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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集 也说讳疾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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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讳疾忌医 前几天翻翻杂志,偶然发现一个小故事,过去看过,但仍然挺新鲜的。说是有个老 外,一生已经挨了一百多刀。哦,不是遇刺,是他老兄怀疑自己有什么肿瘤之类的毛病, 不断去去医院求治,还真的动那么多回手术。看后一想,有可能,也不太可能,的确是 有一种疑心病,――人总琢磨自己身体这儿不舒服,那儿有麻烦,久而久之心想事成。 本来没病,自己找了一身病,可是医生为什么陪着他玩真的,动真家伙呢?反正是登在 杂志上的传闻,权当消闲解闷认不得真。 倒是我候到了自己的一段往事,说来话长,那是1965年末的事啦!我们电视台的工 作人员分几拔,轮流参加农村社教运动,去“四清”。我是1965年夏末随“四清”工作 队进的北京郊区昌平县流村公社黑寨大队。我那年已满23岁,空一身军便衣。背个军挎 (军用背包),当上了第四生产队工作组成。只有一位组员,是位比我年长的大姐。我 们上人,领导一个村200多口人。“四清”的事儿就不在这儿说了。说的是有一天大约已 到岁末,山区寒风四起,我一个人从村东到村西忙着发动群众,迈着快步甩着胳膊,居 然走出一身汗,摘了帽子拿在手里过过风,就觉得右手食指有点胀,其实走道儿甩手, 两只手都会胀鼓鼓的,不过这次有点异样,用右手大拇指抠抠右手食指关节,咦,不好, 有个小小的疙瘩,外表看不出来,不用手使劲找,若有若无还真发现不了。当时没在间, 坐在老乡家炕头上聊天,坐在队部开会,手不再甩,也就不再胀,也就觉不出有什么异 常感觉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受大队指派,在一位老分农陪同下,穿过燕山山脉的老峪沟, 搞外调。一天走了8o里山路,查批本村一漏划地主。早八百年的事啦,1948年都没给他 划成地主,1965年想起来他可能是漏划地主,就会离我驻地近百里的山里,找一位尚在 人世的老贫农来回忆证明,这个漏划地主当年是如何雇工剥削,不劳而获得的。 地冻天寒,80里山路人烟稀少。据说荒草漫坡的深山中有豹子出没,然而我真的没 当回事。重任在身,向导在旁,什么豺狼豹子顾不上啦!于是在大山中,窜高爬低,甩 手前进,行及一程,山风猎猎,严寒刺骨,荒草凄迷,沓无人迹。进行曲曲弯弯的峡谷, 只在耳畔听得风声呼啸,身上反而扑不着寒气。峡谷曲折,溪流冻结,上面结层水晶般 的冰壳,冰下溪水仍淙淙流淌,尘不起,灰不扬,一股股冲下流水,恰似年轻人周身流 动的血脉,散发着生命勃勃的气息,并发出竖琴般的音响,在幽谷中回荡着轻柔的琶音。 一路上边看这变幻有致的野景,边和老贫农聊天。不知不觉从东方放白,走到西方日落, 走出了荒山野岭,走完8O里山路,走到了目的地。迎接我的是本台同事,多日未见,亲 热劲没法说,我这才觉得又累又饿又渴。天已经黑下了,他们忙安排我们住下,又从伙 房找了10个冷馒头,我狼吞虎咽却只吃了两个就打住了,这位老贫农吃了8个,我知道他 根本没饱,不好意思,只有十个馒头。 甩了甩手,这时候忽然发现,前些日子,那个忽隐忽现的小疙瘩,经这一整天甩手, 大了起来。唉呀,不好,别是长了什么东酉,心里挺别扭。忙完了工作,再开动双腿, 又翻山越岭回到我住的村里,交待完工作,到得房中,仔细给自己诊断。这是一个小瘤 子,已有半粒黄豆大小。急也没用,观察观察吧,医学知识我还有一点,不像是恶性的。 不久,北京青年足球队的一帮小伙子来体验“四清”,加入了我的工作组。他们身 强力壮,生龙活虎。既带来了一股朝气,又带来了一包包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这大约是 领导上特别允许带的,不能让专业运动员跟着我们天天吃派饭。他们热情地往我手里, 塞营养品。正巧他们的一位队医也安排在我的组里,我就请他看看我食指上的肿物。他 用手摸了摸说:“没事儿,我没带麻药,等过几天我回城取来麻药,用个剃须刀片,就 可以把这小瘤子摘下来,连血都出不了。”我于是放了心。却谁知,他们不出一星期, 就全部撤出村,回城训练,那位队医也黄鹤一去不复返。我这小手术一时是做不成了。 这小疙瘩正巧长在右手食指中间关节的外侧。我们“四清”工作队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 住同劳动,握起铁锹和锄把正好夹着它,越磨越大。于是,从半粒黄豆大小,长到一粒 黄豆大小,没多久就又长到两粒黄豆那么大了;而且用大拇指推它,已经没有波动感。 坏了,要往恶性发展了。我那会儿工作正忙,离城又远,驻地缺医少药,连个卫生员都 没有,唯一的盼头,就是希望它不再发展,甚或有一天自行消失,可是越盯着它看,越 心烦,它仍蓬勃发展,而且肿起的部位开始疼了,在阳光下,我一看它红紫紫的已变了 颜色。 mpanel(1); 白天工作一忙倒没觉什么,晚上自己回屋,灯下仔细观察,越看越怕。唉,想不到 年轻轻的还没满24岁,怪病缠身,要是……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往下想了。转年春暖花 开,田野返青,喜鹊喳喳,我的驻地正好是一个山环口,谷口朝向东方,每天朝阳升起, 霞光万道,照着房前屋后,漫山桃花红艳艳,梨花白灿灿,景色绝美。不过,我没心思 欣赏这景致,我的村子当时太穷了,社员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反而欠队里粮食钱。就在 这阳春美景的衬托下,很多人家却青黄不接,断了粮。我急着为大伙到外乡借口粮,心 情不好,加上手又时时作痛,于没辙,愁眉紧锁。有时独自一人钻进果园,桃李无言, 四下静静,远处社员吆喝牲口的声音时断时续飘到耳边,我忽然感到一阵凄凉,想到了 死,同时我觉得在这清香扑鼻的环境中葬身,这里有果木环伺,有鸟声阵阵,有霞光拂 照,倒也一了百了,是个宁馨归宿。想到这儿,真恨不能伏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得到安 慰。 可是那正是农忙季节,我身挑重担,死了算,可活着还得干。从春到夏,正当绿荫 满目的时节,一声令下,工作队撤回了城。 “文革”开始了。那是1966年,在撤离村子的路上,我从广播喇叭中,听到了夏青 那洪亮的声音播送的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当时还写了首词叫《小镇闻广播》回到广播 大楼,已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接着就雨骤风狂,动乱不已。我也身不由己卷 将进去,食指的肿块倒淡漠了,一拖再拖。其实我是讳疾忌医,不敢去医院,周围都天 翻地覆了,管他什么肿块呢。就这样一拖就是三年,也没见全身恶化,是癌症也不可能 是恶的一种。 到了1969年,下达了战备今,我觉得要打仗了,苏修重兵一到,各自为战,兵荒马 乱,谁还顾得了谁。趁打仗之前,上一趟医院吧,能治就治,不能治,国家都面临然机 了,我手指头算个什么呢? 一天我鼓起勇气去了合同医院,挂了号,一位老医生叫我进屋。这位大夫颇有儒雅 的学者风范,只是一脸的愁云,双目无神,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估计是曾被批判,现 在戴罪立功吧。他愁眉苦脸地拿起我的手一看,立刻做出判断:“血管瘤。”就不再说 话了,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顾不得体面,急着问,是什么性质?一听问什么性质, 老医生流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惨相,半天没说话,在这空气仿佛凝结的时刻,我的心怦 怦地跳:“您说吧!”他似乎醒了过来,“哦,良性的。”我放下了心,但还不能做到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问能不能请他做手术。他拿起我的手,在我手指上比划了一下, 说要做一个90度的节口,也就是一横一竖交汇点不出头儿。但是,他抬头望了望我说: “现在医院要战备,也可能转移,没法手术,你自己留意不要让它破了!”一副爱莫能 助的样子。好吧!我只好走了。 仗没打起来,日子还那么过,虽然业务上基本没任何进展,倒是这血管瘤,还那么 令我难堪地长在手上与日俱增。于是,我又去了上次那家医院,找那位大夫,但他已经 不在了,可能出了什么问题,也说不定关进“牛棚”,从那副苦相上我就知道他准有事 儿。我知道当时他未尝不同情我,我又何尝不同情他呢,但是谁也帮不了谁的忙。这回 是一位女大夫给我看的,这位大姐粗声大气地一看就说:“这是血管瘤呀!”我早知道, 自从上回那位老医生说过之后,我回去翻过书,那时有一本书叫《农村医生手册》算得 上诊病的百科全书,通谷易懂,第382面上注明:“血管瘤是由血管形成的良性瘤,主要 分为毛细血管瘤和海绵状血管瘤两种。”毛细血管瘤一般长在脸上或身体表皮,形成红 记,我手上的海绵状血管瘤。 这位大姐转身出屋进了对过一间诊室说:“大夫,……”只听一个粗声恶语的人大 声训斥她:“你知道什么呀,那里面大着哪!”真是神医,连面都没看见就告诉我,他 们治不了,要治得住院,住院就得等着,只不定等到哪一天。我一气之下,大不了不就 是死吗?你见死不救,我犯不上求你,难不成给你跪下,我就留着它玩。 于是我又带着它去了干校,也没耽误我喂猪,也没耽误我挑秧,只是插秧时,我的 秧子总爱往水上浮,原因当然是我食指肿大,那种穴一大就拿不住秧苗了。 从干校回来,我又去了那间医院,这次老大夫、女大夫通通没见着,倒是一位戴眼 镜、东北口音的小伙子,草草给我一看就说:“我给填个手术单,后天下午来手术。” 我看他比我还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心想你看好了吗?但嘴上只说 了一声:“不住院吗?”他头都没回:“门诊!”意思是让我快离开。 隔天下午,我拿着单子找到他。还真行,敢做敢当,他很麻利很热情地把我领进一 间手术室,让我躺下,用皮筋把手指箍住止血,他又去消毒,然后让我把手伸出,问要 不要盖住脸。我说:“大风大浪见多了,这小手术,盖什么脸,招呼吧兄弟!”他笑了, 不过他拿起刀子比划来比划去,不知怎么下手。我记起了老医生说开个90度日子的话, 就用左手悬空在右手指上比划一下。他笑了,对,就拉个弧型口,还有创造。干净利落, 10分钟连开带拉带缝,我们边聊天边干活。那时谁家都没电视,他不认识我,倒成全了 我和他无拘无束地聊,聊完了天,手术也完了。他送我出门儿,又招呼下一位,我感慨 万千地走出了医院。 常言说,姜是老的辣,可是别忘了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一说呢。过了几天,一 拆线齐活儿,至今不在阳光下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刀痕,右食指经多年磨难差不多又完 好如初。 要不是这次看杂志,看到那个傻老外天天往医院跑去挨刀,我也就几乎忘了这段往 事,我和这个老外不是正相反吗?不过,有病自然快去治,没病千万别找病。                    写于1995年7月北京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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