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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我从一个朋友手中得到一本诗集,如果是一本铅印的书,可能不
会引起我的兴趣,作家、诗人在我的心目中神圣得高不可攀,会因为离我太遥远反
而被忽略。但那恰恰是一个手抄本,用的是当年文具店里仅有的那种六角钱一本的
硬面横格本,字迹清秀,干净得没有一处涂改的痕迹。仅猜测那笔迹是出自男性还
是女性之手,就足以使我好奇得一口气把它看完。记得其中第一首诗的标题是《金
色的小号》,另一首六行诗《微笑・雪花・星星》我一下子就背了下来。那时,我
虽已是小学教师,文化水平其实也只是小学程度,对诗的认识也停留在“文革”前
在文化宫朗诵班表演的贺敬之《雷锋之歌》《三门峡――梳妆台》的水平上,手抄
本中那些全新的诗句不可能不感染一个孤陋寡闻的十八岁的女孩儿。
因为这本诗集,我认识了它的持有者赵一凡。一凡与众多所谓地下文坛的青年
来往,热衷于搜集民间诗文,从他那里我读到了许多手抄的诗和小说。他还以传抄
传看禁书为己任,我看的《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新阶级》等书
都来自一凡。他的家是个怪杰荟萃的大本营,像徐浩渊、王好立、章立凡等当年的
活跃人物都曾在那里留下足迹。我在一篇题为《无题往事》的散文中这样表述一凡
对我的影响:“我把他当作我的上帝,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并不在乎他把我带到
哪里,事实是,他带我到哪儿我都会万死不辞。”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和一凡同时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捕入狱,两年的监狱生
活使我情绪极为消沉,为此一凡介绍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个就是赵振开。现
在人们都叫他北岛,而我至今仍然习惯叫他振开,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明我是一个极
为守旧或者说惰性极强的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振开就是我四年以前读到的手
抄本诗集的作者。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写诗,写完了拿给振开看,因为没能得到鼓励
而终于放弃。我和一凡患难与共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一九八八年一凡去世。一凡去世
时我刚刚生下儿子,虽然为自己没能在他重病期间更多地照料他而内疚,但对于失
去他还没有特别的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自己生活中一些重大的变故,一
凡之于我的意义凸现出来,并且被逐渐放大。有许多次,夏日的雨后,秋日的黄昏,
冬日的夜晚,我独自一人翻捡着留下来的书信和日记,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确认他已
不在人世的现实。那不是让人流泪的痛苦,那是比流泪更加深刻的痛苦。在同一篇
散文中,我写道:“我愿意他活着,为我而活着,为世上有一个真正理解我、呵护
我、容忍我的人而活着,尽管我很清楚世上没有谁能仅仅为谁而活或者为谁而死。”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精神导师的女孩子,我有爱人,有知己,有忙不完的家务和
工作,即使他活着,我们之间的友谊也会被琐碎的生活所淹没。但是,一凡是无法
取代的――人生舞台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无法取代的。一凡的死以及六年之后我丈
夫的死,使我体悟到,人与人,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很难单单用情感的、精神的
或者事业的来界定,它更像是一个场,其引力和魅力是无法悉数的。除了这种极为
个人化的感受,不能忽略的还有:一凡的行为对于文化的传承、一凡的人格对于精
神的建构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是的,它仅仅是一个象征,因为中国像一凡这样的人
实在是太少了。我不知道,是过多的灾难泯灭了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黯淡导致
了众多灾难产生,如同我不知道,灾难是上帝对我们民族的惩罚,还是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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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今天》有了一凡。他提供了很多诗人自己都没有保存的
旧作,做了许多别人不愿意做的琐碎事物。很难说清,是《今天》凝聚了不止一个
像一凡这样有人格魅力的人,还是这些具有魅力的人成就了《今天》。
一九七八年底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到朝阳门前拐棒胡同去看望一凡。那时我在
大学中文系读一年级,一周一次去一凡家就像是家庭作业,几乎从没落过。一凡家
的胡同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它可以被看作是中国的皇家出版社,建国以来最重要
的文学作品几乎被它垄断。似乎是一种机缘,在一年中天黑得最早、也是北京最冷
的日子里,我在出版社门口看到几个正在张贴油印宣传品的青年,其中一个就是赵
振开。天色昏暗,看不清刊物的内容,但自办刊物这种形式本身就足以使我兴奋和
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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