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6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但他抵御不了生存的欲望。他有 许多活下去的理由,比如为了他无比崇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毕竟太残酷。第 一次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二十,第二次更是微乎其微,第三次应该说等于零。他 坚持要做第三次手术,潜意识里是不是希望手术失败得到解脱?他曾经答应过母亲, 答应过朋友,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绝不再轻生。一个因为不能容忍说话不算数而敢 于把刀子刺向自己胸口的人,是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在最后的日子,他变得敏感而脆弱。以前朋友去看他,他总是劝说别人不要为 他担心,后来见到来人他经常落泪。我真是感激陈志伟,给他带来了“大悲咒”, 还从头到脚为他按摩,用特别善解人意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安慰他。身旁的田晓青把 心提得老高,生怕他过于敏感或起疑心。但是他出乎意料地顺从,心平气和地接受 了,像一个人临终时虔诚地面对一位牧师,使人感到死亡的脚步已经逼近。 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异常的烦躁。一九九四年春节,我为他买了一个最大号的 红气球挂在病房的窗子上。春节过后落了一层灰尘,我把它扔了。他对我大发脾气, 说明年还可以用不该扔。我说,气球放不到明年就会坏,再说明年还不知道在不在 医院过春节,何必现在操那么大心。我绝想不到这句话会伤他,更想不到我说了这 句话之后仅三个月,他便永远地离开了那所医院。当时他气愤地说:“是呀,明年 还不知我是死是活对不对?”从那以后我才意识到,应该把他看成病人,一个垂危 的病人。 四月,阳光正好,我们的小儿子推着轮椅,轮椅上挂着乳白色的营养液,我们 一家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他已经很久没有到过户外了,不断地说花真好,阳光 真好,儿子真好。那天我特意带了儿子的跳绳,给他买了平时爱吃的白瓜子,给儿 子买了紫雪糕。他坐在樱花树下,看着儿子跳得脸红扑扑的,满头大汗,一边念念 有词地鼓励他,一边嘱咐我要让他多锻炼身体。对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来说,那一 天像一个真正的节日。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在孩子一岁生日那天我们共同去过一次 公园。也是春天,他让儿子骑在肩上,儿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惊慌。一岁的孩子 没有记忆,这次在医院院子里将成为最后的也是惟一的和爸爸一起“春游”的记忆。 那以后没几天是他的生日,我曾和儿子商量着买一台小电视作为生日礼物,他 坚决反对,我只好作罢,只买了红色的菊花带儿子去看他。接过花他掉泪了。以前 我从没买过花给他,知道他不喜欢插在瓶子里的花,有时朋友买了花他会让我带回 家。只有一次,我的同学王艾从美国回来去看他,带来的野花他很喜欢。这次他很 高兴,连连说好,亲手插在罐头瓶里不断地摆弄。 第六天那束花枯萎了,叶子发黄,花瓣也干得卷曲了,一副凋零残败的样子。 第七天清晨我接到医院的紧急电话。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是一天中最令人振奋的时刻。那一刻人们正迎着 阳光从樱花旁匆匆走过,不管是面带微笑,还是心存烦恼,每个人都拥有那一刻那 一天。而他却死了。他属狗,他死于他的本命年;那天是他生日(后来他的母亲说, 一九四六年阴历三月廿五日才是他真正的生日),他死于他的生日――该把这看成 是偶然还是必然? 没有一份遗嘱,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个告别的手势,没有一个会意的表情, 虽然已捱过了阴曹地府似的漫漫长夜,但他还不想远离年迈的母亲,远离幼小的儿 子,远离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以全部的善意爱着、恨着的一切,他还没有做好上路前 的准备,还没拿定主意与上帝和解――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场。 他去世不久,我生过一场病,高烧时觉得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平面上被抛来抛去, 无遮无拦、无依无靠。恍惚中,我梦到他死而复活,告诉我他根本没有死,他已经 一百天没吃饭,他吵着要回家……我想,在最后的时刻他一定也是这样被抛来抛去 的,无遮无拦、无依无靠……那天,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他已没有脉搏。我为 他擦身、刮脸、换衣服。拉着他那由红变白变成灰白,像蜡烛一样半透明的手―― 我是多么熟悉这双手呀,苍白、干燥,骨骼和经络清晰可见,不只因为重病期间他 虚弱得常需要抚摸着手臂才能入睡,从十年以前我生病他把毛巾敷在我额头上的时 候开始,从他为我病重的父亲翻身、换衣服的时候开始,那时我们还不是夫妻,但 我已熟悉这双手,并且自以为已熟悉他整个人――独自一人时,我轻轻地一遍又一 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紧闭着倨傲的双唇,雪白的被单下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形…… 他是否呼唤着我的名字死去?在他弥留之际,是否想亲口对我说出他一生都没 来得及说的话……我相信,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如果我在场,哪怕他已奄奄一息, 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一定能如愿以偿。或许他的声音微弱得让别人听不清,但我能 听清。 几年来,我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沙漠中的旅人,用近乎自我欣赏的目光,自作 多情地看着一个落寞、孤独而又自信的女人,在最美好的季节里凋敝。她无时无刻 不在破碎,不在七零八落,不在死亡。她以全部身心期待着,相信总有一天能在共 同的自我毁灭中达到完美,在创造自身中得到升华。事实上,这是我仅有的心事, 这是我惟一的隐私。不管这听起来多么不近情理,但是我必须承认,它对我的意义, 甚至超过死亡本身…… 没有人比他更加深谙无言之美好之深刻之高妙,对一个视沉默如金的人来说, 什么都不说比说什么都更好。 但那不是沉默。他死了!不是瘫痪,不是失明,不是变聋变哑,而是彻底地结 束生命。作为他的妻子,我无法跨越他死时我不在场这一事实。五月,对一个满怀 期待的女人来说,将不止是遗憾,而是永远的无底深渊…… mpanel(1); 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年恍若隔世。以前我曾经感受过一个人死亡或离去对于活着 和留下的人的意味,我觉得那是一片空虚,生活很快会把它填满。但是对于一个家 庭来说,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绝不是一个数量概念。失去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 意味着失去全部――死亡,使你感到生命是如此充实而生动;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一 年仿佛只是一瞬,我并没因为少了病人的拖累而感到轻松许多,日子依旧过得草率 而匆忙。容不得去一味地沉湎和回顾。有时,我和儿子晚饭后闲聊,本来挺开心的, 他会突然出现,好像就坐在桌边,一只手托着腮,得意地欣赏着已经能够高谈阔论 的儿子。这时候我会竭力说服自己:有没有父亲并不能决定一个孩子是否幸福是否 成功,他照样会一天天长大,和所有的人一样上学工作娶妻生子――活着,却会使 你感到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虚无。 我曾经以为,死亡使我懂得了生命和爱。但是当我牵着我幼小的儿子站在丈夫 的遗体前、陵墓前,当死亡的事实离我越来越遥远,而死者的存在却离我越来越切 近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爱,需要你付出 毕生的代价去体验。有所体验就够了,你甚至不要指望能把它们搞懂。 时间并不能淡化一切。事实上,一个曾经占据过你生活的人不是别的,他是你 的蓝天,你的阳光,你的空气。一旦失去,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可以弥补。他将覆 盖着你的生命,直到永远…… 一九九五年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