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2 一个人的吸引力是很微妙的。一次,我和画家栗宪庭从外地出差返京,他去火 车站接我,握手寒暄之后很快便分手了。后来我和栗宪庭成了朋友,他对我说: “你的男朋友真棒,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当时吃惊地说:“你们只有一面之交 呵。”以后十几年,他们几乎没有交往,听说他去世,栗宪庭说:“老周可是个好 人,葬礼我一定得参加。”我想,这只是一种印象,一个艺术家夸大了的直觉。但 是,一个男人,他之所以引人注目必有原因,肯定不是衣着,不是相貌。一个三十 多岁的男人,他的份量,他的独特,肯定别有原因。 一年多以后,《今天》被迫停刊,但我们的交往更加频繁。那时我重病在家, 又刚刚经历了一次感情挫折,他常去看我,帮我挂号陪我看病。有一段时间我住在 清华大学,怕我孤单,下班以后他赶到西郊再坐末班车回城。一次,他打来电话让 我别买饭,他来了才知道,那天是腊八。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给我送来了腊八粥 和包子,赶二十里路用饭盒带粥,这样的事恐怕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他住在单位,家虽然离得很近,为了自在宁肯住在库房,晚上把一块木板搭在 写字台上就是他的床。库房原是一座大庙,阴冷而潮湿,常有各种小动物出没。他 津津乐道地给我讲过一只每晚必到、把两只前爪搭在门槛上陪他看书、听音乐的黄 鼠狼,并开玩笑地说:“它能我和交流,早晚会成精变仙。” 他的单位在市中心,朋友们路过时坐一会儿便不想再走,于是办公室成了客厅, 下班以后常有规模不等的聚会。不管是谁来,都是面条一碗,一碗面条,有时外加 八分钱一个的大火烧。即使喝酒,也只有二锅头、花生米,拌白菜心、水萝卜就算 是奢侈之物了。鄂复明、王捷、万之、田晓青是那时候的常客。他们有时候海阔天 空,国事家事天下事无所不谈;有时候话又很少,可贵在于“一切尽在不言中”的 默契,总之彼此都觉得很满足。田晓青这样描述当年的感受:“不管什么时候,也 不管隔多长时间,只要见到他,喝一杯酒聊几句就觉得心里踏实,觉得世界没变。” 苇岸在一篇写黑大春的散文中称他为“诗人的摇篮”。我不喜欢这种形容,这是夸 大了的赞誉之词,虽然出于好意,却不符合事实。但我相信一个充满了幻想与躁动 的十八岁男孩儿的心灵,在那种娓娓的彻夜交谈中,会变得平和而安静。 这种神交成为他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男人与男人之间既了解并珍爱各自的 优点,又了解并包容各自的弱点的友谊,成为他生活的支点、人生的事业,一直持 续到生命的终结。我想,很多朋友怀念他,是因为想起他便想起那个年代,想起那 个年代自己的幼稚与单纯、真诚与梦想。现在我们上哪里去寻找当年的圆明园、丁 家滩、十渡,又怎样才能促成当年那种背着瓶啤酒,带着干面包,在野外玩儿童年 时的游戏的郊游呢? 这些人中大多原本就是我的朋友,但说实在话,我时常会产生深深的自卑,和 他们相比我似乎永远走不进他的内心深处。我羡慕他与万之、田晓青之间那种不用 把话说透就能相互理解的默契;我嫉妒他与鄂复明、王捷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 界;我渴求他对待大春、桂桂那种兄长似的呵护。可我俩之间却不自觉地把宽容藏 起来,把完美强加给对方,从一开始就总是相互折磨。我们都很痛苦但又执迷不悟, 尤其我更是执着。不但他的散淡他的超脱他的深沉使我着迷,就连他的怪癖他的病 体也不在话下全盘接受。很多人对于我在结婚之前就清楚他的病情表示不可思议, 认为一定是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这不是事实,事实是结婚之前我不但知道,而且 已经承担了护理他的义务。直到今天,我从未认为他的身体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不, 障碍不在于身体,婚后他年年住院直至一九九一年一病不起,我从没为此而后悔过 自己的选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走到一起结婚生子,肯定有必然的理由,不 管那理由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是对于他和她肯定是第一的、惟 一的理由。 在那几年,我作为他的常客之一对他的经历和为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九五六年,他才十岁,因急腹症住进医院,手术后病理检验诊断为淋巴肉瘤。 这是一种非常险恶的肿瘤,因此手术后还得施行放射治疗。五十年代,我国的放疗 设备和技术都很落后,一个疗程下来,把一个十岁男孩儿的前腹后腰都烧伤成板结 状。几十年来,他受尽了放疗性肠炎和粘连性肠梗阻的折磨,为此小学和中学他分 别休学一年,“文革”开始时,他是北京六十五中高三的学生。 因为身体不好,他没去农村,他的家成为下乡返城知青的集散地。同学和同学 的同学、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亲戚和亲戚的亲戚,从山西、陕西、内蒙、东北,从 兵团和村子里带来大量当地的新闻。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亲眼看到那些惊心动魄 的事件和场面,没有在广阔天地里劳其筋骨乏其体肤,也不必为自己的现实处境而 焦虑,但是他认识的、不认识的知青们挨整、被斗、自杀、坐牢的遭遇使他感同身 受。那些年,他忙于看望同学和朋友的父母,忙于为那些急于回家探亲和不想马上 离京的打假电报、开假假条,忙于接站、送站。与此同时,他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有时候,他一连几天钻到图书馆里。高尔斯华绥、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雨 果、狄更斯对灵与肉、善与恶的提示和剖析与当时知青们的苦闷、彷徨、失望、抗 争绞缠在一起,使他如同受到了深刻的精神洗礼。他给一个在内蒙插队的同学的信 中写到:“上午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为他高兴,可是晚上回到家里又得知另外 一个朋友被判处死刑,我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又能怎样,这就是生活。” 可以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来送往,而后,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北京独处。 一九七五年,他的高中同学在内蒙为知青打抱不平,涉嫌一件命案,再加上一 些反林彪、“四人帮”的言论,好几个人身陷囹圄。他积极参与了此案的上访。一 个当年参与此事的同学回忆说,所有的上访材料一经他的手修改,马上变得条理清 楚,而且份量加重。上访很快有了结果,北京军区马上派专人调查,案情有了重大 转折,一些同学很快被释放,另一些得到了从轻处理。虽然他身处北京,但他四处 奔走出谋策划,对案件的解决起了重要的作用。 mpanel(1); 经常听他讲一些离奇的事情,三角恋爱、情杀、起诉、私了、公了,似乎有一 个场,有一个无形的道德法庭,他是法官,无偿地、没完没了地解决一桩桩公案。 他不顾风险地帮朋友躲避过追查,不堪其苦地为朋友打过官司,不厌其烦地给朋友 调解过恋爱、婚姻中的矛盾和纠纷,不无同情地听朋友诉衷肠倒苦水,同时,也不 止一次地受到牵连,不公平地被误解、遭抱怨。现在的人对此可能不理解,不以为 然,可是当年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相处的。只要是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生死 相交患难与共的友谊也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不知是我们老了还是社会变了,我常怀 疑以后是否还存在当年那样的人际关系。 大家说他是个好人,他为自己创造了――或者说大家共同为他创造了这样一个 人所共知的形象:在你遇到麻烦时,你第一个想到他。他有一种聚精会神地把注意 力放在对方身上的习惯,他顺着你的思路听你把话说完,但并不急于下结论,也不 总说你爱听的。他总是试图引导你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换一个角度重新把事情审度 一遍。即使是你错了,他也绝不会让你感到孤立无援;在你需要帮助时,他会把同 情、理解、时间、金钱给予你,让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在你一帆风顺的时候,他绝 不再锦上添花。许多出国的朋友每年都寄来贺卡,让人带来礼物,但他从不回复, 一次也不,固执得令人不可思议。 不了解他的人可能认为他是个爱管闲事的“无事忙”,在对他了解不深的人看 来,他不过是个热心的老好人,知道他所参与的活动的人会以为他很洒脱,只有熟 知他的人才知道,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始终困扰着他,使他实际上很沉重,很孤独, 很多时候他都感到力不从心,疲惫不堪。 他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们厂里的一个工人,有三个孩子,夫妇两人每 月只挣五十多块钱,冬天一家人吃白菜和咸菜,夏天买撮堆儿的黄瓜,他平时经常 接济他们。一次过年,他给了那个人二十块钱,过年之后,他看到那个工人穿了一 件新衣服,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对他说:“钱是给孩子改善生活的,如果你买 二十块钱肉,一顿都吃了我也没意见,需要我还可以想办法,可不是给你买衣服的。” 没过几天,那人死活把钱还给了他。他告诉我时,这件事已过了很多年,但他的情 绪仍然非常激动。他说:“你不知道当时我多恨自己,我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他也是个人,别人能穿新衣服为什么他就不能?就因为他穷;他也是个男人,是三 个孩子的父亲,他为什么没权利决定自己能不能穿一件新衣服?就因为钱是别人的, 钱是我的;就因为我还拿得出二十块钱,我就有资格教训他,伤他的自尊,我成了 什么人了!可你不知道他的三个孩子多惨……”他讲这一切时丝毫没有一点儿委屈, 一点儿抱怨。不知为什么我当时觉得这有点儿像蒙太尼里似的忏悔。 我流泪了。我为他难过,但我无话可说。他确实错了,我找不出安慰他的理由。 我懂得他看到孩子时的感受,但我仍然无法为他辩护。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心办 坏事或好心没好报,他陷入了一种善良与另一种善良不能兼顾的悖论之中,为此我 更加为他难过。我相信,如果他有很多钱,不,不用很多,只要他还能拿得出,就 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他不能,他真的不能。一九七九年,他为自己的亲弟弟办 理回京的手续,对方一再索要好处,最后一次,他去车站为其送行,对方又提出要 求,大有满足不了就会前功尽弃的架势。他从手腕上摘下手表递上去,为自己拿得 出一件还算值钱的东西而庆幸。 最能说明他这个人的是一次没有结果的恋爱。她离了婚,本人在外地的一个工 厂工作,北京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帮她抚养着幼小的女儿,“文革”中一个黑五类 兼有海外关系的家庭,面临这样的境遇,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在她没有调回北京 之前,他几年如一日地每周去给老人提水、搬煤,以后又为她的调动四处奔走。我 不能确切地说他们之间是同情还是爱情,是由同情导致爱情还是由爱情而产生同情, 但是在七十年代,这种选择需要有足够的勇气。他曾经把这比喻成是背十字架。最 终他们没能结合不是因为他对那样一个十字架不堪承受,而是因为他的母亲出于传 统观念不同意他娶一个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太爱他的母亲,不愿意伤害 母亲,其结果是自己背负双重的十字架却谁也没有被成全。母亲为他大龄不娶操碎 了心,他与她苦恋多年最终分手至死未见,三刃刀刺伤了三个人的心窝,以后又一 度成为我们关系中的阴影。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是浪漫的,结局却又免不了平庸, 希望把一切都做得好到极致,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当矛盾的双方都是朋友,他又必须做出是非判断的时候; 当明明是社会的不公, 他不得不违心地劝说别人委曲求全的时候; 当他所钟爱的人,由于受到不公正的待 遇而走向极端的时候; 当一个人因为境遇的悲惨而沉沦而堕落的时候――在是非与 善恶的天平上寻求到的平衡,顷刻又在本能和现实的天平中倾斜了。在劝说别人的 时候,被压抑的首先是他自己;在安慰别人的时候,受伤害的也首先是他自己。这 种强烈的内心冲突,形成了极大的性格反差――坚强与软弱,情感与理性,苛刻与 宽容,自闭与开放,悲观与乐观,现代与传统。 也许是他深感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所能做的太少太少,渐渐地他把类似于救世主 的信条修正为:做我该做的,做我能做的。而他自己不论怎样累、怎样难、怎样苦 都从不抱怨从不诉苦。我不止一次听他对我对别人说:“如果你受了伤,没有别的 办法,一个人舔干净伤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他这样要求自己,我成为他 的妻子以后他也这样要求我。我哭他从不哄从不劝。他说,只知道孩子需要哄老人 需要劝,不承认女人也需要哄,有理智的人也需要劝。同时,他却一如既往地成为 女孩儿、男孩儿和女人、男人们信赖的兄长和朋友。我呢,则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一个只爱妻子和孩子、不爱别人的男人是自私的;一个爱别人而惟独不爱妻子和孩 子的男人是虚伪的。我承认虚伪不属于他,也知道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他的方式 总是独特的。其实我欣赏的正是这种独特,可趣味是趣味,一旦真正面对它又无法 超脱。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