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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毫无疑问,我们无辜地受到侵害,其伤害之深重不只在于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 样生存,更在于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思想、去感受、去爱或者去恨。这还不是 罪孽的全部,全部的罪孽在于,你受到无辜的侵害,又无意识地侵害无辜的他人。 晓峰是军队干部子弟,是家中最受父亲宠爱的长子,在东海舰队也颇得领导的 赏识。在我被捕前5 天,他被送进了南京军区所属的军队监狱。可想而知,此事对 于以戎马生涯为骄傲的父亲是致命的打击。正当严格的监规使狱中的儿子肌肉萎缩, 几乎丧失了行走能力的同时,父亲在极度的精神压力下患了癌症。两年以后,晓峰 以“开除党籍,保留军籍,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复员回到太原, 见到了已经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父亲。感人泪下的是,看着曾经寄予厚望如今被 摘掉了领章帽徽的爱子,老军人什么都没问。是不敢问,还是不忍问? 也许他觉得 根本不必问。儿子多少次想对父亲说:“爸爸,我不是一个坏孩子。”但看着父亲 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表白太缺乏说服力。一个月后,父亲与世长辞,他 为自己终于没有对父亲说点儿什么而懊悔万分。 悲剧并未到此为止。在晓峰未出狱之前,为了安慰和照顾母亲和奶奶,晓峰的 弟弟从部队复员回到太原,在拖拉机履带厂当检验工。一次试车,发动机器挂上空 挡后,他钻到车下去检查,新来的工人出于好奇爬到车上一踩油门,拖拉机从晓峰 弟弟的身上着实地碾过,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死于非命。我没见过晓峰的弟弟,据 晓峰讲,弟弟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排行最小长得最漂亮身材最高大身体最健壮气质最 帅的一个,他的身边总有姑娘追逐的身影,而他死后的遗容却惨不忍睹。被捕坐牢 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从来不会哭的晓峰,甩开朋友的阻拦,扑在弟弟的尸体上痛哭 失声。十几年过去了,弟弟那穿着将校靴、将校呢裤子的身影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 他的牢狱之灾殃及全家,母亲接连承受了长子坐牢、丈夫病故、次子惨死的不幸, 心力交瘁。毫无疑问,晓峰不是不孝之子,他没做错任何事情,与大多数年轻人相 比,他更加爱读书、爱思考,有更多的理想主义和使命感,但是他不可能无视铁一 般的事实:父亲和弟弟的死都与他有直接的关系。面对家庭的惨剧,他无法稀释对 亲人浓浓的内疚,无法化解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不是每一个犯下错误的人都会产生内疚和歉意;不是所有内疚和歉意都是由错 误而产生。 前些日子,听当年主办《中学文革报》的牟志京讲述了遇罗克之死。他说: “遇罗克被判死刑后我哭了,我非常后悔,如果不办那张报纸,《出身论》的影响 不会那样大,遇罗克也不会被杀死。”牟志京当然无法证实自己的逻辑而为自责找 到确实的根据,谁也没有推翻牟志京的结论的根据。其实,谁都清楚,遇罗克之死 不是某个人的责任,也不是那张报纸办与不办的问题。事实是,遇罗克在劫难逃, 遇罗克必死无疑! 这不是遇罗克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所有离经叛道者的命运,就如 同林昭和张志新。况且,遇罗克正义的声音毕竟穿过黑暗,使我们蒙羞的历史有了 一点儿炫耀的资本;遇罗克淋漓的鲜血已经使众多苟且者无地自容。但是,不管遇 罗克多么英勇,不管时代怎样需要英雄,谁也不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向枪口。我 想,除了冷酷的政客、投机分子、阴谋家,即使是战场上最理智的将军,目睹士兵 们在他的号令下冲锋、死亡,也不会无动于衷。而牟志京当年不过是一个和遇罗克 一样充满了幻想的热血青年。他绝对没有想到,当万人大会批判了“资反路线”, 当周恩来对于他因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被迫害表示同 情之后,《中学文革报》却因为发表了《出身论》,而出人意料地被宣布为反动报 纸,遇罗克首当其冲地被推上了断头台,牟志京怎么能够推翻他的逻辑而放过自己 呢。 mpanel(1); 读杨健的散文《怀念阿南》,曾使我潸然泪下。文章讲述了作者青年时代的挚 友,“文革”时在军中因无法解脱精神的苦闷而自弃的思想历程。震动我的不止是 阿南的死,还有作者无法弃绝的内疚之情。杨健的内疚正在于,阿南死后的结论中 明白地写着:因受杨健成名成家思想的影响…… 在这样的内疚和自责中,他们怎么能够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我怎样能够保 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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