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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殷鉴纪 殷鉴不远,就在夏后 把神拆穿,把人看透   文星被迫结束后,我虽然自顾不暇,但我仍尽力照顾一个人,他就是殷海光, 国民党自从在大陆失败逃到台湾后,他们检讨失败的原因,可分两派:一派认为专 制得不够,今后要多专制才行;一派认为自由民主得不够,今后要抛弃老套,要做 深刻的进步的反省才行。做这种反省的人数极少,但最成功的就是殷海光。殷海光 这一成功,表现在《自由中国》杂志上,精彩无比。最后,国民党决定动手了,弄 出了雷震案,《自由中国》也就停刊了。殷海光在《自由中国》时代,风光八面, 如日中天,《自由中国》被迫停刊后,他顿失地盘、渐形索寞。一九六0年以后,到 一九六九年死去,这九年问,他“一年老一年,一日衰一日”,却正好赶上我在文 星时代,由于我的帮助,他虽在迫害频仍、衰病侵寻之中,却得以在出书上、生活 上、医疗上和精神上,获得不少支援和安慰。在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六六年间,他在 文星书店共出了四本书,都是我主持的。四本书是:一、《思想与方法》、二、 《到奴役之路》、三、《海耶克和他的思想》、四、《中国文化的展望》。在出这 四本书的过程中,我遭遇了三个方面的困难,第一方面是殷海光本人的,殷海光是 《自由中国》的首席余孽,他要出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自不消说;第二 方面是我本人的,我在文星兴风作浪,给文星带来极大的压力和麻烦,自己作孽之 不足,还要勾结余孽,双料出书,“廿目所视,廿目所指”,也不消说;第二方面 是文星内部的,文星虽然是进步的书店,但是还没进步到要甘愿赔钱的程度。“杀 头生意有人做,赔钱中意没人做”,给殷海光出书,出到后来,简直已是又杀头又 赔钱的玩意,劝说文星主人萧孟能出版指日可禁之朽,是需要费些力气的,虽然萧 孟能礼贤下士,但冥冥中老板老板娘“四目所视、四手所指”的画面,却也不可不 知、也不可个稍为人家设想。殷海光是不怎么通人情的书生,我调剂其中,希望出 书第一,不要枝枝节节因小失大,这种苫心,我想殷海光和萧孟能都不尽知道。例 如出版《中国文化的展望》,我为了给殷海光较高的稿费,就在萧孟能肯出的槁费 之上,暗中自己贴了不少钱,此中调剂,当事人不知也。   殷海光有一封给何友晖的信,中有一段自道他和我的为人:   李敖从前托人告诉我,说我“为人应世笨拙不堪”。我想他的话是有相当道理 的。第一,他为人应世比我灵巧得大多;第二,他跟人接触,最根本的着眼点就是 自卫,因此他总先假定人是坏的。我的自卫意识远落在求真精神之后。我跟人接触 时,尤其是跟青年接触时,常不假定他别有用意,除非确有明证来证明他是别有用 意的,我不轻易下这样的判断。   可是,等到有了明证时,我已经吃亏了。然而,我无悔,我并不因此对人类绝 望。一个理想主义者常常不免要为他的理想付出这类吃亏的代价的。我们没有决定 性的理由(decisive reason)来断言这个地球上没有真诚的人。我们可以碰,也可 以寻找,与我们共心通灵的人。我想你们在香港可能交接到不少朋友。当然,时至 今日,仅靠言词不足以知人,我们还得在共同的工作里交友。   在时过境迁以后多年,回想大家“在共同的工作里交友”,萧孟能确是真诚帮 助他的出版家,因为以殷海光当时的处境,这样年复一年的支援,确属难能可贵。 萧孟能虽然与我反目,但他做的好事,不应埋没-李敖为人侠骨柔情、恩怨分明, 也由此可见一斑吧?至于殷海光说的“仅靠言词不足以知人”,这倒真正有感我心。 殷海光“为人应世笨拙不堪”,但是真正笨拙之尤的,乃在于他专门被他“仅靠言 词”的学生所欺所卖。殷门弟子与殷海光的关系,多是“单向会”、多是靠他提拔 而不能有像样反馈的,他们在殷海光生前死后,投奔彼党者有之、投奔宿敌者有之、 冒充传人者有之、拿他做演讲会纪念品者有之……但他们除了“仅靠言词”之外, 从未对殷海光援之以手。殷海光一生寻与他“共心通灵”的人,结果找到的,多是 “仅靠言词”的学生骗子耳!这真是他的悲哀! mpanel(1);   他“为人应世笨拙不堪”,还可举例以明:此公爱书成寐,有一次他看一本Ar isiotle(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他女儿殷文丽过来,他就教文丽念Aristotle这个 字,没想到文丽正在换牙,没有门牙,念到totle,口水应声而出,喷到书上,殷海 光大叫:“哎哟!哎哟!”急忙掏手帕擦口水。多好笑呀!还有,此公一辈子只打 过四次电话(至多四次),有一次他太太教他如何打,把他带到公用电话旁,替他 把号码拨好,对方说话,才递给他。殷海光紧握听筒,满头大汗,打完了,要昏倒 的样子。他太太赶忙抓住他,发现两手冰冷、两眼发直,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再 谈他的鲜事。有一天,他和政大的另一书呆夏道平教授,忽然要开洋荤,跑进观光 饭店喝咖啡,咖啡厅在十二楼,他们就进入电梯,可是很久很久还不到,空气闷得 难过。殷海光说:“这么久了,即使一百二十层也该到了。”于是紧张起来,还是 夏道平聪明,他看电梯墙上有许多阿拉伯数字,就乱按了一个,门突然开了,原来 还在一楼!两人得庆重生,吓得不敢再坐电梯,决定走楼梯上去。走到二楼,就发 现没有上三楼的楼梯了,只好又下一楼。殷海光说:   “我们到别家去,何必一定要在这里。”夏道平说:“不行,既来了,一定要 找到。”于是两人四处去找,找至一座有人开的电梯,总算到了咖啡厅,不巧那天 咖啡厅休息。两人只好再摸索到另一较的房子,一进去,发现都是一对对情侣,两 个老头也顾不得了,挤进坐下。看到一位歌手正在边弹边唱,夏道平碰碰殷海光, 大声说:“你看,是真的人在唱歌呢!”   殷海光虽然“为人应世笨拙不堪”,但仍处处不忘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从他 生活细节上,也可看到一斑。他从不坐公共汽车,他认为人的尊严会给挤掉;他喝 高级咖啡,吃英国饼干,去贵族医院看病……这些都表示他也满布尔乔亚的。   另一方面,他除了不大会用电话机、不会用自动电梯外,要替人做衣服的殷太 太向人收两种工钱-有钱的人要多付,没钱的要少付……这些都表示他也满书呆的 一面。以这样层次的知识分子,来了解人间万象与真相,当然要受到很多限制。殷 海光虽然天姿英明,但在生活面上和人事面上,却很容易被投其所好、被小人利用。 我举一个例子。《自由中国》停刊以后,殷海光对国民党的厌恶更深了,一个人只 要同他骂国民党,他便轻易相信这个人。有一次,台肥六厂图书室请我讲演,我认 为来者不善,拒绝了;他们改请殷海光,我劝他不要去,他被封锁已久,还是去过 瘾了。讲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向他大骂国民党,立刻谈得投机起来。后来登门拜 访殷海光,殷海光还把《自由中国》编辑胡虚一介绍给这陌生人。牵累到胡虚一身 陷黑牢,原来那陌生人是卧底的!殷海光就是这样容易被钓的人!农村小孩钓青蛙 只要用根线,往草里一放,青蛙就咬住不放,全身暴露而出。殷海光容易被小人利 用,也正如此。雷震也犯同样的毛病。我同殷海光玩笑性地表示过:“你们的为人 最容易被小人包围,你们搞政治,若当了政,恐怕小人当道的情形,更要严重呀!”   在我写《老年人和棒子》发表后,不久就发生了“中西文化论战”。文德(陈 宏正)在《殷海光教授年谱简编》中说:   “在文化论战中,李敖独得盛名,但殷却背着黑锅。”因为“西化派中殷的学 生李敖、许登源、洪成完攻击胡秋原,引起胡秋原的误会,以为西化派是殷在背后 策动”。以致殷海光“以后被胡秋原、徐高阮连续不停地施以人身攻击,对其后迫 害殷不能在台大授课,形成一大压力与不利环境”。这段内幕,殷海光留下一篇回 忆-《我被迫离开台湾大学的经过》,其中说:   在论战中,胡秋原君知识上的短缺,思想上的混乱,被我的一,群学生指破。 尤其是他参加“闽变”的往事,被李敖君指出。这一下使他的名流声威扫地。他痛 心疾首之余,认为系我在背后策动,于是在《中国杂志》上参加徐君对我的围攻。 这二位先生的言论,充满对我的污蔑、毒骂及构陷,但却伊然为学术尊严及自由民 主而仗义执言。标榜历史文化儒家道德的某君(李敖按:徐复观也),则从旁助威……   ……本年上学期末,各校发现一种宣言,不知是哪儿来的。宣言的内容主要的 是批驳费正清等在美国国会证词,说他们“助匪”、“犯罪”。照我看来,这篇文 章可算官方雇用文入的写作精华。彼等立论,完全是从一个政权的利益出发,罔顾 世界大势。其实,费正情等人的言论,意在保全台湾。台湾这个小岛,若不是美国 第七舰队保卫,恐怕早在一九五0年便“陷共”了,还有什么“反攻”空话可说?复 次,这一宣言表面系“自由签名”,实际则为一“忠贞检查”。在台湾住了十几年 的人,面对这一签名运动心里都有数,如不签名将被疑为不忠于某党政权,这样的 人将蒙种种不便,甚至有打破饭碗的危险。在台湾这种形态的绝对主义的统治之下, 谁不怕麻烦?在台湾这个饭碗难找的岛上,谁不怕打破饭碗?   于是而有一千四百位文化工作者签名的盛举。我因为一方面认为那一宣言的内 容幼稚可笑,另一方面我尤其憎恶那种“间接强迫”的作风,所以拒绝签名。后来 校方一高级党务人员亲自来舍劝签,仍然被我拒绝!   于是,多年累积的问题爆发了!   殷海光说“一千四百位文化工作者”的抗议宣言“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但在 十三年后,“哪儿来的”终于水落石出。一九七九年三月,国防部总政治部属下的 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了一本红皮烫金的《慎师七十文录》,是庆祝曹 敏七十生日的一本专集,其中有一篇《胡秋原先生序》,我看了以后,才疑团尽解。 胡秋原在序中回忆:   我是一个几乎没有所谓“社交”生活的人,与党政方面人士尤其少有个人的往 来,所以我与曹慎之先生原不相识。   一九六二年,郑学稼先生和我因为一个同我们两人有投稿与书业往来的书店, 在所谓文化论战后忽然对我们两人先后送红帽子,我们便先后对那书店及其作者提 出诽谤案之诉讼,法院合并审理。这种官司在中国原很少见,所以开始之时旁听的 人不少。当时一般朋友对郑先生与我的批评大抵是“修养不够”,“不上算”,甚 至于说“好事”;只有三个人同情我们的遭遇,经常到法院旁听,这便是任卓宜、 曹慎之、徐高阮三位先生。任先生是我们两人的老朋友,徐先生则因我而认识郑先 生,曹先生那时与郑先生在国防部的一个研究部门同事,他是因郑先生而去,于是 我在法庭开始认识慎之。   这一透露,告诉了我们:在胡秋原、郑学稼告文星的讼案一开始,曹敏便以与 郑学稼“在国防部的一个研究部门同事”的身份,微妙的介入了。胡秋原又说:   当官司尚在进行之时,到一九六六年,美国国会为越战举行听证,费正清、巴 奈特趁机主张讨好中共以解决越战。有一天,慎之邀约我和学稼、高阮三人,主张 写一封对美国人民公开信,结果有一千数百人签名的公开信在《纽约时报》发表, 一时发生相当大的影响。此我与慎之合作之一事。   这一透露,又告诉了我们:“当官司尚在进行之时”,曹敏已经“邀约”胡秋 原、郑学稼、徐高阮共同合作为国民党秘密搞文宣。据一九六六年七月三日《联合 报》,当时新闻局长沈剑虹曾在立法院内政委员会报告施政说:“台湾学人教授一 千六百余人驳斥美国姑息分子费正清之流的谬论,曾于五月发表《致美国人民一封 公开信》,已由‘新闻局’译成英文,现已洽妥《纽约时报》,于近日内连同签署 者一千六百余人名单在该报刊登/可见国防部总政治部黑势力之大,大到可以自行 作业,然后叫行政院新闻局到美国报上买广告的程度!胡秋原说他们“写一封对美 国人民公开信,结果有一千数百人签名的公开信在《纽约时报》发表,一时发生相 当大的影响”。事实上,“一时发生相当大的”,不是影响而是丑闻。因为一千六 百余名学人教授的众口一声,适足反证了这些知识分子的被强奸。正因为是被强奸, 所以失格的学人教授们,也就乱签一气,一千六百人中,因为在各校兼课而见名就 签,以致光“签名重复”的,就有六起之多!其中朱建民、董世祁、何静安、郑小 杰、卢英权、林碧沧诸教授,大名都出现两次,如此丑闻,真是今古奇观也!由签 名事,参照文星被封杀,在封杀作业中,由王升主持的“国防部总政治部”,是媒 孽最深的首席机构。当时文星的敌人胡秋原等,表面上是自由学人,其实骨子里却 跟王升这些大政工挂钩,同干这一票“文武合一”的摘星大业。当时因为事涉机密, 流传出来的内幕有限,所以无从深究。直到胡秋原事后自己这样透露,才真相大白。   王升本人是没有文化水平的下三货。林正杰的《前进》杂志马屁说他是正统军 人出身,这是美化王升的说法。事实上,王升只不过小学毕业外加受训不足六个月 的卑鄙小子,所以他的招朋引类,也就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式 的,他所欣赏并重用的大将曹敏,还不如王升念过小学,他根本没进任何正式学校。 他在一九二六年混迹北伐队伍中,办党。抗战胜利后,办党报。离开大陆后,逃到 香港做小生意。一九五一年来台湾,一九五二年到政工干部学校教书,见宠于王升, 自此扶摇直上,伊然学术与政治之间人物矣!胡秋原等从曹敏这根线上攀王升,完 成“文武合一”的挂钩,这种人是什么水准,可想而知矣!殷海光因文星而被胡秋 原等迫害,一千六百人签名事件只能算是迫害中电影手法的“远景”,因为这一甄 别“忠”与“不忠”方式,受害者不止殷海光一人,但是对殷海光个人的文字围剿 和台大出局,却是电影手法中的“特写”、“大特写”。受害人首当其冲者,则是 殷海光。殷海光说国民党迫害他是“用一种十分复杂和隐闭的方式,不易观察到”, 确是事实。当时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只是表面上的文字围剿,却不知道骨子里胡秋 原等的勾结国民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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