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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西戎牧羊人(毛竹) 羌,商人用绳子系着被俘人的象征 当我被一股力量吸引着,沿青藏公路走向可可西里无人区时,我忽然那么真切 地感到我的生命中也有一个可可西里无人区,我的一切的情绪恍惚都来自于那里。 我想这便是羌人最明显的特征了吧!就如地理意义上的可可西里无人区一般,地球 上所有的“情绪”仿佛都来自于那里。正是那个地方使得人类一切一切的心态都那 样的神秘莫测的吧!正是那个地方使得世界上所有所有的事情都那样的变幻无定的 吧! “羌”《说文・羊部》解释说:“羌,西戎牧羊人也。”按照甲古文中的字形, “羌”字实际上是商人用绳子系着被俘的人的象征。甲骨文中“羌”字的写法就是 羌人带着足链、就是羌人带着手铐。至于“西羌”,还因了东汉先后把先零、烧当 等羌人移入三辅内地习称“东羌”而形成的族号。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对“羌”这个字有一种格外的情感。 是的,一直一直觉得“羌”有一种说不尽的沧桑美。对于“羌戎”、“羌塘” 一类词儿我有一种独特的情感,恍惚那是让我痴情的什么,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那绝对是属于生命“本我”的。或许我前世早与“羌人”或是“羌塘”结下不解之 缘。恍惚我的身子中有许多关于它的记号。 似乎我就是一个被商人挟持的羌人,手上戴着手铐、脚上戴着脚链、脖上系着 绳子。而这个挟持者常常的忧惚并不是什么外界的人或力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对 自己实施一种暴虐!是我自己灵魂中的一次一次血战,一次一次人祭! 说来也怪,羌与揭氏鲜卑等是五胡,且千百年来都活动在青海的地盘中,可是, 这里面只有“羌”给我这种好的感觉。虽然我知道揭是我国古代的一个民族匈奴的 一支。可是揭羊指闭了的公羊,揭很恶,面孔黑黑的,总也带着种膻味儿。氏也是 我古代的一个民族,让人联想抵,那也是一只公羊,似是有股骚味儿。鲜卑居住在 东北内蒙一带,青海的吐谷浑就是鲜卑人,似是长着黄胡须的山羊,眼睛有些对的, 总也带着一种腥味儿。唯有羌让我想象一只小母绵羊走路,身上毛绒绒的,卷卷的, 两个脚伶伶的,目光羞怯的,一种无助茫然楚楚动人的神态。那迷途羔羊的神态很 迷人,令人我见犹怜,如同我们这些总也分不清方向的女人一般。不仅如此,我还 那么真切地感到羌带着一种好味儿,那是一种苇草的味儿,那是一种野花的味儿, 那是一种冰雪的味儿,那是一种荒原蜃气的味儿,带着大自然的温馨。那,恍惚又 是我生命的味儿。因为我就是一株空心草呀!这点我与女作家张爱玲的感受竟不约 而同。 羌人总也是跟了羊走。这不仅是“遂水草而生存”。西藏南部的雅隆部落就是 由从古青唐(西宁)迁徙过去的羌人溶进当地土著而形成的,逐渐强盛建立吐蕃王 朝之后,急于向外扩大自己的势力,就放出金山羊到北方物色建立拉萨(圣地)的 地盘。金山羊走呀,走呀,来到一个地方,徘徊了好久,卧下不走了,于是人们就 在它卧的地方建起了现在的布达拉宫…… 还有一个传说,建大昭寺时,因为湖水涌流,工地日日填土,日日泥泞,一只 神山羊便下凡背土,并拔毛变出很多山羊,很快将湖填平。向山上背石头任何大牲 口都使不上劲,唯有山羊行走如飞。传说山羊的角的基部之所以略作三角形那是石 头压的;山羊的犄角尖之所以向后就是为了护石头护的;山羊的四肢强壮善于跳跃 就是背石头练出来的。而今大昭寺殿里有只山羊石雕,就是纪念这只神山羊的。藏 族人民曾把大昭寺叫“热萨”。藏语“热萨”就是山羊背土的意思。以后人们就把 整个卧马塘称为“热萨”,史书上变音为“逻些”,最后才衍变成拉萨。 mpanel(1); 羌不仅给我一种好的感觉,还给我的漂泊生涯一种莫名的稳定感,似乎是自己 生命中固有的那份苍凉感终是有所附丽。那恍惚是遂浪沉浮带给我的稳定感。 不论何时,我只需看一眼这个“羌”字,我就一下子进入一种生命的感觉。恍 惚那个字里有我生命的源泉。恍惚那个字中有我不可破译的遗传密码。恍惚那个字 中有我无法释然的生命隐衷。又似乎那个字中结集着我前世的过错与失落;结集着 我来生的爱恨与情仇。是不是这个“羌”字凝聚了整整一个人类的漂泊感?是不是 这个“羌”字囊括了整整一个人类的沧桑感?为什么它纳入我就如渺渺宇宙纳入一 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一般。为什么它推动我就如茫茫大海掀动一个透明的不能再 透明的浮萍一般。从没有哪一个字让我感到我是这样的渺小,这样的轻飘,这样的 柔弱。在这包溶我的无助,囊括我的凄美中,我有一种搏击的悲壮与被毁灭的惬意。 从没有哪一个字让我这样真切地触摸到冥冥中那一个多次出现却从没看到过的神秘 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从没有哪一个字让我这样真切地看到那个常在我生命中出没却 从不可捕捉的神灵的面孔;从没有哪个字让我这样真切地沉入到那个常从我的身边 掠过但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命运暗河。 “羌”字最终表达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给人那么一种无尽的苍凉感?是 不是在说:人类的历史终究是漂泊的历史。是不是在说:人类不论是怎样的奋斗过、 抗争过,可是最终会是自己生命激情的失败者,最终不得不屈服于一种神秘的大力。 是不是在说在强大的生命激情面前人类只不过如同小羊羔被“商人”用无形的绳子 牵系着一般。难道人类面对的一个生生不息的大敌就是生命自己?生命的意义就在 于与这个生生不息的大敌奋斗的悲壮,就在于珍惜与这个生生不息大敌奋斗的过程。 这便是“羌”字神秘的内含了吗? 它让我有一种完全的女儿心态,就如我终于找到了人世间那么一种属于异性的 彻底的征服,让我心甘情愿任其摆布,任其毁灭,任其再造,满心满肺中都充溢着 感动的泪水。“他”激励我尽情地与之抗争与之拚搏,可是却让我那么真切地感到 不论自己怎么跳弹怎么任性,还是在这个博大的心怀里;那么清醒地认识到不论自 己怎么挣扎怎么疯狂,可还是要被那蛮不讲理的力量彻底征服。就如孙悟空怎样的 跳弹可是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一般。 望着这个“羌”字我找到了自己沿着故乡河湟水溯流而上沿河出走时的感觉: “那中涌动着无数新鲜的谜团,翻动着岁月的烟波,绽放着一种近乎于狂野的 力量,一种不顾一切向外喷射的光芒。 “一定有什么与别的不同。一定有什么不可诠释的内容被记录在这苇草这波浪 中!一定有!不然为何闻到一种虽模糊但却熟悉的气息?不然为何肌体上跳动着痛 楚与惬意。 “一定有什么是知情知意的!一定有!不然为何阵阵思绪起伏如苇,苍茫如雾, 涌动如潮呢?” 可不是?唯有这个字让我那么真情地想起我的故土,我的出身地,我的接生婆, 我的埋在竹笆遮下的胎盘,我的祖籍,与我的生命有关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唯有这 个字让我恍惚看到了生命之初那一团混沌的星云。 可不是?唯有这个字让我那么深情地想起我的童年,那么真情地想起那些个我 所爱与所恨的人们。唯有这个字让我禁不住想起我女儿的风月情浓怅惆幽怨。唯有 这个字让我想起我那几位在花季凋零的女友:中学的秋林、大学的沈灏、同事丽华 ……心里弥散着漫无边际的伤感。难道它是在诠释我不愿再深交女友的隐衷?可不 是?唯有在这个字里,我由衷地感叹生命的美丽纷繁与短瞬空灵,怅然于青春如五 彩冰灯终将离开我随风远去。人生的痴情与怨恨也就在这里了。 难道人生的幸福就凝在这个方块字里?难道人生的苦难就凝在这一个方块字里? 可不是?唯有这个字让我想起自己的那些个纯纯的愿望甜甜的梦幻;唯有这个 字让我想起自己的那些个天真的祈祷与幼稚的祝愿;唯有这个字让我感叹生命的坎 坷与青春的磨难;唯有这个字使我想起自己雨中的恪守风中的承诺;唯有这个字使 我想起自己对已对人的温情与残酷;唯有这个字使我想起我曾受过的委曲与伤害; 唯有这个字使我想起自己不自由的思想与囹圄的激情。 一个“羌”字道尽做为一个社会人从古到今几多的酸辛苦辣?一个“羌”字道 尽做为一个社会女人从古到今几多的曲折坷坎。恍惚人类的一切美好一切无奈一切 辉煌一切悲壮都凝在这个字里。一个“羌”字带出几多的沧桑美,让人几多感叹。 如果说哪一个字最能囊括人类的一生,就是一个“羌”字,不是吗? 可不是?没有哪一个字能让你有一种淡淡的恍惚是经历了一生的感叹;没有哪 一个字能让你感到那平淡中隐藏着最深邃的智慧;没有哪一个字能让你这样淡然地 感悟生命的全部内含。 唯有这个字使我禁不住想起比宇宙更缥缈的比银河更浩森的比思想更深邃的。 看了这个字眼前恍惚上演的就是从古到今的历史。 探索一个“羌”,不就是探索整个西部的历史吗?不就是探索我们自己的生命 吗?不就是沉入历史,沉入人类的灵魂,做一次有意义的反思的吗?那探索的又不 仅仅是一个西部的历史!那沉入的又不仅仅是一个人类的灵魂! 而我是一个被商人用绳子系了被俘的人吗?为什么?从一九八六年至今,整整 的十一年,到底是怎样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拽着我,到底是怎样一种不安分因子 鼓动着我,使我一个女子放弃了一切,独自流浪行程已达三十万公里。这么多年我 几乎走遍了中国的理由是什么?我如同一股停不下来的风,上了一个看不见但却高 速运转的庞大机器。我更如同是被大风从树上刮下的一片树叶或是蒲公英飘落的一 粒种子,在身不由己中被狂风吹来吹去。似乎只要停下来我就会被自己生命或是宇 宙生命中的什么吞食。有时,我甚至感到逐浪是我生命最安全的一种形式。没有人 知道我从自己的生命中到底感到了什么。没有人能明白我生命中潜在的危机感与恐 怖感。我是被商人牵着吗?抑或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可是为什么苦苦寻觅的却是一 种精神上的什么。整整的十一年,留下的除了漫漫心迹,我还有什么? 可不是?多少次在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地方醒来,半天想不起来自己身在哪里? 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更是“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没有办法让我的步子停下来。 我想自己明白古老的“羌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清晨,在那一张怎么也 聚不到一起来的破碎的脸上。这样的时刻总是有寡淡的清水萦回五内。是的!我就 是在这种时候理解“羌”这个字的。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明白我是身不由己地 追溯“羌人的足迹”。 我这样顺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是想沿着“羌人的足迹”溯流而上吗? 我这样身不由己地走入我自己的生命深处是想沿着羌人的足迹溯流而上吗? 我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那个地方在神秘地呼唤我。我 独自一个人走了千里万里之后我还能独自一个人走回来吗?我不知道!可是,我知 道我会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因为,我的生命中那透明的绳子它时时拽我,拽 得我不得安宁,拽得我好痛呀!每一次在到达一个地方时我总有一种恍惚,恍惚这 个陌生地方我曾经来过,恍惚我的来路与去路都神秘地盘在我的生命之中,萦绕在 天与地之间的无奈情绪中,总有可怕的熟悉感,由不得我不写下这样的诗句: “为什么/在每一个拐角/都有一种倒过来走的感受八是不是/人生/本是从 死亡/走入母腹” 似乎我真的是走遍了天涯海角还是走不出一个自己。可是宇宙是多么浩瀚而绵 邈呀! 我真是羌人吗?不是说好了我可以总是两袖清风的吗!不是想好了反正生命不 过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可是,我为什么抑制不住生命深处那种淡淡的伤感? 可是,我为什么控制不住生命深处那种狂乱的激情。为什么天、地、人都不约而同 地为我创造一种可怕的前题,以一股一股大力把我向一个一个未知的地方推进,使 我的一个一个荒谬的精神欲望具有可实施性?我为什么就算是走在熙熙人流中也总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感?我为什么就算是呆在房间里也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漂 泊感?为什么走入我生命的可可西里无人区解决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问题时仍是感 到可可西里无人区还是在我的前面诱惑我? 难道真如有些人说的我的生命中珍藏着宝贵的精神财富如同可可西里无人区有 黄金之路有珍藏无尽黄金的马兰山一般?可是,为什么这些为了不犯乱而不得不收 藏的精神财富使我越来越真切地有种无有归依无家可归之感? 我从没有这么深刻地感到我只是一个“羌人”。我的财富只是属于“羌人”的 财富。那是给我带来安全的什么,那是给我带来危险的什么。不是吗?在物质上我 一无所有,可是在精神上我富有吗?只能是一种更深刻的一无所有。可不是?我不 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真的一无所有!真的!真真的! 是的!明明知道那只是一个苍凉的长着红柳、沙荆、骆驼刺、木麻黄的地方。 明明知道那里有的只是恐怖与寂寥、寒冷与死亡。可是,我却禁不住不去想她,禁 不住不去向往她。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仅今生今世是一个羌人,而且我来生来世还是一个羌 人? 可不是?我不知道我的终极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气 场吸引着,我只是身不由己。我只是一个羌人,被商人牵着,说着我不得不说的话, 做着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写着我不得不写的文字,为了生存苦苦地挣扎着,寻找的 却是一种属于灵的永远的精神上的什么。我如同是一个向山上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在终身的劳作中感觉精神上的惬意。 我这样地走下去,不论在青藏公路在可可西里我会遭遇到什么,这是生命对我 的要求,我别无选择。 牧羊何以在海边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匈奴十九年。渴饮雪,饥吞膻,牧羊在海边……” 而爸爸,而我,一生一世里,不都是用灵魂唱着这样一只歌。那是萦绕在灵魂中的 一股悲壮之气。 记得小时拉练住在青海塔尔寺时爬在墙头上看着红色袈裟的阿卡吹长长的法号, 吹得嘴角都流出血,不由地望痴了过去。那法号真的似是大海中的一个法螺,只是 大的多得多。那个阿卡真的似在吹大海的波涛。 那时我的心里就好生奇怪:青海离大海那样的那样的遥远,为什么藏民蒙民身 上许多的饰物是大海中的?就如这个长长的法号,是它摹仿着大海里的法螺?还是 大海里的法螺摹仿着它? 不知道这些着红色袈裟的阿卡是不是与我一般从小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大海。小 时我常常地望着窗外幻想大海,认真地想如果能看到大海看到大海里那些鲜花一般 盛开的鱼儿让我到海边当个渔民我都干――那时的城市户口可是相当的重要。我的 母亲、弟弟、妹妹被下放后返城,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城市户口。 而那一天早上我听到阿卡练的却是一曲《苏武牧羊》。我心里更是奇怪:那巨 大的法号居然还能吹出歌来?居然还能吹出这首歌来?那时连我们都不敢唱这样的 歌。我们唱的都是革命歌曲。而这首歌是我从学校宣传队一位大姐姐那里偷学来的。 《苏武牧羊》吹得我荡气回肠,在无限的幽怨中我感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 的沧桑美。那吹出的乐曲史诗般拉出一幅宏大的历史长卷。让人的心胸波澜起伏, 虽然里面的具体内容我说不出来。 感觉那真是牧羊在海边的感受。可是那时小小的我心里就又生出一个问题:牧 羊何以在海边?牧羊不都是在大草原上。而中国的草原离海边是多么的遥远呀!那 时我知道离我生活的西宁二百公里外有青海湖,可是那是湖呀!虽然它的水是咸的。 觉得奇怪:牧羊当是在湖边!怎么会是在海边?是不是说牧羊人一边放牧一边与我 一样做着到海边当渔民的白日梦?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对的!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后来,到了青海湖我才明白是我错了而不是歌错了。牧羊真的是在海边而不是 在湖边。青海湖是海决不是湖!叫湖本就是一个错。青海湖是被向心汇水盆地四面 的山上的冰雪溶水救活的一个海子。海再小也是海怎么会变成湖呢?这是质的区别! 不是吗?这一点只有你到了青海湖边你才能明白。我想湖与海最大的区别不仅是水 是否是咸的,也不仅是青海湖的意境――那水天一色、海雾迷离的意境,而是因为 湖是死的而海是活的。湖里的浪是河在里面涌动,而海的浪是它本身在涌动。海本 身就具有律动功能有生命的潮汐!大海是地球的心肺,有火山从洋中脊喷出,推洋 底进入万米深的海沟插入地球内部,洋底熔化成岩浆,又从洋中脊喷出,循环往复。 而青海湖无底,那么是不是一个地球的心脏呢?只不过是原来这个心脏在古青海这 个大肺中看不到而现在古青海退去唯留下心脏。这个心脏还在那时生命不息、跳动 不已呢!抑或青海湖这个新生的心脏正在发育一个新的大肺,凝集着一个新的海洋 的全部的信息。青海湖是古青海生命的最后延续,是大海留下的遗梦,是古特提斯 留下的最后的信息,终将消失无踪迹――青海湖水的日趋渐少似乎正是暗示着这一 点。而在地球的某一个地方真的又有一个新的“青海”诞生吗? 后来在青南高原可可西里无人区看到那么多的海子,那如星宿一样多的海子, 那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碰撞形成的古地中海的追梦――无数滴大大小小的晶莹泪珠 儿,更真切地感觉自己是在海边而不是在湖边。这才真正明白,那真是海,决不是 湖,虽然它们中的许多终将死去,可是现在它们真是活的,不论它们是怎样的小, 它们像海一般有生命,有潮汐,它们如同古青海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心机”。它们 的律动带动遥远的大海的呼吸,它们与大海有一种神秘的呼应。它们像大海一般水 是咸涩的。它们的心里浓缩着大海里的一切数据。它们让我想起“一滴泪珠可以辉 映出大海的波涛”这样的句子。而可以辉映出大海的一定是海子而不是湖,这是质 的区别呀!不是吗? 而内蒙地区湖泊较多,大多数也是这样形成的海子。它们就是海不是湖,是大 海的孩子,所以牧羊真是在海边而不是在湖边。虽然内蒙最大的呼伦湖――蒙古语 称“达来湖”意为“海湖”是一个淡水湖,这种叫法与意义上是一个错。虽然不知 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内蒙的北海,也就是今天的加尔湖是不是一个海子,但是 牧羊在海边是有道理的,;因为内蒙同青海一般也有众多的大大小小的海子。 原来,那种在海边的感觉真的对了。这才明白,“苏武牧羊在海边”一个意思 当是在海子旁边,另一个意思就是在青海的旁边――因为以前青海与内蒙不仅遥遥 呼应而且是连着的;因青海湖曾是青海与内蒙地域“并集”的“交集”――青海湖 周边曾归属内蒙。牧羊在青海的旁边,那不是牧羊在“海边”又是什么?可不是? 青海不仅在内地人的眼中是一个海,在西部人的眼里更是一个海。因为只有海的事 情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是一个谜。因为只有海的旁边才让牧羊人流连忘返。 苏武,(?~前六○年),西汉社陵人(今陕西安东南),字子卿,天汉元年 (公元前一○○年),奉命赴匈奴被扣。匈奴贵族多方威胁诱降苏武,又把他迁到 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苏武坚持十九年不屈,始元六年(公元前八一年), 因匈奴与汉合好,苏武才被遣回朝。 而我们青海湖边生活的人,尤其是近代,有许多拨就是胡人,就是从内蒙来的 真正的“牧羊在海边”的人们。可不是!青海交错了多少流浪者的信息?青海湖周 边更是胡人争占的地方。“牧羊在海边”更深的含义当是在青海湖边――谁让青海 湖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也就是最大的海子呢? 而我的家族与这首歌又有怎样的一种缘呢?为什么听这首歌我的感受与听其它 的歌是那样的不一样? 可不是?难道是巧合,我也是陕西人。我的父亲与苏武命运不同点在于苏武是 被扣而我的父亲是自愿离家出走。爸爸做为当地富有人家最受宠的小儿子,是自愿 来到青藏高原的。奶奶就是因为想念爸爸而哭瞎了眼睛。我的父亲毛高田离家出走 跟部队来到青海,先是在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享堂镇55师当团干事,被人称作 “毛干事”,转业到青海农林厅,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完研究生之后放弃国京又自愿 支边到了青海。在青海一呆就是五十多个年头。爸爸在青海从事民族教育工作近三 十年。 直到现在,父亲最爱吃的仍是大巴山的香椿、豆豉、腊肉;最爱喝的还是陕南 的紫阳茶。直到现在,爸爸还是一说起大巴山就兴奋地不能自己。我记得小时候, 我们家来人,大家七嘴八舌,只要有人一问起爸爸的故乡,爸爸的精神头儿立刻就 来了,脸上放射出异彩,操着陕南味儿的四川话,一字一句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那个大巴山呀!那硬是不得了呀!那硬是青山庐(绿)水呀!”那时我不明白山 怎么是青的水反而是绿的。“那山里的白木耳硬是不得了啊!一撮,就这么小小地 一撮!一泡,那硬是泡那门满满地一大木盆呀!”每当爸爸这样生动无比地比划完 “一小撮”与“一大盆”之后,爸的脸上总也泛出那样的一种红光。这时你才会明 白何为神光高照。 “那柿子多得那硬是不得了呀!运不出来哎,那硬是全部烂到地里,那硬是呕 成沼泽一般柿子沟哎!不晓得一年淹死多少人呀!小时我们上山拣板栗子,姨(妈) 硬是不放心哎!家里佣人也多哎!满山遍野里都在喊呀!……”妈妈总是在旁边补 充:“拣着拣着,日头唉!啥门就没得了唉!那硬是唬得哭!哭稀了呀!着了!着 了(完了!完了)!太阳啥门没得了?天要崩地要裂了唉!就那门站到那里不敢动 了哎!后来才晓得叫啥子‘日蚀’!” 爸爸越讲越精采。这时爸爸的头上恍惚亮着一盏灯。举座越听越发鸦雀无声, 仿佛神与魂都被爸爸勾了去。痴痴迷迷如同喝了爸爸给他们酿制的迷魂汤。他们总 也是让爸爸讲了一段又一段。 爸爸提起大巴山可能就如现在的我提起青海一般,感到一股透明的清灵之气萦 回于心间。 而我只身到内地闯世界的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爸爸在青海呆了大半辈子,患了 严重肺气肿――把心都挤到胃上去了。爸爸提前退休后,冬天连门都不敢出。非得 出门,看了爸爸戴个口罩露出两个鼻孔气喘地走在冰天雪地间的吃力样子,看着那 凝在睫毛上眉毛上白发上的冰霜雪碴我怎能不心如刀绞。而爸爸提前退休的另一个 重要原因就是爸爸太思恋自己的故乡,想趁余华尚在时在老家找个安生之处。可是, 爸爸想回内地却无门。革命了五十多年,也就是师大按国家政策给的一千五百元的 “安家费”,其中五百元还被爸爸支援了文革中被屈死的二伯(爸爸的二哥)的儿 子毛明安――人家还嫌少不领情!一千元!在哪里安家?故乡的房子早已是危房: 蛛织网结摇摇欲坠。而故乡那么些人还以为我爸爸是大富翁等我们回去施舍。想起 来真是:“满腹伤心事,一把辛酸泪”。 而当我终于孤身在内地杀出一条血路在风雨飘摇中站住了一只脚,租了房子让 爸爸来内地居住时,爸爸却表态:长期住不行! 这才被人告知尽管爸在青海患肺气肿冬天度日如年,可是老人家到内地来更受 不了。师大艺术系教授肖扬等在青海好好的可是到内地反而不行了。而回到老家更 不现实,爸爸那一辈与上辈的亲人这些年因大巴山医疗条件差与我家成份高等原因 都相继含冤带屈离开了人间。爸爸小时那是一大家子人呀,现在居然烟消云散,唯 有的一个么姑还远嫁大巴山深处。触景伤情,爸爸将会怎样地叹息:“世上空惊故 人少,集中唯觉祭文多”。而老家虽然晚辈亲人还不少,可是从给血泪钱而不领情 就可窥探出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有多深。爸爸走的原来是一条不归路。还有爸爸的四 个孩子与三个孙子除了我“独在他乡为异客”外都生活在西部,老人离开了自己的 孩子自己的孙子就是到了内地又会是怎样失落的一种心态呢?还有那么重情重义的 爸爸同辈的棋友、酒友、文友大都在青海,尽管内地的氧气多一些!原本爸爸不论 在西部怎样的艰难,可是“为情所惑”的他老人家须在西部生活下去,一直一直生 活下去。虽然对生身故土大巴山魂系梦牵,可是与西部太多的牵系已使他离不开西 部。谁让我的爸爸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一个爸爸呢? 可不是?就是让爸爸回内地可是爸爸心还是在西部。就如青海与青海湖不可能 分离一般。看来爸爸与青海的缘分不仅是今生今世的了。可不是?爸爸“牧羊”何 以在“海”边?就如我虽然在青海长了二十多年,虽然现在已离开了青海,可是为 什么我的情,我的爱还留在那里?为什么我最爱喝的还是西部的酥油茶?为什么我 最想写最愿写的都与西部有关?可不是?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使我“牧羊在海边”? 难道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一个爸爸?难道就是因为我是毛家的后人? 是的!爸爸的生命给我最深的感受是“牧羊”何以在一海边”?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匈奴十九年。渴饮雪,饥吞膻,牧羊在海边, 心存汉社稷,旌落又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耳听茄声,入耳 心更酸,转眼北风吹,燕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寄空帷,三更同人梦,两 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忠教匈奴心惊胆寒,拱服汉德威”。而爸爸, 而我,一生一世里,不都是用灵魂唱着这样一只歌。那是萦绕在灵魂中的一股悲壮 之气呀。 而父亲之所以向西向西再向西,是不是也是独独为了那一个“节不辱”? 真正的“高田苇地” 这一次一次的分离,就如我一次一次从“商”中分离出来。我终于明白了我的 父亲:一个真正的西羌人。那么我的步子也只有在一次一次分裂中向西向西再向西。 可不是?在远离大海的海边,才有了那么一种悲壮的吧! 爸爸从参加工作,就在青海转来转去:不是考察就是社教;不是改造就是下放。 直到有一日,爸爸诠释自己的名子毛高四时说了一句“高田芦苇”又补充一句“高 天苇地”,我仍是不十分理解个中含意。我只是想起小时文革初期青海民院职工食 堂对面墙上贴的那幅不仅让全民院而且让全青海省轰动的漫画:画中四位院政治部 的头头抬着胖胖的民院院长戴金璞,我的父亲拿了一个气筒给院长从屁眼儿向内打 气,爸爸的名字毛高田被篡改成“毛高天”。当时我爸爸是院长的总秘书。 并不明白“高田苇地”这里面有怎样深刻的含意在里面。只是觉得读“高田苇 地”尤如读“羌”字一般,感到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苍凉美。那会儿,我只是喜 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那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意境。殊不 知,“高田苇地”这是爸爸的对生命最深刻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如能凝成一个永远 的图腾,那是怎一个“羌”字了得? 对呀!不然我为什么会对这一个“羌”字有这样一种生命中的感觉。为什么? 是因了这个字带有草场,而草场给人一种毛绒绒的感觉,使我产生了一种联想,一 种故土的联想。 爸爸在人民大学研究生班是学哲学的。爸爸前几年写了一本书《古诗词哲理评 鉴》,不仅再版且还得了社科类二等奖。最近爸爸新写一本书《中外著名战役哲理 评鉴》,爸爸在中国人大时的老同学《人民日报》社长邵华泽给我爸爸题了字。爸 爸这一本书的笔名是“巴山芦苇”。看到爸爸手写的这四个字,我的心里一动。这 是多么亲切而又熟悉的笔名呀!特别是又一次看到爸爸手写的“苇”字如同看到 “羌”一般触动我心里隐藏的乡愁,而此刻,这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情绪呀!只是仍 是带着那么一种淡淡的伤感。 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索爸爸生命意义上对自己名字的诠释:“高四苇地”。 直到现在,我才那么真切地感到“高田苇地”似乎是在说明爸爸与西部结下的 不解之缘…… 我的祖籍:湖北武昌金牛镇毛家场。那里是古老的云梦泽。那是一片苇地:一 片苇草萋萋、白雾迷离的意境。 我的生身故土:陕西紫阳高滩,那是任河的一个河滩,也是一片苇地,一片大 巴山中的苇地,相对于我祖籍云梦泽当然是一片“高田苇地”。 青藏高原,更是真正意义上的“高田苇地”。爸爸工作生活了这么多年的青海 民院旁就是一片沼泽地,海拔二千三百多米,那更是一片苇草萎萎、白雾迷离的意 境。 而我这一次去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平均海拔四千多米的青南高原则更是一片“高 田苇地”上的“高田苇地”。 从小就有人说我与弟弟长得像爸爸,尤其是嘴角常有的那一抹“椰榆”、那略 略带点儿小鹰钩的鼻子、还有骨子里的那一种拗劲与那么一种沧凉感。而我与爸爸 的命运有着怎样的缘分呢?我为什么要向西向西再向西。 而生命与苇地相伴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会是羌人吗?为什么总让我产生那么一 种亲切而又熟悉的联想。 毛竹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笔名,就如东方竹子也是我给我自己起的笔名一般。 我给自己起笔名时还是民院对面的西宁东郊中学的一名中学数学老师。那时写了一 首歌《心曲》,歌词是未经修改过的,给《青海日报》的赵伦编辑与青海师大著名 作曲家肖扬看过都说可以发表,让我回来好好抄写一下。抄写时我就想给自己起个 笔名吧。于是就在纸上乱划。祖宗给我的姓我没想改,那么叫毛什么呢?毛撬、毛 毛、毛猴、毛草、毛狗儿、毛坑……不知怎的就划出一个毛竹,我的笔停住了,恍 惚与冥冥中一个博大的气场接上了头,一种很对劲的感受。于是就这样定了!我就 叫毛竹了!这是不容我抗拒的笔名!我也不知怎的,恍惚是一种神差鬼使。那时我 对我的过去与我们这个家族的过去从不过问。象牙塔中长大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出身 在大巴山的竹篱笆中,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父亲的笔名,也不知大巴山的竹子与 我有那么密切的联系。 后来看父亲年轻时给《人民日报》当通讯员时的笔名“毛苇”,不由怔住了。 竹与苇是何等的神似,那竹,刚发时绝对无叶是一个苇,整个的枝都是一个叶筒儿 ――那些分枝的小枝小叶都紧紧地收拢着,看着真似苇子。有一日似乎那苇子忽得 一种灵气,蓦然悟透,探出一个一个手掌儿拥抱世界,一下子变成竹。而苇长成时 真的如竹。 而大巴山多的是草竹,那竹真的如同苇草一般匍匐在地,漫山遍野。 而我就是爸爸变成的吧!而我起笔名前真的不知道爸爸的笔名。有一次,爸妈 来京,我陪二老去圆明园玩,我问爸爸为何给自己起笔名“毛苇”,爸爸回答: “因为我是大巴山区的一棵小竹子,小到只能把它叫作苇子!”我又一次怔住了。 于是,当人们要把我的笔名当真名叫时,我也用过毛苇这个笔名。是的!这是我生 命的名字。 “淮渭河广,一苇航之”。这引渡我追溯羌人足迹的居然是我的爸爸,我的祖, 我的祖的祖,我的生命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不是“西海远隔流沙数万里,不与 赤县神州通一苇”吗?而我这棵竹这株苇的步子为什么会是一步一步向西向西再向 西? 《圣经》上常常把人比做芦苇和羔羊,这都与我的生命的什么有关?人是脆弱 的动物,就韧性而言人并不比芦苇强到哪里去。 云梦泽的苇、高滩的苇、青海的苇、可可西里的苇就是柔弱的我们一次一次灵 魂的依附吗?不是吗?我想看看这真正的“高四芦苇”时,就是要看看并不坚强的 它们是怎样的一次一次地与弱小的生命相依?怎样的静静地位立在苦涩与泥泽中? 不是吗?人类与苇,羌与羊又是怎样神秘的一种联系呢? “高日芦苇”我也跟了这样解释爸爸的名字时如同诠释自己的名字一般,带着 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思情。而我正是在这弥漫的乡愁思乡之情中看到了云梦泽那 一片芳草萋萋、白雾迷离的意境,也就是在这样的意境中我理解了爸爸与我的命运。 对的!我是在为了生存的挣扎与搏斗中理解了爸爸的名字“毛高四”与爸爸的 笔名“毛苇”、“巴山芦苇”的,对的!我是经历了十年的漂泊生涯后才理解了从 不表达情感的爸爸对自己名字那一句神秘的诠释:“高田苇地”,理解了我对于 “羌人”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的。 就如写作是一种生命的需要一般,了解我的家族史了解我的生命是一种成长的 需要。我就是在一步一步身不由已走向可可西里无人区时,一次一次渐悟这个“高 田苇地”的。 是不是,我与爸爸的生命就是由这各种的乡愁组成的。抒发完这各种的乡愁我 们还有什么?我们生命的意境不就是漫天漫地的苇子?不就是? 对呀!这便是为什么爸爸一说起“高田苇地”神韵中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 苍凉感?这便是为什么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感到的居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这便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的感情恍惚从来没有错过?――每当我悟到一份时,岁月 都为我洗出了同时萌发的另一份。上帝让我们知道这么多宇宙机密,都是因为我们 无依无靠的缘故,都是因为我们都是飘零的空心草。 “我们是空洞的人/一如填满废草的木偶/相依相偎,脑中充满稻草/哀哉/ 我们干渴的声音/发出无意义的低吟/像风中吹佛的枯草/……”《现代启示录》 正因为我们是空洞的人,“上帝”才肯拿我们当笔,书写“上帝”的思想,表 达宇宙的愿望。 为什么我的祖会沿长江出走?为什么我的祖会两次误人支流?为什么爸爸家上 辈子人中只有爸爸一个沿正源走到长江源头的人得以生存?我发现这些问题如同我 的生命一般有无限深层次的内涵。而我一次一次地出走是寻着自己最柔弱最隐秘最 卑微最易受到伤害的点坠落下去的,我只是想与苇相依相偎不是吗?那才是出走的 真正的内涵。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反是溯流而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带出一种悲 壮一种不可用语言形容的悲壮。 西部情缘 青海的省会起名西宁,一个“宁”字包含了青海人几多的不安宁,几多酸辛苦 辣,这可能就与爸爸给我起小名“爱平”一般,一个“爱和平”,是不是也是包含 了毛家几多的酸辛苦辣…… 孕育我时我的在中国人大读研究生的爸爸到大巴山区来休寒假,我的像大巴山 一样美丽的母亲住在大巴山区高滩镇子我爸爸家里。有我以后,我母亲感到腹中格 外的律动,就请当地的一位名医给自己号脉。据说这位名医也被母亲腹中格外的律 动给惊住了。他操着陕南味儿的四川话说:一那硬是一个打干屹蓖的呀!(意思是 怀了一个男娃儿?)”名医推算了一会又说:“这娃子命里带马星,那硬是不是大 巴山的人而是一个西岳恒星哎!”名医的话惹得妈妈忍俊不禁。而在当地人的理解 里“打干圪蔸的”就是挖大树根的。妈妈的第一胎是一个女娃儿,这一胎正是想要 一个男娃儿。 爸爸从妈妈的信那歪歪扭扭的字中――妈妈只有初小文化,知道自己又有了一 个孩子,也十分高兴。爸爸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祈望我是一个男娃儿。 我快出生时,父亲就知道自己毕业后要回西部,拍电报给我起了两个小名:若 是男娃儿叫“卫平”,若是女娃儿叫“爱平”。“保卫和平”?“热爱和平”?据 说孕育我前爸爸经历了一个和于运动。我没生下时就是爸爸心中的一只和平鸽。 妈妈怀我时住的房子是大巴山区一个倾斜的竹楼里的小竹笆篱――解放初,我 二伯动员下我爷爷把土地、商店全部交给国家,毛家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爷爷为了两元的租钱把妈妈住的房子租了出去了。没有住房,母亲只好在堂屋(其 实就是各户公共走廊)中用一张竹篱笆围出一间“小屋”。妈妈希望我是一男孩子, 还因为爷爷也“重男轻女”。若我是个男孩子,妈妈在家里的地位将会得到改观。 那时我的二伯娘第一胎就生下来一双两个男孩儿:毛明工与毛明农,爷爷喜欢的心 肝宝贝儿似的一手拉一个,买了好吃的,只给他俩,不给我的小姐姐,害得我的小 姐姐依门而泣。 在一个“巴山夜雨时”我出生了。都说是一个男娃儿,却是一个不带把儿的女 娃儿,让大家好失望。妈妈给我爸爸拍电报:“爱平出生了”。 按照巴山风俗,我的胎盘被埋在我出生的竹楼下面。这小小的屋子里不仅埋着 我的胎盘后来还埋进我弟弟的胎盘。或许,为怕我这个女娃儿再转世我的胎盘被埋 得格外的深。那时的我怎能明白我的乡愁也被这样深深地埋进大巴山中。被那个名 医言中“我命里马星追随”、“我是一个‘西岳恒星’”,从生下的那天起我就与 西部结下了不解之缘。按毛家家谱我父这一辈当是“高”字辈;我这一辈当是。明” 字辈;我的下辈是“泽”字辈。毛家家谱是:“宏大光悠远,高明泽永清。”后来, 父亲给我起了几个“明”字辈的大名,可是都没有叫开。大名反而成了小名。 父亲是祈望我这个命里注定要跟他去流浪的孩子在漂泊的旅途中“平平安安”? 而这个名子总也是被人们称作“爱萍”。“萍”,无家可归的飘萍!四处流浪的浮 萍!而命运也这么叫我“飘萍”、“浮萍”、“爱萍”。 我的出生寄托着爸爸怎样的情感? 我真的是爸爸心中的一只鸽子?爸爸希望我是一只祖国的和平鸽还是毛家的和 平鸽?我真是爸爸梦中的橄榄树?诺亚方丹被大水围困时,是衡橄榄枝的鸽子第一 个向人们报告洪水退去的消息。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我这个小鸽子向爸爸报告的是一 个怎样的消息。这是一个谜! 那时我的名字总被人写成“萍”,而我自己也写“萍”――爱美的我那时总觉 得“平”不如“萍”来得美丽。那一次《青海日报》的陈元魁老师谈到对我的印象 时说:“几缕阳光从窗中射进来,我看到一只小鸽子,那么温馨,那么灵气……” 当时我怔住了。而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平”而不是“萍”呀。当时我怔怔地望 着他又一次感到自己被那么博大的一种命运感所笼罩。 生下我以后,因为我又是一个女娃儿,据说是因为我二伯(我爸爸的亲二哥) 的“挑拨”,爸爸差一点与妈妈离婚。只是因了怕我大巴山“朝天椒”一般带着辣 味儿的妈妈把我抱到北京交给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璋或是扔到人大受中央表彰的 几百人同上的大课课桌上影响了爸爸光辉灿烂的前程――爸爸当时是人大的最优秀 的学生,红得一塌糊涂加之英俊潇洒引来爱慕者无数,离婚事宜才处理的谨小慎微。 妈妈接到法院传票后已向大舅借好了钱,准备等我爸爸的第二封有关离婚的信一到, 立刻就抱我去京城把嗷嗷待哺中的我扔给他,爸爸有所预感,离婚之事才不了了之。 我这个“爱萍”一生下来就给他们带来了不安宁。命里注定我是一个漂泊的浮 萍。是的!我从小命里就与“羌”结缘?不仅是名字?我还没有孕育之前妈妈就来 到青海: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享堂镇。那时爸爸所在的55师在民和。爸爸人大 毕业后放弃留在北京的机会自愿回到青海伴着一种报恩的心态。爸爸回西宁时说是 路费丢了也不去大巴山接我们母子三人――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孩的缘故?妈妈只 好自己背一个抱一个迢迢几千里走路坐滑杆坐船搭汽车坐火车转几次从大巴山深处 到西宁来找爸爸。从任河嘴坐船时正涨水。一位妇女弯腰拣东西时不小心把背篓中 娃儿掉入水中冲走没人敢救。许多人下船,可是妈妈把我从篓中取出用带子背了依 然前往。从西宁火车站到西门口的农林厅只有七公里路,妈妈背一个抱一个摇摇晃 晃居然走了几个小时,最后在一个好姑娘的帮助下才找到了农林厅。爸爸不在。那 位好姑娘第二天又来说是帮买粮,居然把妈妈身上仅有的钱与粮票拐劫一空。 不久爸爸调到青海民族学院,到民院不久妈妈又被下放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 县…… 少女时的我喜欢三毛,更喜欢唱她写的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 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更是向往做一个真正的飘萍,到世界 的各地飘来飘去。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加,当我终于将自己的名字由“萍”写回 “平”字时,当我终于知道这首歌后面的歌词是“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不 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时我已经历了多少。当我终于向往着平平淡淡 地生活,终于拣起自己丢失的故土时,终于不愿意漂泊而愿意做一只和平鸽时,我 才明白这一个“平”字里面有爸爸对于生命怎样的力透纸背的一种深深悟性。 有很长一段时间,爸妈谁也不肯相信当一个叫做“爱平”的小生命来到这个世 界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永无止境地流浪,却是更加的无家可归,更大的风浪…… 似乎真的被那个巴山名医言中,我没生下来时就与西部结缘,我生下来后更是 与西部的少数民族结缘。 我长在民院,上中学在民院附中,母亲下放与我下乡都在青海最有特点的民族: 土族的人口最多的地方:民和县与互助县。 就如我在恢复高考第一年从农村考上大学后,选择来选择去还是选择了青海民 族学院,而它正是我长大的学院――我父亲一九七六年以前一直是民族学院的老师。 而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后,分配分来分去还是分到了青海民院对面的青海 西宁二十二中。整日地围着少数民族打转转,我恍惚掉进了民族这个神奇的“八卦 街”之中。就恍惚我天生与“民族”有缘。我进入青海省经济报社后在青海各州县 转来转去最后以背叛西部的悲壮出来闯世界并于一九九一年正式走入内地,最终的 落脚点却是中国石油报社,那是中国那些最荒凉的土地以生命的淤积深深地呼唤我? 那是那些地方的民族以最真最挚的情感在轻轻地召唤我?还是我与那样的压抑太深 的土地有一种神的对应?就恍惚我今生今世走不出那样蛮荒的土地;就恍惚我今生 今世与那样土地上的民族结下了不解之缘。 而这么多年漂泊我积累了多少的素材,可是最想表达最愿表达最忍不住表达的 还是我的“西部情结”。就如我的散文集《迷失在西部》,就如写西部女子闯深圳 的《透明的性感》……只有在那里面人们可以窥出我生命中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白的 对西部致命的依恋。恍惚我是在身不由己解我今生今世与西部结下的不解之缘;更 恍惚是解我今生今世与“羌”结下的不解之缘。 这便是我总听到可可西里在神秘地呼唤我的理由了吧!这便是我总不自觉地想 走入女人生命苇地的理由了吧! 想想自己生命中所有的漂泊与流浪都被大巴山那位名医言中,心里对那位名医 便充溢着一种相知相遇的感激。 那一切一切的一切,就如我每每看到“羌”这个字感到一种不可以用语言只可 以用生命来形容的苍凉的美。是的!每当我想起这个字眼,脑海中就展现出一片漫 漫的白雾,心田中就弥漫出一片萋萋的芳草。那是我的生命意境呀! 我好小的时候,爸爸给政治系上大课,内容是民院学生必修课:民族政策。我 还从来没有听过爸爸讲课呢!于是我们几个小人就你推我操爬上高高的窗台听爸爸 拖了四川音给民院学生上大课。讲的什么内容我却忘了。 那天,我给爸爸谈了我写《走向可可西里无人区》这本书的初衷,爸爸对我说: “这个民族问题是中国首要的问题,没有西部的繁荣昌盛,就不可能实现我们 国家的繁荣富强;没有西部的社会稳定和民族团结,就不可能保证我们整个国家的 社会稳定和民族团结。没有西部地区的全面振兴就不可能实现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 振兴,就不可能有我们整个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最终成功。”真是奇怪, 就在这一瞬,仿佛有一个神秘的电流一下子接上了,我一下子想起了爸爸在我小时 上民族大课的内容。那一次爸爸讲课用的也是这样的一种口气。虽然说法有所不同。 听听爸爸用四川味儿的普通话讲课总有一种生硬的拐弯让我觉得十分十分新鲜, 我喜欢听爸爸讲这些高尚的句子,虽然我写作时并不追求高尚。 换了一下口气,爸爸又说:“青海吐谷浑国第九代传人阿才弥留之际把二十位 儿郎唤到自己身旁,命令母弟慕利延折一支箭与十九支箭,若折断便有重赏。一支 箭一折就断。十九支箭百折不伤分毫,挣得慕利延满脸通红。阿才一笑,让其不要 再做无用功,阿才说:折箭之事告知众儿郎互相残杀易遭亡国之灾;团结一心才能 使社稷永固。阿才说完便撒手西去,那簇箭被子孙视为护法神箭。现青海土族人供 奉的就是那簇箭。” 爸爸比喻的十分有趣:“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箭,并在一起百折不弯。” 西部是一个民族矛盾纠结而成的图腾。一个中华民族的稳定之“心”。这是一 个历经风雨沉浮在漩涡之心上的一个羊皮筏子,伴着羌人的拉伊吐谷浑人的花儿…… 唱出一个一个让人荡魂摄魄的调子。 而说起“宁”字,我又想起在共和草原看到的“帐房龟”,想起龟身上的“八 卦图”,想起多民族共同的图腾:日月同辉;想起沙暴中的宁静,撕杀前的温馨, 想起各个民族八大气场的交汇过程中那一种远离尘世但又在滚滚红尘之心中沉浮时 那特有的沧桑。 从字表面的意义上看,似乎当是十分安宁才起名西宁。可是看了历史由不得我 们不感叹:正是因为她企望安宁、渴望安宁才起名为“西宁”。也正是因为青海 “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却反而起了这样一个象征和平安康的名字。青海的 省会名日西宁,可是怎一个“宁”字了得? “西宁”宁中国就宁;“西宁”不宁中国就不宁。一个“宁”字真是别有一种 苦心。一个“宁”字真是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西宁是西北五省之“心”。 好一个“心”上的“话”,好一曲“心”里的“歌”。凝集着的,是几千年的风雨 几万年的雷电。几多的感慨,几多的叹息!不是吗? 感觉青海那是一个博大的生命气场,那生命的气场当然是以西宁为心的,当然 “心”是偏的。不是吗? 西宁,这个名字还让我有一种感知:青海是中国的一块“心病”,而西宁是青 海的“心病”。 这个地方“和”整个中国就“和”。没有哪一个省这样需要安宁。这样地以安 宁的“宁”做为自己的小名。就是一个“宁”字里面包含了几多酸甜苦辣的回忆, 凝结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化,还隐藏了多少次争战给这片土地留下的创伤。 一个宁字凝着几多辛酸辣。 青海的心里风云变幻中出没一个“宁”字。就如我的心里出没一个“平”字。 处女地的回声 可可西里,可是魔鬼层层下锁,把自己囹圄在那里;可可西里,可是我生命里 的一座重重设围的古堡,把自已禁锢在那里…… 是不是?羌人的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总听到生命中有一个神秘的呼唤?那个 声音从哪里来?那个呼唤是不是从生命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来?可不是?我那么真切 地感到那是从我生命中传来,从地球的宫腔中传来――可可西里的位置正是在青海 那只“动兔子”的子宫位置上。那里对我永远是一个神秘的处女地;那里对于我永 远是一个真正的处女地。恍惚我的一切爱恨情仇都来自于那里。可是我不明白为什 么会是来自于那里。 记得上初中时,暑假我们宣传队到青海湖边去演出。那一天夜里我感到我住的 帐房被低低的哽咽声包围住了。以为是死了什么人,可是我把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拨 拉了一遍,谁也没有死呀!大家面面相觑,然后鼓足勇气一同出去看,原来围了低 声哽咽的是牛不是人。我们中的几个蒙族巾帼白天当它们的面杀的那头牦牛犊儿, 现在已在我们肚子里了,它们是哭那牛犊儿。这件事情带给我终身的疚痛。后那群 牦牛失踪了,说是逃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去了。这才知道这群牦牛是由从可可西里无 人区捕回的一只小野母牦牛驯养繁殖而成的家牦牛。“从哪里来到哪去”?真是太 神秘了…… 后来在格尔木,住在乌图美人,第二天,房东的一群种羊不见了,说是被高原 熊拖走了,哪里的?说是可可西里来的。我当时就想可可西里是一个什么地方?那 白灾黑灾黄灾牧民指着可可西里的方向似乎都是从那里来的?那会儿青海湖出现了 越来越多的鸟儿,草原的人们怎么会知道这些鸟儿从哪里来?他们只是看到许多鸟 儿飞走时向那个方向飞去,并不知道是从哪个城镇来的。那一次跑来一群藏羚,这 在共和草原真是不多见的!问时一位蒙古族汉子对我说:“可可西里吗来的吗是了!” 那一次我们跟了去打猎,看到一群鹿,其中有一个身上是一朵朵的雪莲花真是 美极了,我骑驴――那时的我不敢骑马,追呀追呀,可是当可可西里隐现时,它们 统统失踪了。若不是那个吃草转圈圈的毛驴认路,我放开了驴任它走可能那一天我 就回不来了。 可不是?可可西里的珍禽异兽隐现,那不仅是各种野生动物最后的避难所,而 且是各种野生动物神秘的家园。 西宁的风多,特别是春天,似是一个风的世界,那一层层的回声总似乎不是从 可可西里来就是到可可西里去。最可怕是西伯利亚来的寒风,而青海人是看不到西 伯利亚的,总是感觉那寒流就是从可可西里方向吹来的。那风可不似内地的风,那 硬是“贬骨”的疼,那硬是一层层用刀片削你。而那风有一个遥远的回声,向你展 示的层层内涵还真的似是可可西里那复杂的地形。 而我上山下乡,在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红崖子沟,那里的土族人是吐谷浑的后 代,是与吐蕃人打败后逃向祁连山的。“那些蕃子从可可西里来的是了”!土族人 不唱《格萨尔王传》就是与那次失败有关。而格萨尔王的原型传说是古青唐《西宁》 (口角)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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