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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他娘木然地望着来人,后者一时也被眼前这张苍白而麻木的脸弄得不知所措, 以为她已经彻底傻了。等他娘眼光慢慢柔和起来,能察觉到有人在同她讲话时,那 人才灵醒过来,喊到:“你家立邦死了!”   他娘身子摇了摇。   她问道:“邦儿死了?你说我家邦儿死了?啊?”   那人简直要转狂了,说:“我口水都说干了,听到没有?你家立邦死了!”   他娘这才听清楚了,知道来人说的意思了。她触了电般站起来:“在哪里?你 带我去,快,带我去!”   那人带着他娘迅速朝出事地点跑去。   在村东头的树林里,聚集了很多人。   在人群围成的圆圈中央,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第一个人发现他的时候,这男子 还吊在树上,那人不知是由于被吓懵了,还是由于男子那怪异的死相,竟使他没认 出他就是立邦。那人带着被惊吓过度的喊叫奔回村里,将平静的村子给搅得兴奋起 来。人们涌到树林里,将死人从树上解了下来,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立邦。   立邦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脑袋歪向一边,乌青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而上 下嘴唇上,是已经干了的变黑的血迹。眼睛裂开了一条缝,露出灰白的眼仁。   有一股尿屎的恶臭在林子里蔓延,那是从立邦的下身传来的,一群绿头苍蝇正 在他裆部出飞来飞去,很快便密密麻麻地在恶臭的部位聚集起来,人们将他们驱赶 掉,可不一会儿,这些嗡嗡叫的小飞物又迅速集结在一起,快活地散布在尸体各处。   立邦是被人用绳子勒住脖子吊死在树上的。   那几个将立邦从树上解下来的人说:“他尿屎都流了一裤裆,顺着大腿流了出 来。看样子,他被勒死之前被人狠揍过。”   另外一个说:“胸口上被扎了几刀,刀刀要命!”   “死得可真是难看!”   “是什么人如此下黑手,可也是够狠的!”   他娘赶来了,树林里立即安静下去。   他娘走到立邦的身边,就站下了。   她望着死人的样子很古怪,仿佛不是在看她死去的儿子,而是在审视一具远古 时代的干尸,而这干尸在还没成为干尸时就是被她给掩埋的,而今被挖掘出来,她 只是来看看,看看那曾经熟悉的人和这干尸究竟有什么区别,不管有无区别,她都 要好好研究研究。她那研究者的神态使旁边的人都觉得是他们自己傻了。   其实,他娘只是想知道儿子是被别人以哪种方式给结果其性命的。至于他为什 么被别人弄死,是什么样的人将他弄死,他娘知道。正因为有这么一层原因,他娘 并没有表现出巨大的痛苦,人们在她眼里看见的不是汹涌的泪水,甚至一点湿润也 没有,只是两眼干涩的光,茫然地投放在儿子僵硬的脸上。   慢慢地,他娘坐了下去,以一种并不特别的姿势坐在了儿子的身边,然后将儿 子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手里,轻轻地揉搓着。那本身粗糙的手已经冷了下去,关 节僵硬,他娘感觉就像握出了一快冷冰冰的铁板。但她还是轻柔地搓着,捏着,摩 挲着,似乎能从这只手上得到儿子的一丝感觉似的。   即使村里最善于和别人搭话,而且一搭上话了就能说个一天半日的女人,而且 想上去安慰一番,但见他娘如此这般,也顿地哑了。   他娘的坐姿微微前倾,有些佝偻,要向前仆倒似的,但她始终能稳妥地保持这 个姿势。后来,她停止了动作,将儿子的手放回到儿子的身边。她望着那双手安然 地贴在儿子的   身体旁边,想再次将它们拿了来,再揉揉,但她很快放弃了,收回了自己的手, 让它们无力地放在身边的草地上。   几个男人上来,对他娘说,还是把尸体抬走吧。   他娘没有说话。   那几个男人将立帮的尸体抬了起来。他娘身子往上一挺,突然抓住立邦的手, 那几个男人用力过大,几乎将他娘拉倒。   几个男人停住了,却没有将立邦放下去,就那么抬着,尸体悬在空中,而死人 的手却依旧被他娘拉着。   他娘意识到了什么,她手一松,将儿子放开,自己却跌坐下去。   那几个男人怕他娘伤心,更担心她不同意就这么把尸体弄走,便又对他娘说, 我们把你儿子抬走了,找个地方埋了,你还要再看看吗?   他们在等待他娘发话或点头。   但他娘始终就是那么一副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mpanel(1);   人们对那几个男人悄悄说,她伤心得糊涂了,气傻了,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就别等她了,你们尽快把她儿子弄走,入土为安哪!   那几个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他们说:“做棺材的木料到哪儿去弄呢?”   一个妇人说:“她家里有的是木料,正适合做棺材,你们尽管去扛!”   那几个男人想,这也好,就这么办吧。   正当那几个男人即将离开树林的时候,他们听见了一个怪异的声音。他们只得 再次停下来,回头望去,所有围在他娘身边的人,同他们一起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娘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叫,惨白的脸突然舒展开去,仿佛刚从长久的睡眠中醒 来,眼睛也发出两束生动的光,连头上那几绺在风中飘动的头发也柔曼起来,灰白 的嘴唇也有了血色,很快就因为湿润而显得极其性感。喉咙里的声音停止后,她从 地上站了起来,摇晃了几下,就很快站住了。人们以为她想不开了,要跑起来,去 追赶那几个男人,将儿子要回来,但她没有走开,而是像在欣赏林间浓郁静谧的风 光一样环顾着四周。后来,村里的人都说,那一瞬间,他们都呆了,愣了,眼前的 女人简直美丽极了,他们从来没见过他娘这么漂亮过,这么年青过。还有人说,当 时看她一站起来,就像刚刚出嫁那样,有些羞怯,却非常动人,她在环顾林间的时 候,也显得那么从容和平静,他们在那一刻感觉奇怪极了,这哪儿是因为自己的儿 子已经被人杀害了?分明是一个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风韵啊。就当人们 为她的突然变化而惊诧或迷惑的时候,只见她跳了一下,袋鼠一样,就那么跳了一 下,人们立即下意识地往后退。她挥了挥手臂,叫了一声,又蹦跳了几下,还是袋 鼠似的跳着,然后“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将手放在嘴里吮了吮,又一阵怪 怪的大笑,然后又蹦又跳,在草地上旋转了几圈,停下来,望着最近的几个孩子, 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怪相,后者吓得要哭起来,她见罢开心极了,又喊又跳,依旧是 袋鼠一样,最后,她猛地以一只母狮般的速度往前冲去,即使路过那几个男人的身 边时,她也没再看一眼死去的儿子,而是欢叫着,   扔下几个木桩一样的男人,朝林子深处跑去,后者醒悟过来时,他娘已经不见 了踪影。   他娘疯了。   从那天起,他娘就疯了。   那几个男人准备到他家去取木料制作棺材的时候,他娘拿着一把柴刀,坐在门 口,说谁要进来,她就砍死谁。   结果,立帮就被村里人草草地用一张篾席裹住,埋了。   当他终于能回到家里时,他娘已经疯癫很多年了,让他惊奇的是,他娘居然活 了下来。在所经历的人事中,他无以从中找到相似的例子。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娘既然已经疯了,但她是靠什么活了那么久,而且从来没有好转过?也就是说,他 娘一直处于疯癫之中,却活了下来。自然,他不可能找到答案,很快,他也决定不 去寻找这些答案,毫无疑问,那终究是徒劳。   他在山里生活了十八年,那十八年足以影响他的一生。在他远离故土的漂泊岁 月里,他都能将十八年里所经历的那些压抑、贫困、苦闷、无望却又富有幻想甚至 是传奇色彩的日子和所有这些日子中的细节从记忆掩盖的最深处掏出来,讲给别人 听,写成文字,让无数陌生的人和他一起经历,品味这些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事 情,从中求得共鸣,同时也供他一个人在寂寞时找到寄托,也让自己成为自己文字 的读者和生活的观众,从别人的角度审视自己。几乎每个人都不可能忘记他年少时 所经过的一切,无法更改乡音,不管他走得多远,即使怀着对故土的仇怨,曾经发 誓永远不再回到那熟悉而又伤感的地方,甚至在离开人世时还如此决绝地强迫自己 忘怀那一切,可在内心,在一把乡土所涵盖的意识和意志里,他不会欺骗自己,不 会让一个人面对故土的方向而流淌泪水,倘若在阴间能见到故人,能听到家乡的声 音,那和他来世依然能够做人一样,会让他感动得号啕大哭。他就是这样的,这样 带着对故乡的情绪,越走越远,却无法抑制地思念他娘,后来,他终于让自己停止 漂泊,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山区,在枇杷城里居住下来。当他为自己终于有了归宿, 在变更中让自己安心下来时,他娘却不再健康,最后毫无眷恋地离开了尘世。所有 的亲人都做完了他们想做的事,不管这些事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是聪明还是愚蠢,他 们都做了,想做就做了,然后走了,人事纷扰和烦恼都不再和他们粘在一起,他们 得已解脱,家,突然间像山洪冲毁的一切,被淹没,被葬送,然后被遗忘;家,对 于他来说,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抽象意义上的感知,有时连抽象都没了,但在他 的文字里,没有抽象的抒情,简直就是巨大的失败和耻辱。当他在他娘亲手建造的 房子里徘徊,在那座橘园里流连的时候,他不得不认命了,不得不在云烟飘渺中看 待人事的变迁,那些可预知的,烦扰自己的心灵,不可预知的,却与现实紧密相连, 在意识之外将自己击毙,然后屹立在人世里。他娘也成了云烟,不可预知的结局, 可预知的所有女人共同的宿命,也成了泥土,成了空气,成了飘忽的埃尘,从此将 漫无目的地在故土上空飘荡,来去无踪。   他后来才想明白,他娘的疯癫,不可能仅仅是因为立邦被人杀害,也不仅仅是 自己偷偷离开了故乡,也不是万大山的吝啬、残暴、狐疑、怪异,甚至不仅仅是那 个住在他娘生命里的男人,他的亲爹,他娘的疯癫,而是那个时代共同的结局,人 们承受着命运的击打,应对着不同程度的遭遇,直到毫无指望,在疯癫或绝望中消 亡。   但是,他又多么不愿意这么抬高他娘的疯癫和去世的意义,像教科书上讲的那 样,即,所谓的时代的必然,历史的必然。他不希望这样将他娘放大到主题深刻这 一层面上,他倒是愿意找到一个真正让他感到实在和可信的答案,比如,究竟是哪 个人,哪件事让他娘疯癫的,然后又是什么支撑着一个疯癫了这么久的女人竟然好 好地活着,最后,又是什么让他娘在离开人世之前将一个秘密告诉了他,然后才重 新进入疯癫状态,无知觉无苦痛无怨尤无累赘地离去,简直就是诗意化的死亡。   他娘是美丽的,即使在疯癫了多年以后,所有男人,即使是那些毫无审美情趣 的男人,都会指着他娘说:“这个婆娘,疯了比没疯更好看!”如果一个自认为是 知识分子或对女人深有研究的学者,多半也会这么说:“她只是疯了,脑子有病, 若是她健康着,那曲线,那身段,那脸蛋,说白了,她的全部,都是美。可她疯了, 可惜了!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她的疯癫恰恰是一个自由,美的进一步升华! 美,有时是变异,变态,有时是正常状态下所有自由的感知,有时就是疯癫,是疯 狂!”他也记得万大山为数不多的几次对他娘的吹捧中说:“你娘简直就是生错了 地方,说远一点是投错了胎,她如果是出生在昆明上海,绝对是顶刮刮的美人,那 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会来拍她的马屁,买她的帐,捧她的场,天天梦想着和她 上床呢。可惜了,她生在这穷地方!不过,你还别小瞧了,只要你娘在山上一站, 这些荒山野岭,就成了圣山花果山了,连孙悟空也得给你娘下礼!”立邦一次也对 他说:“我不想和娘说话,也没话和娘说,她太好看了,我就有点恨她!”   由于他娘的美貌,自然也在村里村外招来了不少闲话,可他娘就是那种不搭理 闲言碎语的女人,这和其他女人绝对不一样,也是万大山看上他娘的另外一个原因, 也是当这个土匪头子得知她和一个男人曾经在碾坊里相会而暴跳如雷,用皮鞭抽打 她的主要原因。但他娘的美丽是一回事,命运的安排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人说他娘 是祸水,有人说他娘那模样太上乘,在人世间就是被排挤、被打击、被嫉妒、被故 意忘怀、被整死的对象,在世上,男人往往因为过于优秀而被诽谤和压挤,女人因 为过于美丽而被误会和妒忌。   他知道这些言语都有道理,他甚至怀疑他娘对这些道理也非常清楚,村里一个 念过私塾的先生说:“你娘不仅美貌无双,而且非常聪明,我看得出来,她对什么 人事都了然于心!”一个老茶马说:“我一直觉得你娘会因为过于聪明而把自己毁 了,尽管她很能忍受。”   那时,他觉得这些评价他娘的人简直神了,他们能这么准确而犀利地看出他娘 的性情和优劣,证明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个厉害的人。可惜,天下还是没几个人甘为 人师,要装出一副得道者或救世主,厚着脸皮为人指点迷津,人们也只是这么说说, 议论评价一番而已,天下诸等人,想要做美的奴才,因为美而超越世俗的,大抵还 是不多。   他常想,如果有这么一个坦诚、稳重而目光犀利的人时常给他娘讲讲这些道理, 结果又会如何呢?   但这些都不可能发生,即使发生,也不一定就是好结果。   当村里人把他娘的疯癫归结为立邦的死亡时,他摇了摇头。   他坚持要独特地找到要了他娘的命的致命因素,却最终无所收获的时候,他只 能被他娘的美貌所征服。   他知道他发现他娘真正的美是通过那个小洞所窥视到他娘和万大山重叠在一起 的时候。多次偷窥带给他的是难以抑制的亢奋。这亢奋曾使他对万大山讥讽他软弱 没劲而不服。   当他娘疯了时,他也渴望能看到他娘的身体。   这想法一点都不使他感到羞耻。有时他对一些老年女人身体的好感,还使他感 到了自己的健康,至于他窥视自己的老婆洗澡,偷看邻居妇人那肥乳巨臀的身子, 就和他的工作一样平常了。   这样一来,他往往对在床上与妻子堂堂正正的房事兴趣不是很浓,这使得他老 婆疑心他在外面乱搞,但乍看他那老实巴交的模样,又不像是那么一个人,那女人 便耻笑他那东西有毛病,而且思想也有毛病,便经常嚷着要拉他去看心理医生。   这很丢他的脸,也伤他男人的自尊,便瞅了几个心情愉悦的夜晚,骑在女人身 上就像骑在让他飞驰的骏马上一样,把女人做得快活无比,一直哼哼唧唧个不停。 完了,休息一个时辰,翻身又骑了上去,女人一浪一浪地兴奋着,胡乱地喊叫着。 事情完毕后,女人说:“你真还有几两本事的!”第二天便买了好吃好喝的款待男 人,还拉着他逛商场,要给买一套最好的西装,西装好不容易买了,他也累得好几 天喊腰酸腿痛脚抽筋,并发誓永生永世不和女人一起上大街了。他女人说,只要你 行,就行!他说,我是不行也行的,你是行也不行的,还不是让你说了算,你这个 黄脸婆娘。   当他看到他娘在院子里又说又跳的时候,他同意了那个人的看法,他娘疯了确 实比没疯时还要好看。他立即有了再看看娘身体的冲动,只是万大山已死,他只能 看他娘洗澡的情形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就这一次,就这一 次!   他将水烧好,将一只巨大的木盆放在他娘的卧室里,然后牵着他娘的手,将她 引到卧室里,让她坐在床沿上。他往木盆里倒水的声音使他娘异常兴奋,她从床沿 上跳下来,双手在木盆抓着搅着拍着。   他对他娘说,娘,你洗澡吧,你都好久没洗澡了,看你脏的。   不料他娘一听到说她脏,便虎着脸朝他泼水,还骂道,你婆娘才脏呢,怎么这 么对娘说话呢?   他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他来到墙外,通过那个小孔朝里张望。   他娘已经坐在了木盆里,衣服完全湿透。他看出他娘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不免 一阵心酸。只见他娘像个极其好动的幼童一样在木盆里啪啪啪地拍击着水,嘿嘿哈 哈地欢笑着,屋子里水花飞溅。   后来,他娘将身上的衣服都脱了,在木盆里欢快地踩着。那件旗袍,好久没洗 了,他娘这么一踩,到底还是算洗了一回。洗完了,他娘将衣服平展开,铺在床上, 然后又跳进木盆里。   那是他最后一次窥视他娘的身体,他觉得这一次无从尽兴。那天,当他娘洗完 了,将木盆一掀,一木盆的水都倒在屋子里时,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娘将湿 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坐在橘园里唱歌,一直唱到东边的天 际上出现了第一颗大星。他做好饭,去叫她时,她抱着一棵橘树睡得正香。   他经常这样宽慰自己: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妥。   就在他拼命寻找一个人和他的后代,并发誓一旦找到他们,必将他们置于死地 的时候,他有了一个儿子,寻找和复仇的计划也就被他暂时搁置下去。他更多的时 间还是无法摆脱他娘,以及他那个说起来有些怪异的家庭。   他常在妻儿堕入甜美的梦乡难以成眠。   他总是点燃一支香烟,坐在书桌前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之中。   他想,人死就是那么瞬间的事。在死之前,必定是万般苦痛的折磨和对生命的 留恋,倘若看穿了诸诸世事而超脱了的人,倒还能对死无所畏惧,对尘世也无多留 恋,更多的人则没这修炼这造化,他们怎么舍得人间呢?这怕死或不怕死的情形已 经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人想自己会不会成为鬼?成为什么样的鬼?而事先是怎么 成为鬼?鬼和人究竟有什么区别?无数人都不相信世上有鬼,他们说自己是无神论 者,是无鬼于心的人。他对旁人说,这些人没错,他们说明了一个道理,心中无鬼, 乃世上便无鬼。可这只是一个层面的问题。另外一个层难的问题是,世上无鬼,那 阴间呢?人死了不是到阴间去的么?不是有那么多人对阴间充满了渴望,力求尽早 摆脱尘世苦难么?而谁的心确实洁净,真正做到无鬼呢?基于此,他说,只要心里 有鬼,不仅仅是阴间,即使人间,即使天堂,处处有鬼。鬼是一种心理,一种存在 之外的存在。于是他在他经常参与的笔会上声称自己绝不相信鬼神宿命的背后,他 却这样那样地思考着人死后成为鬼的事情,而且他确信,他娘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鬼 了,在阴间依旧是一个绝色美人美鬼,依旧被众多的大鬼小鬼以及小人鬼所追捧。   他想,人死后是会变成没有血肉骨头、没有毛发没有重量、没有吃喝没有拉撒 的灵魂的,这灵魂就是鬼的形式,他有思想,有情感,也知道冷暖。他们飘忽于完 全不同与人间的世界里,如云烟雾霭,如轻风细雨,如彩虹流岚,如星光月华,如 过隙白驹,如花底芬芳,如电光火石。他们无形,透明,任何尘世肉眼皆无法看见 他们,任何尘世之手也无以触摸他们,但他们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刚从阳世来到阴间, 因为肉体的绝灭而让自己以鬼神的方式重新开始生活。他们把自己称着鬼,仍然还 活着的鬼,或者是成了鬼的人。他们能欢快地行走,飞翔,能欢笑也能哭泣,能呼 唤亲人的名字,能念想恋人和朋友,能在上界这个无垠无底的阴间王国里思考哲学、 人生、爱情和死亡。他们可以向先于他们达到这儿的鬼讲述人间最新的人事,而那 些老鬼们则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讲述人,给他们讲解阴间发生的故事。当他们开始 怀念,开始追忆,开始想望时,他们就痛苦得无以复加。更让他们绝望的是,他们 在高处,透过蔚蓝和云层,能真切地看到人间的一切:他们还活着的亲人和朋友, 他们的女人男人和子女,以及他们的仇家和敌人,高尚的人和卑劣的人,富有的人 和贫穷的人,美人和丑人,高大的人和侏儒,还成群的动物,嗜血的蚊子和剧毒的 蛇,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还有那么多他们极端熟悉的情形,那么多贪污的官僚,那 么多不忘及时行乐的年轻人,那么多亡命地劳作却被人耻笑的人,那么多为别人捐 助的款项又被人吞噬的悲哀,那么多有幸的人苹果一样的脸和不幸的人连一株小草 也将他们绊倒的现实。他们向人间的这一切喊叫:人啊,要活,就好好地活吧,活 出自己的独立来,也活出人样来,可别忘记你们正处在最美好的生命群落之中,只 有爱和宽容能使你们现在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向一切丑陋的人事告别吧,让自己 的梦美满,让你们的生活达到甜蜜的极限。你们要知道,生命高贵而吝啬,生活美 好而短暂,爱情甜美却有毒,理想伟大却容易将你慢慢击跨,金钱万能但人往往无 能,肉体是短促的分享只有美才是永恒,当你拥有了美的权利和思维时。你们再也 无法创造一个真正的世界,你们现有的世界已经使用完毕,从而它已经不是一个世 界。另外一个真正的世界不属于人类,它处在人类的使用范围之外。当使用范围之 外的世界不能完全包容生命之外的东西,于是死亡便创造了阴间。人的魂和魄就存 在于这样的地方,我们莅临于人类头颅的上方,登上了人类所有头脑的巅峰。遗憾 的是你们纵使极力仰视也无法见到我们,无法听到我们的歌声、哭泣和朗诵,从而 你们根本无从知道我们还好好地活着。唯一能让你们体验到我们存在的,就是等到 你们也死亡的那一刻,当你们的灵魂脱离你们的躯体来和我们相见。我们的歌声让 我们的嗓子出血,我们的呼喊消失于风中,我们的哭泣招引来了无数的闪电雷鸣, 人类仍然无所知觉,泰然自若地各行其是。是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在阳间和阴间 之间就这么横隔着一道透明的却永无逾越的永恒之墙,它使人间无法看到阴间,而 阴间的人鬼却能清楚地看见人间。人间一切善行和恶德都在鬼们的注视和监察之中。 是的,上苍是有眼睛的,鬼使这眼睛充满了神秘而神圣的色彩。   鬼没有欲望,所以鬼就不依靠可摸可触的形体,也只喜欢在黑夜里出来散步, 在人间的隐秘角落投下他们漫步的影子,人类在欲望憧憧之中,见到他们,才那般 惊恐万分。   鬼没有性,没有生育,只有爱情,因而月光总要在他们短暂的忘怀人间而投身 于爱情的夜晚时光临他们的空间,而星星就是他们痴迷相恋时散落的诗一般的语言。   鬼没有地位,没有尊卑,只有年长年少,因此他们共同分享四季,分享彩虹和 蔚蓝,也分担共同的苦难和抗拒寒霜苦雪。   鬼没有背叛,没有出卖,只有忠诚和信誉,因而他们有统一的家庭,共同的朋 友,他们因为无形而彼此依附,因为透明而彼此相溶,因为是人的灵魂而彼此忠贞, 因为渴望的再生使他们彼此相爱相助,因为都是经过死亡经过万千煎熬使他们彼此 信任彼此相携,因为都是鬼了,他们惺惺相惜,情同手足……   他的思想使他幸福起来,也使他解脱出来,因为他知道他娘已经是天上这一群 互相关爱的鬼中的一员了,她在那里再也不会承受自己男人的欺侮了,也不会再看 到自己的儿子生离死别的情形了,那儿有的是她的伴侣,他们自由来去,过着无忧 无虑的日子。   可是,在这短暂的幸福和解脱之后,他立即再次陷入无边的痛楚之中。在他娘 的故土上,他和他的妻儿过着惬意的生活,他在书房或枇杷城的街道上回忆着他娘 和往昔的历历往事,正在唏嘘嗟呀之时,猛然想到他娘倘若真的是在上界望着他在 尘埃间来去,在四季中渐渐老去,而他娘因为思念儿子而苦苦叫着他的名字,可他 却无动于衷,扬长来去,麻木或自得其乐地生活,她该是如何的伤心,绝望,在上 界捶胸跺足,而他又是如何的镂心铭骨地将这些情景输入文字,却让自己从此无力 自拔。   最后,他想,是鬼造就了人间,还是人间造就了鬼,或者人间本身就是阴间?   市文化馆的头儿对他说:“你这想法不可取,要不得,最终会害了你自己。最 近这段时间你就不要来参加各类活动了,就在家好好休养吧。过些日子,我们再去 看你。”末了,又道,“别老是想什么鬼不鬼的,人世间说起来也没那么复杂的, 将就能活就行了。况且人死不能复活,你即使成天思考鬼和灵魂也没用。”   一个记者说:“真看不出来,这老实得像老黄牛的多多,肚子里还有那么多怪 想法,有意思,只是人别垮了就好。”   他心里说,谁先垮了身体还不知道呢。   但他怎么能忘记他娘呢?而又有谁懂得他娘呢?他娘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本古怪 深奥的书,他翻来翻去,也就知道一些情节而已,更多的故事和细节,他业已无从 得知。而他娘自己将它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她终于清醒过来,让他明白了她是怎 样画上了一个句号,对于她自己和对于她的儿子,都是一个瘪瘪的句号。但他知道, 她已经尽了全力,在她成为这个尘世的记忆、成为鬼之前,用极为短暂的清醒交代 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使他从今以后不再在疑窦中沉重地活着。   他用天意和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来解释他娘的举动,是啊,对于他的家庭来说, 这一切就是天意。   他娘的那双手小巧纤细瘦长,他后来对一个搞美术的说:“我娘那双手,可以 接在维纳斯的断臂上,比蒙娜丽莎那手秀美多了,你若见了,也会给迷住的。”他 娘就是用这纤细的手翻阅着那些沉重书页,指点着荒诞的故事,再写上自己的名字, 而且是蘸着泪水书写的,确实非常不容易。   他在一篇文章说:“我娘若能过上富家小姐的生活,她的美将是高贵的,富丽 堂皇的,那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成为她的追随和崇拜者。如果她只能在穷人的世 界里展示她的美,而物质上的匮乏完全消损了她的美,那也是正常的,命运的安排 除了人可知晓的极少部分外,其他的就只能又天意来解释了。我娘如果能克制自己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极其虚荣的追逐,那她当然是一个值得所有人称道的女人,要知 道,要做到素面朝天,抛弃虚荣,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艰难。如果娘无法忍受清 贫的生活,在家庭破裂中承受不住而倒了下去,那也无可厚非,因为她毕竟见过, 爱过,恨过,努力做过,一切对于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她也不缺少。我娘在享受那份 苦难,她当然清楚这一切她永远无法更改,只能在极其寂寞和痛苦的情形下疯癫而 去,这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知道一个人要活下去,委曲的东西要多,实在的东西更多,而必须失去,而 且一些东西是失去了就永远不可复得,他要面对的不仅是见识多少的问题,而且还 有一个自我的审判与认定的问题,很多时候他是聪明的,有时却是糊涂的,愚蠢的, 他见到了很多的人事,自己也被很多的人见识和审判,彼此的交际和审判是多么重 要,但有时却是不值一提。要紧的是联系,而最不要紧的也是联系,人生就这么被 交际和联系给霸占,时间已经不多,空间也越来越窄。是啊,人生就是这样,面对 高山,人心低贱;面朝大海,心胸狭隘。等新一轮的失去成为现实,而新的欲望又 将霸占生存。在低贱的生命里,如果能竖立一个高大的形象,那是多么动人,而在 日渐狭隘的空间里,能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即使这空间是空白,而且可能使一切扑 朔迷离,但也是弥足珍贵的。   这空白初次进入他的意识,是在立邦死后,他见到的已经是一个疯子的娘的时 候,但那意识是模糊的,究竟在他们一家的结构里,哪处显示才是意识深处必须探 询的秘密,藏在某个角落,他都无从知晓,但那空白是存在的,它使他一直对自己 的出身保持着怀疑,但那怀疑也只是偶尔在脑海中闪过。当他娘在死前告诉他万大 山不是他的亲爹的那刻,他才意识到他的怀疑就是那个空白,而这空白真的存在。 他明白了,他娘是制造这个空白的人,即使她已经将秘密捅破了,但那还是一个空 白,至少还没有答案,那就是,他的亲爹是谁?他的姓名是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这是一个极让他兴奋却又让他苦恼的消息,他迫切需要得到结果。   在他将那老房子、几亩地和那块橘园处理好之后,打算离开老家的时候,他终 于幡然大悟,他娘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那空白留着,不是留给她自己,也不是留 给万大山和立邦,而是留给他的,道理是何等简单,那就是,他是他们家中唯一活 着的人,一切只要有可能解决的事情就应该由活着的人去解决,一切空白就该由生 者去填充,不管要获得这些秘密的钥匙或许需要艰辛和耐心,他都成为这个填补他 家缺漏的唯一人选,这样,才能使他娘在他心中这本珍贵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大书完 整起来。   他再次亢奋起来。他想即使事情还没开始去做,而这事也不是多么重要,但他 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切他娘都是看见的,她一定高兴极了。   想来,事情是他娘经历的,那些故事也是她亲自撰写的,空白同遗憾一样,都 是一段莫以名状的往事,难言之隐尽可体察。   他想,是该让那往事永远褒有一份神秘呢,还是在即将到来的某一天,让自己 破译密码一样将其答案找到,像已经得到了确认的历史一样,永远保留在已经能延 续,其实已经在延续的家族志中了呢?   他选择了后者。   他把那个已经询问了无数次的疑问提到了生命里来:谁是我的亲爹?他究竟是 怎么死的?这地方上,还有枇杷城里,除了娘,还有谁知道事情的经过或结果呢?   在离开之前,他想还要做一件事。他在几个年青男子的带领下,来到了立邦的 坟前。   那只是一块小土包,几乎与地面平行了,几十年了,他是第一个到这儿来的亲 人,他娘在疯癫中几乎没提到过立邦的名字。   “你娘虽然疯了,可还经常念叨你的名字,还有你爹万大山,还有一个名字, 叫李什么?喂,二娃,他娘叫的那名字叫李什么?”一个宽额头的小伙子问身后一 个瘦高个男子。   叫二娃的男子说:“李丁!”   宽额头的小伙子说:“对对,就叫李丁。”   叫二娃的男子问:“那李丁你认识吗?”   正在坟前烧火纸的他说:“不知道是谁,我娘的事,我们都不大清楚。”   其实,他已经非常清楚,而且非常激动,他的爹叫李丁,自己就应该是李姓的。   宽额头的小伙子继续把刚才的话说下去:“你娘就叫你们的名字,可就是没听 她叫过你家立邦的名字。听我爹说,你家立邦死得很惨。立邦就是我爹和几个人给 埋了的。”   他说:“谢谢你爹了!”他望着眼前着座并不起眼的土包,“这几包烟你们带 回去给他们抽,这些酒也带回去,大家都喝吧。有时间我一定去登门拜谢!”   那几个小伙子开始不接受那些烟酒,但他执意要他们带回去,他们也只好收下 了。   “是什么人要弄死你家立邦的?”宽额头的小伙子问。   叫二娃的男子接着说:“都追杀到我们这里了。”   他叹了口气,说:“这只有立邦才知道。”他想了想,又道,“也许,我娘也 知道。”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男子说:“你娘的坟为什么不和你家立邦挨在一起呢?这样 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宽额头的小伙子说:“以前怎么不见你到这儿来看你家立邦?”   他无言以对。他实在不想将这个蔑视他,对他毫无感情的亲兄弟的事讲给他们, 既然人已经死了,过去不痛快的事也就不必提及了。   他想,做完这件事,他也就算尽了一份兄弟情义了,以后还来不来这里,那只 能说是以后的事了。   他对那几个年轻人说:“我是他哥,就是这样。”   他知道这样的回答,那几个年青人一定很纳闷,但他觉得这样回答最好。   当最后一张火纸熄灭时,他站了起来。   这座土坟就要从地面上消失了。   宽额头的男子说:“你放心走吧,过几天我们来给你家立邦垒垒坟。”   他拍拍几个小伙子的肩膀,说:“有时间到城里来,我请你们喝酒!”   突然,他问道:“我娘叫的那个人的名字,真的叫李丁吗?”   几个小伙子肯定地点点头。   他说:“这个人是我爹,我的亲爹。”   几个小伙子吃惊地盯着他:“李丁是你爹?那万大山又是谁?”   他决定告诉这几个热心的小伙子真相,说:“万大山是立邦的爹,我的亲爹就 是这个叫李丁的人,我和立邦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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