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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被捕后,我曾不止一次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梦中我被一只大黄狗追逐,我跑 呀跑呀,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黄狗扑将过来,张大嘴咬住我的手,咬得我鲜血 淋漓。惊醒之后,定格在我脑子里的是狗的那双令人恐怖的眼睛。 我把这个梦讲给同号一个有点儿残疾的农村妇女听。此人貌似柔弱,性格却极 为刚烈,因为不懂法律,杀死了想占有她的公公,又因为不懂科学,杀人的办法极 笨,被称作“手段极为恶劣”的那种。在“号”里她很少说话,永远把脸埋在黑发 和黑色的囚服中,可我的梦使她颇为兴奋了一阵。最分明的忠告是,一定有一个属 狗的男人把我出卖了。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会算子丑寅卯,把年龄一一报给她 听。她耐心掐算,只有郭海一个人属狗。圆梦的结果是我再也不相信梦可以被圆被 释被解,我不相信这其中有出卖,如果我怀疑朋友,就等于我自己同样应该被怀疑。 如同现在全民经商一样,“文革”中是全民从政。所不同的是,没有选择的余 地。那是一个无论你怎样躲,政治都要找到你头上来,都会把你卷进去的时代。 mpanel(1); 我回家以后,母亲曾经召集全家给我做工作,劝说我以后不要再惹事,在应该 打扮自己、应该谈恋爱的年龄被关在黑牢里,苦自己也害别人。忘不了当时在工厂 当工人的哥哥在饭桌上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能因为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有权限 制她。正因为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才有义务承担她做的一切,不管是好事还是坏 事。我似乎从此才认识了从小和我用一根扁担抬水的哥哥,了解了从小没有我能说 会道、没有我风头出得多的哥哥。当时正在外地上大学为我被抓急出一场大病险些 被学校除名的二姐,怕我出狱后想不开,三天两头给我写信,每封信都抄好几条鲁 迅语录,使我恍然明白了,被全家人视为“马大哈”的二姐,原本内秀而浪漫。我 和郭海这不安分的小姨子、小叔子被捕之后,使大姐新婚不久的生活失去了安宁, 本来姐夫正是事业的黄金季节,因为我们而入了另册,出国自然没有他的份儿,担 惊受怕更是可想而知的。据说他们的家不止一次被秘密搜查,但他把这一肚子委屈 都吞下去消化了。我从不认为他这样对待这件事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姐夫,“文革” 中亲人反目者不是大有人在嘛。所以,我更愿意把这看成是他为人的善良与宽厚。 亲属、朋友们对我同情还来不及,更不会追究我、责备我、怨恨我。和那些落 井下石者相比,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我也是受害者,而且以两年的铁窗生活为我 的幼稚和轻率付出了代价。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不管我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 这关涉的是正义还是非正义,山西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和亲属因我而遭遇了巨 大的不幸。坐过牢的人政治上没有出路是不言而喻的,虽然这些具有反叛色彩的人 并不把在体制内的地位看得有多重。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这段经历对于他们个人生 活的影响,那不是平反可以改变的,也不是努力可以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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