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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们相互很少联系。当年的通信从公安局的卷宗回到 了我的书柜,只有在每次搬家的时候才翻捡一遍。写信在如今似乎已成为奢侈,通 讯方式从电话、传真过渡到E-mail。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职业,每个 人都面对着不同的生存境遇。况且,当天真的热情消退之后,似乎恍然明白了一个 浅显的道理: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我因此而原谅自己的粗疏,并在这种不断的原 谅下变得麻木不仁。 但是,就在这个夏季,当列车载着我驶向陌生的城市,驶向久违了的朋友,驶 向我内心深藏的黑暗,我才发现,有些情感是可以随时间的推移而淡出的,而有些 情感将纠缠终生。对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浮光掠影的事,尚且能唤起些许温情, 面对曾经与你患难与共的朋友,一个再冷酷的人也不可能真正麻木。 火车到站已是夜晚。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来接站的郭海和朱长胜。我没想到, 太原市有像长安街似的笔直而宽阔的马路,只是因为前两天的洪水,路边到处可见 堆积的泥沙折断的树枝。长胜一路上给我讲述想穿过马路急于回家的市民被洪水淹 死的惨状,讲述洪水如何从城外废弃的小煤窑涌进市中心又因为排水堵塞而造成灾 害,讲述省里如何说服中央新闻单位记者站不做灾情报道……看得出来,他仍然活 跃并且入世,难怪在八十年代,便把全国第一个“刊授大学”办得有声有色。而郭 海则像当年一样沉默着微笑着,我知道他只有在特定的氛围里才能够很好发挥,每 讲一句话都认真得让你不忍心错过。 孩子们的成长提示着岁月的无情,长胜的儿子到了几乎和我当年认识他的父亲 时的年龄。但是他们依然叫我“小妹”。郭海的儿子好奇地审视着我:“原来你就 是那个小妹呀!”我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以怎样的方式使一个孩子熟悉了 一个未曾谋面的阿姨;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的出生、现在这个不完整的家庭, 以及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与眼前这位“小妹阿姨”有着怎样的联系;我更不知道, 等他长大成熟起来,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给我一个友好而开朗的笑。 普光在机器隆隆的车间里接我的电话,他很遗憾不能很快赶过来见我,下班后 他要赶到医院,老父亲成为植物人已经多年,他和哥哥轮流着隔天要到医院去守夜。 他固执地不肯花钱请外人来护理,打定了主意要对曾经为了他的问题而从局长位置 上下来的父亲尽全孝。因为同样的理由,二十年来,他坚持不离开原来的工厂,只 是接替了车间老主任的位置,尽管那是一个常常发不出工资的国营大企业,他说能 够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人际关系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不可能再有二十年前的阵容。晓峰辞职到深圳当高级白领已经多年,偶尔打来 长途聊聊,知道他在商海沉浮的艰难与孤独。回太原虽然是飞机来飞机去,却少有 闲暇与老朋友相聚。当年,他是这伙人中哲学、马列的书读得最多、理论功底最深 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也是最能侃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能在深圳那样一个精英 荟萃之地,成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角色。这么多年来,没有见过面的只有建新, 只知道他去海南挂职当过县长,后来又成为老板,有宽敞的房子住,有“蓝鸟”轿 车开。记忆中的建新穿着浅灰色的海军军装,我当然没有理由独独要求哪怕仅仅希 望如今西装革履的建新仍然是单纯的浪漫的,我非常非常想见到他的理由,不过是 想知道他是不是仍然喜欢文学,但愿建新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理由。 当郭海和长胜送我踏上归程时,我意外地被深深的遗憾所困扰,似乎想说的还 没来得及说,该聊的还没尽兴地聊,没有期待中的彻夜长谈,没有想象中的无边畅 想…… mpanel(1); 有不少人批评我的怀旧情绪太重,有人干脆直问我:你是不是希望人都应该像 二十年前一样?我也干脆地回答说:不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应该或能够割断 精神与情感的历史。对于以往的经历,重要的是对于有价值的精神与情感的延续与 占有。常听到不应活在过去的告诫,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活在过去,就如同没有人能 够重演历史一样。同样,也没有人能够哪怕一刻占有完全摒弃过去的现在。还有人 和我讨论:理想主义是好还是不好?我认为,这是一个不成立的问题。人需要吃饭 是好还是不好呢?饭吃得太多人会发胖,但不吃饭人会死。是的,人就是这样,在 为追求理想所付出的代价而惋惜的同时,又为理想主义的失落而痛苦,这将是一个 现代人永远的悖论。 我很想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讨论关于理想、怀旧和过去与现在,讨论英雄 的忏悔与罪人的反思……我很想对他们说,如果能够,我一定重访太原,看望我的 兄长,看望我多灾多难的朋友。 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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