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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他娘死了,在疯疯癫癫了几十年之后,死了。   死亡对于这个缺乏激情和心灵的世界来说,是一种无以弥补的损失,但对于这 个已经无所指望和疯癫的女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于他来说,也是如此。在她从 这个古里古怪的人世抹掉自己的痕迹,截断了同所有人的联系之后,她营造的那座 房子也不复存在了,几乎连废墟也快被风雨和忘怀给铲平了。但他还能在那块他长 大的坡地上找到他家的地址,并且能在乱石、野草、畜粪之中说出他和他兄弟立邦 所住的屋子的确切位置。后来,他家所在的地皮上野草被人锄去,理弄得平平整整 的,用铁犁一遍遍犁过,粗大的泥块也被捣成了细泥,种上了麦子玉米。但这仍然 无法抹去他对那块坡地久远却又别扭的记忆,他后来把这样的记忆归结为他的文人 气质所致,也就是万大山所嘲笑的又阴又酸的德性,恰恰是这样的秉性使他拥有了 极佳的记忆力,也使他稳重、坚韧、温和,既不伤害于人,却有不轻易屈服于人。 这是人们对他的认识,他也肯定了自己的性情。当他站在山坳口,回过头去,感觉 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看看他家的老屋时,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最早的年华,也就 是说,他在那座房子里和周围的地盘上,所活过的十八年,以及这十八年中他所熟 悉的物景就要被埋没在日光里,存在于记忆里了。   他曾想让他娘在院子里拍一张相片寄给他,他始终对那座房子有一种难以言说 的情结,而且,他还想得到他娘和他的亲爹经历过的他们最初的爱情、并让他在他 娘的肚子里成型的那座碾坊的照片,他在昆明的岁月,以及后来在南方流浪的日子 里,经常会想到那座建在一条美妙小溪旁边的碾坊,他懂得他娘和他亲爹,最初是 如何如何浪漫的,而且他深信,他娘和他亲爹也懂得浪漫,懂得即使清贫相伴,只 要心灵在浪漫中跳动,那就是爱情。他渴望得到这些,那不仅仅是为了一些文字、 素材和技巧上的需求。但他一直没有把这些想法写信告诉他娘,当他得知他娘疯了 时,他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那院子,那碾坊,那清贫时节的浪漫爱情,包括他娘 本身,都远远地离开他了。   当他忍受不住思乡与岁月的折磨,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方才醒悟,他其实已经 回不去了:那些曾经熟悉甚至因为熟悉而厌恶的人大多作古了,同自己一般大小的 人都显出了老相和粗糙,以及他们对他的生疏和敬畏。一群孩童打他眼前跑过,转 了几圈又回来,在不远处怯怯地望着他,但他连一个孩子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孩子 们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他面对他们询问的眼睛,觉得自己是何等的多余,何等的尴 尬。而以前感觉高大威猛的山,时下变得低矮了;那群山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 而今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记忆中的那溪流淙淙而来又淙淙而去,源源不断,如今露 出伤疤一般的沙地,流水几乎干涸;村子就要变成一座废墟了,老了的房子和老了 的人一样,干皱猥琐,站在他家的门口看下去,村子又像一只缩水的柚子,再也没 有年少时候的深幽和神秘;树木越来越少,连村口那株百年的榕树被连根挖去,只 留下漏斗般的深坑。他对老婆说:“老家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一切都如此 的异样,如此的陌生,如此的衰老,如此的沧桑,即使想回去也找不到感觉了。你 说,怎么会这样呢?”他老婆说:“回不去了好,免得你成天在文章里泼酸水。” 他本想对老婆说:“你这个低俗肤浅、丑陋不堪的烂婆娘!”尽管他知道他婆娘并 不烂,也不浅薄,也不丑陋,可他确实对她因为喜欢他的文章而爱上他并同他结婚, 可婚后却拿他的文章来百般嘲笑他的行为极为反感和失望。但他终于还是没把那句 话说出来,改了口淡淡地说:“唉,老家更老了,老得让人绝望,一切都变得那么 小,那么窄,那么低,那么暗,那么旧,那么破,那么乱,那么脆弱。那么干涩, 那么……”他老婆道:“有什么想不通的?你老家在你眼里成了那么个样子,是因 为你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啊!”女人斜吊着嘴角,用手在伸出的舌头上蘸了一 下口水,继续纳着鞋底,继续说,“可就是不见你往家捞回万儿八千的钞票!”他 知道老婆在嘲笑他的无用,本想争辩几句,但突然觉得和眼前这女人是理论是说不 明白的,即使说明白了,人和人之间,还是糊涂的。想到这点,他在心底又是一番 感慨。   有时,他也想到万大山。他记得他娘有一天对他说:“你爹当了那么多年的土 匪,会真的收心吗?我可不信。可他不是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吗?这是事实,那情份 你不信也得信一半呐。他杀人如麻,可事情就怪了,怎么就没见哪个仇人来要他的 命呢?他说他烧的房子,比山里的树和石头还多,如果我让他不舒服了,就把我们 的房子烧掉,你说说,他说的是人话吗?他还抢,抢粮食,枪牛羊,抢珠宝,他不 抢,还是土匪吗?至于他抢了女人没有,我不知道,他也没说,但他这样的土匪, 不抢女人,还是土匪吗?可他还是娶了我,唉,这是命,我能做什么呢?外头的人 都说他还是土匪头子时,就吞吃了他喽罗们无数金银财宝,你想,他不吃他的喽罗, 他还是土匪么?土匪讲兄弟情义,可在钱财面前,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还说, 他还亲手杀死了胆敢在他面前公开指责他分赃不均衡的拜把子兄弟,你瞧,你爹可 真是会做事,他说男人要做大事,就是一个字:狠。你说说,他能这么做人吗?可 他又经常把说过的话全给忘了,我在他面前提起,他死不承认。外头的传闻呢?多 多啊,谁又敢相信那不是真的呢?他自个常说他做土匪啊,就是杀富济贫,替天行 道,做的都是善事,可我总纳闷,他是不是真的就是那样子呢?村里的人咒骂他, 都诅咒他不得好死,你说,我是相信你爹呢,还是相信村里人说的呢?可我就是没 管那么多,我实在想知道被人当着鬼来吓唬老爱哭泣的小孩子的万大山是不是腰缠 万贯。   “唉,我们做女人的,蠢就蠢在这里,一旦动了真心,就不长脑袋了,就什么 都忘记了,连爹娘都丢在脑后了,整个心思都在男人身上,这不,我就真的跟了万 大山,村里人的口水都快把我给淹死了。可是,跟了他那么久,我在他身上连半个 子儿都没见到。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瞎说,你们男人哪,就是一个比一个自私,天 的生就是自私。有人说万大山把抢来的金银财宝全藏在一个山洞里,除了他,没人 知道。也有人说他肚子里花花肠子多,有很多相好,都在枇杷城里,他那些宝贝都 藏在一个小妈子的地窖里。想来想去,想不完,他万大山和我夫妻一场,我可没嫌 弃他是土匪,跟他可是实心眼的,即使床不热可身子暖哪,我哪样对不住他的?他 怎么不对我吐半个字的实话呢?那些东西拿出来,还不是这个家的?他除了家里烂 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他才拿出一点钱来,说是补给补给,但从不多给,好象是给我 的工钱似的。他把他当山大王,却将抠门与打杀的方式用到了家里,我跟了他,唉, 也真是瞎眼了,受的是活罪啊。我原想跟了他这种名声忒臭却满屋子财宝的男人过 一辈子,好好歹歹算活人了,不算冤枉。他说他喜欢我,在一起过活时我也看出来 了他瞧得起我,像一个大男人,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到头来,我得到什么了呢? 他毕竟是土匪,是土匪就和别人不一样,可我当年就不这么想,我是怎么想的呢? 我总是想,土匪怎么了?土匪也是人啊!万大山就比枇杷城里的帐房先生,那些师 爷,那些心肝黑得像煤炭的官儿们好得多啊。可是,他哪里又把我放在心上啊?” mpanel(1);   他细细地回味着他娘的这些话,将万大山来到他娘身边的无数细节也细细地回 味了一回,思绪同时也回到了那个让他头大脑胀的问题上来了:他娘为什么要和万 大山结婚呢?他想,他娘真的是因为摆脱不了某种渴望,或者就是看中了万大山的 财富才在丈夫尸骨未寒的时候匆匆忙忙嫁给了万大山的?不,不,他刚一这么猜测, 就立即将将这些想法给否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娘是那样一种薄情寡义、人 穷志短的女人,他娘也经常用这个道理来告诫他如何做人的。但这个想法就像影子 一样跟着他,几乎跟了一辈子。   “万大山除了作恶多端,从不吐露他的财宝以外,可是称得上是赳赳男人的。 他第一次见到我,我就知道我拗不过他了,他是那种让所有女人见了就忘不掉的男 人,刻在心上了,刀子都刮不掉。你没注意到他的眼睛吗?他一旦看上了一样东西, 就用他那鬼一样的眼睛瞪着,一切都好像要被毁灭一样,是啊,一个赳赳男人的眼 睛是可以毁灭一切的,万大山就属于这样的男人,我没办法阻止他向我走来,我知 道,在他面前,我什么都完了,我是他的,即使我不答应,也无济于事。说实在的, 刚和他相处的时候,我确实很怕他,他是土匪啊,他是那种盯着你,盯得你发怵, 盯得一点道理都不讲的男人,不怕他可是假话,谁说得清楚哪天他兽性大发,把我 给吞了呢?但久了,他只不过是我男人,我是他老婆,我为什么要怕他呢?他虽然 是土匪,可不至于是野兽吧?特别是他狠狠地抽了几鞭那个胆敢在我面前指指戳戳 的小头目后,我就觉得跟着这个男人,划算,他也靠得住。所以,村里的人都知道, 每天我都把门敞开,他什么时候想来我都欢迎,我完全被他迷住了,村里那些烂舌 头掉牙齿的也没少说我的坏话。   “你别看万大山杀人放火,掏别人的心挖仇人的肝,但我敢肯定,前面我也说 过,他肯定胡弄过不少的女人,你们男人,有几个不偷着吃点腥臊的?我门敞开, 可是明摆着的,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隔三插五的就往我这儿跑,就像一个见 了娘的奶子就要嗷嗷叫的小崽子。我也得说句实话,当初他还是很疼我的,女人嘛, 不就是为了讨得一个男人的心疼么?所以,他也不至于招惹我生气。后来我才知道, 所有的男人一开始对付他们喜欢的女人都这样,都是为了使那些小娘儿放心,讨她 们的欢心,可一旦事情成了,那女人将他们缠紧了,他们就腻了,要寻新欢了。就 这样,我和他结婚了,和一个土匪结婚,那感觉真还怪怪的,可也新鲜着哪。至于 结婚排场,没有,只是简单地请了一些他的拜把子兄弟和村里几个能说话能做证婚 者的老人,吃了一顿酒,放了几挂鞭炮,就完事了……”   他娘这般讲述的时候,全然沉浸在体味往事的幸福之中,脸上洋溢着温煦与祥 和的光彩。他难以相信他娘所表现出的恬静和自信是来自于内心真实的感受,可他 又不得不相信,他娘没有胡说。他只得继续听他娘讲述对万大山的半怨半爱的情结, 对那桩婚事的无限回味,但是,当他娘脸颊上泛起一抹少女被热恋的红晕时,他就 极其烦躁起来。   但他娘的眼神很快就暗淡下去,现实的窘状使她不得不正视的。她叹了一口气, 继续说道:   “万大山是个野人,浪荡惯了的人,你也是看见了的,我呢,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毕竟是我男人啊。一个野人,怎么能过得下安稳日子呢?可他还是来了啊,我们 成了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不做生分的事,他至少应该顾顾家吧,可我就 是不知道那些钱财被他弄到哪儿去了。他真的是没长眼睛,看不到这个家过的是什 么日子。   “他每次出去,都带上你兄弟,神神秘秘的,和当初追我一样,经常出去,我 能不多个心留个神吗?我不得不想到那些钱,他一定是把那些钱用去赌了,要么就 是花在枇杷城里的婊子身上了。这还不说,你兄弟还是个娃娃,他就把他带出去鬼 混,你说说,他万大山见的人会是什么好人么?他万大山做的事会是什么好事么? 你兄弟不跟着使坏,才是怪事呢。本来我想,这些钱见不到就见不到吧,不要就是 了,日子清苦一点,只要一家人没病没灾的,日子就不算白过。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揪着你兄弟出去,是弄大烟,什么毒品啊,连你兄弟都给毁了!   “万大山,你卖烟土,你卖吧,你还不如把着个家都给卖了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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