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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桑葚梭子一般飞了出去,之前,他还同蚂蝗为那两个死在后山上的男女争个不 休,说得桑葚的下面又怪怪得不行。蚂蝗的驾驶技术在朋友中是有名的,他在枇杷 城飚车被罚款和打架的事经常发生。桑葚坐他这辆已经有些陈旧的嘉陵摩托车,也 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驾车情况与以前也没什么异样,蚂蝗依旧一边吹嘘,一边轻 松自如地驾着车。但桑葚眼睛不舒服,心里也梗得不行,便想让蚂蝗将速度慢下来。 在他刚将手拍在蚂蝗肩上,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就突然感觉身体被前面的空气如 吸盘一样给吸住了,身下的摩托车剧烈地顿挫了一下,他屁股和摩托车就轻巧地脱 离了,身子倏地射了出去。   桑葚在腾飞的过程中没看见蚂蝗,蚂蝗是飞出去的,还是弹出去的,他不知道。 蚂蝗驾驶的摩托车正从坡上冲下去,与迎面而来的另外一辆摩托车撞在一起,前轮 如狗啃屎,车后庭却腾空而起,两人像表演杂技一样腾空而起,立即又像一个生手 一样毫无防范地重重掉下,迎面而来的那辆摩托车上的人也啪地和他们的车一样倒 在地上,摔出去很远。   路两边做活的人先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然后是听到了一声混沌的剧响,像是 脑袋叩在地上的声音被扩音器传出去一样,即使不抬头的人都知道出事了。   落过雨,路面上湿漉漉的,泛着蛋白蛋白的光。路是水泥路,且硬且滑。路两 侧的杨树枝条上挂着几片黑黑的叶,像一些婴儿用得过久的尿布,风来时随着枝条 的摇动,那些尿布就有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天上有了些许的亮色,像一个大病之人痊愈时的那抹笑意。   蚂蝗爬了起来。他不停地在身上头上拍击,捏掐,胳膊和腿反复摆动,终于, 他松了口气,他身上除了膝盖和肘部破了一点皮以外,没其他伤处。   桑葚在路边一堆稻草旁卧着,仿佛已经死了过去。   蚂蝗再次动作怪异地做了几个动作,从头到脚细揣一遍,确信自己还是一个健 全人时,他才跑到桑葚旁边。   做活的人纷纷围了上来。他们都在说,撞得可真准哦!快看看,人死了没有!   蚂蝗觑觑众人。   有人说,你是开车的?他点点头。有人说,他搭你的车?他又点点头。有人说, 你们是朋友?立即有人说,你妈生你来就是说废话的吗?他们不是朋友会让他搭车? 有人说,看看那两个人,看是不是死了?看,血!流了很多的血!那两个人都躺在 水沟里,一动不动。有人说,嘿嘿,有热闹看了,他们都不动弹了,多半是死定了。 有人说,你娘也是缺德的,生你到世上来就是盼望别人去死吗?快把他们拉起来, 快点,你妈吃麻糖吃多了,把你胯裆给粘住了吗?秃子,你没长爪子吗?快帮一把, 把他们拉上来!   蚂蝗和众人说了一些话,别人问什么,他都点着头,但那样子看起来若不是在 夜游,就是被面前景象给吓懵了,那只一点一点的脑袋就像一只快被抛弃的旧皮球, 在众人的眼光里弹来弹去。   众人回过神来,目光惊讶地在蚂蝗身上扫着,道:那三个人都看见阎王爷的屁 股了,你杂种却连根汗毛都没丢,命硬呢。   蚂蝗缓了口气,猛地将桑葚扛到背上。桑葚的血滴到他脖子里,他抖了一下, 感到那东西就像毛毛虫,又痒又粘,很快就钻进了他颈窝里。   那两人怎么办?众人问。   大家都在等有人带个头。   死了吗?有人问。   没,嘴巴里还冒气泡,像在打饱嗝。另外那个人,大家看见了么?快看,他醒 过来了,眼睛都睁开了,哟,那眼珠怎么那么凸,吓死先人了。吓死你先人也罢, 他们不都是死人了吗?两个人都还活着。快,快把他们拖上来!你们他娘的没长耳 朵吗?那小子还活着,快,快把他们都拖上来!加把劲,再加把劲,他在动,他动 了,也真是,怎么一个人都没死呢?没稀奇可看了。那就利索点,赶紧将他们弄上 来……   蚂蝗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突然,他停下来,问一个年轻人:“医院在哪儿?”   那人叫道:“如果你们的摩托车不出这烂事,十分钟就可以到枇杷人民医院。”   蚂蝗骂道:“老子操你妈!附近没医院吗?”   那年轻人道:“人都闭了气的,还送什么医院?”   旁边有人回道:“也是,小兄弟,你看你朋友,即使能送到医院,恐怕血都流 光了,还能活么?”   一个妇人说:“我怎么连他脸在哪儿都分不清楚呢?”   众人一阵大笑。有个长着龅牙的男子笑到:“见了你,他还要什么脸啊?”   那年轻人道:“耳朵还在,可他再也听不到人话了。兄弟,他怕是死定了!”   蚂蝗也怕了,觉得众人说的是,如果就这么背了一个死人,这辈子就脱不了霉 运了,便将桑葚放下了。就在蚂蝗刚将桑葚的身体放平,还没松一口气,桑葚血肉 模糊的嘴就张开了:“蚂蝗,蚂蝗,疼死我了,哎哟!” mpanel(1);   蚂蝗惊得大叫一声,那声音即使在他自己听来,都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惶。   那年轻人失望地说:“原来你没见到阎王爷?刚才是装的吧?”   桑葚坐了起来,手放到额头,眉毛皱了起来,那样子好象是阳光太强烈,刺着 了他眼睛。但天上只是有点亮光,厚厚的云层就像立即要砸下来似的。   桑葚呻吟起来,蚂蝗却没了主张。   那两个被众人从水沟里拖上来的年青人躺在地上哼唧一阵后,有了力气,便站 了起来。众人问了很久,才弄明白一个似乎全身都在疼痛,另一个额头破了,胳膊 举不起来了。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桑葚认出了,那个脑袋还流着血的瘦高个是枇杷 城里有名的混混,绰号大篷车,因为此人穿在身上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都是超大号的, 将他瘦扁的身子衬托得想一棵剥了皮的老树,而他在走动的样子极似一辆大篷车, “大篷车”的绰号就叫开了。另外一个,则是一个胖子,大篷车的死党,因其脸面 宽阔,嘴大腮圆,一副富贵之相,人称男贵妃。   大篷车和男贵妃互相搀着走过来,将桑葚和蚂蝗打量了很久。   桑葚还在呻吟,血一直在流。蚂蝗看见两个人过来,也认出了他们,还和两人 打了招呼。大篷车冷着脸不作答,男贵妃眉毛扬了扬,算是对蚂蝗的回答。   蚂蝗有些沉不住气了,而桑葚还一声迭一声地呻吟着,这不仅让他烦躁,而且 让他恐惧。他知道大篷车和男贵妃在枇杷城的业绩,他们是那种极具吸血性的,从 不亏待自己的人,此刻,他从大篷车冷酷的眼里读到了一点什么。   大篷车终于将僵在嗓子里的话给抖了出来:“蚂蝗,你居然还活着!”   蚂蝗笑了笑:“我屁股还在疼呢。”   大篷车说:“和尚呢?”他把眼光放在突然停止呻吟的桑葚身上,“和尚,和 尚,你现在很舒服吧?”   男贵妃笑了起来。   大篷车故意骂道:“你笑他是死人啊?人家和尚可是成红头公鸡了。”   桑葚嘴巴里咕哝一声,然后才清晰起来:“撞车了,撞在一起了,大篷车,我 们撞车了!”   大篷车说:“应该是你们撞翻了我们!”   蚂蝗说:“不小心撞在一起的。”   大篷车牙齿里呲出一句话:“我胳膊应该是断了,你们看,”他抬起他左臂, 小臂明显骨折,他忍住疼痛,“我胳膊断了,你们只流了一点血,断手臂可不是一 件小事。”   桑葚又呻吟起来。   大篷车有些不耐烦起来,疼痛使他的嘴有些歪斜。   蚂蝗看看众人,众人一声不吭。   男贵妃也呻吟起来。他一出声,身上的肌肉都开始颤动,和着他的声音,就像 一场全部是用低音和倍低音演奏的交响曲。蚂蝗听出男贵妃的呻吟都是装出来的。   桑葚开始说起胡话来,大篷车吃了一惊:“怎么,脑子给摔坏了?”   男贵妃说:“和尚傻了!”   大篷车朝着几个年青人对男贵妃说:“给他们一点钱,把车弄上来。你再注意 一下到城里的车,有熟人的话,就给我叫住!”   桑葚倒了下去,头发被血粘在了一起。   大篷车冷笑道:“和尚叫得好欢!”   桑葚突然不言语了,拿眼盯着大篷车。大篷车见他不叫了,便说:“继续装, 继续发疯,老子正在欣赏呐!”   桑葚的眼睛突然变得非常清澈,像一个一直在极力观察成人,却始终不明白成 人心思的婴儿一样。   大蓬车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桑葚,道:“你他娘的还装可怜,可怜什么呢? 老子可是要找你的,知道不,迟早要找你的,你妈遭日死的!”   蚂蝗说:“他快不行了。”   大篷车冷笑着说:“不行了?我看也是,和尚,你他妈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我呸,你他娘的可是人精,死人都被戳穿了,装什么可怜?”   蚂蝗吃惊地望着大篷车。大篷车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便狠狠地盯着蚂蝗,蚂 蝗受不了大篷车的眼光,便掉开头去。   男贵妃的呻吟开始剧烈起来,大篷车低着头听了一阵,突然回头,对着男贵妃 吼着:“杂种,你他妈安静点行不行?想死的话,就让老子一刀捅了你!”   男贵妃并不怕大篷车,他依旧哼哼唧唧着。   大篷车和男贵妃终于等到了一个熟人的车。那人将他们那辆摔出去的摩托车扔 到车上,就让两人坐到前排座上去。   上车前,大篷车对呻吟着的桑葚和蚂蝗说:“这个帐必须得算!”他被疼痛折 磨得有些变形的脸从汽车玻璃后露出来,像一只夸张的面具。   医院里。脑袋受伤的桑葚住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医院里的桑葚通常就是在咆哮和死睡中度过的。   “医生,医生,你在哪儿?”桑葚猛地坐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娘养 的医生,你们安的是什么心,要弄死我啊?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狗娘养的, 是你们把我撞倒的,你们还躲,还装好人,装他娘的什么医生?老子连你男的女的, 死的活的,一律强奸,一律弄死!”看见他爹和蚂蝗,狂笑道,“哈,你们是谁? 你们是他娘的什么人?哈哈,你们偷了王母娘娘的金钗和马桶,可你们却不长鸡巴, 呵呵,不长鸡巴,不长毛,长了屁股却没眼儿,呵呵,就这样下凡来了?日日日, 老子日他娘个王母娘娘个穿肠破肚!杀杀杀,老子杀你娘个片甲不留!我要日,我 要杀!杀杀!杀!杀!杀!”   开始,桑葚这么一狂吼使他爹和蚂蝗大骇,忙冲上去将他按住。   医生赶来,说:“让他躺下!”   桑葚看见医生那一身白,更加狂躁不已:“是你!就是你!狗娘养的医生,你 们合伙算计我,要杀我,你们要整死我!杀了我,杀呀!二十年后,我和尚又是一 条好汉!杀将回来,杀你娘的白鬼白神片甲不留!杀!”   他爹吓着了,想去捂他的嘴:“闭嘴!你怎么骂医生呢?医生在救你啊!”   桑葚一巴掌将他爹的手打开,咆哮道:“救救救救,救你娘的裹脚!医生是你 舅舅?”他突然大笑起来,“医生是你舅舅,老子就骂!你是医生舅舅,老子就杀!”   他爹急得在病房里转着圈儿。   蚂蝗赶紧让桑葚躺下,后者便在挣扎中昏迷过去。   后来,他们就习惯了。   一次,桑葚在又一轮狂躁中昏迷过去时,他爹对医生说:“医生,你说,我儿 子,   怎么会?你说的,唉,很快就会好起来,可这么久了……”   医生道:“冷静点。这是手术后的反应,很正常,你儿子会好起来的。我是说 过这话,两个月呢,之后,肯定会好。”   他爹没了耐心,也没了斯文相,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你这个骗子!”   医生恼怒地喊道:“谁是骗子?”一边挣扎,一边说,“你把话说清楚!谁是 骗子?”   一群护士冲进来,将他爹拉开。   医生道:“真是岂有此理!”转身出了病房。一个模样娇小的护士对他爹说: “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看你这么斯文,没想到你还学你儿子胡闹,还对医生动 手脚。如果你们都这么闹,病人怎么会好?”   蚂蝗喜欢这小妞,忙上来道:“我叔是刀子嘴,就是那脾气,拜托你对医生多 多美言几句,代我叔道个歉。”   过了一阵,医生又到了病房,看见桑葚正在昏睡中,对护士交代了几句,又出 去了。桑葚他爹以为医生会对自己说点什么,可医生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当医生又 出去时,便有些慌乱地对蚂蝗道:“我刚才对他那么凶,他不会趁机报复你桑葚哥 吧?”   蚂蝗想了想,说:“叔,恐怕你说得没错!”   蚂蝗这句话使得两人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护士来量体温,换床单,连打点滴, 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士的双手,紧张得一脸通红。护士被他们这么盯着,开始 还不在意,后来发现其中苗头,便很不客气地说:“你们眼睛是刀子,要砍谁啊?” 出去时,还不忘记甩下一句话:“神经!”   两人真是神经质了。桑葚怎么叫骂,他们都能承受,但一俟医生和护士进得病 房来,他们就站立着,不敢挪动,也不敢说话。医生也不理睬他们,径直和护士说 话。等医生和护士离开,两人才能放松,累得直骂娘。   医院是枇杷城里最好的医院,设施先进,医术也备受地方上人称赞,而且医院 的外观也非常时尚,与大城市里的医院相比,也不会差到哪里,更让地方上人,尤 其是家境殷实之人称道的就是,这医院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环境幽雅。 医院座落在山脚下,山上翠绿逼目,树木野草杂糅,住院部后面劈出的几条小径, 经过着意修建,蜿蜒伸入树林,上升到坡上,是病人休息和恢复神气的绝佳之地。 在山坡的另一侧,是一条水泥路面的公路,蛇一样盘着,下通市区,上接山峦,切 开石头泥土草木,游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桑葚头上的伤已经痊愈,可人却日益狂乱急躁,他经常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 猛地坐起来,用拳头凶狠地捶打着床,然后就是一通咆哮。在他神智昏昏时,口中 吐出的话仍然是“杀你娘的个片甲不留”或“医生串通起来要整死我”。   他爹把他娘也叫了来,但仍然无济于事。护士已经使出了她们所有的招数,也 无法将他狂暴的情绪控制住。   蚂蝗说:“和尚,我是蚂蝗,你还认得我么?”   桑葚一拳挥去:“认得你娘,认得你娘,嘿嘿!”弄得蚂蝗一脸黑。   他爹说:“我是你爹!”   桑葚眼睛鼓凸得溜圆:“我爹?我哪来的什么猪爹狗爹!去去去,爹是猪,我 没爹!我要杀猪,我没爹!”   这个小名叫多多的男人一脸愠怒和尴尬,却终究说不出话来,只得将那枯涩酸 楚滋味吞下肚去。   他娘过来,抓住他的手:“儿啊,我是你娘!”   桑葚横着眼望着女人:“娘?你是我娘?”一番怪怪的注视之后,他突然大哭, 抓住他娘的双手猛地甩来甩去,喊道,“娘啊,啊娘啊,我哪来的娘啊!医生要害 死我,那两个死人要杀我,娘怎么不开口说一句话啊?”   一句话惹得女人大哭不止。   但当桑葚目光无意间移动到窗口,他情绪即刻就稳定下去,人也就和散发着药 味的棉被连在了一起,那目光就像两件衣服,突然被晾在了窗口。   窗户外面是绿得发黑的山坡,坡度平缓。几乎是每次触及到窗外这片长长的绿, 桑葚就安静下去,让病房里的人终于将筋骨松活下来。他也软软地躺下了,身子侧 着,或将头偏过去,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外那块坡地。   蚂蝗困倦极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桑葚爹趁这空隙,到街上去了。只有桑葚娘 坐在病床边,守着桑葚。   桑葚长时间地望着窗户外面,阳光下,那片片浓绿闪出耀眼的光来。他娘注意 到了他的这个举动,顺着他的眼光往外看去,不大工夫,女人的眼睛就被剧烈的反 光刺得流泪。她赶紧将目光收回,用手巾擦拭。这时,她往往就能听到儿喃喃道: “多好看的妞!”   桑葚娘以为儿子又在说胡话了,就不再搭理。   顺着自己的目光,桑葚看见了一座小屋,用木头和树叶搭建的非常精美的小屋, 门口,坐着一个娟秀的女子。他努力而迅捷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目光, 脸上也开始有了一些活灵和闪光的神采。他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女子娇媚的脸,看 他那双黑得那么深的眼睛。他头上冒出了汗珠,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眼睛由于过度 的紧张和专心开始凸兀,嘴巴也嗫嚅着。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女子,她是那么美丽, 那么年青,随即,他又看到那女子手中拿着一只细颈圆肚的白色花瓶,瓶中插着一 枝杨柳。   每天,情形几乎都是这样。   桑葚爹娘和蚂蝗只要一听到他独自在一边说“多好看的妞!”时,就各自做事 情去了,这一刻桑葚进入了在他们看来是难得的清闲时刻。   一个月过去,桑葚不再胡言乱语,也不疯狂了,这和医生的预测差不多。医生 在对桑葚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后说:“再调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桑葚爹本想对医生说什么,医生脸一直别在一边。   蚂蝗悄悄对桑葚爹说:“你犯什么傻呀?他是医生,医死医活都是他说了算, 你着急也没用,说了什么也没用。和尚没问题了,就过去了,叔叔你也别在那儿难 为情了。如果那医生被你的眼睛弄糊涂了意思,以为你要送钱送礼,那你可要出血 了!”   蚂蝗扔给桑葚一支烟,说:“你爹的存折上怕没几个子儿了。”   桑葚脸色不好看。   他娘将大包小包的衣服杂物收拾之后,就先回去了。   蚂蝗看出了桑葚根本就没听他们说话。   桑葚望着手中的烟,一缕蓝色的烟雾向他脸嘴和耳朵飘来,绕过脑勺,向窗户 飘去。桑葚的眼睛再次通过窗户,望着山坡。桑葚仿佛听出了桑葚日日说的那句话 :“多好看的妞!”便仔细盯着桑葚看,以为他的脑子大概只好了八成了,剩下那 二成冷不丁地要发个疯。   病房里的病号只剩下桑葚一人了。   桑葚在看外边的景物,他爹说有事出去了,蚂蝗从街上回来,见空空的病房, 觉得闷,便到医院门口买了一本杂志来读。   桑葚喃喃道:“多好看的妞!多好看的妞!”   蚂蝗从书中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妞?”   桑葚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来。   蚂蝗问:“刚才你说什么?”顿了顿,又道,“你怎么老说一个妞?”   桑葚白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蚂蝗无从察觉的幸福。他说:“我想喝水!”   蚂蝗将水递了过去。   桑葚喝了水,便望着蚂蝗:“我清醒之前……”他顿了一下,想找出适当的词 汇来表达他的意思,“其实,我想我应该是清醒的,可我到底说了什么?”   蚂蝗不想说话,脸埋在书中,支吾了一阵,便不作声了。   桑葚说:“虽然那时我疼得不行,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得跟 死了差不多,但有些情况,我好象……偶尔也会记住一些什么,真的,能记住的, 可那些究竟是什么呢?好好活着的时候,觉得这世道真是他娘的王八蛋,一天到晚 因为还活着而不知道好歹,得到的都是焦虑,烦躁,好象活着就是为了这些操他祖 宗的焦虑和烦躁。当然,我觉得我还是很能闹的,闹得我肠子都绞在一起了,可我 肚子就从来就没疼过。”   蚂蝗被那本杂志所吸引,只随着桑葚的话,有节奏地点着头,嘴里不停地应和 着。   “我怎么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尸体,摩托车,血,撞车,然后就 是死去。人活着,不为别的,就是他娘的,唉,我说不明白,你他娘的蚂蝗也说不 明白,哦,说明白了,这人啊,活着就是为了死,为了去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呢?谁把他们杀了?谁让我们遭遇了这场车祸。他娘的,什么事也没有,简单得很。 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谁一直在追踪我呢?”   蚂蝗头也不抬地说:“谁追你?怕是鬼撵你哦!”   桑葚说:“我想不起来了,也给你说不清楚,你他娘的懂个屁的女人和死亡。 但我好象一直是清醒的,那不是飞出去的吗?不是和山坡下冲上来的大篷车他们撞 上么?你以为我没看见就飞出去了?嘿,我虽然被疼得连爹娘都认不出了,可好象, 我一直是清醒着的。”   蚂蝗附和着说:“对,你一直是清醒的。”   桑葚道:“不,你是在放屁,想臭我,你以为你巴结我,我就糊涂了?我糊涂 了吗?我脑袋里装的是豆渣吗?告诉你,不用你巴结,我一点都不糊涂,你就是想 臭我。可是,那些事说不清楚了,我什么人都认不出来了,但我始终是清醒着的, 肯定是清醒的。不,不,我不会清醒的,我一直都纳闷,我怎么会清醒呢?只是… …我偶尔还是能记起一些事情来,什么事情呢?你肯定听见了我说那个妞,活着的 那个,不是死去的那个。”   蚂蝗抬起头来:“死了的那个?是谁?”   桑葚说:“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人也没死,因为她们已经死过了,连一件 衣服都被剥去了。我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我疯狂地日着她们,可那是什么样的事 情呢?一点都不新鲜,哪个男人都能操,都想日,日穿那些娘们。可我只是偶尔能 想起一点什么,甚至什么也不清楚了。”   蚂蝗鼻子里哼了一声。   桑葚说:“我看见了她们,她们,这些狗娘养的女人都以为我死了。说来说去, 她们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不就是女人么?其实,我也以为我活不回来了,看见她不 穿衣服地死去时,从你猪头上飞出去的时候,我就想没什么比这更适合我的结局了, 真是他娘的妙啊。那是几是分钟和几秒钟的关系,就是这样,我飞了出去,我操了 进去,无底洞啊。就这样,我活了回来,可那时我什么人也想不起,如果能想起的 话,那还有戏吗?还有脚本吗?还有意思吗?说实在的,我看不见你,蚂蝗,老子 总是想不起别人来,也想不到你。”   蚂蝗嘴一瘪:“你他奶奶的,对谁都不贴心,你记得住谁呀!”   桑葚说:“话别说那么难听,你没屁股眼的就是只明白我一半的意思。你没听 明白吗?我偶尔清醒的,清醒得很,可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知道, 比谁都明白自己,那时,我根本就不打算活了。”   蚂蝗冷笑道:“现在想死还来得及。”   桑葚道:“真是他娘的疼,又冷又热,你尝过被铁锤和钢针猛捶猛扎的滋味吗? 我想,我要完蛋了,脑袋就要爆炸了,什么人也不能来救我,连我自己都不行了。 要是真的让脑袋炸开了花,也好,也他娘的省事,脑袋没了,我哪儿都不痛了。我 不是又看见那个女人了吗?我不是也赤身裸体的吗?啊,扯平了,你知道吗?我们 扯平了。我不想活了。”   蚂蝗心里说:“你脑袋都不正常了,还活什么呢?”嘴上却道,“还是活着好 啊!”   桑葚说:“你他妈的一点都不会说话!”   蚂蝗不语。   桑葚说:“这件事,别人都说是车祸,可这哪儿只是车祸呢?”   蚂蝗突然打断桑葚:“大篷车和男贵妃说了,这帐一定得算!“   桑葚说:“我也听到了,听到了。”   蚂蝗说:“那我们怎么办?”   桑葚说:“怎么办?想马上解决?我看没那么简单。”   蚂蝗说:“你什么意思?”   桑葚不作声了。他重新将目光移向窗外,顺着山坡移动着目光。正如他所期待 的,那间小屋又在满坡逼人的翠绿中出现了,像一幕让观众唏嘘的幻境,总在他们 百般期许的时候显出真实来,让他们又怅然若失。那个女子仍然坐在门口,拿着那 只细颈圆肚的白色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杨柳。   “靓妞,蚂蝗愚笨,他看不到你,也不明白是你让我活下去的,你一定是山上 那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吧?我操了你,你就认我做你一辈子的男人了,到这儿来等我 的吧。妞,靓妞,你怎么还活着呢?”桑葚想。   医生出现了,说:“年轻人,你可以出院了。”   见桑葚好象没听见医生的话似的,蚂蝗用书拍着床沿,道:“和尚,医生说你 可以出院了!”   桑葚不作理会。   医生离开前对蚂蝗说:“他父母来了,你告诉他们,到一楼结帐!”   后来,桑葚走出了病房,沿着那条优美的小径,爬上了山坡,在他看得眼睛都 快成玻璃珠子的屋子前站住了。   蚂蝗很快追了上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有几块青石板砌成的神龛,正中是一尊比常人小不到 多少的观世音菩萨雕像。底座上歪斜着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字样。   山坡上没一户人家。   桑葚日日看见的美丽女子就是这尊雕像。   这是过往的司机集资建造的、意在保佑自己来往平安的塑像。   桑葚眼里湿了,可蚂蝗却觉得那是愤怒和绝望。他没听见桑葚的声音,也就不 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这坡上来的原因。   在街上,桑葚说:“等发财了,老子去把眼睛换了。”   在蚂蝗听来,这仍旧是胡话,他对桑葚说:“你别着急,病和伤还没完全好, 你先调养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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