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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被关押的地方理论上说不算监狱,而是看守所,看守所和监狱相比,最大的 不同应该是,前者关押的是还没判过刑的,后者关押的是已经判过刑的。但那个年 代不讲法律程序,就我所知,我所在的看守所里关押时间最长的已经超过十年,是 民主党派人士屈武的夫人。刘少奇的前妻谢飞被关了五年单身牢房,据说出狱后患 了失语症,除了一个烧锅炉的工人以外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后来和我在同一个号 里的苏联人莉达也在单身牢房里关了五年,精神几乎崩溃时才被调到了多人牢房。 因为是在首都,又是市一级的看守所,而它正巧又在一个真正的而且是模范的监狱 的隔壁,便被在里边和在外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成是真正的监狱了。 “文革”中监狱的伙食标准是每月十三元五角,囚粮与军粮的标准一样,凭良 心说,应该算很优厚的待遇了。狱里和狱外一样每日三餐,星期日是两餐,这也和 十几二十年前许多机关和部队大院的规格一样。菜的品种一般冬天是心里美萝卜、 大白菜,夏天是茄子、黄瓜、西红柿。当年市民饭桌上也无非是这样单调,就算是 萝卜常常是糠心的,白菜主要是帮子,茄子黄瓜都老得带籽,也不能说是对犯人的 特别虐待。不同的是,伙房像是有意要把饭做得特别粗糙。比如萝卜,切得像碗口 那么大,假如萝卜的直径恰好没有那么大,就竖着切,比横切面还要大,而我们每 人发的两个塑料碗又很小,小到装不进一片萝卜,塑料勺又软,只好用手抓着吃。 这时候你如果能往宽里想,想到有些插队知青常常一个季节都吃不上蔬菜,就会觉 得那菜切得多大实在是一点儿也不重要。但是你千万别往深里想,往深里一想就会 觉得有人故意让你领悟到,囚粮毕竟是囚粮,怎么可以让你享受和军人一样的标准, 而不让你觉得你实际上不配呢? 女犯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来,大多是操持过家务的,为了使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我们使出了所有的伎俩。监狱的重要规定之一是,不准不同囚室的犯人相互见面。 开饭时,值班的队长晃着一串钥匙走进筒道,哗啦哗啦地打开一扇门又关上一扇门, 如果哪个号的人走慢了,队长会向你吼,所以都一溜小跑走得飞快。刚开始,同号 都不让我去打饭,时间长了应我的要求她们也会同意让我出去走一次算是散心,虽 然那距离不过十米八米,时间不过一两分钟,可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一律不准我去 打早饭。后来才知道,原因是我抓咸菜的本领没有过关。在女号,早饭被视为一日 三餐中最好的饭,因为有玉米面粥和北京辣菜,北京辣菜是从店里买来的,切得细 而且还有芝麻,当年在北京人的饭桌上都是稀罕菜。为了抓得多又不让队长吼,窍 门是把五个手指撮得紧紧的,下手时要尽量深而且快,放到碗里先不能撤手,直到 走出队长的视线。哇,进了门一松手,几乎是满满一碗,当然比萝卜片菜帮子好吃。 这个活儿是我进去几个月后才被允许干的。北京辣菜除了喝粥、就窝头以外,最大 的功能是腌肥肉。狱中居然一周能吃到两次肉,也是切成大块,和不管什么菜熬在 一起。赶上吃肉,每个号都希望最后一个打饭,道理很简单,瘦肉都沉到桶底了, 赶上队长看谁顺眼,说一声“都倒上吧”,很可能端回来够我们吃好几顿的肉。当 然这种情况并不多,我在狱中近两年,大概赶上过三四次。更多的时候是端回的菜 里漂着一层猪油和几块肥肉,因为肉是熬的,没有咸味,肥的难以下咽,就捡出来 埋在咸菜里,腌上一半天后夹窝头吃简直是太香了。 mpanel(1); 狱友们还发明了烤窝头片,拿一根线,一头用牙齿咬着,一头缠在手指上,把 热窝头像切松花蛋一样切成薄片,然后放到暖气片上烤。监狱里最忌的是硬东西, 连大小便用的桶都是塑料的,惟有暖气一定得是金属的,只好躺倒了装在屋顶上。 把所有人的被子摞在一起,站上去,先把预先留下的半张《人民日报》(这是狱中 惟一让看的报纸,每天看完后收回)铺好,下面的人再一片一片递上去,还得有个 人站在窗下听着队长的动静。这种特别危险的事我们不常干,要干也必须号里特别 团结,否则让谁揭发了可不是好玩儿的。那种又酥又脆的零食我只吃过两次,记忆 中那滋味比困难时期妈妈差我去买每月一家二两的芝麻酱,经受不起诱惑在路上用 手指蘸着偷吃更带劲儿。 关于吃,我还能讲出许多,比如为了能吃到鸡蛋,假装拉肚子而要求吃回民菜, 比如周末吃两顿饭,没有玉米面粥也没有北京辣菜,闲饥难忍时的精神会餐,比如 逢年过节时端起白米饭时的联想。在很少有人知道巧克力是什么滋味的时候,我就 知道了它的做法:十份牛奶一份糖,用小火慢慢熬,熬稠了就是现在卖二十多块钱 一瓶的巧克力酱。这是莉达教的,很多年后我按照她教我的方法成功地做过草莓酱。 我当然不是想把监狱生活美化得像小孩儿过家家那样有趣,我只是想说,就像那些 在困难时期没有饿死人的家庭各家都有度过饥饿的绝招一样,每个号的人都会在百 无聊赖中寻找消磨时间和调剂生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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