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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万大山不做土匪时,他已经十岁出头了。   万大山摇身变成一个本份男人,摆出了一副居家过日子的架势,并不是其良心 发现,或某天夜里突然被一番噩梦惊醒了半世所犯罪孽,而是在于,万大山落草为 寇十几载,打打杀杀,饮血啖肉,生死难卜,已是困倦难当。万大山虽然是一个粗 人,却还是能想到眼下已经不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占山霸寨,逍遥自在做土皇 帝的世道,得考虑考虑后半生的事了。枇杷城里虽是山中小城,却也受到外面影响, 阴风吹得紧,极不太平,但在深山荒野里却是一池静水,万大山也想趁世道还没乱 到无法收拾的时候为自己找到一个容身之地。万大山手下那帮青衣黑裤,肩扛破枪, 嘴叼旱烟,头缠白布,行路如飞的喽罗原本也不是什么真的“杀富济贫”的英雄好 汉,难以成就大器,自然也不想一辈子这般成为贼寇,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人心 早已涣散。可万大山却因为分赃不均,同他的手下闹得几乎要翻脸,当初聚众闹事 的兄弟义气已经不复存在。导致万大山不得不立即做出散伙的决定,其直接原因就 是那些抢劫来的财宝,为了这些财宝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万大山将它们藏在了他 那个身为大财主的伯父万泽亨处。万大山有两个叔伯,一个是万泽亨,另外一个是 远房的叔伯,姓名万有泰,万大山因为他娘的缘故将其杀死了。万大山思虑再三, 决定把财宝藏在万泽亨处,是因为万泽亨是大财主,宅深墙高,且有家丁护卫,财 宝放在其中,极为安全。但万泽亨虽然是个腐朽老头,却也是个吃喝嫖赌之人,见 色贪色,见财贪财,对万大山送上门来的财宝自然不会不动心思。万大山是个精明 人,很快就识破了老头子的心机,便连夜带了几个心腹,窜到万家府邸,乱枪将还 在床上与小老婆调情的万泽亨打死。万大山从万泽亨的地堡里将财宝取出,重新寻 个隐蔽地方藏好,然后,折身返回万泽亨大院,将万泽亨收殓入土,咒骂一通之后, 扔给其家人一些大洋。离开了万家大院,万大山肚子里仍然狐疑重重。半路上,万 大山借口又累又饿,命令心腹找个地方歇息。万大山拿出烧酒,先美言了一番,然 后高上嚷嚷,弟兄们,今天老子高兴,大家敞开肚子喝!万大山事先在酒里下了毒, 心腹们喝了后,捧着肚子满地翻滚,口吐污血死去。万大山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回到山寨照旧喝酒吃肉,心血来潮时就去骚扰骚扰枇杷城,到附近的村子和逮着过 路的马帮就抢劫一通。但事情很快暴露了,万大山那帮平时大呼“为万大帅肝脑涂 地在所不辞”的喽罗们不堪忍受他独吞财宝和毒死兄弟的行为,趁他不备而袭击了 他,但万大山就是万大山,凭借其一身本领,幸得逃脱,并迅速将带头的两个头目 处死。事情完毕之后,万大山终于明白如此下去,终将自身难保,便将所有的手下 召集起来,拿出一部分财宝,分给了他们,说,兄弟们,大事小事你们都知道了, 说多了也全是他奶奶的废话,那我就不说了,那好,我们就此散伙吧。我姓万的过 去还是对得住大家,我有吃有喝也没忘记过兄弟们,兄弟们有了大病小灾,我万大 山也没吝惜过钱财。至于你们前段日子纠集起来,想要剿杀我,差点要了我的名, 你们他娘的干得好,干得好啊。可我是谁?我是万大山,你们想干什么?反了啊你 们?这是天理不容的,老天爷打雷也会劈死你们的!可话又说回来了,不就是男人 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么?想过来想过去,就罢了,你们也还算有义气,帮我把那两个 领头的给开膛破肚了,老子谢你们了!你们和我兄弟一场,杀来杀去,脑袋都别在 裤带上,生死不由人,到而今大家都还活着,也就是福气了,我万大山也没什么好 说的了,这些财宝都是大家的,大家都分了吧。来!喝了这碗酒,我们就只有等到 来世再做兄弟了。酒干了,碗一只只被摔得粉碎,以前在山里飞、洞里钻、水上飘 的土匪弟兄们抱抱拳,说一句后会有期,便悉数消失了。万大山重新将剩下的财宝 藏好,就到了他娘的身边。   “他奶奶的,是该老子回来了,这不,老子就回来了!老子就回来了,知道么, 老子洗手啦,洗干净啦!”万大山对他娘说。   女人心里想,不做土匪,是积德了,可要使村里人不骂你,怕是要等到来世了。   “这是国儿?他奶奶的,国儿都这么高了?嘿嘿,我万大山气盖一世,可没几 个人认我是英雄,他们躲在背后都骂了我祖宗八代了,连我儿子们也要遭骂的。也 罢,老子就是土匪,哪天老子想不完了,就再去干土匪,做一辈子土匪,杀杀杀!   嘿,那又咋啦?老子还不是有给端茶倒水的婆娘,有给老子续香火的后人吗? 老天爷,你瞧好了,老子绝不了种!”万大山一口金牙,一张嘴就是满嘴金光。万 大山说了一通话,只见他木然地站在一旁,没有搭理,便有些生气,在他屁股上猛 地一拍,然后上上下下细细端详。他怯怯地退了几步,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被称着“屋基蛇”的万大山确实长着一副粗爽男人的身坯, 骨架宽大,精瘦结实,眉毛粗长,双眼黄得透明,透出一个打家劫舍的男人精明、 狡诈、残忍和沉着的性格。   女人道:“你就知道打呀杀的,如今却也只是说说,图过嘴巴瘾,也就罢了。   你瞧瞧,多多都这么大了,都快和你一样高了,可你这个做爹的亲近过几回? 你这做爹的样子,还指望有人给你烧香火?”   “你妇道人家,懂个屁!老子在山里跑上跑下,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你 们谁亲近过老子?国儿长这么大,还不是全靠了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给撑着长的?”   万大山吐了一口痰,用脚碾去,“要是我还领着我那帮兄弟们混,国儿也就是 我山寨里的一个喽罗了,再过两年,我就当他奶奶的爷爷了!”   女人白了一眼万大山,见他兄弟立邦在一旁用石头砸核桃吃,便走过去,一把 将他拉了起来:“你爹回来了,你怎么只顾你一个人饱胀?去,给爹送点去。”   万大山听罢,站起来,慢悠悠地踱到立邦的身边。   立邦挨了女人的训斥,脸上拉着,挪了乘着核桃的篮子,放在万大山脚边,又 径直低头砸起核桃来。   “这小崽子,自打会张嘴能吭气儿起,就没好好叫过我一声爹。邦儿,邦儿, 你不叫爹也就算了,你怎么只顾自己吃东西?老子是谁?你他娘的不认老子?”万 大山蹲下去,高大精壮的身子几乎可以把立邦给罩住,斜挎在胯间的手枪露出乌黑 的枪口。他原以为立邦会像他一样惧怕面前这个土匪头子,但他那个弟弟却像什么 事也发生,什么人也没见过似的一边不轻不重地捶击着核桃,一边将核桃仁一块块 丢进嘴里。 mpanel(1);   万大山一直就那么蹲着看他这个小儿子,后者砸开的一块核桃壳飞起来,砸中 万大山的眼皮,万大山满脸愠怒,筋肉抽了几抽,手机械地伸向了腰间的手枪。他 娘盯着万大山的手,吓得连嘴都歪了。万大山使劲地眨眨眼睛,脸上的肌肉绷紧了, 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它们松弛,脸色也平和下去。接着,万大山咳嗽了一声,拍拍小 儿子的脑袋,站起来,露出一口金牙,大笑道:“小杂种,你他奶奶的是小杂种!   看来,这小杂种真还像我!没错,像我,邦儿像我,雷轰不倒,电劈不断,天 塌下来也纹丝不动,他奶奶的,是老子日出来的,哈哈,是老子日出来的!”   万大山这番话在院子里震荡,把几只鸡和几条猪崽都给吓得飞奔而去。   他感到窘迫和害怕,就躲到一边去了。他听到万大山又说了些话,知道那是说 给自己听的,他也看见正在晒咸菜的娘在听着万大山的话后,一脸白,手也有些哆 嗦。   立邦仍然在一旁熟练地捶打着核桃,声音单调。   他望着立邦那张没任何表情的脸,想,只有立邦不怕万大山,为什么不怕?   “国儿他奶奶的太软,闷罐罐一只,连屙屎也溅不上一点粪汤来!”末了,万 大山丢下小儿子,在院子里转悠,点上一只烟,还斜吊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眼里 是掩饰不住的蔑视。他娘叫他去厨房烧水,才将他从万大山阴阴的眼光里拉了出来。   后来,万大山仍然逮着他的秉性不止一次地对他娘说,你瞧瞧国儿那模样,又 黑又瘦,连娘们儿都比他强,没一点阳气,全是一股子他妈的招人厌的阴气,嘿, 你看出来没有,他怎么看都像一个长了球卵卵的婆娘。开始他娘还替他辩白几句, 说,你说那些生分的话干什么呢?都是自己生的,说出去招人笑话,到底还是做爹 娘的没脸没皮的。后来,他娘也觉得他性子太软,说话的声音细得像一跟线绳子, 加上万大山一茬没一茬地在一边唠叨,他娘的心思慢慢也转到立邦身上去了。   他很快就觉察到了他娘的变化,这让他很难过。   但不久他就被另外的事情所吸引,那就是,他听到一阵呼哧呼哧和啊也啊哦的 呻吟,不仅让他兴奋不已,而且几乎成为他毕生的嗜好。   这种声音在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就隐约感到下体的异样。那声音是在万大 山住下之后从他娘的卧室里传到他耳朵里的。开始,他以为是万大山睡觉时在打呼 噜,可那声音又象是故意控制着的,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简洁短促和极其有力的亢奋 情绪。再仔细听去,那剧烈的呼哧呼哧声是男人嘴里鼻里喷出来的,那哦哦啊啊的 呻吟则是女人叫出来的,他知道那是他娘的声音,两种声音纠结在一起,一浪一浪 的。他极力不朝他娘的屋子旁边过往,极力把那些声音从心里打掉,即使有时他不 得不从他娘的卧室前过,他也低着头,小步快快过去。但一到夜里,那声音便同黑 暗一起涌来,包围着他,压迫着他,让他根本无法入睡。让他更惶惶的是,当那些 声音从黑暗里游过来的时候,那根小棍子就会勇猛地弹起来,撑着裤子,让他一阵 阵的灼痛。他气恼了,使劲拽那坚硬的棒子,把裤头系紧,甚至用冷水浇,那棍子 还是坚硬无比。等他在疲倦中睡去,做着古怪的梦,感到那硬物要做什么了时,他 也就横下心去,就那么爽快地让它做了,醒来时,裤子里却是一滩稀。有时,在那 些声音再次进入他意识里的时候,他感到那棍子下面的肉痒,一摸,吓了他一跳, 那儿开始长出毛来。这一吓不打紧,倒是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一天万大山带他 和立邦到河里洗澡,看到万大山腿根处浓密的毛,他似乎才有些明白。万大山叫兄 弟俩把衣服脱干净,好生把身子洗干净。立邦还是个娃娃,脱了就脱,只是他不敢, 他担心万大山看见那毛。万大山说,你他奶奶的磨蹭什么?又不是婆娘,还怕脱衣 服?他到底还是没脱。万大山嘟哝了一句:“怎么就这点出息!”这让他苦恼了很 久。   他终于强迫自己去证实一下那些声音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他娘住的屋子墙上弄了一个小洞,用草填了。当那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他就溜到了墙下。有时,他感觉已经好久没听到那些吭哧吭哧啊呀啊呀的声音了, 心中便有了稍许的失落,他也只是在意念中猜测和感觉到那些声音会在什么时候来 到,他会下意识地被感染,使他那棒棒子坚硬如铁,使他夜里“尿”了裤子,也让 他长了一圈弯弯曲曲的毛,也命令他尽快通过那声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 来到那小洞下边,那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塞满了他耳朵,而且比平时更响,还夹 杂着你骚娘们儿我的心肝你轻点啊哦啊哦好好啊呀哦呃的欢乐声。他拔去洞口的干 草,从那只有他一只眼睛大小的空间,把眼光放进去,循着那颤颤的声线线儿,搜 索着声音的发出者。结果,他看到的是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胶合在一起的情形。他看 仔细了,在上面颤抖得浑身冒汗的是万大山,在下面快活地呻吟的女人是他娘。在 一片口干舌燥和满眼星屑之后,他赶紧溜了。回到床上,那棍子却软耷下去,像一 个做错了事的人低下了头。他回味着刚才那一幕,想那是快活,还是困倦?他吐了 一口唾沫,还是感到口中干涩。从此,这声音就成了他挥抹不去的东西,几乎一辈 子都在他耳朵边蚊蝇一样飞来飞去,即使同他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在一起做着万大 山和他娘一样的事,那声音也从不间断。让他惊异的是,当那些声音响起时,那棍 子就无法硬起来,或者在它坚硬的时候撞到那声音就会立即软下去,可心里却分明 焚烧着熊熊烈火,烧得他几乎要熔化。只是在他结婚了,和他女人放肆地快活时才 有好转,但偷窥带给他的快乐从肉体上升华而去,他甚至极为得意他从中获得的愉 悦和灵感,自然,这些愉悦和灵感也只能由他一个人独自消享了。   在这种极度的快活与快活中所无法让肉体一同达到强烈刺激与和谐的同时,他 又想到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爹,想到一个人的秉性是遗传还是如何如何的这些事 上去了。既然立邦继承了万大山的依铎,连性子都没什么区别,那他是不是就接受 了他那个只在他娘的生活里存在了一个月的男人的血性呢?他试图向他娘问清楚这 些事情,但由于万大山的存在和后来他娘的疯癫,他根本无从得到答案。只是当他 娘咽气前将这一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一时却又以为他娘是疯得太久过得太苦而胡 乱编造的,但那疑窦却是片刻的,片刻之后,他就全然相信他娘的话,可那一刻, 他娘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天国与人间之间的界碑了,就在那一刻,他那个家就荡然 无存了。   另一方面,他知道他娘的发疯和万大山的死有关,也和立邦有关,但谁又能肯 定和他亲爹无关呢?模糊之中,他终究还是明白了一点他爹的禀性。以前他以为自 己还是万大山的种时,看到儿子桑葚那副不可一世的德性,不禁长吁不已,怎么父 子的德性相差这么远呢?桑葚应该是万大山的儿子才符合情理,那小子同自己那个 粗暴的弟弟立邦完全是一只精子制作出来的。所以,当他得知了他亲爹的一些事情, 他才释然了。他从他娘和村中一些老年人口里得知,他爹也很结实,长得非常好看, 只是没有万大山那一脸的霸气,像个白面书生,沉默寡言,似乎总有一肚子的心事, 连同村里人照面也极少打招呼。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谁的崽了,他身体里的血是他亲爹给的,他的性情也是那个 白面冷漠男人给的,甚至他还在想,也许操女人的姿态和心态可能是都是一致的。   这使他茫然,又使他有些感伤,他现在活过了他爹活过的年头,再过些年辰就 是他的年岁就是他爹的倍数了,而他娘,却那么疯癫孤寂地长寿着,两个人,谁福 谁祸呢?既然是那个男人的崽,那自然和万大山以及立邦便都相去甚远,以致于万 大山和他娘气极时骂他没骨头没长卵卵,还用筷子在他脑上敲打出一个又一个的肿 包,想来虽然令他有些愤懑,却又是极为自然的事,他也认了那个命。如果那时他 已经知道他的爹是谁,他一定会对自己说,把那个土匪给宰了!可即使杀十个万大 山,或者将万大山杀死十次,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亲爹已经不在人世,在人世的一 切都与他爹没有任何关系了,即使他一定要爬梳出关系来,那必定还是那个说法, 他只是那个秀气而来路不明的男人的儿子!当他想起当年万大山打他的情景,他就 忍不住酸楚地想:爹,你走了倒好,看不到万大山打我也好,万大山打我,你叫我 如何开口叫你帮我还手?我是你儿子,他打我,就是在打你啊!爹!   由于他与他亲爹的血缘关系,使他后来怀着极大的兴趣、悲哀和无奈,极力搜 寻万大山到他家之前,他亲爹与他娘之间的情形。他察觉到,万大山趁夜黑杀死他 亲爹的推断也许能找到根据,结果也可能真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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