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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月刚过,田晓青打来电话,告诉我刘羽因为肺癌住在复兴医院。这消息让我 半天没反应过来。我说,不会吧,去年年底他还好好的,说好回波兰把餐馆卖了就 回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那时我正在装修新买的房子,我们约好,有了大房子把 老朋友都叫上好好聚。晓青说,是真的。六月在波兰查出肺癌,当即就做了手术, 八月回到北京开始化疗,其实那时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腹部。刘羽是要强的人,他不 愿意在医院病恹恹地见朋友,或者说,他不相信自己会从此爬不起来。十月,检查 出肿瘤转移到了脑部,他意识到自己随时有可能失去意识,再不与朋友们见个面可 能真的晚了。 我到病房时,护士正在和刘羽讨论一种止疼药的药效,那是一种进口的贴剂, 每贴八十元,据说二十四小时内有效。护士认为刘羽虽是自费病人,但他从国外回 来,一定用得起进口药。后来听他家里人说,在医院每天的费用超过五千元。记得 刘羽说过,他的目标是攒够十万美元就彻底回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攒够了那 个数,即使真的够了,也仅够他花几个月。十几年的积蓄最后都扔给医院,真是为 刘羽喊冤。 我给他带去了白色的百合花,找来饮料瓶插上放在他的床头,而且从始至终握 着他的手。我不在乎病友们狐疑的目光,我握着刘羽的手,希望一只健康的手一只 女人的手能传递给他一点儿温热。因为瘦得脱了形的刘羽让我想起丈夫临终前的样 子。那时候我常常这样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他需要,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更因 为他肉体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刘羽说,振开的妈妈来看过他,还给他带了些钱, 振开也从美国打了许多次电话,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北京见面。我知道振开对他很 重要,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多么失意与落魄,振开始终和他走得很近,况且,振开 还有“北岛”这样一个著名的笔名,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我不知道振开对此有什 么感受,但如果我是振开,会很情愿让刘羽这样的朋友享用一下自己的名字。人活 着谁没一点儿虚荣?活在俗世里怎能没有一点儿世俗? 说实话,我愿意把更多的宽容给予刘羽,不是因为人之已死其言也善,实在是 因为刘羽一生追求的太多得到的却太少。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他肯定比老三届年长,“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已 经在一个厂里做工。他家住在小西天北影演员剧团宿舍。那是一个著名的院子,院 子里住着许多著名的人,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工人。后来成为著名导演的陈凯歌、 田壮壮等人都是在那种著名的院子里长大的,所不同的是,他们还出生在一个个著 名的家庭。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好处是见多识广,可以让你生出美好的向往,但同 时也会让你经受残酷的失落。比如,老一辈摄影家钱江是他家的邻居,钱江的儿子 钱涛涛与他同龄,在那个年代,钱涛涛开始玩摄影。那是一个被说成是撕票子的爱 好,刘羽当然没有那个条件。他一生中惟有一次与摄影沾边,就是八十年代与香港 中新社到西藏去拍纪录片,他请了假和摄制组一起进藏,担任的职务是场记。让人 心酸的是,刘羽临死前念叨说,他一辈子就想有一架好相机。对于少年刘羽来说, 这是一个美丽的向往,也是一个太奢侈的向往,它像一粒种子撒在心里,他用一辈 子浇灌它,但却无法预料它开出的是罂粟还是玫瑰。 刘羽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居然赢得了院子里书香门弟名门之后的尊敬,他性格 谦和,为人厚道,勤奋进取。他读了许多书,据说专攻文学理论。大家给他取外号 “刘公”,有少年老成之意。操持遗体告别会的,正是当年院子里的发小,如今有 的是名校的教授,有的是公司的老板。 刘羽是北京地下文学圈子里资格最老的人。七十年代初他就与芒克、彭刚相识, 这两位结义的北京最早的先锋派,已经是地下文学历史的正本,而对于这段历史刘 羽无疑是见证人。当年大家戏称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芒克与北岛相识也是通过 刘羽的介绍。在《瞧,这些人》一书中,芒克专章写到北岛,写到彭刚,却几乎没 有提到刘羽。只有一处,在写陈凯歌的那一篇里,芒克写道:“至于什么……刘羽 ……等人物,在我的记忆里就太遥远了。”的确,刘羽实在没有值得书写的历史, 没有诗,没有画,没有小说,没有电影,他的名字很少见诸于报刊和荧屏,被忘记 是很自然的。刘羽死后不久,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我告诉芒克: “刘羽死了。” 他说:“是吗。”他再无话,我也再无话。 mpanel(1); 刘羽在北京先锋派文学青年里游走,却没能成为先锋派人物,还一不小心陷入 了政治的泥潭。一九七三年,他在工厂无意间说到毛泽东,“人都会犯错误,毛主 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犯错误。”这是一个典型的三段式逻辑推理,就如同说“人 都会死,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死”一样,说的是最简单的常识,或说是最精 辟的真理,大约都不会错。可是,在当年是连想都不应该想的。不知道刘羽那时是 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想卖弄一下他懂点儿逻辑学,总之,他为此进了监狱,一蹲 就是三年。也巧,竟与聂绀弩关在了一起。从章诒和的文章得知,聂绀弩当年关押 在山西临汾,我不清楚刘羽当年案情的具体细节,也许是判了刑,否则何以就关在 了山西。 聂绀弩是诗文俱佳的作家,又是一个有血性的老人,胡风集团、反右、“文革” 每次运动都没把他落下。所以不管是就他的文学成就,还是他的人格风骨,在文化 界都算是说得上的人物。七十年代末,因为与聂老的交往,刘羽又进入了文化老人 的圈子。我认识他时,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嘴边尽说出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我 觉得他神通广大。到了八十年代,和他一块玩儿了十几年的北岛、芒克这样一群另 类的边缘人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没跟他打招呼就冒将出来。与他一样在北影宿 舍长大的陈凯歌、田壮壮、钟阿城们也在一夜之间突然崛起,而且一个个都身怀绝 技、身手不凡,着实填补了浩劫之后中国文化界的真空。刘羽身边像是流星环绕, 一些由远而近,另一些由近而远。流星的光晕笼罩着他,他始终想飞,却停在了原 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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