾骑车夹在一个个剑桥学生中间。他们都披着一件黑色的、破旧的道袍,头 上扣着一顶黑方帽子。在燕京大学毕业那天,萧乾第一次穿戴这种服饰,高兴地走 进斯诺的家。没想到在这里,一天到晚,学生们都得穿着这种服饰。真是个累赘。 萧乾好奇地注意着他们。 萧乾见自己教课任务轻,就在剑桥大学当上旁听生,除选听文学课之外,又选 了著名政治学家拉斯基的课。1937年被大公报遣散的那次打击,萧乾一直铭刻在心 上。他从那次才清醒看到,文艺对一个报是可有可无的,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得 向政治方向发展,能成为撰写社论的人。一种潜在的不断与世抗争的心理,支配着 他。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里,他默默地策划着自己的未来。 伦敦的雾,萧乾还没有领略过,剑桥这里,却时常有雾。清晨,稀薄得如透明 的纱一样的雾,和北京冬日的雾相差不远。倒是早上飘着薄雾的时候,萧乾总爱走 出房间,欣赏起草叶上布满的白霜,在他看来,那很像是故乡皑皑的雪地。雾在暮 色里飘着时,却是另一番情景。灰暗,阴沉的天空,扯上一层雾障,剑桥一座座中 古世纪建造的钟楼,朦朦胧胧地露出它们的塔尖,古建筑的下半身,却被浓雾而包 围。几所教堂捻开了灯,朦胧的雾色里,就闪动几盏橙黄绒球。这里,剑桥城弥漫 起神秘的、古老的气氛,萧乾会久久站立在那里,像是端详,又像是品味一幅中世 纪油画。 mpanel(1); 萧乾是在品味。在这所世界著名的大学城,遍布的古迹,使他几乎忘记战争的 威胁,沉浸在神圣的气氛中。在他看来,只有他的故乡北京的古迹,能让他产生同 样的感觉。他在伦敦大学办公的地方,据说就是密尔顿当年在剑桥读书时居住的宿 舍。每当从那间房子走出走进的时候,他的心不由产生一种兴奋。他想象着当年, 年轻的密尔顿住在这里写出一首首诗。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他还特地找来密尔顿 在这里写出的诗,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几乎能背出那首著名的《五月晨歌》。 晶莹的晨星,白日的前驱, 她舞蹈着从东方带来娇侣, 百花的五月,从绿色的怀中撒下 金黄色的九轮花和淡红的樱草花。…… 始初,萧乾还从诗人的诗句中感到青春般跳跃的喜悦,渐渐,他重堕人惆怅。 “她舞蹈着从东方带来娇侣”,诗人对春风晨星的汇歌,无意之间却让这位感情敏 感,正陷在矛盾漩涡里的中国青年,为自己孑然一身闯进英伦的处境而难过。他几 次提笔想写信把雪妮叫到英国,然而,写上几句,划掉,再写几句,又划掉,几张 纸被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他明白,叫她到这里怎么能生活呢?战争的屠刀随时会 降下,他不忍心让她在途中,在英国,为自己而受难。每当处在这种折磨时,他就 会独自一人,踱出宿舍,走到卡姆河畔,瞧那静静的河水,无言地从大学区旁流过。 萧乾骑车走过一块块草坪,在一座古建筑前停下。待会儿,就在这建筑里的一 个大厅里,一次学生辩论会就要开始,萧乾还是第一次来听这种会。 剑桥的学生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周组织一次学生辩论会,辩论双方,都可 以从伦敦请来知名人士助威、演讲。一到剑桥,萧乾就听说这件事,当他知道今天 辩论的题目是“英国应不应该援华”,便放下别的工作,赶到这里。 走进大门,他看到一群学生正围着一位东方人讲话。那人身着西装,彬彬有礼, 看上去好像是中国江浙一带的人。萧乾从人群身旁走过,向那人投过善意的、亲切 的目光,那人也微微一笑,向他点头。 大厅里坐了不少学生,萧乾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辩论会布置有点像议会。听 众都坐在旁听席上,中央一个弧形的讲坛。讲坛旁,有几排椅子,大概是发言人坐 的吧。萧乾想。 辩论开始了,主张援华的、反对援华的,争执不休,好不热闹。一会儿,萧乾 看到他进门时见到的那个人站起来。他想这人肯定要为我们中国说话了。 听着,听着,萧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人极力主张不要援华。萧乾心里好 不恼火。渐渐他听明白了,原来那人就是日本人! 萧乾有些坐立不安,一股愤怒使他产生冲上去辩论的冲动。但是,不能,他是 旁听的,不能去辩论。他气愤地听着那人大放厥词,侈谈日英条约。 好不容易那个日本人走下讲坛,萧乾看到一个年长的英国人走了上去。他高高 的个头,满头银丝,着一身黑色衣服。长方形的脸上,挂着严肃而稳重的神情。他 一走近麦克风,还未开口,大厅就响起一阵掌声。 “他是谁?”萧乾问身旁一位学生。 “马丁,《新政治家》的主笔。” 《新政治家》,萧乾在听拉斯基的课时,曾听他提过这个杂志,是属于工党左 派的刊物,在英国很有影响。 马丁讲话了。他谴责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主张英国支援中国。他的话一下子赢 得了萧乾的好感。“日本对中国的战争,完全是侵略,是不义战争。我们英国不能 见危不救,不能容忍日本的野蛮、不人道。我们应该支援中国。”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萧乾鼓得特别使劲。从马丁身上,他看到了 正义的力量,看到英国人民的友谊。他拍呀拍,手拍红了,还是一股劲儿地拍。 辩论长达三四个小时,萧乾没有感到厌倦,冗长。每当一个主张援华的人讲完 之后,他都要使劲儿地鼓掌。在大厅回荡的掌声里,他回想起上海大世界门前横飞 的血肉,想起自己炮火中的流亡。这里,他很奇怪,自己怎么又想到了“小树叶”, 想到和她偎缩在船舱里,在黄浦江上顶着炮火向吴淞逃去。“冒着敌人的炮火,前 进”,两人的歌声,此刻,突然撞击着他的心。转瞬,这种回忆消失在掌声停息后 的静寂之中,他看到又一个人站起,走上了讲坛。 三 1940年的元旦,战战兢兢地来到。 自波兰燃起炮火,这几个月欧洲陷于恐慌之中,但战斗一。直在波兰、芬兰进 行,英国本上倒是平静。只有一件件由大陆传来的消息,战争期间实行的配给制, 才给生活在这个岛国的人们,带来战争的忧虑。 萧乾趁寒假,来到了伦敦,在这里他拜访几个人,住上几天。 来伦敦之前,他刚给《大公报》寄出一篇通讯《欧洲往哪里去?》。自欠下胡 霖的双份钱,萧乾一直心里不安。到英国后,一篇又一篇通迅寄回《大公报》,也 算还债吧,他想。 写《欧洲往哪里去?》时,他就把自己对目前战局的不解写了出来。西线几乎 沉寂了四个月的状况,让人烦闷、焦躁,萧乾也如此,他写道: 也许这通信寄到时,百线已认真动手起来,但直 到此刻,马奇诺和齐格菲司还都固若金汤,那些英勇 登程为战地记者报告的,尽是些战壕里的游艺节目或 篮球比赛。圣诞节健儿们还轮流回来团圆一阵,宛如 去打野操。德国于休战日,总攻计划的推测是一戟刺, 荷兰女皇的和平呼吁还不失于一剂兴奋剂。但现在, 连这些也没人来干了。本能的愚蠢使战争光临,但记 忆又使人畏缩。每天早上摊开报纸,第一眼永是十条 八条商船触雷沉没的悲惨故事,无辜的死者没有一个 穿了制服,而战斗员们却蹲在战壕里打扑克,不时驾 个飞机过海峡这边打个盘旋。这叫什么战争! 满怀复杂的情绪,萧乾漫步在浓雾弥漫的伦敦。 伦敦的雾比剑桥的雾另是一番景象,更浓,更久,灰蒙蒙的底色上,又透出一 点红色。一座座古老高大的建筑,似一根根蜡杆般耸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不等 你看清人的模样,匆匆忙忙地就过去了。萧乾好奇地欣赏世界出名的伦敦雾,看了 一会儿,也没觉得特别的地方。只是那雾里的红色使他很觉有趣。最后,他终于发 现,那红色原是太阳。黯淡无光的太阳,无精打彩地平肩地贴在灰天上,宛如图案 画谱上一笔突兀的点缀。 萧乾乘上双层公共汽车,怀里揣着胡霖的一封信,去见中国驻英国大使郭泰祺。 中国大使馆设在一座教堂附近,沉厚洪亮的钟声时而响起,仿佛向这个年轻人叙说 一个古老的故事。走进使馆的大门,萧乾想起上世纪末,孙中山被绑架在此,关押 十三天的传奇般故事。 郭泰祺见到萧乾,非常高兴,匆匆浏览一遍胡霖的信,使张罗着介绍萧乾和英 国援华会的秘书乌德曼(Woodlnn)联系。他告诉萧乾,中国的抗日战争一爆发,英 国一批热爱中国的人士就成立了援华会,一方面为中国募捐,一方面在英国四处宣 传中国的抗日。好久没有人直接从国内来了,萧乾还是第一个,援华会正需要这样 的人。 从使馆出来,萧乾找到曾在北京大学任过教授的艾克敦(Acton)。当年在北京, 萧乾在梁思成、林徽因家和他相逢过。艾克敦自幼在意大利长大,但对中国却十分 留恋。他感伤地对萧乾说:“我爱北平,但日本人污辱了的北平我讨厌,所以我逃 回来了。唉,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去逛逛琉璃厂。” 艾克敦一声叹息,勾起了萧乾的乡情。奔波在伦敦,古老的建筑,窄长弯曲的 小巷,使他自然而然联想到了北平的故宫,北平的胡同,这会儿,艾克敦的感伤, 更加深了他的思念。他们一起说起熟悉的胡同。萧乾不由担忧起林徽因的身体,在 这炮火中的祖国大地上流亡,她能挺得住吗?还有沈从文、杨振声,他们在昆明过 得好吗?巴金呢?一个个人的影子,像放电影似的接连闪回,最后脑海里出现一个 定格:那是雪妮的肖像,齐耳短发,一件紫色的衬衣,衣角在海风下飘起,像一团 紫色的云霞,映照着蓝莹莹的海水。她在笑,但又不像是笑…… “萧乾先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艾克敦的话打断了萧乾的思绪。 “谁?”萧乾问。 “一个天才式的传奇人物。走,我们边走边聊。”艾克敦神秘地挤挤眼睛,笑 着说:“他中国可是很有关系哩!” 萧乾和艾克敦一块走出门,听他讲起那个传奇人物。艾克敦告诉他这个人是英 国最有名的汉学家,翻译了《诗经》、《道德经》、《四书》和唐诗,尤以白居易 的为多。但据说这个人只跟一个中国人学了不到一个月的汉语,其它全是自学的。 萧乾一听,大有听天方夜谭的感觉。艾克敦又补充说,这个人精通好几门语言,日 本的作品也译过不少。在英国地被公认为东方文学的权威。人们赞誉他的成就,感 叹他的天才。 “他叫什么名字?” “阿瑟・魏理(Arthur Waley)。” 魏理个头很高,然而瘦弱,带有东方古代文人常有的沉静。一双深凹进去的眼 睛,大而有神,一种沉思冥想的哲人神态。见到从中国来的作家他十分高兴,但讲 话语调依然平和徐缓,像白居易筑堤围住的杭州西湖,平坦清澈,在微风吹拂下荡 起层层涟漪 “你在中国住过多久?”萧乾对艾克敦的话半信半疑,禁不住自己直接问起魏 理。 “我没去过。” “是吗?译那么多中国的作品,您居然没去过?” “我不想去。” “为什么?”萧乾很是奇怪,紧接着问。 “我要在心目中保持唐代中国的形象。” 魏理说得十分诚挚,不像顺口开玩笑。萧乾注视面前的这位五十来岁的英国学 者,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敬意,本想问问怎样学会汉语的,这时倒不愿开口了。 “看看我的藏书好吗?”魏理热情地邀请萧乾。萧乾高兴地随他走进他的书斋。 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排放着中国书。甲骨文、线装古书、新小说,甚至教科书都在 内。在一个书架上,萧乾看到魏理的一帧童年的照片。童年魏理圆圆的脸蛋上,一 对圆圆的漂亮的眼睛。他自然地仍靠在钢琴上,两腿叉着,右手轻松地搁在琴盖上, 左手大拇指插进裤子口袋。好一个英俊少年,透出文静、聪颖的气质。整幅照片的 构图,人物的神态,活像一幅笔法细腻,着色自然的油画。 萧乾看看照片,又看看身旁两鬓花白的魏理,再看看满屋的书,他有一种说不 出的感慨。 他突然看到一本熟悉的书:《阿丽思中国游记》,这是沈从文的小说。便问起 魏理对这书的看法。 “唉,别说这书了,我还为它受到一场冤枉哩!”魏理懊丧地说。 萧乾一追问,才弄清事情原委。魏理托人买来两本《阿丽思中国游记》,便送 一本给另一位英国汉学家庄士敦。庄士敦曾在中国当过末代皇帝傅仪的太傅,也是 一位权威汉学家。谁知书送去不几天,老头让人把原书退回,信里只说“此书余不 便收留”。魏理很纳闷,不知何故。后来才听到,庄士敦认为书中有个人物讽刺的 是他。从那以后,庄土敦再也不搭理魏理,真让魏理啼笑皆非。 魏理的兴致很高,他送给萧乾一本他的近作《古代中国的三种思潮》,是庄、 孟、韩非子的选译,并加有注释。他还高兴地说起徐志摩十多年前的来访,说起胡 适去年的来访。 “那次我还亲自下厨给炒莱呢!”魏理的兴奋,感染着萧乾。短短的会见,他 感觉到魏理对中国文化的浓厚感情。他钦佩而感激地望着这间连接中英文化的的房 屋,依依不舍地和魏理分别,魏理热情邀请萧乾再来。他愉快地应允。半年以后, 萧乾住到伦敦,真成了魏理的常客。 经郭泰祺的联系,萧乾在回剑桥之前,和援华会的秘书乌德曼见了面。 乌德曼热情、精干、活泼,她邀请萧乾担任援华会的委员,并参加她们的宣传 演讲工作,萧乾当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从她那里,他知道魏理还是援华会的副 主席。 和乌德曼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一个高个男子走进客厅,他亲切地朝萧乾点头微 笑,然后坐在乌德曼女士身旁。 是谁?怎么看上去这么面熟?萧乾想不起走进来的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当他 站起来,和萧乾握过手,向卧室走去时,萧乾猛地想起在剑桥的那次辩论会,想起 那个为中国仗义执言的高个男子。 “马丁!”萧乾差一点叫出声来。 四 1940年9月15日,英国历史上一个惨痛而又值得庆贺的日子。 清早,首相丘吉尔离开他的乡间官邸契克斯,驱车前往伦敦远郊区的阿克斯布 里奇。英国皇家空军战斗机指挥所就设在那里。这时的英吉利海峡,潮汐、月光、 气候,都有利于德军大规模横渡。 萧乾返回剑桥之后,他所疑惑不解的西线沉默状况开始改变。德军4月入侵丹麦、 挪威,5月10日,希特勒出动一百三十六个师,两千多辆坦克,三千多架飞机,在西 线发动总攻。就在这一天,力主抗德的丘吉尔出任英国首相,取代了张伯伦,英国 从此全面进入了紧张、顽强的反法西斯战争。丘吉尔组阁不几天,德军西线攻势咄 咄逼人。迫不得已,5月26日英法联军开始敦刻尔克大撤退,三十三万多名的军人在 军舰和飞机的掩护下,撤到英国本土,而英国远征军的全部装备落入德军之手。一 个月后,德军就占领了巴黎,英国成了希特勒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丘吉尔走进指挥中心,坐在俯瞰巨大平面地图台的弧形座位上,在那里他注视 着海峡那边德军的空中集结,观察到英国皇家空军进入相应的准备状态。他的心里 紧张却又胸有成竹。几天前,英国的密码破译机――-“超级机密”得悉,德国空 军司令戈林宣布9月15日为“鹰日”,在这一天,德国空军要发动一次摧残英国皇家 空军的强大的疯狂袭击。如果“鹰日”成功,希特勒就入侵英国,如果失败,就不 会入侵。这是决定民族命运的关键的一天,丘吉尔尽管充分作好迎战准备,但仍感 到忐忑不安。 德军飞机逼近伦敦。丘吉尔得知今天德军将出动一千架次轰炸机和七百架战斗 机的袭击。 在这同时,德国帝国元帅戈林在海峡的另一边也注视着这场旷古罕见的空战。 他穿着雪白的、镶着金饰的军服,站在格里普涅角高山上的房子里,颇为得意地欣 赏自己导演的杰作,他绝不会知道,海峡那边早已作好准备,进行一场敌众我寡的、 顽强的空战。 下午一点,空战在伦敦市区附近打响。晴朗的碧空,黑压压一片的机群铺天盖 地,增压器开动的吼叫声,机枪的扫射声,炸弹的轰隆声,打破了炎热天空的沉寂, 震惊着每一个伦敦人。 萧乾居住在郊区的汉普斯特德。暑假时,伦敦大学由剑桥搬回伦敦,谁知一回 来,就遇上了躲避几乎一年的大轰炸。空战的枪声、轰炸声,此刻揪紧着他的心。 房东主人丘吉尔太太打开收音机,寄居在这里的房客们围着收音机,听着电台的广 播。 “看,呵,天哪,交上火了!” 播音员有些滑稽的声调,好像不是转播一场战争,倒像转播一场足球赛。然而, 收音机发出的轰隆的音响,让萧乾想到上海的空战,虽然那次远远比不上今天的激 烈。 播音员的腔调颇令萧乾不满,把战争真当成足球跑马,在他看来,是比黄色新 闻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不过,他这些日子渐渐发现他所同呼吸共命运的这个民族, 有着天生的幽默和乐观。在战争面前,他们时常做出一些一般民族不可能做出的事。 在剑桥,萧乾看到一群群从敦刻尔克突围回来的士兵。他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 有的倚墙半躺着,有的席地而坐,身上沾满泥浆。然而,他们毫不沮丧,依然哼着 军队的流行歌曲,像在进行一次假日的郊游。 希特勒派飞机撒传单,可它们却被英国人作为募捐的工具。八月,红十字会把 德军在英国东北部丢下的希特勒劝降演说词的传单收集起来卖一便士或两便士一张, 几分钟就收钱十多镑。萧乾应援华会之邀,到威尔士演讲时,看到那里传单行市每 张贵到五先令。后来买者太多,收集者又想出新招,发起“看一眼一便士”的活动, 这下集资更多了。 萧乾的性情本是顽皮、活泼,但身世和环境,也让他的性格中带有自卑和忧郁。 英国人的幽默,使他看到一个民族不能灭亡的前景,他受到乐观精神的感染。但由 此,他也产生许多不解,特别是当西方战争愈演愈烈的时刻,他自然而然挂念起祖 国,挂念起那里战争威胁下的亲人。这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产生不出幽默,有的只 是忧郁和焦虑。 雪妮的镜框,萧乾珍爱地置放在壁炉的支架上。镜子里的雪妮,齐耳短发,衬 着一张椭圆的脸,一双大眼睛闪着活泼而调皮的目光。她穿着一件紫色的学生衬衫。 这一切,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每天,他都要性立在柜前,端详她。紧张、劳累一 天的心,这会儿好像才松弛下来,不,更添无尽的痛苦。 到英国后,萧乾和雪妮一直保持频繁的通信。1940年春天,雪妮随义父离开香 港,到了瑞士。这样,一种特殊的电报通信,成了连结两颗思念的心的纽带。当时 有一种国际电报,叫做“夜信”(lightletter),每周六或周日拍发,收费便宜。 每封电报可打二十五个字。简短的二十五个字,虽只能告诉对方自己的存在,但在 战争年代,这该包含着多大的容量和多深的情谊呵! 残酷的战争很快卡断了这条纽带。6月,英法军队战败撤回英伦本岛,英国和欧 洲失去了联系。虽说瑞士是中立国,德军未将战争的火焰引向那里,但动乱莫测的 年代,人的生死难卜,前途黯然。萧乾遭受这沉重的打击,久久不能摆脱失恋般的 苦闷。他常常拿出雪妮拍来的最后一封电报,留恋地看来看去。他产生一种幻觉, 字里行间仿佛闪动着雪妮的身影。定神一看,却是苍白一片。这种折磨一直没有减 轻,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中断音讯的日子增加,它反而更加强烈。 自那以后,联系两颗心的只有这幅照片。每当一个人呆在房间,他会深情地看 着照片,回味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她的琴声,她的嬉笑,她那双忧伤的眼睛。每 看一次,他心上多一份伤感。他真想再也不看她,然而,做不到。一颗自幼渴望异 性体贴、扰爱的心,在炮火纷飞的夜晚,在孤独寂寞地生活在异域他乡的时刻,一 幅照片,不也能给他少许的慰藉么? 他的这种性格,就是英国朋友也感觉出来了。一位年轻的英国姑娘,在英国笔 会大会上,坐在他的身旁。一个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看上去很孤独。是呵,头上 还戴着“敌性侨民”的帽子,和恋人又失去联系,他能不孤独吗? 五 丘吉尔太太递过一杯茶,萧乾接过来,道声谢,看了一眼她的慈爱的目光。她 很喜欢东方人,三个中国的,一个印度的,一个锡兰的,另外还有一个匈牙利姑娘。 从丘吉尔太太这里,萧乾看到了英国人民善良的。 刚从剑桥搬到伦敦,萧乾遇到一个个精神上生活上的打击。中国人这时在英国 被划为“敌性外侨”,住旅馆受歧视,晚上六点以后就不准出门,不许到离海岸三 英里的地方去。萧乾在燕京大学时,就读过弗吉利亚・沃尔夫(Vihania Woolf)的 小说,对这位英国著名女作家他十分仰慕。在伦敦,他成了魏理、马丁的好友,很 希望和魏理、马丁一起去看看她。然而,不行,她住在南海岸的苏塞克斯郡,而那 里,一个中国人是不准靠近的。无奈,他只得将拜访的愿望搁置一旁,等着以后的 机会。 另一件刺激萧乾的事情接踵而至。7月,丘吉尔同日本政府签订关于封锁中国西 南交通线滇缅公路的协定,以此讨好日本,求得自己的一时安宁。萧乾得知这个消 息,非常气愤。滇缅公路的影子,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高山峻岭间蜿蜒起伏 的人工凿出的公路,用中国民众的鲜血和汗水凝成的一座座大桥;他想起自己采访 滇缅公路度过的日日夜夜;他所看到的一切;怒江上,他的沉思…… 援华会展开了反对封锁滇缅公路的活动。萧乾作为来自中国前线的中国人,频 繁地各处演讲。他向英国听众讲叙中国战时的一切,文学、政治、军事,讲叙滇湎 公路上发生的一件件可歌可泣的故事。每当演讲结束,听众把他围起握手,请他签 名时,他的心里有一种满足,有一种快感。在离祖国遥远的地方,一个游子也在为 她的命运担忧,也在为她尽一份力。 此刻,空战的声音淹没了自然界一切音响,也淹没了萧乾的百般思绪。另一个 民族的生死存亡的命运和身临其境的大轰炸,使他无法也顾不上想别的,他以极度 紧张的心情,关注着这场空战。 空战的背后发生的种种秘密和它的重要性,萧乾和其他英国民众一样并不知晓。 但上周丘吉尔在英国广播公司的讲话,却让他隐隐感到今天这场空战的关键性所在。 那天,丘吉尔向英国民众说:“我们必须把下周左右看成是我们历史上非常重要的 时期。这个时期可同下述时期相比: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正在迫近海峡,而德雷克正 在打他的木球的时刻;纳尔逊和他的舰队挺立在我们和驻扎在法国布洛涅的拿破仑 大军之间。”人们听到丘吉尔这段话时,并不知道丘吉尔已经掌握了希特勒的“鹰 日”计划的秘密,但他们知道,他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故弄玄虚。 下午五点左右,英国皇家空军击退了德机的进攻,德国空军未能为入侵创造主 要的先决条件,英国空军依然控制着英国的领空。戈林制订的“鹰日”计划宣告失 败。 空战的炮声渐渐地停息了。喧闹了半天的英国东南部,出现少有的平静。丘吉 尔太太的客厅里先是一阵狂喜般的喝彩声,继而转人寂静,最后大伙儿活跃起来。 四个国籍的六个游子,各自唱起自己喜爱的民族歌曲。他们陶醉在胜利之中,分享 着英国人民的喜悦。 两天后,英国破译了德国总参谋部传达希特勒授权拆除荷兰机场上装动伞兵设 施的信号。丘吉尔接到信号后,当天晚上召开参谋长会议。与会者脸上露出了有节 制的微笑。这个信号意味着希特勒已经放弃了入侵计划,至少今年不会入侵。丘吉 尔显得比谁都高兴,他笑容满面,点燃一支大雪茄,轻松地说:“我们都该去呼吸 一点新鲜空气了。” 过后,萧乾在日记本上写到:“于是,一页定命了的历史,就因一个民族的机 警、奋勇和沉着而重写了!” 然而,轰炸并没有结束,希特勒加强了夜间袭击。伦敦,被炸弹摧残着,威胁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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