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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也许因为在“文革”中当过政治犯的人很多,十几岁就坐牢的人不少,因此,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听说坐牢绝不会大惊小怪。倒是如今的年轻人,不管是出于 对历史的关注还是好奇,常常对此表现出很大兴趣。当有的人让我讲述狱中生活时, 我会告诉他们,监狱里的伙食比知青插队时的伙食好,早餐可以吃到很多家庭都买 不起的北京辣菜、朝鲜辣菜和熬得稠乎乎的玉米面粥;我会告诉他们,犯人如何利 用每个月发一次针的机会,巧妙地在磨薄了的竹片上捻出一个针眼,然后偷偷地在 号里缝制棉裤棉背心;我还会告诉他们,同案犯能够在队长的眼皮底下利用“放茅” 传递纸条“串供”。这些故事又新奇又好玩儿,使本来颇有同情心的听众的同情心 着实地落了空。有时也会讲到我戴上手铐时的恐惧,讲到我在只能走五步的空间里 散步时的孤独,讲到看着预审员听我讲外国小说时津津有味的样子时一个犯人的优 越感,以至讲到我决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时的所谓英勇。但是,我无法讲述我的负 债和我的内疚。宽厚的人会为我解脱,他们原谅我,说那不是我的责任;洒脱的人 会说我活得太累,有自虐倾向;说不定还会有刻薄的人觉得这是一种无病呻吟式的 虚伪和做作。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只有经历过这种内心折磨的人才知道,那就像是一种 除不了根的慢性病,它不影响你吃,不影响你睡,也不影响你工作。你不会疼得呻 吟,也不会弱得喘息,但是它存在着,若即若离地、时隐时现地存在着,让人不得 安宁。 我的困惑在于: 人,究竟能在怎样的意义和程度上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在 这一事件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即使想明白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事实上,谁也无力偿付别人付出的代价,无 法分担别人所承受的不幸。我惟一能做的是: 不放弃内疚和自责,像牟志京,像杨 健。 对给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任是一回事,对给别人造成的后果负责任是另一回事 ;对与错的判断是一回事,好与坏的判断是另一回事;在社会政治的层面上对别人 有所交待是一回事,在情感和心理上对自己有所交待是另一回事。那么,我们选择 的依据应该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常常是,既不能放弃前者,又无法回避后者,为此 我们只能处于两难。既然这不是是非问题,不是道德问题,不是尊卑问题,甚至不 是素质或水平问题,那么如果谁肯于背负、能够背负的话,一定不会是荣辱与得失, 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份心愿而已。 二十年过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为我的困惑寻找到答案,我仍然只能说, 有这份心愿比没有这份心愿好。对于你所为之内疚为之自责为之追悔的人们,一份 心愿固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对于当事者来说,其意义就要重要许多。至少,它 可以叫你记住:一个人,并不能因为承受了足够多的苦难,就可以无视、藐视别人 的苦难;至少,它还可以让你记住:你没有资格把你的所谓苦难经历当成个人的人 生资本,因为付代价的决不只是你一个人,甚至不只是你的亲朋好友,还有许多完 全与你无关的人。他们在这次劫难中受到的伤害有些被我了解,另一些可能我永远 不会知道。但是,只要了解我们周围每一个人在其中受到的创伤,以及这创伤怎样 使人在精神上一蹶不振,怎样使人在道德上自暴自弃就足够了。 我之所以坐牢,充其量只能说是受了正义的感召,因此我不可能事先想到后果。 但是,我常常自问:如果再面临一次“文革”,我会不会有不同的表现? 遗憾或者幸运的是,历史不会一成不变地在同一个人身上重演。可以肯定地说, 现在的我,不会再像二十年前的我那样单纯和幼稚,即使我仍没有学会圆通;但我 可以肯定地说,仍然会有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像我当年一样单纯和幼稚,即使 他们也许到了我这个年龄时会变得比我世故。总之,只要世上还存在强权、暴力、 邪恶和野蛮,总会有人出于正义出于尊严站出来反抗,反抗者必然会受到迫害。不 仅如此,它的复杂性在于,如同“文革”一样,不可能简单地一方是迫害者,另一 方是被迫害者。当年有几个人不曾参与那场反文明的浩劫,如今又有几个人可以说 自己是清白之人坦然之人呢? 不要说那些落井下石者、投机钻营者,即使是像我这 样被捕坐牢的被迫害者,又有几个人没有付出过违心屈从的代价,没有付出过连累 亲朋好友的代价呢? 那么,只要他有一双能够凝视自己内心的眼睛,有一颗能够感 受良知的心灵,他就不可能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 mpanel(1); 用自己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英雄;试图用别人的血唤醒民众的人是伪君子;使 无辜者付出血的代价的幸存者是不幸的人――我们承受着被侵害与侵害的双重不幸。 这不是一个造就英雄的时代,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也许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敢于 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而是能够忏悔和敢于承担责任的罪人。 有时候我想,这也许不只是中国人的命运,人与人像链条一样连接着,上帝总 是借他人之手将幸运或者厄运传播,我们每个人都无可逃避地既是施者又是受者, 每个人的心灵都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如同耶稣基督,承受人间所有荣辱,再把所有 荣辱投向人间。 也许这正是人类真正的悲哀所在。但是人并不因此就没了悔没了愧没了悲悯。 尽管看透了这一切最终不过是无用的精神游戏,我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花样翻新地重 复着同一个游戏,并且把这看成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后的证明。但愿这正是人类真 正的希望所在。只有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尊严和骄傲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才有勇气赴这二十年前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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