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10 历史往往无公正可言,有些人注定是永远的发言人,另一些人则注定是永远的 听众,注定要被埋没。但是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有权选择是站在历史一边还是相 反,有权选择叙述历史的角度和方式。我想告诉对当年的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们,同 时也提醒得益于《今天》的人,不该忘记那些曾经以献身精神“陷入”《今天》, 却因此而荒芜了的人。 用“荒芜”这种字眼来表述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是残酷的,然而事实也许比我所 能够通过文字表述传达出来的更为残酷。 《今天》创刊时,崔德英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姑娘,我不知道她是通过别人 介绍,还是自己找上门来而走进这个圈子的。小英热情、谦和而柔弱,用一手整齐 的字为杂志刻写蜡版,后来她也开始写作,但作品没能引起大的反响。那时她是北 京一家国营纺织厂的女工,为了杂志的事她常常请假甚至旷工。后来她与黑大春一 起遭遇不测,也从此丢了饭碗。如果她从此脱离这个圈子,成为一个普通人,一定 早已成了人妻,成了人母,也多半成了生活清贫的下岗女工。然而她没有。或许是 因为富有挑战和冒险的生活对她充满了诱惑,或许她看清了凭自己的遭遇已经不可 能被正统接纳,总之她越走越远,辞了职,有一段时间她在一凡的公司工作,后来 患了精神分裂症,不止一次住进精神病院。 一九九四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她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来看望我。电话里我 觉得她很正常,见面之后她告诉我,她已经皈依佛门,并且打算领养一个被遗弃的 女婴。我一本正经地劝说她领养孩子对她不合适时,她又改变话题说要做古玩生意, 我这才意识到她仍然处于病态。有一段时间她常来我家,有时住一两天。她仍然热 情、谦和而柔弱,只是喋喋不休,并且开始吃全素念佛。近来听不到她的消息了, 向别人打听才知道,她又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无法形容对小英这种状态的感受,是同情,是惋惜,还是怜悯?我不知道应 该责怪谁,是她本人,还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出离了生活的每个人? mpanel(1); 诚实地说,我很少想到她。每次想到她,心的深处会隐隐地疼,但那只是一瞬 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帮助,而 我却不止一次地到北京郊区去看望住在福利院的郭路生,张罗过资助郭路生的捐款 基金。在我的意识里,没有以成败论英雄的观念,也深知,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 自己选择的,谁也无力为别人承担后果,但小英在我的记忆中常常被遗忘却是事实。 小英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在不同程度和不同意义上被放逐而无法返回生活的 其实不止小英一个。所以,我觉得必须要谈谈小英,同时也谈谈我自己的心态。 当年办《今天》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我们也还太单纯,为浩劫后的幸 免于难而庆幸,对我们的奋斗和抗争充满了幻想。然而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之后, 中国发生了更多没有料到的事情。震惊之余,不能不自问:我们还需为我们的幼稚 和肤浅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毫无疑问,如果每个中国人不能像德国人记忆奥斯维 辛的苦难和耻辱一样,记忆文革和与之一脉相承的灾难,我们的民族必将长久地在 漫漫自由之路上徘徊。我们的子孙会给我们以同情,但未必会为我们而骄傲。任何 漠视灾难的成功,漠视牺牲的辉煌都没有意义。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