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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他是在他爹失踪后第九个月降生于世的,那时候他娘已经同万大山成了亲,也 就是说,他娘在他爹不见人影后不到半月的工夫就同杀回老家,叫嚷要干一番连老 天爷都要得红眼病的大事的万大山混在了一起,而且很快结了婚。   这事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实在蹊跷,村里人一直没有想到他娘会这样那样地做出 决定,而且大出他们的意料。按他们的说法,他娘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女人,在山 里名声也还是不错的,可她之前明显和万大山已经好上了,怎么又同一个陌生的男 子相好?可那陌生男子突然不知去向,这事本来就已经蹊跷了,可她怎么突然又贴 上了万大山,而万大山也没损害她一根毫发,难道她和那陌生男人就仅仅是一夜情 么?可即使是一夜情,也比万大山这土匪强,可她却在他突然失踪后不久就再次和 万大山住在一起,让村里人大呼意外,可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她出人意料地而且是 迅速地同万大山成了夫妻。   村中一些和他娘有过交往的人也寻思过这事,可终究不明究竟。   于是他成了万大山的儿子,取的名字也颇有气势,叫万立国,小名多多。   他记得万大山从不唤他小名,一直叫国儿,直到他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开始 冷落他,甚至非常粗暴地对待他时,也一直那么叫。   这个土匪头子经常当他面大声嚷嚷道,啥多多的?是耳朵,还是灾祸啊?怕是 多余的杂种吧!哈哈哈哈!   他娘就说,是你儿子的,你却那么说话,不烂舌头么?   他娘和村里的人都叫他多多,从枇杷城和云南过来的商贩,熟悉他的,也叫他 多多,他听得也顺耳。   万大山道,老子的舌头是橡胶做的,烂不了。既然是老子的儿子,说几句粗话 给他,就表明他是儿子,是男人,是男人就得粗鲁一点!   他娘说,那你也不该说多多是杂种。   万大山道,杂种就是杂种,也就是男人,男人都是他们他娘的杂种!不是杂种, 怎么会出土匪,出淫棍,出恶霸和强盗呢?哈哈哈!   他娘说,这世道都被你说完了。   万大山得意地说,那是!你想我万大山是什么人?老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见 天说地,见人说鬼,见钱眼也开,还没有我万大山说不绝的事情?   他娘说,这……   万大山是土匪,行凶作恶,方圆几十里地无人不知晓其名字,“屋基蛇”这雅 号也交得很响,倒是万大山十二分欢喜这绰号,说比他真名有味道,他万大山就是 蛇,毒蛇,不发飚不见血时,也是大蛇虫,耗子麻雀花花燕,男人女人败家子,他 万大山都通吃。   村里人奈何万大山不得,对于其儿子,一是畏惧不敢亲近,说好人没见几个, 贼可是一窝,二是把他们对万大山的憎恶和仇恨都发泄到他头上。只要万大山不在 家,他就会听见对面山上或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吆喝:“猪窝窝,屎坨坨;狗崽崽, 狼奶奶;匪窝窝,屎坨坨;匪崽崽,猪奶奶。。。。。。”他娘一听到这恶毒咒骂, 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便叉腰站在屋后坡上一棵桐子树下,“挨千刀遭雷劈砍脑壳” “断子绝孙”“谁家的妹儿难产找不到地方埋尸体”“哪个狗日的尿屎都拉在床上 下不了蛋”“万家啥地方惹了你们哪你们没屁儿放臭了啦”云云。他娘不仅是地方 上的绝色美人,而且骂人的本事可是地方上了得的,很多自称泼妇的也和她斗不了 几个回合便落荒而去。他娘这番在山坡上拉直了嗓子大吼大骂一通,对面山头和树 林就死寂下去。他娘还不解恨,唾沫飞溅地又骂了一阵,估摸着他们也不敢再还嘴 了,才住了声,将听得滋滋有味的儿子一把提起,道:“你瞧你那窝囊相!滚回去, 等你爹回来几枪解决了他们!”话是这么说,他娘却从没将乡里人骂儿子的事告诉 过万大山,她知道万大山一发起横来,连人家的祖坟都会给挖了的。万大山那帮弟 兄虽说是饭桶土坯子,但对付这些泥腿子还是颇狠毒的。他娘是刀子嘴豆腐心,说 了骂了也就过去了。他娘可不稀罕万大山帮自己出点气什么的。   可娘怎么嫁给了一个土匪呢?他常想。   同时,让他觉得诧异的还有,在山坡上跳来跳去骂得村里瞬间鸦雀无声的娘, 怎么在万大山面前就没那么个威风,最多也只是顶撞几句而已?难道真的因为万大 山是土匪?他喜欢看他娘在山坡上骂人的痛快劲,但令他失望的,他就看见他娘谩 骂过那么一两回,也从没见过他娘那么气势汹汹地和万大山吵闹过,他娘留在他心 里的始终是那么一副温驯、可爱而有可怜的模样。他经常想,倘若他娘也这么谩骂 万大山,情形又是如何呢?万大山是恼羞成怒,用枪顶着他娘的脑门,还是像村里 男人在老婆发作时一样,嬉皮笑脸,或者干脆忍让了,待在一边什么也不说?   但他亲爹与他娘的事万大山还是知道了,可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起先,村里的人虽然对他爹的突然消失疑惑不已,后来却津津乐道,并让那事 流传了很远,但万大山由于经常和他的喽罗在枇杷城周围和深山里抢劫驻扎,很少 回家来,自然便不会知道他娘和某个男人有染的事,即使万大山回来,也仅仅是和 他娘待在一起,吃吃喝喝,便是在床上躺着,村里的闲言碎语,万大山根本无从知 晓。   而人们对他爹失踪的说法,版本不一。   有人认为他爹那天酒喝过了头,摔到了山谷里,人可能没即刻死去,却受了重 伤,无法动弹,被野兽给撕了,连骨头都给野兽给吞进肚子了。 mpanel(1);   有人认为他爹面上看来寡言少语,是个本份人,但也是花花肠子藏在肚子里, 见一个女人便爱一个,他一定同枇杷城里某个妓女跑了,况且他爹来路不明,来了 也就来了,去了也是个暗着,无人知晓,也是常理。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他爹让万大山给一刀宰了,被剁成几大块,扔在山里喂野狼 了,然后万大山三天两头地找到他娘,和他娘厮混在一起,而万大山要加害他爹, 就是因为万大山和他爹同时喜欢上了他娘,结果就是他爹必须去死。他娘是村里出 了名的美人,连枇杷城里都有很多人知道山里有他娘这个标致人儿,他们中有人费 尽了心思和钱财想讨他娘为妻,但也只是做做梦而已。万大山是土匪,仗着手中有 几杆破枪,又是贼胆包天,又喜欢寻花问柳,能不为他娘的美貌所惊扰么?   这几种说法似乎都能成立,虽然人们大多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但由于缺乏依 据,日子久了,也都迷糊了,人们便又开始了新的编撰。人们的好奇心滋长了丰富 的想象力,加之他们在议论或讲述时手脚乱动的阵势,旁人便都信以为真。但不管 讲解人叙述者如何如何地添油加醋,让听者如何如何被吸引,倘若有人定睛问他们 他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他们都不能做绝对肯定的回答。 反正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是死是活,在苍茫人世间,又有谁能揪着鼻子扯着耳朵 来道个明白呢?   那段日子山里传闻从云南北部过来的土匪将要攻打枇杷城,之前要先血洗村子, 说是要找万大山算帐,万大山在几年前和滇北的黑势力结下了冤仇。   他娘也听说了,那时她还在对他男人的失踪而焦虑,听说滇北的土匪要劫杀村 子,也一时惴惴不安,乱了方寸。   村中胆小的人忙将粮食藏了,携了一家老少逃到后山去了。胆子的大一点,就 待在村里,琢磨着看看行情,可腰间还是别了短刀匕首的。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爹 回来的他娘,眼珠子都快跳出眼眶了,嘴上都急得起了泡。   天黑下来了,黑得那么紧,那么实,群山好象被黑暗这片无边的大海给淹没了, 风就是那一阵阵涌来又退去的波浪,时尔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就像海底万千游鱼, 在搅动,在翻转,在急速潜行,呕吐着数不清的气泡,使整个海的世界充满了神秘 的骚动和沉重的恐慌。从大海的空隙朝头上望去,廓远的天穹里,繁星密织,点点 斑斓,由远而近,又从近而远,世间无穷的奥秘在这些星辰之中,都显得那么渺小 和卑微,而世间人从这片庄严而有危机四伏的众星铺排中,看到了他们复杂而又脆 弱的内心,那些不安,那些惶惑,那些猜疑,那些恐惧,那些胆怯,都在星空的映 衬下,在黑暗里赤裸裸地暴露着。   他娘在黑暗里不知如何做才好,她也想躲到后山去,那里野林丛丛,幽洞密布, 沟壑纵横,山高壁陡,极容易躲藏。   他娘没心思做饭,她利用天黑那段时间将屋子里的东西安置妥当,又收拾好要 带到后山去的东西,用绳子捆牢后放在门边,然后就坐在门口等他爹回来。后来, 他曾想,那捆东西里也许就有那件被他娘视着宝物的旗袍吧,她不可能把它丢在屋 子里,让匪徒们掳了去让他们的相好穿,或一把火给烧了。   他想,他爹是从哪里弄来一件质地上乘的旗袍给他娘,并迅速讨得他娘的欢心 的呢?他娘在黑暗中等他爹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呢?她能预知他们两人后来的命 运吗?他依旧无从知晓,也很难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置身于当时那片黑暗中去,做一 回他娘,想一回他爹,但任凭他如何努力,如何鼓动自己进入那时那情境,他都失 败了。   之后,他娘央了村里几个年轻人陪她到后山去,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们每人手里拿着火把,说了几句话,就上路了。刚出门,他们就看见远处有零星 的火光,那是别的村庄的人,也像他们一样,到后山避难的。大家都没发出声音, 只顾得了脚和滑滑的小路。可刚走出村子,上得山坡不久,他娘突然惨叫一声。众 人以为她摔倒了,或者被夜游的蛇给咬了,都吃了一惊,便急急合拢了来,发现他 娘站着不动了,神色慌张凄楚,仿佛丢失了魂似的。   年轻人说,赶紧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他娘不走。   年轻人看见他娘满脸都是汗水,头发都粘在了额头上。   年轻人说,你这是做什么呢?怎么不走?土匪是山中蛟,可是说到就到的。   他娘大叫一声,我不走!要走你们走!   他们说,你发什么疯?   他娘说,我等我男人!   说完,朝来的路上飞快地跑去。   几个男人愣了。   他娘顺着村边的小路,跑上了早上他爹离开家时的那条路,边跑边哭。   黑夜吞没了山野,却将他娘焦灼无助的声音一次次地给挡了回来,浑厚深沉凄 厉,可就是没有他爹的声音。   那几个年轻人也顺了来路跑过来,跟在她娘的身后,他们一时忘记了匪徒们也 许就在暗处趁黑暗向村里袭来。   山路上,几点火光像鬼怪的眼睛,那声声喊叫在山里冲来撞去。   夜深了,他们一无所获,没找到任何一点关于他爹下落的迹象。他们手中的火 把完全燃尽了。   他娘使出最后那点力气呼叫着,那声声回音恍若群兽的咆哮或匪徒龇牙咧嘴的 哄笑声、叫骂声,他娘和几个年轻人听到这些声音,都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对他娘说,走吧,你男人现在是人还是鬼,那是命!   他娘哭了起来。   年轻人说,赶紧走!   众人将哭瘫在地的他娘夹起来,急急朝后山跑去。   又见到一群人,他们手中的火把,在远处看去,就像一条通体闪烁的蟒蛇,弯 弯扭扭地向黑夜深处钻去。   这可怜的女人,她的男人死了。人们想,这是千真万确的。   当夜在村里和逃向后山的人听到了他娘凄惨的叫声,就知道那个男人走了,走 到哪儿去了呢?他们不知道。后来的几天里,人们看到他娘满脸蜡黄两眼无神,像 一个纸做的人,就明白了,他娘床上那个来路不明却还算本份的男人死了。   “只是命!”他娘这么说,也这么一想到命,泪水就止不住往下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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