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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是先读到并欣赏振开的诗,充满了神秘的猜想和崇拜,先入为主地以一种仰 视的态度与之交往的。对芒克则不同。我在认识他的同时,读到“太阳升起来,把 这天空/ 染成血淋淋的盾牌”,读到“黄昏,姑娘们浴后的毛巾/ 水波,戏弄着姑 娘们的羞怯 /夜,在疯狂地和女人纠缠着”,也读到“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 晒得黝黑的脊背/ 我有太阳能落进去的胸膛/ 我有会发出温暖的心脏”这样的诗句。 我热爱这些诗句,也热爱这个叫芒克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本名叫姜世伟,我从 来没有使用过这个名字。当时他二十七岁,是造纸厂的工人。他是一个极富感情色 彩,又很外露的人。和他接触时,你很容易摆脱拘束,当你忘掉他是诗人时,他会 毫不掩饰得意地提醒你:你以为我是谁呢?我是一个诗人!他会很认真地把事情做 错,也会很真诚地向你道歉,而你也会不折不扣地原谅他。很多人愿意把早生的白 发染黑,或者藏在帽子里,而他却以自己的一头白发自豪,五岁的女儿叫他“老杂 毛”,他朝女儿嘻嘻地笑,全然一个老顽童。英俊的外表和浪漫的气质,使他在吸 引姑娘时很占优势,因此他的生活充满了许多戏剧性的事件,以至我把他四年以前 出版的《野事》总是当作自传而不能当作小说来阅读。 外部环境的恶劣很难对芒克形成真正的威胁。从创办《今天》起,他就失去了 正式工作。对一般人来说,没有固定职业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但对芒克来说,有 固定职业的生活才是不可想象的。每月几十元生活费的穷日子他可以过得很踏实; 喝洋酒、吸洋烟、穿几百元一件的名牌服装像花花公子一样的日子他也能过得心安 理得。和很多诗人相比,芒克有一个非常难得的特点,很少听说他与谁闹翻。诗坛 上诗人互相攻讦的事情常有发生,可我几乎从没听到过对他的非难。他的情场轶事 也总是从浪漫开始,由浪漫结束。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加世故更加圆滑,正相反, 而是因为他更加坦率更加自然。大家都喜欢他,因为和他在一起总是快乐的,他的 无忧无虑很容易感染周围的人,由不得你不和他一起神聊,一起畅饮,以至醉倒在 他家的地毯上、沙发上。 我曾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他当年插队的白洋淀,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分别住在老乡 家里,老乡划着船陪我们到淀里去玩儿,打来活鱼给我们吃,使我亲身感受到了他 与当地渔民那种家人般亲密的关系。有个叫福生的残疾人,行动不方便,很难把这 样一个农民和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联系在一起,可事实是,福生每次到北京都吃住在 芒克家里,他们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福生的母亲去世,芒克带着几千元钱到白 洋淀奔丧,据说他哭得比亲生儿子还伤心。 mpanel(1); 人们常常把粗犷与豪爽这两个词搭配起来描述一个人的性格,芒克是一个例外。 他是豪爽的,又是细腻的。和他交往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无拘无束的芒克,在日常 生活中居然是一个近乎于有洁癖的人,他的穿着总是那么整洁,他收拾厨房比任何 主妇都仔细,哪怕有一个排的人在他家狂吃暴饮,他都要亲自清洗餐具、整理房间。 芒克的诗和他的人一样,魅力在于自然天成。杨健在《文化大革命的地下文学 》一书中写道:“他诗中的我是从不穿衣服的,赤裸躯体散发出泥土和湖水的气味。” 书中记载,芒克一九七○年开始写诗,一九七三年起与多多开始建立诗歌友谊,相 约每年年底像决斗时交换手枪一样交换一册诗集。也许是为了应付“决斗”,这一 年多多抄下芒克最初的诗句:“忽然,希望变成泪水掉在地上/ 又怎能料想明天没 有悲伤。”有人戏言,芒克除了《北京晚报》不看任何读物。这虽然不是事实,但 可以部分地说明他写诗不是源于形而上的思想。他不是思想者,也不是文人。他不 像大部分文人那么脆弱,也不像小部分文人那么虚伪。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打架、喝酒、流浪、恋爱的生活场景构成了他浪漫人生的早期背景,他插队的河北 农村白洋淀水乡是他成为诗人的摇篮。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准确,是否能被本人所 接受:如果说振开写诗是在思想,那么芒克写诗则是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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