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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给立邦烧了纸钱,他就决定立即返回枇杷城。   他记住了一个男人的名字:李丁!   那是他的亲爹。他决定到枇杷城的某个地方去走走,也许他能在那儿,找到关 于他亲爹所经历过的人事。他想知道他亲爹究竟是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世的。   枇杷城如今已经是一座中型城市,而老枇杷城主要集中在西边。当他想到去西 城,也就是去老枇杷城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未曾去过那地方。一到西城,他就吃 了一惊,整个西城看起来就是一座巨大的贫民窟,或者这么说,西城与其说是枇杷 城的一部分,还不如说是枇杷城若即若离的郊区,而这郊区就像一块硕大的肿瘤, 不死不活地贴在枇杷城的身子上。在接近西城区域时,他看见了一条散发着恶臭的 小河,从北而来,向南流去。他在走过那座半边业已坍塌的石拱桥时,发现这条小 河将西城与整个枇杷城隔开了,也就是说,枇杷城的绝大部分,即最豪华最现代的 部分是在河的东边,它把贫穷、拥挤,充斥着一股尿臊味、淤泥臭味、家畜腐烂气 味和房屋霉味的西城一脚踢开了。   他想,这个城市的规划者和投资者真他娘的太那个了。但这个太那个其实还不 怎么那个,因为后来的继续开发,后来的规划者和投资者更他娘的太太那个了,西 城不仅贫困,而且几乎被赶出了市区“户口”,成为“郊区”,甚至是乡下了,只 是挂着枇杷城城西的名号。   首先引起他兴趣的是那两株百年老榕树,树干粗硕,枝叶如盖,很多男女聚集 在树下,抽烟,闲聊,打牌,唱歌,发呆,而另一棵树下,一群孩子正在听一个老 者讲着什么。这情景使他倍受感动,他意识到这个贫民还保留着相当淳朴的民风。   那时,他还没有孩子,但他已经有了打算,如果今后有了孩子,他就把孩子送 到这儿来生活,念书。但由于他被接二连三的事打扰,他致力于寻找一个他必须寻 找的人,而终究没有把儿子送到这地方上来。他后来的行为在他斯文的气质之外接 近了狂暴,却也被斯文所掩盖了,或者说,斯文只是一个铠甲,一个外在的招牌, 在他内心,他不完全是万大山和他娘所说的那德性,也不是立邦那般性情,但所有 男人所具备的,他一样都不缺少。   他感到肚饿,就走进最近的一家饭馆,那个时候的饭馆与现在相差就太远了, 连桌子的摆放与门上张贴的画一样,都带着浓浓的政治味。但整个屋子却阴暗潮湿, 地板上泛着油腻的光,到处是垃圾,墙壁上也涂满了脏物,连鼻涕的痕迹都没被饭 馆的主人擦去。他本想退出去,但肚中空空,他也懒得重新找一家饭馆,便拣了靠 墙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他往屋子各处扫了一番,看出这儿的桌子都是旧式的四方 形大桌,结实,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因不涂油漆,桌面被饭菜油腻之物弄得黑油油 的,散发着一股油污和残屑混合的怪味,四条桌腿做工更加精细,与桌面相接的地 方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   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在云南时,这样的地方与枇杷城极其相似。他叫 来跑堂的伙计,点了菜,便耐着性子等待。   突然,旁边传来一阵拉风箱似的声音,他转过头去一看,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 坐在一把旧得发黄的竹椅里,旁边是一张矮小精美的木桌,桌上是一只景德镇产的 细嘴茶壶,一只浅肚碟子里装着油酥黄豆。   老头子咳嗽得很厉害。   当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一口痰从那干瘪老头的口中飞出,“啪”地落在他脚 边,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将一只鱼鳔一脚踩破的声音。他微微吃了一惊,忍不住将脚 挪移了一下。他强行将因那口痰而引出的唾液吞进肚子里,然而更多的唾液使得他 不得不将它们吐在地板上。   显然他被这个老头子搞得无法吃东西了,而他也不好发作,他看出,这个老头 子是这家旅馆的主人。   老头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影响了他,便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也发现了这个老头在看他,令他意外的是,那老头一见他,眼睛里就放出光 来。   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老头,而后者伸出手指,指着他,嘴巴嗫嚅着。   他刚想说,你是在同我在说话吗?可又担心那老头不是在和他招呼,自己贸然 行事,怕引起笑话,也就不作声了。   “年轻人,你是……万家的多多吧?”老头子终于将卡在嗓眼里的话给吐了出 来,他真担心随着这些话蹦出来的还有黄亮亮的口痰。   话音未落,一个中年妇人从里屋跑了出来。   他惊讶地看着老头子,点了点头。   他惊讶的是在他离开家之前从没到过枇杷城,而他娘死后他回到枇杷城,也从 未来过西城,这老头子怎么一下就把他小名儿给叫出来了呢?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当 年万大山一定经常光顾这个地方,而且和这家饭馆的掌柜极其熟悉,可他们怎么知 道万大山有个儿子叫多多呢?万大山那人怎么会在这儿经常提到自己呢?他感到费 解。   老头子沙哑着嗓子对那中年妇人道:“哎呀,真是像极了,像极了,你好生瞧 瞧,这多多的眼睛和额头,就像他!没错,就像他!”   妇人也附和道:“是啊,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像,没错的,就是他的儿子!” mpanel(1);   老头子还在叫:“他一进来我就觉得面熟,好熟悉呀,走路甩膀子的姿势都像 他,原来是他的儿子呀!”   妇人走过来,说:“你真是万家的多多?”   他再次地点点头。   不料那妇人说:“你娘过逝了,我们都听说了,可我们听说的时候,你娘已经 死了很久了,不然我们是要去看看的,给她烧烧纸的。你是你娘唯一的亲人了,你 可要往开处想啊,人死就是死了,活不回来了。”   他有些被触动了,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呢?   老头子说:“年青人,哦,该叫你多多,你饿了,就吃饭,我们边吃边说,这 顿饭我们请了。”   他刚要推辞,那妇人道:“你莫多说什么了,万家的多多,我们理应请客的。”   他道了谢,说:“万大山不是我爹!”   他原以为他这么一说,老头子和妇人一定会非常吃惊的,但两个人不仅没有惊 讶,反而都叹了口气,这倒让他惊讶不已了。   他端起酒杯,要敬老头子酒,老头子咳嗽了一下,说嗓子作乱,不能喝。他让 妇人喝,妇人一句万家兄弟的酒,喝!就把那杯酒喝了。   老头子说:“你娘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嫁给了万大山。 万大山是土匪,啥坏事没干过?他里里外外算一个人吗?你娘是绝世美人,怎么单 单就看上万大山那号糙哥了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你娘也是迫不得已。在 你娘认识你亲爹之前,万大山已经和你娘好上了,但你娘也不是死心塌地地要和万 大山好,只是因为万大山是土匪,你娘不敢得罪,将就着和万大山混日子了。没多 久,你娘就喜欢上了一个小伙子,那人就是你亲爹……”   他立即打断老头子:“我爹叫李丁?”   老头子说:“对,那小伙子就叫李丁。你娘其实啊,真正想嫁的就是他,从后 来的事情来看,他们也算是结了婚的,他们在一起没多久就怀上了你。但你爹后来 到了枇杷城,却被人诬告为从北边来的赤色分子而被抓捕入狱。你娘想的是,恩, 你娘希望从万大山那儿弄到一笔钱,将你爹保出来,但为了让万大山放心,她便答 应了嫁给万大山。”   老头子一边极力控制住自己,轻微地咳嗽着,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他看到橱 窗里的茶罐子,知道那是普洱茶。老头子在茶水的清香中回忆着那些很不近切的往 事,神色俨然,二目虚视,把自己也当成了那些往事的主角。   他开始纳闷了,关于他娘和万大山的婚姻、他娘和他亲爹的传闻,已经有多种 版本了,而这个老头子的话与以前那些说法也有些出入,哪一种说法是真实的,或 者基本上接近真实呢?直到老头子讲完了,他才醒悟过来,才为自己不经意间来到 这饭馆而感到庆幸。这老头子所讲的,恰恰是以前那些传闻所忽略或根本上就不曾 出现过的重要情节,是非常重要的补充和延续,也就是说,他这次偶然走进的这家 饭馆,一个老吐口痰的老人为他揭开了他前半生一直在探询的问题,并将答案给了 他。   看到老头子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实在不忍心打搅,但好奇和长期在纸 上码字的经历所形成的习惯使他不得不焦急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老人家, 请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饭馆生意清淡,妇人也无事可做,便在一边听着,其实她这些事她早已经 知道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具体是哪天,我也不大清楚了,反正那天你爹到我 这儿来喝酒吃饭。你可别小看我这饭馆,可是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解放前到解放后 都没垮,你还没见过几家这样的饭馆吧?那天就跟今天一样,买卖清淡得很,我闲 着没事,见你爹是个面善之人,就和他谈上了。他说他是来会一个朋友的,可朋友 不在了,听说是吃大烟把家境给吃败了,被当家的赶出去,死在一条偏巷子里。你 爹没找到人,肚子却饿了,就想先填饱肚子再说,就到了我饭馆里。哪知他酒喝多 了,就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我看他就要倒下去了,就劝他别喝了,说你在枇杷城 一无亲二无故,醉了病了也没人照应,就别喝了。可你爹已经喝上瘾了,我的话就 等于白说了。你爹说要喝就要喝个高兴的,你担心我缺你那几个酒钱么?我说你小 伙子一个豪爽人,怎么那么说话,那么贬损人呢?你爹说,那好那好,你就让我喝 吧。他边喝边和我说话,他说,他在枇杷城里还有一个朋友的,在官府做事,只是 好久没会过了。我想,你爹这人也是不简单的,在官府竟然还有有朋友,不简单。 后来,你爹就真的醉了,醉得一只脚拐上另外一只脚,互相磕绊着,站不稳当了。 我见情况不妙,就拉住他,叫他别走了,晚上就住在我楼上,楼上还有一间空房子。 你爹也真是一个干净人,即使醉了也没乱吐,晚上也没听见他乱喊乱叫,睡得可真 是香甜啊。第二天他就去官府找他朋友,临走时,他给我两块现大洋,我说你不是 小瞧我么?我们能谈得拢,就是兄弟,还说什么钱呢?他说,我不能白吃白住啊, 这钱你无论如何得收下。我说,即使要给,你也给多了,给多了,一个大洋都够了。 你爹说,那多的那块就存在你这儿吧,万一我没找到朋友,我还是要回来吃住在你 这儿的。”   妇人打断了老头子,说:“爹,你就不讲简单一些,让万家多多听明白一点吗? 你讲得连我都听累了。”   他赶紧说:“就这样好,你讲你讲!”   老头子将茶壶嘴放进嘴里,喝了口茶,继续讲下去。   “你爹确实找到他那个做官的朋友了。其实啊,唉,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 你爹真的不应该去找那个人,这世上做官的不就是那号鸟人么?见利忘义,或者地 位变了,自认为高人一等了,眼睛就装到额头上去了。你爹见到他朋友的时候,那 人就是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派头可是拿起来了的。原想你做官做大了,不认人 了,也就罢了,大家充其量不来往就得了,你爹也是这么想的,正要离开,可那做 官的朋友很快就改变了态度,对你爹突然百般热情起来,使你爹大感意外,觉得辛 辛苦苦来找这个朋友,真是找对了。原来你爹的朋友正为他的一个亲信犯愁哪。那 亲信在枇杷城不仅是个色胆包天的痞子,而且和茶马古道上一些贩卖烟土的人过从 甚密。他先是把你爹的朋友的上司的一个相好搞了,将那女人的肚子都给弄大了。 如果单是这事倒好办,你爹的朋友大不了花上一些时间给上司再找几个漂亮的妞, 再让那亲信损失些现大洋,不就把事情摆平了吗?可问题没那么简单,那亲信可是 和一个地下党扯在一起了。那地下党经常往来于川滇两地,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为 了不至于暴露身份,就经常混在来往于川滇两地的商人之中。这个地下党和商人一 起吃住,不久也就和你爹朋友的亲信认识,而且经常一起喝酒,那亲信也从其他商 人那儿购买大烟,什么玩意儿都得粘上。后来,那地下党在枇杷城里和另外一些地 下党一起活动时被发现,可枇杷城里的警察却没有将地下党抓住,一个都没抓住, 你爹的朋友说那些地下党全都转移了,至于转移到哪儿去了,那帮笨蛋都不知道。 这就成了大问题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呀。你爹的朋友在官场上肯定有很多死对头, 他们平时一个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可暗地里却一个比一个心狠。我们说 说这做官哪,呔,这做官脸皮首先可得要厚,没办事也得装着有本事,乞求别人也 得放得下架子和面子,没脸没皮的事做了就做了,脸上一点都不能红的;然后是心 要黑,心不黑你就搬不倒对手,把对手扳倒了还得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心黑嘛,就是和手段残忍是一体的,不黑不残不为官嘛;还有就是要阴,不能太 阳,太阳了则刚,太刚了则容易折,既然折了,那就断了,就完了,只有阴着,才 能忍,有了忍方可韧,只要做事不现山露水了,你才能明枪暗箭都能防,才能做事 天衣无缝,游刃有余,耍阴可是做官的根本;最后就是肚子要大,能装大事小事, 就能装气,上司的气那是必须装的,能装就能上,不能装,那是废物,只有把上上 下下的气都给装了,才能装天下,所以,官肚子不仅仅是装脂肪,装花花肠子,装 臭气,还得装豆渣,装痈疽,装潲水。这功夫可不是随便就能修炼到的。眼下,你 爹朋友的亲信犯事了,那朋友既不愿意将亲信交给上司收拾,如果他那样做了那他 就做得太差了,肯定得失去人心,也不愿意就这么得罪上司,得罪上司,那可是做 官的大忌。这不,你爹来了,你爹的朋友就打了你爹的主意,让他做了他亲信的替 死鬼。”   讲到这儿,老头子又咳嗽起来。   妇人道:“爹,你就拣顶要紧的事说吧,看你累的。我想万家多多也是这么想 的,听着都累,你不累么?”   他说:“不,不,老人家讲得很好,真的,他比课堂上的先生都讲得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看来,这个瘦弱的老头子讲解的功力堪比写家的,那些 写家的讲述本事大概不会比这老人好,而且,他觉得这老头子委实也比他自己的讲 述能力强的。令他感动的是,这个老头子不仅仅把自己当着一个极负责任的讲述人, 而且把自己当成了这桩几乎掩埋在尘土中的往事的主角之一。   “你爹的朋友把你爹安排住在他的公馆里,好吃好喝的招待,你爹真的被他给 迷糊住了。很快,你爹的朋友就给了他一件差事,令他立即给驻防在附近的国军送 一封绝密信件。这使你爹兴奋不已,既然已经安排了差事,而且是官府给驻军的绝 密信件,那说明这朋友已经要提携他了。这样,你爹就可以在官府做事,既然在官 府做事,那以后地位就不同以往了,有钱了,就可以在城里置备房产,那样就可以 把你娘从山里接到城里来过日子了。你爹可真是善人,却也少长了个心眼,不能识 破他朋友的心机。这世界上啊,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没有呢?水深了,王八乌 龟都能和鱼儿一起遨游哪。有的人生来就是坏,有的人即使你教他使坏,他也还是 一个好人。是啊,这世界有时就是想不通,说不明白,你就说读书吧,可即使你怎 么教育一个人,他天生就是某一类人,教育根本就改变不了其本性。依我看哪,教 育和刑罚也只能改变人的行为或提高一点素质和修养,本性是无法改变的。有的人, 从来都把人看得很坏,无论亲友,还是陌生人,都将他们看成是坏透的人,就连自 己都不敢相信会是好人;而另外一种人呢,却把天下的人都看成好人,连缺点和罪 恶都是正常的,符合人的天性的,不能受到谴责和打击,他们单善良天真,仁慈宽 怀,但做事有时又不免草率和卤莽,但你绝对不能把他们看成是头脑简单之人;还 有一种人,就是既不把人看得太好,也不会把人看得太坏,反正都是嘴巴吃饭,屁 股眼拉屎,到头来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躺在棺材里享受天长地久而已;还有一类 人,就是又说好,又说坏,最让人厌恶的就是当面说好,背后说坏,阳奉阴违,这 就是小人了,一般人都有小人的德性,只是有的人教养好一点而已,而那些既要吃 你饭菜,却又要坏你饭菜味道,坏你手艺,甚至坏了你好心的人更是比比皆是。可 你爹属于哪种人呢?依我看哪,你爹喜欢你娘,还一个劲地念叨要把你娘接到城里 来,做个城里女人,你爹就像个男人,不,是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好是一个男人 的本分。但你爹就是没能看破他那个朋友的心机,栽了。”   老头子感到有些累了,那妇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她几次示意老头子别说了, 但老头子已经讲得兴起,停不下来了。   他也听得兴起,在老头子停下来时,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老头子再次将那只精美的景德镇产的茶壶拿起来,将那精巧的壶嘴放进嘴里, 舒坦地啜了几口。然后,他抹抹嘴,将自己重新投入往事之中。   “你爹朋友的上司已经催促过他几次,勒令他尽快将人捉拿归案,他要亲自过 问这事。你爹的朋友便设计好了,那封信是他伪造的,信上的内容当然和地下党的 活动有关。当你爹即将到达他朋友所说的驻军营地时,他被边卡给扣下了。那些边 卡都是你爹的朋友买通了的,结果一搜查,那信就给搜出来了,事情就麻烦了,白 纸黑字哪。你爹是个闯江湖的人,他当即就明白自己被陷害了,他也就不争辩什么, 只是想知道那朋友为什么要这么陷害他。那些人不由分说就给了你爹几个嘴巴,说 死到临头了,你还诬陷别人陷害你,你他娘的真是该死!哈哈哈,小子,你死定了, 嘿嘿,谁叫你娘的身上有共产党的信件呢?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你爹被押解回枇 杷城的时候,就被关进了大牢。你爹的朋友赶紧向上司禀报了此事,上司当即命令 将你爹正法。这样你爹就成了别人的替死鬼了。但你爹的朋友毕竟还是个吃人奶养 大的人,在你爹即将被枪毙的前一天晚上,到牢房里陪你爹喝了几杯酒,酒是喝得 豪爽,也喝得悲壮啊,然后你爹的朋友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你爹当时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命该如此,他也就认了。你爹本想将他朋友掐死的,但他朋友 身边的人太多,下了手也没用,他便很鄙视地请他朋友出去了。我想啊,你爹被人 陷害,你娘又不知道,马上就要被枪毙了,就他一个人上路,好不悲惨,就弄了些 好酒好菜,买通了狱卒,到监狱里去看了你爹。你爹就把这些情况给我讲了。   “你爹可是个真男人,都是快死的人了,我见到他时,他还是那么沉稳,只是 说自己时运不济,遭了不测,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娘。说了你可 能不相信,你爹和我见的最后一面,哪儿像是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呢?你爹,他就像 是要出一次远门,又去会一个朋友一样。我服了你爹,你娘能看上他,是你娘的福 气。可惜好人命都不长,这世道可真是奇怪,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一直都在琢磨这 个问题,可还是想不通。   “就在你爹被押解回枇杷城的时候,你娘找来了。深更半夜的,你娘把门敲得 生响。当我知道她是那个即将被枪毙的男人的女人时,我倒惊得不行,她怎么一下 子就找到我这儿了?后来我才发现,在咱枇杷城西,我这饭馆不仅管吃喝,还兼旅 馆,处在最显眼的地段,房子又最高,你娘和你,首先就到了我这儿来,也纯属这 个原因,不奇怪的,可当时我就是惊讶啊,莫非是冥冥之中你一家人都要到我这儿 来歇脚、相聚的么?你娘为什么不去敲别人家的门,偏偏就敲上了我的门?唉,我 是不是想得过多了?你娘说,你爹托人代口信给了你娘,叫他到我这儿来找我,想 想法子,看能不能凑一些钱,能否将他保出来。你娘哭得像泪人似的。那时我们家 也不景气,钱不多,我拿出一些来,可远远不够。这让我一直觉得很没面子,我没 能帮你娘,真是丢人。”   那妇人泛起了白眼说:“那哪算丢人?没钱就没钱!爹呀,你这人就是死要面 子,话哪能这么说呢?尽力就尽力了,你又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他觉得那妇人说得有道理。   可那老头子说:“你懂什么?”老头子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我看见你娘 不哭了,好象在琢磨什么问题。她在临走时问我,如果凑到足够的钱,真的能救他 男人出来吗?我想应该没问题。你娘说,她只有嫁给万大山了,兴许求求万大山, 能拿出一笔钱来。我一听万大山就急了,说那是土匪,土匪是人吗?他能帮你?你 娘说,土匪怎么不是人?他认识我!我想了想,也罢,只要那土匪能出点钱,将你 爹救出来,倒是一件好事。可你娘和我都错了,你爹被诬陷为和地下党有关系,被 定为政治犯,谁也救不了他。你娘刚嫁给万大山,你爹就被枪毙了,我也是事先得 到那个狱卒的话,才能在你爹死之前去看看他。你娘怕是伤心透了,她哪儿会喜欢 万大山呢?你爹被枪毙了,她自然没法子了,也就死心了。”   听到这里,他不禁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 “那万大山是怎么知道我娘和我爹的事呢?你,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叫多多的呢?”   老头子看了一眼妇人,咳嗽了几下,又喝了几口茶,说:“这得怪蛮蛮她娘!” 他指着中年妇人道,“她娘生着一张就知道叭叭叭乱说的嘴。万大山经常到枇杷城 里来,听说是洗手不做土匪了,要做买卖人了。他刚到枇杷城来混的时候,常到我 饭馆里来吃饭,偶尔也住在楼上。蛮蛮她娘那人啊,可无法和你娘相比,虽然你娘 后来跟了土匪,可那是为了救你爹,可蛮蛮他娘,却是一个婊子,她人没你娘好看, 心可是大着呢,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呢,这不,和万大山都勾搭在一起了,上床了 呢。这女人哪,一遇到哪个她们想说话的人,甭管男的女的,那张乌鸦嘴就关不住 了,你爹和你娘的事她都给万大山讲了。那时,你爹死了已经很多年了,还提那事 干什么呢?可女人就是女人,嘴巴就那么碎,把什么都说了。万大山可是一个要面 子的人,你娘肯定因为这事吃过万大山的苦头。”   他说:“万大山用皮鞭抽打我娘。”   老头子说:“没要你娘的命就算那土匪积德了,土匪是人吗?可你娘偏偏说土 匪也是人。唉,这都怪蛮蛮她娘!”   “……”   “幸亏蛮蛮他娘死了,她是个婊子!”老头子恶狠狠地说。   中年妇人腾地站起来,气咻咻地走开了。   老头子说:“你给我拿什么脸色看呢?难道不是那样的吗?幸亏你娘死了,不 然她还要做什么下作的事!”老头子抻长脖子冲女儿的背影喊,惹得他又咳嗽起来, “嫌我嘴毒,你就给我滚远点!”   他急忙安慰老头子。   老头子说:“万大山不是经常带着一个小子吗?长得和他简直一个模样,一看 就知道是他儿子,叫立邦,对吧?我一看那小子就觉得邪,毕竟是万大山的儿子, 模式都一样,德性也没什么两样的。不瞒你说啊,你那个兄弟立邦我可是不喜欢, 那样子就像你剁了他拉尿的玩意儿似的,看着不顺眼,说不准他看着我,看着你都 不顺眼的。”   他说:“他一直看不惯我,也瞧不起我。”   老头子说:“对,他生来可能就是那性情,改不了的了。我能识一点面相,我 就知道那小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有时一边吃一边聊天,我那婆娘也在旁边插话, 我就听见他们说家里还有一个小子,叫多多,也叫国儿。万大山说那小子一副文弱 相,霜打过的茄子,看着就憋气。我就记住了。今天你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 和你爹也是一个模式的,像极了,我就像认出了那个小伙子一样。万大山准是不喜 欢了,说了你一通难听的话,依我看哪,那土匪真是在放屁。你可是比你爹看起来 还清秀的,比立邦可是中看……我说得够多了,你不厌烦吗?你是来找你爹的吗?”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老头子见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就喊:“蛮蛮,把万家多多的饭菜热热!”   他已经没有胃口了,便说:“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   但老头子执意要女儿将那些饭菜给热热。   他朝大街上望去,阳光使街道显得异常的明亮,有些晃眼了。他说不清楚时下 的心思,激动?辛酸?如释重负?还是再度陷入迷茫,或者失落?仿佛都有,但他 却一时无法理清这些头绪,只觉得大街、房屋、树木、车辆、行人和灰尘都逐一模 糊起来,勾绾起来,摩挲起来,皴擦起来,铺垫起来,成了一副未经装裱的旧时图 画,线条生动逶迤,色彩浓烈,情绪厚重,当仔细审视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破 损,颜料也已剥落,留下一块块分明却无法修补的残缺来。   他问:“我爹的朋友还在吗?”   老头子道:“我料到你会问这个问题的,杀父之仇嘛,任何一个做儿子的都不 会坐视不管。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觉得有必要再去寻找仇人吗?你 是一个斯文人,文化人,我看得出来。”   他说:“老人家,你觉得我是不能完成这样一件事,还是以为我要做错事?”   老头子又喝了几口茶,茶水没了,他叫女儿给他冲上。   老头子说:“都不是。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小伙子的儿子一定会来找我,而且 一定要为他找到那个仇人的。这和万大山以及他的儿子杀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你呀,小伙子,外表柔弱,却跟你爹一样有血性。我的意思是,冤冤相报,能了则 了。”   他说:“我不是要杀他,只是想知道。”但他心里在说,此仇不报,何为男人?   老头子说:“你爹的朋友,刚解放时逃到国外去了,他有很多儿子,大多被枪 毙,剩下两个,一个逃到了外面,听说在做生意,而且赚了不少的钱,另外一个后 来患伤寒死了,死之前生下一儿一女,他们一直住在枇杷城。”   中年妇人在一旁说:“他女儿后来嫁人了,现在只剩下那个做孙子的。”   他问:“你们认识他?”   两个人都摇摇头。   老头子说:“你爹朋友的孙子大概也不小了。他们姓龙,你爹的朋友叫龙子卿。” 摇了摇头,“关于龙家的事,我知道的仅仅这些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闻到饭菜的香味,适才感到肚子饿了。他朝老头子笑了笑,便大口大口地吞 咽起来。他在吃饭的过程中,就决定一定要找到龙家那小子。   他想,父债子还,子不在,孙子还!   老头子仿佛看穿了他心思,在他告辞的时候说:“要找到那小伙子不容易,你 不认识他,枇杷城的龙姓人不少。依我看哪,此事你已经知晓,就不必再去辛苦了, 上辈的恩仇就让给时间去解决吧。”   这是一个智慧的老头子,他想。   他在看起来破旧却绝不俗气的西城街道上走着,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而今痊 愈了,人却有些恍惚。他再一次确信他爹和他娘在认识的第一天里,他娘的肚子里 就有了他,那座碾坊就是他们的证婚者。更为重要的是,他确信他自己以后要为他 爹和他娘做完那件大事,他能做到,一定要做到,他知道要在枇杷城里找到一个几 乎没人认识的人几乎是妄想,但他确信自己,他会在某个时候解决那个问题。   阳光毫无顾忌地撒落下来,使他感到炎热的快感。   他又看到那副残缺破损的图画了,在眼前的市井中铺排开去。   他想,我是在画中呢,还是在画外?我能在这些线条和色彩内外这么观摩一世, 或者怅然一生?蓦然间,他想起自己在烟雾缭绕和恍惚痴迷中的想象和编辑,是不 是就是这样一副画?这画莫非就是我想象和编辑的上界?倘若真的是这样,爹和娘 是不是已经在那里相见了呢?他们这阵儿是不是在他们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的上界 朝我呼叫,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呢?他们成了真正的鬼了吗?他们是不是两个真正 的属于爱情和一直牵挂着我的灵魂呢?他们的灵魂还能像他们在世时那么相亲相爱 吗?   突然,他听见一种声音,仿佛从上界,也仿佛是从地狱,也好像是从人间某个 隐秘的角落传了来,使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原来是那个中年妇人,她在他背后不远处叫他。原来他的公文包忘了拿走。   他向她道了谢。   她对他说:“找到那个姓龙的小子,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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