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十章 幻灭于歧途(1926――1928) 1 “海上起风了,孑民,还是口船舱吧!” “好!养法,你看那满天的彩霞,像什么呢?” “像什么?” “九年前,我就是在这片朝霞中走进北大的,它多像出征的旌旗啊!那一年我 正好五十,虽是单身北上,可心里却像满风的帆,充满着报国的雄心啊……” “孑民,快回船舱吧,上原先生还等着采访您呢!来,您有点累了,我扶您一 下……” “好!如今我真有点累了,心里迷惘的很,究竟要不要北上呢?梦麟已无数次 催我回去了。唉!我还能回去吗?”“ 这是一艘从巴黎开往上海的海轮,清晨的甲板上,可见一位有点羸弱的中国绅 士,正由他年轻的太太陪着走回船舱。 这艘名叫“福尔达”号的海轮,已在海上航行了十多天。此时,霞光将海天映 得火焰般通红,一群白色的海鸥,正兴奋地追逐着船尾翻起的浪花。晨曦中出现了 两位年轻的学者,他们欣喜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向那位气度不凡的绅士扬起了手。 “早安!蔡先生。” “早安!上原专禄先生。早安!我的平原公子。” 蔡元培微笑着与这位日本人握手,他还是留学德国的一位历史学家,正在写作 一部有关中国的书。这次凑巧与他们同船去上海,几天来他和李平原彻夜长谈,又 住在一间客舱里,已恍如一对老友了。 李平原刚完成学业,这次正好陪蔡先生回国。这位李鸿章的孙子,还是改不了 世家子弟那种满不在乎的幽默,见他笑着调侃道: “蔡先生,上原君想为你树碑立传哩,打算写一篇《同蔡先生在一起的三十天》。 他问我如何概括您的性格和为人,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您是一位古风犹存的正 人君子,各阶层公认的好好先生,本世纪中国的教育之父。可他又说太空泛了,嗨! 还是你们自己聊吧!” 蔡元培无奈地长叹一声,心事沉沉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惜我目前的心 境实在迷乱得很呢。唉!这是我第五次乘海轮回国了,遥想当年出长北大时真是归 心如箭呢,可如今却心乱如麻,我真的还能回去吗?先不说不合作的前提一点没变, 就说当年的北大名人也早已风流云散。陈独秀走了,刘半农、傅斯年。罗家伦还有 范文澜也走了,连辜鸿铭和黄侃也不在了。而《新青年》、《新潮》和《每周评论》 早已停刊。唉!刘师培死了,钱玄同消沉了,岂明竟会糊涂到与兄长反目,惟有豫 才还在和章士钊孤军作战。一场气势磅礴的新文化运动终于退潮了,你们说,我还 能回去吗?去……做……什么……呢?” 他的语音开始激奋起来,痛苦地低下头,用手捂紧了起伏的胸口。海上起风了,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凌厉的北风挟着拍天的巨浪,鞭子般地追逐起惊散的人 群。人们纷纷回到了各自的船舱,甲板上顷刻恢复了平静。 当船驶过科仑坡时,蔡元培收到一份来自广州的贺电。在刚召开的国民党“二 大”上,他和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王宠惠、陈果夫一齐当选为中央监察委员。 吃饭时李平原提议庆贺一番,蔡元培见船上伙食太差,就让夫人去找来一位中国洗 衣工,让他帮忙每顿另做三个中国菜,由他请客付账。没多久菜就做好了,因洗衣 工规定不能进餐厅,只得通过一位德国男侍送进来。没想到这位德国人在窗外见蔡 元培衣着寒酸,一副穷书生模样,竟私自扣下一盘菜来。周养浩见只送来两个菜, 脸色很生气。李平原干脆撸起衣袖,扬言要找这小子算账。蔡元培却平静地举起手, 示意大家息怒。见他悠然抿了一口葡萄酒,说: “从下一餐起就让洗衣工做四个菜吧,其中一个算白送他吃算了。” 见众人不眼,他又含笑解释道:“我们吃三个菜其实也够了,这位服务员有一 个菜好吃,也不会再去坑害别人了。如果大家都能满意,岂不是很好吗?” mpanel(1); 上原先生惊愕地瞪大眼,愣了半天才仰面感叹道: “蔡先生真是位大德之人,我总算领教了您的‘恕道’。” 他们是一月下旬抵达新加坡的,船停靠码头时,只见陈嘉庚已闻讯前来迎接, 蔡元培高兴地率领众人前去作客。这位侨领也是个“办学迷”,两位老友一见面, 陈嘉庚就神采飞扬地谈起了他刚集资创办的厦门大学。那天他特地备了一桌很丰盛 的家宴为大家接风。还从地窖里摸出一坛绍兴陈年女儿红,蔡元培的双眼顿时熠熠 放彩。待酒过三巡,陈嘉庚笑着说: “蔡公,我这回也想学学你办北大的派头,特地请了林语堂前来文科主政。哎, 您可要助小弟一臂之力呀,他可能会从北京请些名流来厦门任教呢!” 蔡元培已两年多没喝家乡酒了,今日多饮了几杯女儿红。双颊已灿如飞霞。见 他调侃地眯细眼睛说: “别看我人在海外,却早已耳闻你挖北大墙脚的消息了。今天我老蔡是特地来 向你讨还公道的,听说顾颉刚就已准备南下了。” 见两位长者唇枪舌战地开起玩笑,一桌人都被惹笑了。他们在海上漂泊了半个 多月,今天总算舒心地打了次牙祭。午饭后,两人又商谈了一些办学的事,见天色 渐晚,陈嘉庚终于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回来。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四个人围坐在蔡元培的舱内,喝着略带苦味的清咖, 开始了一次漫长而终生难忘的谈话。 话题还是上原专禄引发的,这位留德的历史学博士,不知怎的突然对明治维新 后的日本和中国发生了兴趣。他把探求的目光投向李平原,投向了几天来朝夕相处 令他敬重的蔡元培。他是位个头瘦小的日本人,但纯如秋水的眼波里,却没有一点 武士的专横和岛国政客的狡黠。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歉意: “尊敬的蔡先生,翻开近代的历史,我们日本民族面对中国是一直有罪的。应 该说,明治维新以前的日本文化和宗教主要来自中国。当时的日本闭关自守了二百 年,经济可以说比中国还要落后,可是我们成功地借明治维新迅速地强盛起来。在 这里我不想详细分析中日两国盛衰的原因,但在如何对待西方先进的思想和武器上, 我觉得中国是更看重学习思想而忽视了武器,日本则刚刚相反。可以这样说,在18 94年的甲午海战中,日本是用从中国学来的古代文化和西方学来的杀人方式,在中 国作了一次新式武器的全面试验。我今天主要想说明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中国至少 是错过了两次历史的发展机会。一次是以康。梁变法为标志的百日维新运动,一次 就是您亲自发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当然新文化运动和‘五四’学潮其实是两 个阶段,前者主要是以反封建专制为目的全民启蒙运动,而后者则是反对出卖主权 的爱国热情的总爆发。它直接导致了国民革命和共产主义运动,使中国出现了‘三 民主义’和苏俄化的多种政治可能性。但我今天想和您探讨的还是那场以北大知识 群体为核心的思想启蒙运动,我总觉得它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从学术思想的开拓 上,它没有超过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孔孟学说和老庄哲学毕竟在中国流行了二千 多年。陈独秀的贡献仅仅停留在反专制和个性解放上,他倡导的科学和民主还只是 一句空洞的口号。我是反对激进主义的,因为中国的改革之所以屡遭失败,原因之 一就是过于简单激进。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启蒙主义者,在民主理论上往往只根据一 种政治信念,采取一家之言。如反对传统,就主张全盘西化。由于汉字难懂,干脆 废除汉字。更激烈者,甚至主张连汉语也一齐废掉,索性采用外来语。由于反对旧 礼教,而宣扬非孝。由于提倡平民文学,而反对贵族文学。钱玄同甚至说自己始终 是个功利主义者,陈独秀在文言和白话论战中不允许讨论的态度,本身就没有民主 精神。真是因为这些领袖人物缺乏真正的人文精神,所以我觉得蔡先生责任重大, 中国还需要重新进行思想启蒙。否则,今天的革命者明天就又会变成新的奴隶主。 尊敬的蔡先生,请原谅我的直率和激动,因为我始终是一位理想主义者,面对遍地 疮痍的中国,我的心充满着深深的忧患和负罪感啊!……” 蔡元培平静的双颊上溢出了血色,来国外两年多了,他还从没听到过如此真诚 而深刻的见解。尤其是“五四”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犀利地剖析过他倡导的 新文化运动。 李平原也显得很激动,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和这位日本朋友探讨中国的出路。眼 见着海轮即将抵达上海,他也有许多心里话急于向蔡先生倾诉: “蔡先生,说实话,我很佩服上原君独到的见解。应该承认,‘五四’以后一 大批思想启蒙的先驱,又消沉地退回了书斋,捡起了曾经反对过的‘国粹’。这是 本世纪中国知识界的第一次精神大逃亡,也是无法弥补的悲哀呵!记得您当年是以 浩然之气高擎着理想火炬单身北上的,您什么人也没带,却为我们带来了兼容并蓄 和思想自由两大武器。什么才是您真正倡导的北大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内 涵呢?我们探讨了多日,才悟出点门道,那就是独立意识、自由思想和批判精神。 一种真正为建立科学和民主新世界,纵然刀斧加身在所不辞的爱国热情。所以这次 回国后我有两大选择,一是想跟您重返北大,再次发动思想启蒙运动。二是干脆南 下投身国民革命,用火和剑摧毁这黑暗的军阀统治,实现中山先生的遗愿。我留法 的朋友周恩来、陈毅、邓小平都已先行迈出了这一步,在这风雷激荡的大时代,每 个人都面临着新的选择呵!” 夜已经很深了,辗转难眠的蔡元培又悄然起身,披衣走上了甲板。寒夜星空下 的海面夜色狰狞,呼叫的海风刀子般扎得脸上生生作痛。一种年轻时刻骨铭心的理 想,一种披肝沥胆般的勇气,又一次燃烧得他激动不已。他甚至忘记了年龄,面对 着大海举起双臂,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甲板上又闪现出一个人影,周养浩手捧围巾和大衣,噙着热泪,凝视着焕发出 青春朝气的夫君。她一步步地走上前,把衣物披在他那瘦弱而冰凉的肩上。蔡元培 欣喜地握紧她的手,仰面大笑道: “养浩,我终于恢复了自信,我决定北上了!” “您真的想好了?张作霖可不比黎元洪和徐世昌呀……” 蔡元培义无反顾地点点头,说:“想好了,在中国自古改革是要流血的。当年 京师大学堂的管学大臣许景澄,就是被西太后杀掉的。想想谭嗣同,想想中山先生 抱病北上的勇气,我一介老夫还有何畏惧呢?” 寒风中周养浩紧紧地依偎着她的先生,动情地说:“我……已经怀孕了……” “真的……看我这老糊涂……哈哈!” “孑民……我们一齐北上吧……我不能离开您!” “好!我再一次……谢谢你……” 历时一月的海上航行终于结束了,当轮船于2月3日停靠黄浦江时,蔡元培夫妇 都穿上了雍容华贵的中式眼装。前来迎接他的各界名流特别多,男男女女不下五六 十人。他们分别乘坐汽艇而来,每个人都显得那么高雅和气派。那位吃白食的德国 男侍开始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位看似寒酸的老人并不是穷秀才呀。他还算聪明,悄 悄地拉住两位年轻人问: “这位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李平原故意唬弄这小子说:“他的官在德国相当于部长,他的身份应该不小于 一位伯爵吧!” “上帝啊!请宽恕我的罪行……” 他吓得连忙向蔡元培弯腰赔罪,惹得众人捧腹大笑。蔡元培却面容仁慈地扶起 他说: “以后可别再做伤害别人的事啊!” “先生,在您高贵的灵魂面前,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羞耻。” 2 正当蔡元培准备北上时,北京的局势又开始复杂起来。奉军在击败吴佩孚后, 气势汹汹地将兵锋直逼江苏,与孙传芳的势力发生了抵牾。1925年10月,孙传芳发 出反奉通电,宣布拥吴出山。他亲率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进兵上海,而自 称十四省讨逆军总司令的吴佩孚也遥相呼应,出兵北上。奉军终于在与孙传芳的作 战中节节败退,很快就退缩到山东一带,东南半壁顷刻成了孙传芳的天下。此时的 张作霖分外尴尬,他与冯玉祥的矛盾已水火难容,为了先借吴佩孚、孙传芳之势对 付国民军,他不得已主动去向吴大帅说情。一贯仇视冯玉祥的吴佩孚立即宣布结束 “讨奉”战争,与张作霖联手进攻国民军。他在1926年的初春,先击败岳维峻部, 占领了河南省。接着又沿京汉路北进,攻下了石家庄和保定。冯玉祥不得不又一次 通电下野,在去苏联考察前把军权交给张之江和鹿锺麟接管。3月12日这天,奉系的 后台日本凶相毕露,先以日舰掩护奉军进攻天津大沽炮台,后悍然炮轰岸上的国民 军。鹿锺麟被迫下令还击,日本又纠集起当年《辛丑条约》的几个缔结国,向北京 政府发出拆除大沽炮台和清扫海面水雷的最后通牒,并限于3月18日给予答复,否则 大有重演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之势。 民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天,就这样在腥风血雨中降临了。“三・一八”惨案 发生时,蔡元培正在杭州养病。他先接到了蒋梦麟的电报,告知北大学生惨死三人, 重伤十余人。他立即忧心如焚地回电,关注起事态的发展。 其实学生和市民的抗议活动,早在两天前就已开始。3月18日的清晨,近五千人 陆续来到金水桥畔,群情激奋地召开反对八国通牒国民示威大会。大会主席徐谦和 李大钊都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说,对李大钊来说,这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登台 亮相了。他那沉稳坚毅的风采,给一旁的陈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李大钊号召大家 用“五四”的精神。“五卅”的热血,不分阶层地联合起来,反对军阀的卖国行为, 反抗帝国主义的联合进攻。 声势浩大的游行是下午开始的,当两千多人的队伍向段祺瑞执政府挺进时,这 位铁腕人物正悠然地在公馆里下围棋。他其实早已下达了镇压的命令,所以当学生 队伍一涌进铁狮子胡同,就发现执政府门口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北大学生在李大 钊的带领下走在最前面,他们望见那并排三座红漆大门早已紧闭,密密麻麻的卫队, 分十余层荷枪实弹地排列在大门外,就先自停了下来,公推代表去向卫士长交涉。 要求开门放队伍进去,并请段祺瑞和国务总理出来见面。这位官员打起官腔,喝令 代表退出大门,要队伍赶快散开。全场顿时哗然,有人高喊:“到吉兆胡同段公馆 去找他算账!”就在这时候,忽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哨音,紧接着响起了枪声。李大 钊一看不对,忙向人群挥动双手叫嚷:“快散开,快到操场外边去!”霎时枪声大 作,子弹横飞,打大旗的王一飞,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立即卧倒,幸免一死。而 正在喊口号的江禹烈则被子弹击中口部,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中了。惊恐的人群纷 纷向东西辕门奔跑,但刽子手已经将大门关闭起来。一位指挥官狂鸣警笛,驱使手 持步枪、木棒、大刀的士兵向人群密集处射击砍杀。顿时血肉飞溅,伏尸累累。北 京女师大学生刘和珍中弹倒地,正想往外爬行,一士兵又凶残地举起大棒向她后脑 猛击几下,刘和珍当场气绝。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帮刽子手在清理场地时,不但将 死者财物尽行掠去,甚至连衣服也全部剥光。女师大的刘和珍和杨德群,还有燕大 的女生魏士毅等,都是一丝不挂地暴尸街头,令人惨不忍睹。 而当镇压的枪声刚停,北京代警卫司令李鸣钟前往吉兆胡同报告时,身着便装 的段祺瑞边和日本顾问下棋,边声色俱厉地怒斥道: “李鸣钟,你能维持北京的治安吗?你如不能,我能撤你,我能换你,我能枪 毙你!告诉卫队旅的官兵,我还要赏他们呢!这一群土匪学生,哼!从‘五四’到 今天,老子总算是出了一口怨气……” 说完,他又顾自己在庭院花架下面下起棋来。 只见日本顾问缓缓地落下一枚白子,封住了他的黑子。 段祺瑞一语双关地说:“你这不是让我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呵!” 日本顾问会心地笑道:“执政阁下,记得前清慈禧太后有一句名言,‘宁赠友 邦,不予家奴’。您要明白,您真正的敌人不是我们日本,而是本国的赤色分子!” 几天后,应杭州教育界之邀前往演讲的蔡元培,忽闻老友汤尔和专程来访。他 们是在桃红柳绿的杨庄见面的,神情疲惫的汤尔和一进门就感叹地说: “唉!西湖还是春光明媚的世外桃源,而北京早已成了恐怖世界。孑民兄,看 来您是回不了北大了!” 他说完摸出一份《京报》,指着上面的一条消息《三・一八惨案内幕种种》, 说: “您看,这里刊登了一份五十人的黑名单。中俄大学校长徐谦,还有李大钊、 李石曾、易培基、顾孟余、许寿裳、周氏兄弟和孙伏园,都在段祺瑞的通缉之列呢! 我们国立八校的校长,也开始躲避了。” 蔡元培的心一下子惊了,当他看完报纸后,脸色苍白地沉默不语,只觉得胃部 又开始隐隐作痛。而北方的局势日趋严峻,开始蔡元培还高兴了一阵子,那位当年 将溥仪赶出皇宫的国民军参谋长鹿锺麟,又义无反顾地派兵包围了执政府,下令逮 捕段祺瑞。没想到这位丧家之犬提前二十分钟得到了消息,仓皇逃入东交民巷的法 国银行里。过去他是无论兵败还是失势都不往这里跑的,因为当时的对手都是一丘 之貉,躲在家里也安然无恙。这回却不同了,爱国学生自“三・一八”后天天要找 他算账,为四十多位死难者报仇。他也自知罪孽深重,惶惶不可终日。可是一当国 民军被奉、直联军挤出北京,他又溜回家中通电复职,并向张作霖和吴佩孚摇尾乞 怜。但吴佩孚宿怨未消,不但下令监视他,还大肆逮捕安福系分子。他又企图转而 联奉拒吴,没想到张作霖也不愿睬他了。他这才知道已穷途末路,无奈地发表了一 份“退休”的通令。他是4月20日狼狈下台的,当他乘坐张作霖准备的专车路过廊坊 时,想起年初徐树铮在此地被国民军拖下车处死的情景,忍不住兔死狐悲,潸然泪 下。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北洋之虎,从此隐居天津,自号“正道居士”,结束了他 漫长的军阀生涯。 在民国的历史上,张作霖可为革命者的天敌。正当蔡元培和北大师生信函不断, 犹豫不决地准备回校时,张作霖又以枪杀邵飘萍,查封《京报》馆和一批进步报刊, 派兵搜查北大书报处等暴行,最终断了他北上的念头。 邵飘萍是4月26日清晨被秘密处决的,当蔡元培在上海寓所得知噩耗时,竟悲痛 欲绝地失声哭泣起来。惊得一旁的李平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慰才好。蔡元培回 想与他共创北大新闻学会的友谊,望着被泪水沾湿的当天报纸,语音哽咽地叹息道: “他们怎能以‘赤化’为名随便杀人呢?眼见一个个有为青年被无端枪杀,我 们却束手无策,这社会还有公道吗?” 其实在《京报》查封前,邵飘萍就闻讯躲进德国医院,后又移往六国饭店。几 天下来他以为无事了,就于4月24日下午返回报馆,结果在途中被侦探抓获。北京新 闻界立即集会,推选代表十三人去请张学良放人。张学良以他宣传共产为名,一口 拒绝。又找民国元老王士珍前去说项,这位少帅仍不买账。邵飘萍是4月26日凌晨一 点多提审的,当时就判了死刑。到四时三十分,天还没亮,就将他拉到天桥枪决了。 临刑前这位中国新闻界的斗士,身穿长夹袍,青马褂,以浩然之气向刽子手狂笑数 声,昂步向前走去。行刑者立即用马枪朝他脑后射击,随着砰然一响他应声倒地。 子弹从右眼穿出,一代报界巨擘,终于为正义之声血染京华。 现在看来那位名噪一时的张少帅,当年双手也曾沾满志士的鲜血。他先枪杀了 邵飘萍,又逮捕了女共产党员刘清扬,然后派奉军闯进北大、女师大、中俄大学等, 大肆查禁进步书刊,搜捕进步人士。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见自己上了黑名单,也只 好躲进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避难。李大钊也领着一批已暴露身份的党员,搬进了苏 联驻华使馆。而刚刚悲愤地写完《记念刘和珍君》的鲁迅先生,终于怀着复杂的心 情,告别了生活了十五年的老北京,应林语堂之邀赴厦门任教。 在这虎狼当道之时,蔡元培还有必要北上吗?他真的还能北上吗?在一个阴云 密布的早晨,他怅然地送别了去南方投身革命的李平原后,就愤而致电北京政府和 教育部,明确表示辞去北大校长,辞去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委员等一切职务。面对 军阀的残暴,他又一次打出不合作主义的旗号进行抗争。虽然北京政府迫于他的声 望没有批准这份辞呈,他也依然关心着北大的一切,但是,命运终于将1926年的蔡 元培留在了上海。他也把关注的目光投向风云突变的广州,耳边仿佛传来北伐的炮 声…… 3 这一年的春天真是充满肃杀之气,北方的“三・一八”惨案血迹未干,南方的 “中山舰”事件又接踵而来。蒋介石真是吃了豹子胆,以身家性命和前程下了一次 大赌注。 3月18日和19日,蒋介石发现停泊在黄埔大本营的中山舰升火待发,他又接到同 一人三次打来电话询问他何时去黄埔?这种可疑的迹象使他忧心忡忡,他当时和广 州的三位苏联军事顾问关系非常紧张,他甚至怀疑汪精卫和苏联顾问团阴谋劫持他, 会把他弄到海参崴流放。于是,他犹豫之后果断地决定镇压。他在3月20日清晨,背 着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以共产党阴谋暴动为借口,调动大批军警,扣住了这艘 军舰,拘捕了海军局代理局长,共产党员李之龙。又以“保护”为名,让他的军队 解除了苏联顾问住地和省港罢工委员会总部卫兵的武装,包围了汪精卫的住宅。这 一突发事件,既没有征询汪精卫的意见,也没有向苏联顾问预先发出警告,加上他 平时树敌过多,所以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刚从东江前线 返回广州的周恩来,当天下午就赶到广东造币厂质问蒋介石,说他是破坏国共合作 的罪人。而何香凝还要愤怒,冲破重重岗哨找上门要他立即释放被扣押的共产党人, 还指着他的鼻子说:“孙先生和仲恺尸骨未寒,你就公然背叛三大政策,你对得起 谁呢?” 当然,来自共产党的反抗更为激烈。国民党代理宣传部长毛泽东,中共广东区 委负责人陈延年和张太雷,立即与苏联军事顾问团商量对策。毛泽东一针见血地指 出,蒋介石对我们搞突然袭击,一是威胁,二是试探,我们必须公开声讨,迎头痛 击,削其兵权,将他开除查办。蒋介石这才发现,自己的权力还毕竟有限。在这关 键时刻,又是张静江这位大盟兄出来为之解围。孙中山逝世后,张静江时刻关注着 蒋介石与各派政治力量的角逐,全身心地帮他出谋划策,扫清夺取最高统治权征途 上的各种障碍。就在年初召开的国民党“二大”上,张静江以党国元老的面目出现, 有意和蒋频繁接触,颇受与会代表的尊敬。为了斡旋与汪精卫的矛盾,他还亲自邀 请两人带家眷同游黄埔东面的海神庙。这次又关门密谈了几次,为他巧度难关献上 了一条条锦囊妙计。 于是,蒋介石先主动向军事委员会递交了请求处分的圣文。还致书汪精卫负荆 请罪。然后与鲍罗延开始了紧张的讨价还价式的谈判,鲍罗廷似乎过多地看重了蒋 介石的作用,对他作出了最大的让步。他们达成了三条君子协议,鲍罗廷接受蒋介 石的建议,同意召回令蒋最反感的三位苏联顾问,限制共产党在国民党中的活动; 蒋介石同意鲍罗廷的主张,开除一群更为保守的国民党官员;鲍罗廷同意支持和援 助北伐。汪精卫慑于蒋的淫威,主动离粤去了法国。蒋介石终于在这场政治赌博中 成了大赢家,他趁国民党左派群龙无首之际,召开了中执委和政府委员联席会议, 将自己增补为军委主席。又在国民党的二届二中全会上,先推选张静江当上了国民 党中常委主席。再由张提议他出任组织部长,逼迫共产党让出了组织部、宣传部、 农民部以及秘书处的一系列重要职位。毕竟北伐是孙中山留下的遗愿,蒋介石当上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并继张静江登上中常委主席宝座以后,终于踌躇满志地于7月9日 誓师北伐。出师前,他将中常委主席一职交给张静江代理。张静江就这样成了蒋留 在大后方的核心人物,张静江指使同乡陈果夫接管了由共产党控制的国民党广东省 党部,并向各地党部派出一批反共的亲信分子。待部署完这些大事后,又开始关心 起他的发迹地上海和浙江。他突然想起了多年的老友吴稚晖、李石曾和蔡元培,频 繁地与他们书信往来,商量起北伐军南下后的各种策应措施。 难以北上的蔡元培终于又陷入了令他一度厌烦的政治。当时的上海还在孙传芳 势力控制之中,随着北伐军的节节胜利,国民政府任命夏超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 军长兼管浙江省政,夏超又推荐蔡元培、马叙伦等人为浙江省政务委员会委员。吴 稚晖和李石曾又像影子一样粘住了这位容易受人摆布的老书生。一个秋天的下午, 吴稚晖拿着张静江的信来找蔡元培,他开门见山地说: “为了响应北伐,静江兄已指示褚辅成、许世英、沈钧儒等人发起组织苏浙皖 三省联合会,策划三省自治运动,抵制孙传芳请来的奉鲁军南下。静江兄想请你出 山,代表浙江参加联合会。” 蔡元培为难地说:“我一介书生,又不懂政治,恐怕难担当此任哟!” 吴稚晖是位老谋深算的典型政客,与蒋介石和张静江关系又非同一般。他非常 羡慕张静江的登龙之术,感叹自己碌碌无为。眼见蒋介石将大功告成,一心想借蔡 元培的声望,与李石曾一起,以“四元老”的名义集体登台亮相,为自己在未来的 中国政坛谋求一席之地。所以他一见蔡元培无意政治,就急忙鼓动如簧之舌竭力劝 说起来。见他沉下脸厉声说道: “孑民兄,在这国难之时,我们身为总理信任的老同志,更应该主动担当重任 呵!否则,总理在天之灵,也不会瞑目的。” 蔡元培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他像突然听到了圣灵的召唤,掂出了肩头沉甸 甸的责任。回想起这些年在中山先生最困难之时,自己却出力甚微,甚至在南北和 议上还干过些糊涂的蠢事,心里便渗出深深的歉意。他是个深明大义的人,眼见一 时还难以北上,终于答应老友出来做点事情。 五省联帅孙传芳虽其貌不扬,待人接物倒像位饱学之士。一副长脸总是笑容满 面,但只要一当他打仗杀人时,那一对三角眼却射出两道凶光,显得格外心狠手辣。 他为人精明细致,十分敏感。平时手不释卷,对经、史、子、集,涉猎颇多。他当 时正处在鼎盛之时,为了装点门面,特地请出江浙一带的知名人士和巨绅张謇、章 太炎、丁文江等人做顾问。这位中国东南地区的实际统治者,此时正萌发了捧出江 苏巨绅张謇当临时总统。由他来控制北京政权的野心。他还特地以出巡为名前往南 通拜访,张謇也搭起牌楼表示欢迎。 蒋介石就是在这时候秘密派张群来杭州与他会谈的。张群也是位谋士,想劝孙 传芳顾全大局与蒋合作。没想到对方比他还健谈,一开口就说古论今,能言善辩, 见自己一直未能将其说服,张群讥讽地冷笑道: “我看大帅不像个军人,倒很像一位政客呢!” 孙传芳一听这话佛然不悦,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 “我不是政客,还最讨厌政客。我的儿子,也决不会让他当政客。政客全是朝 三暮四妓女般的下流东西。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阀!” 谈判就这样决裂了,北伐军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在打败吴佩孚之后,又兵分 三路攻入江西和福建。节节败退的孙传芳只好调过头来,亲自前去乞怜于昔日的怨 家张作霖。他先派人去天津和济南分别拜见了张作霖和张宗昌,取得了一些谅解。 然后化装成一名商人,身着灰布大褂,贴身带两支手枪和两名随从,秘密乘火车直 奔天津。当张作霖正在蔡家花园开会时,他突然单刀赴会地出现在奉系的文武大员 们面前,边向张作霖行鞠躬礼,边对满座惊疑的众将领抱拳作揖道:“兄弟对不起 大帅和诸位,特地前来赔罪!”张作霖忙大度地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于是, 两人又捐嫌修好,当场商议起“讨赤”大计,决定成立“安国军”,由张作霖任总 司令,他和张宗昌为副司令,并派张宗昌率直鲁联军南下,支援他坚守上海、南京 和浙江防线。 蔡元培仿佛又回到了辛亥革命的时期,整天为苏浙皖三省联合会奔走呼号。时 而发表宣言,时而主持集会,时而通电拒绝孙传芳苛征军费,预借漕粮,反对他发 行军用券,时而号召三省人民推翻军阀统治,以武力抵制直鲁联军的入侵。这一年 冬天的某个下午,心情烦躁的孙传芳,在南京突然看到登有蔡元培攻击他言行的上 海报纸,当场下令通缉他和马叙伦归案。孙传芳曾下令禁止妇女穿旗袍和美专师生 画模特儿,可是他的老婆却偏偏和他唱对台戏,在去灵隐烧香时大模大样地穿着露 出臂膀的旗袍招摇过市。一位记者写文章以嬉笑怒骂的笔法嘲讽他说: “照孙大帅的言论,仿佛对上海要进行若干善政,其实一样也没有做到,于是 他就和模特过不去。孙大帅曾问上海知县,‘什么叫模特?’这位知县回答得十分 干脆,‘就是光屁股的姑娘。’他一听原来如此,犹如五雷劈顶,口叼着雪茄烟, 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从此便授权这位知县迫害刘海粟,非要将美专封闭不可。又听 说他写过《反三民主义》的书,另行炮制了一套‘爱国家、爱人民、爱敌人’的 ‘三爱主义’自行吹嘘。笔者特地采访蔡先生请教此事。蔡先生幽默地说,他的 ‘爱人民’就是主张办事要勒索,要钱财,要吃回扣。何以为证,因为孙传芳说过, ‘现在做官的分三种人:要钱而能办事的是好官,只要钱不办事的是坏官,办事不 要钱的行不通,不能做官。’马叙伦先生还要尖刻,说孙传芳口头上主张‘爱人民’, 又反对当‘人民公仆’。说什么‘现在做官的自称是人民的公仆,凡是仆人没有一 个是好东西,不是赚主人的钱,就是匈搭主人的姨太太。我是不做公仆的,我是民 之父母。’可就是这位‘民之父母’,在最近残酷地镇压了上海工人为迎接北伐军 举行的第一次武装起义。所以我们说孙传芳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 动军阀厂 蔡元培和马叙伦是1927年1月5日乘海轮前往宁波的。此行一是为了避难,二是 因为国民政府已任命他为浙江政治分会代主席,上海的国民党人想在宁波先成立浙 江省政府,他们也想实地考察一番。同行的还有北大毕业生姜绍谟。可是一到宁波, 就见满街都是刚反正的周凤歧的溃兵,谣传孙传芳部队即将渡曹娥江而上。于是他 们又匆匆避走象山,几天后便漂海前去福建,一直逗留到初春才返回上海。当时何 应钦的北伐军东路总指挥部已攻克福州,蔡元培应邀前去做客。并以党国元老的声 望,分别在革命军第四师和福建省党部演讲。正在厦大任教的顾颉刚碰巧来福州买 书,闻讯后便请恩师前往厦门小住了几天。厦大正在闹学潮,校长林文庆已赶去新 加坡向陈嘉庚告急。听说蔡校长来了,一些北大的毕业生纷纷赶来看望。很多年后, 顾颉刚仍忘不了这个印象,那天校方宴请蔡元培时,他也应邀作陪,席间有一正人 君子,突然痛骂起学生不安分读书,专门喜欢参与革命和政治,只见面容慈祥的蔡 元培,沉着脸放下筷子正色道: “目前的中国,只有青年有信仰,也只有青年不怕死,革命工作如不让他们担 任,该让什么人担任呢?” 谁也想不到他会发这样大的火,宴会顿时不欢而散。 也就在这天下午,他应邀前去浙江同乡会演讲。当谈到浙江的革命工作如何不 顺利,他四处奔波仍毫无起色时,这位刚在凄风苦雨中度过六十华诞的老人,竟失 声痛哭起来。 一旁的姜绍谟也潸然泪下,他自民国十三年在北大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暗中 从事党务活动。他得知已在杭州的马叙伦与夏超有深交,就鼓动马先生顺利地策反 了夏超反正,还被国民政府任命为第十八军政治部主任。可是没等他赶到上海,夏 超已光荣殉职,他也只好追随蔡先生一路逃难,亲身感受到许多的精神风采。先生 真是一位极其俭朴的人,所带行李仅铺盖袋一个,手提箱一只,箱内除换洗衣物外, 全是书籍文具及日常用品。先生因左脚有病,早年曾动过手术,行走时不太方便, 但他从不假手于人。每次搬迁前,姜绍谟都想替先生整理行装,但每次他早晨起床 时,先生总是笑容可掬地坐着等他,早已将铺盖整理好了。他除了每天替先生寄一 封信给周夫人以外,实无一事可以帮忙。先生是大名流,待人接物却很谦和,一路 上饮宴很多,无论男女老幼敬他喝酒,他都举杯回敬。他自己虽然拍“梅兰芳”, 但是每当别人敬烟,不论好坏他都接受。记得在象山时,有一位朋友招待很周到, 连早餐也预备了酒菜。自己虽然贪杯,却没有早晨喝酒的习惯,有一次竟将杯子倒 过来放,表示不愿意喝酒。蔡先生没说什么,事后却和蔼地说,你不喝酒不要紧, 倒一杯摆在那里就行了,但把杯子倒过来放就不好吧?先生讲话总是这样,从不疾 言厉色,也不教训人不懂礼貌,但却在和风细雨中把道理讲明白了。记得他们是搭 乘小渔船去福建的,当时风浪大作,一叶扁舟,飘泊海上,随时都有翻船的危险。 先生却非常镇静,见自己因晕船终日蜷卧,情绪低落,还强打精神讲起《苏报》案 屈死狱中的邹容,讲起秋瑾和徐锡麟,讲起革命的艰辛。讲到动情处时,他就是这 样毫不掩饰地痛哭起来…… 当时的鲁迅已在厦门大学任教,听说正和顾颉刚闹矛盾,还听说他曾独自苦闷 地在坟场边请人拍照。可是,他一直没有来看蔡先生,他为什么会不来看自己呢? 蔡元培一直没有解开这个谜。 4 这是1927年的元旦之夜,狰狞的月色寒气逼人。在江西南昌的牯岭岩旅馆行辕 内,身为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正在宴请刚从广州前来的中常委代主席张静江, 国民政府代主席谭延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