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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画斥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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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画斥权贵 到上海已经好几天了,画展的盛况是空前的,同在南京时一样。他做梦也没有 想到,南方人民对于他那洋溢着生命力的画是那样的喜爱。以至于画被抢购一空, 他还时时不得不泼墨为他们临时作画。这样一天下来虽然很累。但精神很好。 国民党达官显贵,附庸风雅,时时前来请他吃饭,他能推就推。但是,也有推 不掉的,只好违心地前去应酬一下。这期间,国民党上海浙沪警备司令宣铁吾生辰, 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大事铺张。宣铁吾虽然一介武夫,但他也多少知道齐白石的声 望和地位,于是派人专程请白石赴宴,白石起初没有理会,不置可否。宣铁吾见白 石没有回应,又再三派人前来。白石考虑再三,答应赴宴,但心里是十分不愿意的。 席间,宣铁吾亲自走到白石身边,请老人对客挥毫,说,一切绘画所用之物, 已准备停当。白石满口答应,这使宣铁吾喜形于色。因为回到上海后,宣铁吾多少 听到抗战八年,白石铮铮铁骨,公然以巧妙方式与日本侵略军斗争,终不为之所屈 的事。这样置生死于度外、绝不与权势屈服的老头,竟然会欣然答应命笔,宣铁吾 觉得自己的身价不知抬头了多少倍。 白石走到中间一张画家前,宣纸是上等的,早已展现好了,他凝思了一下,几 笔粗、细的泼洒、勾勒,一只斗大的大螃蟹,带着淋淋的水气,爬在纸上,跃然欲 动。 今天来赴宴的,都是上海军界、政界的显要人物,以及新闻、文化界的名流。 他们在前几天的画展里,看过白石的画,但是,却没有机会亲眼看他作画。今天的 机会确是千载难逢,大家都放下手中的碗、筷,走过来,一睹一代丹青大师作画的 丰彩。螃蟹图是白石的一绝,只见白石画出的螃蟹似乎在爬动,人群里发出阵阵 “啧啧”的称赞声。 白石换了一枝中楷羊毫,看了一下宣铁吾踌躇满志的神气,暗暗发笑,提笔在 右上方题了几个大字“横行到几时”接着又写了“铁吾将军”字样,尔后签字、用 印。 围观的宾客一看“横行到几时“几个字,有的吓得脸色灰白,偷偷离去,有的 看了宣铁吾一眼,暗暗发笑,有的朝白石投以敬仰的目光。宣铁吾西红耳赤,无地 自容。 白石对于这一切似乎毫无觉察、毫不理会,放下笔,向大家一拂手,朗朗地说: “老朽失陪了,就此告辞。”拂袖而去。 回到住所,他为南下以来做了一件最遂意的事而高兴。今天,他把这段时间来 的闷气、怒气统统地发泄了出来,心里面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他不觉得累,请 夏文珠展纸、磨墨、调色,他又要作画了。这一幅是一定要作的,这是他的一桩心 愿。 在画展举行的第四天下午,他返回到了住所,招待员指着客厅里等候着的一位 老太太,悄悄地对白石说:“她等您好久了,先生。好象要买您的画。” 白石一听,马上朝老太太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地问:“您是找我吗?我就 是齐白石。”老太太一听是齐白石,高兴地站了起来:“真是不容易,我到底在这 里见到你了。你的画,真好。二十年前,我老伴去北平,买了一幅你画的梅。日本 人来了,炸上海,房子炸毁了,画也没了、老头子难过了好多天。如今,他瘫痪了, 躺在床上不能动,听了广播,说你来办画展,叫我赶去买一幅。可惜一个老太婆, 抢不过人,没买到,就打听到你这儿来了。” 白石静静地听着,深深感动了。他不能使她失望。略为思索了一下说:“这样 吧,带来的画,已经卖完了,我另外给您画一幅梅图,如何,过两天,您再来取吧!” 老太太一听,干谢万谢地走了。 画这幅梅图,他整整用去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他又仔细地作了修改,才 满意地盖上图章。然后驱车去参加汪亚尘的宴会。因为他将要见到他神交十年而未 谋一面的画友朱屺瞻。白石的心情是欢悦的。 mpanel(1); 朱屺瞻先白石到来,随后梅兰芳也来了。朱屺瞻的心情也不平静,他不时透过 明亮的窗子,凝视着门口。忽然见一位老者,神采飞扬,拄着拐杖来了,他知道这 就是齐白石,马上迎了出去,双手紧紧地拉着白石的手,久久凝视着。 “想不到在这里见面了。”白石感叹地说。 “我十年盼望的就是这一天。你老人家可好啊!”朱屺瞻兴奋地搀扶着老人往 里走。 “你们一老一少,一北一南,十载神交,今次见面,画坛佳话。编成戏,我还 可以唱一段啊:”梅兰芳风雅地说。 白石、朱屺瞻哈哈大笑了起来。 宴席是丰盛的。他们畅怀痛饮,从八年抗战,绘画艺术,京剧流派,梅兰芳拜 师,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尽欢而散。 南京、上海之行,带去的二百余幅画被抢购一空。盛况空前。到他回到北京时, 带回的“法币”,一捆一捆的,十分可观。可是,谁能料到,这一大堆的“法币”, 数目十分可观,拿到市场上,连十袋的面粉都买不到。 他活了八十六岁,经历了从前清到民国这段漫长的历史,遭遇到这样的笑话, 平生还是第一次啊!他真是哭笑不得。 到了一九四八年,也就是他八十八岁那年,“法币”已经成了一张废纸。物价 一天几涨,早上卖出一头牛,到了晚上,只能购换回几斤面。十万元买一个烧饼, 十万元一个小面包。吃顿早点,要花上好几十万元。上馆子吃一顿普通的饭,更得 千万元以上,真是骇人听闻啊! 不久,国民党当局变换法子,改换了“金圆券”。一圆折合“法币”三百万元, 结果物价更是直线上升,一日千变,波动得大,崩溃得快,比起“法币”,更是变 本加厉的了。 这种烂纸,谁敢放在手中久留。不少人纸币一到手,马上拿去购买实物。北京 城里,人心惶惶,许多人,见到什么买什么,不管需要不需要。不少人将枪购的目 标。偷偷地瞄准了齐白石的画。他们岂是为了欣赏艺术,而是看准了白石的画奇货 可居,价值连城,于是争着去购买他的画。许多人还越过了南纸店,直接找白石订 购,而且,一订就是几十张、几百张画。 一个诚实、善良的画家,哪里知道这些呢!他还以为南京、上海画展之后,喜 欢他画的人越来越多了。后来感到有些异样,但是,也没有去更多地探个究竟,依 然是来者不拒。因为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条生路。结果呢,订画的纷至沓来,画愈订 愈多,案头上积纸如山。 后来,他发现自己耗费了大量心血所做的画,换来的仅是一堆废纸,一张画钱 只能买两个烧饼。他长叹一声,搁下了彩笔,换上一管狼毫,在一纸上写下了“暂 停收件”的告白,贴到了大门之上。 四个字,深含着大师多少的血与泪、憎与恨。 这是民国最黑暗的一幕。他在宁静的画室里,从这一件件奇异的事情上,已经 多少看到了国民党必将灭亡的历史趋势。 抗战胜利之初,他是怀着喜悦之情,欢庆祖国大地重光的。盼望自己能有一个 起码的、比较安定的生活条件,潜心于他的绘画艺术。可是,他失望了。 国民党不顾人民的死活,抗日战争刚结束,又悍然发动了内战。隆隆的炮声把 白石的和平之梦打破了。他的心,融汇在北平街头声势浩大的“反饥饿、反迫害、 反内战”的群众示威洪流之中。 对于生活,他没有太高的企求,唯温饱、唯安宁。从少年、青年而至成名以后, 他一直过着十分清贫、简朴的生活。他只希望偌大的一个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 里的土地上,有一块能让他放下一张画案的安静的土地。然而,这基本的要求,却 未能得到满足。华北又处于内战的前沿,战火已经烧到了北平。 最近以来,他不断地接到南方朋友、学生的来信,劝他南下居住,避避战火。 他看着这一封封的信,心想,华北可以是战场,难道华东、华南倒会是世外桃源? 对于形势,他有自己的主意与看法。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几十年的艺术生涯, 无论是作画、刻印、写字、作诗、为人,他从不袭人皮毛,拾人牙慧,而是认定真 理,独立地走自己的路。 年前,他给门人丘石冥题了一篇短文,里面有这样几句话: 画家不要(以)能诵古人姓名多为学识,不要(以)善道今人短处多 为已长,总而言之,要我行我道,下笔要我有我法。虽不得人欢誉,亦可 得人诽骂,自不凡庸,借山之门客丘先之为人与画,皆合予论,因书与之。 其实,白石的“为人与画”,又何偿不如此呢?对于共产党,他没有直接接触 过。但是,他听到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的事,不比他的画友们的少。他生长在一个 狂飘突进的年代,他的故乡是孕育着当今中国最杰出的领袖人物――毛润之先生的 地方。湖南二十年代骤风暴雨的农民运动,使多少土豪劣绅、达官贵人为之丧胆, 给了他这位贫苦农民的儿子以多少的欢欣! 国民党的败势就在眼前。他朦胧地感到未来的社会是一定比现在的好,虽然他 无法想象出未来社会的具体的蓝图。 冬天是寒冷的,滴水成冰。国民党要员纷纷南下了。北平一片的惊慌与混乱。 他看出,逃跑的大多是一些寄生虫。作为画家,他是劳动者。几十年,一管彩笔, 一笺素纸,他不间断地在耕耘,努力给在这黑暗、凄苦社会中生活着的民众以一点 斑斓的色彩。 前些天,有人告诉他,说共产党有一个名单,记着北平一大批有钱人的姓名, 进城后,共产党就要按名单上的杀人,这名单上就有齐白石的名字。 白石对于这种的说法,淡然置之。他不相信这一套。他最了解自己,他不在有 钱人之列;他的钱是用他自己的劳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共产党不是提倡自食其 力吗?他的一生,就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一生。 但是,时局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地步,战火何时能熄?未来究竟如何?对此 他还是忧心忡忡。 昨晚三点来钟,他醒来了,隐隐听到了远处隆隆的炮声二黎明时分,他穿衣起 床。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手脚已经不那么灵便了,穿了好大一会儿穿不上, 才发现是袖子穿错了。他脱了下来重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穿好了衣服。早饭后 不久,他坐在躺椅上,正在构思做画,只见门被推开了,徐悲鸿带着一身的寒气, 走了进来。 悲鸿是白石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朋友。在他一生最为艰难困苦的年代,徐先生向 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悲鸿从欧洲回国后,看到白石在绘画艺术上的追求与突破,力排众议一给予白 石以大力的赞誉和支持。他知道,他支持的不仅仅是白石这样一位杰出的画家。而 是对明清以来,画坛上一味摹仿、不事创作的毫无生命力局面的一个抗争。 他们之间的友情与了解,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重大的人生转折关头,他们总 是互相关怀、互相商量。 徐悲鸿在这关键时刻的到来,使白石十分高兴。他站了起来,招呼他坐下。 徐悲鸿问了老人的生活起居,看了挂在室内的新作,移位到白石的身边,亲切 地交谈了起来。 白石的听力逐渐减弱了,他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用关切的眼神直盯着悲鸿: “这局势怎么样了?听说不少人都已经走了。” 徐悲鸿微笑着,凑到老人的耳旁,胸有成竹地说:“国民党已经不行了。北平 的解放只是个时间问题。”他沉吟了一下,“至于走嘛,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 留下来迎接解放。” “你走吗?你们家呢?” “不走。”徐悲鸿语气坚定,“不但我们全家不走,北平艺专的许多先生也不 走,等待解放。” 白石听着,脸上显出欣慰的笑容。他知道,徐悲鸿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不会、 也从来没有骗过他。 “不过,这几天,北平城里乱得很,兵痞、特务横行,你老人家还是注意一些 好。”徐悲鸿关切地说。 白石感激地点点头。徐悲鸿带来的这些消息,实在太好了,更加坚定了他留在 北平的决心。他指着桌上的一叠信说:“南京、上海都来了信,劝我南迁。我想了 半天,还是这里好。跟着国民党,哪有安定的日子。几十年了,从辛亥革命以来, 哪一天没有战争!” 白石有些激动,脸上的笑容为严峻的神色所取代。 “告诉您,”徐悲鸿小声地说:“北平和平解放的可能性极大。我得到可靠消 息,共产党也不愿战火破坏这文化古都。两方面正在谈判呢!” “那就好,那就好。”白石又高兴了起来。 临告别前,徐悲鸿还告诉他,北平艺专的学生都组织起来了,决心保护学校。 如果白石在家住着不安全,可以到他们那里去,如有紧急情况,他们一定会来接白 石的。 “解放了,一切就好了。你的画会得到更多人的喜爱。这一天不远了。”徐悲 鸿很兴奋,将要站起来的白石轻轻按在座位上。 白石还是站了起来,拄着拐杖,送徐悲鸿到庭院,他静静地站立在寒风中,望 着徐悲鸿离去,才回到室内。 这时,夏文珠拿着一封信,走到跟前俯下身子,悄声地对白石说:“陈先生派 人送信来了,捎话说,问你决定了没有,他们准备后天走,说现在不走,以后飞机 票就难买到了。” 白石接过信,不假思索地说:“不是早就同他说了吗,我们决定不走了,昨天 就去航空公司把预定的机票给退了。” 夏文珠点着头,退了出去。不一会,夏文珠又跑了进来,急促地说: “那送信的人又来了,说先生要是现在不走,将来会后悔的。” 白石一听,气愤地用拐杖敲打着地板,冷冷地一笑: “告诉他,我不走了。请他不要再来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路 是我自己走的。当局的腐败、无能,我岂是今天才认识的?抗战八年,光复后的这 二三年,我算是看清了。我何必跟着他们走呢!”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抬头一看,见夏文珠女士还站在那儿,便说:“你快去告 诉他吧,我是坚决不走了。”夏文珠这才抬脚,快步走了出去。 白石又仰靠在躺椅上。他对于徐悲鸿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共产党是得人心的。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许多是有真才实学的名士不走呢? 他望着新近画的那幅腊梅图。三天前他到一位朋友家里,看到他会客室里那枝 古松、花蕾满枝的腊梅,正暗暗传递着春的讯息。这情景,唤起了他的灵感。回来 后,他顾不得疲劳,泼墨画下了这腊梅图。画上,一枝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仿佛正 呼唤着春天的到来。他凝视着那梅花,觉得花儿飘动了起来,在他眼前展出了一幅 春光明媚的色彩。 他梦寐以求的这一天,典于要来了,虽然现在还是严冬季节。但是,过了冬天, 不就是明媚的春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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