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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一直以为,我吃的苦是他的疾病的结果,我愿意承受那结果,我是他的妻子, 我必须承受那结果;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结果,我不知 道他是不是愿意承受那结果。 还记得那个张护士长,一个长得很秀气看起来很幸福的小女人。有一次她神秘 地问我:“是不是结婚之前他瞒了你?” 我吃惊地问:“瞒了什么?”“他的病 呀。” 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会这样想,会认为身体不好是爱情的障碍,更是婚 姻的障碍。 他病的第一年我几乎没上班,有一次偶然回单位,校对科的一个女同事塞给我 一百元钱,她哭着告诉我她弟弟的故事:弟弟一年前患了尿毒症住进医院,三个月 后妻子就丢下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出走外地娘家,弟弟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不久 便去世了。她说:“如果我弟妹有你的四分之一,我弟弟就不会死,起码不会死得 这样快。”她赞赏我,也是在激励我。我触景生情,流着泪收下了她的钱。我想, 我不会像她的弟妹一样,丢下丈夫出走。可是,为什么是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又是 多少?我只知道我会尽全力,不会偷一点儿懒,我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儿希望。我 不知道,我的全力一定比别人的四分之一更有价值吗? 他去世以后,有人曾说,我做了一件本来可以不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在他病 情最初恶化的时候,我不应该全力主张使用价格昂贵的静脉高营养,不应该说服医 院最好的医生做了两次最终失败的手术。我挽留了他的生命,但是却让他承受了痛 苦! 如今我已经不能问他,如果当初就清楚,长达几年的治疗只是一个缓刑判决, 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不能假设,如果我没有跑到协和医院,带回一个静脉高 营养的方案,恶性肿瘤的诊断也没有被推翻,我会不会因为没有信心就接受了那个 判决?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可怕的六月的夜晚。他在急诊室的楼道里已经躺了三 天两夜,但是医院武断地认定他是晚期癌症,仍然拒绝收他住院。周末的下午,医 院行政大楼的门锁了,我疲弱得两只手抓着铁门,真是走投无路。而病人发着39度 高烧,血压降到了40mmHg。打了许多电话,傍晚,救护车终于把他送进了当时北京 设备最好的医院,终于把他安顿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不记得我曾经有过那么深的 睡眠,凌晨,电话响了十几分钟我居然一点儿没听见。老范从二十一层楼上跑到一 楼,敲开了我家的房门。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看到他因为肠瘘而把肚皮烂穿的 惨状。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姓刘的医生。仅仅十天,因为营养流失并且无法通过静 脉补充,他已经虚弱不堪,我缠着医生问:继续下去会怎么样呢?医生反问我: 你 都看到了,还用问我吗?好像我偷偷放在他家茶几上的钱和墙角的一大包进口烟酒 真的被他扔进垃圾箱里了似的。第二天,我从协和医院的专家那里,平生第一次听 到了“静脉高营养”这个医学术语,然后躲过主治医生,请出了副院长,安排了单 人病房和静脉高营养治疗。又几经辗转,神奇地找到了三十六年前的病理切片,经 过三个医院的会诊,推翻了晚期肿瘤的诊断。我像一个侦探,在病房,在电梯间, 在办公室门口,一次次与副院长“巧遇”,递上一封封长长的信,说服他操刀手术。 但是,我没想到,手术之前必须先尝试保守治疗,看看那个瘘有没有可能自动愈合。 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忙,需要等着他从欧洲、从美国出访归来,等着一个个国际的、 国内的会议散场,等着他从外国的、中国的重要人物的手术的间隙抽出时间。 我们以怎样的耐心捱过了那漫长的五个月啊! 然而,手术失败了!我们开始盼望第二次手术。我们都看好那个一谈手术眼睛 就发亮的陈大夫。为了摆脱姓刘的主治医生,第一次手术之后我们办了出院手续, 那意味着必须交齐全部费用,还得筹足再次入院的押金。 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想起这些往事我会泪流满面,但是当时我却从不为这种 事情而哭。我遇到的难题太多了,我习惯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没有时间来咀嚼 其中的滋味,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地给自己洗洗脸。有一次为了去参加一个记者招待 会,我认真地用肥皂和热水洗过之后,火辣辣地烧得疼,才知道原来脸已经皴了。 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没时间自哀自怜,甚至没有时间感觉因强直性脊柱炎引起 的疼痛。他去世一年以后我开始恢复,腿已经不是每天疼了,偶尔疼时反倒觉出痛 苦。看着别人跑几步就能赶上进站的汽车,我会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们多幸福呀, 他们的腿不疼!回过头来想,原来我一直像个瘸子一样地走路,疼曾经是我的常态, 疼得寸步难行,疼得无法从沙发挪到床边才是我的偶尔。 一个为我打抱不平的熟人说:你丈夫太自私了,知道你这么难,他应该主动提 出安乐死。这话让我震惊!中国人开始知道世界上还有“安乐死”这个绝妙的词汇 是件好事,但以为安乐死就是推卸责任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没有钱治病的,生了病 没有人照顾的,家属或者单位不愿意出钱的,都以“安乐死”的名义置于死地的话, 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善恶冷暖可言?除了死是实在的, 病人的安乐又从何而来? 但是,“本来可以不做” 的说法还是和我纠缠。 我是在为自己受过的苦而后悔吗?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做得多,还是做得少,都是极其 自然的。世上没有一杆称得出感情斤两的秤。法律、舆论、海誓山盟,规定不了, 也阻止不了,为谁或者不为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做得多还是做得少。那杆秤 在心里,它的法码始终只可能在心里。 那么,我是在为他所受过的苦而惋惜? mpanel(1); 我一直以为,我天经地义地有权为他做生的选择,而无权为他做死的决定。多 少人都曾经说过这话:与其这么苦,真不如死了的好。然而,怎样的苦才值得与生 命做交换来免除它呢?苦的尽头又在哪里?我没办法设身处地地想。在《永远的五 月》里我写过,他发着高烧一声不吭,毛衣针般粗细的针头插进前胸他还是一声不 吭……如果能够预见到结果,他还会情愿受这份苦吗?能不能说,因为想活,才不 怕苦?或者,能不能反过来说,连死都不怕,还怕受苦?而事实上,生命有生命的 尊严,死亡有死亡的尊严。它们并不能相互取代,而美德也是不分高下的。但是, 话说回来,除了尊严,人还有别的美德,比如,成全他人。 一次危机,又一次危机,只盼着危机过去,从来没想过,一旦危机没有了,生 命也就结束了。所以,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还是难以接受。第二天到医院去办手 续,顺便到病房向医生护士道谢,临走,我说去病房看看他的病友。那张铺着雪白 床单的病床一进入视野,我像是突然被击倒了,歇斯底里地扑向那张空床……以后 很多年,每当绝望向我袭来的时候,惟有想到我曾经拼尽全力挽回过,付出代价争 取过,才能使我平息下来。 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受苦,有什么可以成全我?我用什么安慰自己? 他病的时候,我们的儿子还不到三岁,那时的事情他现在大多都不记得了。他 几乎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抚,他总是没有精神,还总是插着管子,这让小孩子觉得 害怕。但他记得:每次到医院去,爸爸总是把随身听的耳机给他戴上,耳机总是太 大,从头上滑落下来……现在他也成了一个酷爱音乐的孩子,并且开始搜集父亲当 年喜爱的音乐。他还记得:他为爸爸推着轮椅,到医院的花园里去晒太阳,那花园 里有一个池塘,爸爸说:“娃娃,你看,那儿有一条鱼,等爸爸病好了,给你捞了 放在小瓶里带回家……”他也记得,在告别会上,有一个叔叔把他抱起来,抱得那 么紧,他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在死的延迟中,我们的儿子从三岁长到了六岁。 他感觉到了父亲的注视,虽然记忆有限,但那成为他能够和我谈论他的父亲的仅有 的话题,也是今后一生,他可能和他的妻子、孩子谈论父亲的仅有的话题。我相信, 这对他绝不是可有可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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