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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一盏葫芦般的电灯悬挂在一根粗大的铁钉上。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灰尘和蛛 网包围了电灯,使昏黄的灯光显得更加黯然,却也使本已极其闷热的屋子如同蒸笼 一般。性感的灯光吸引了无数飞虫,它们聚集在那只滚烫的玻璃葫芦周围,就像一 群长翅膀的动物在灰尘和蛛网组成的荆棘丛里飞速集结,然后就能看见它们嗡嗡营 营中商议之后,集团冲锋般地向玻璃葫芦迅猛地冲去,最后是肉体与玻璃、肉体与 肉体的剧烈碰撞,之后,这些勇士就一个接一个地从空中掉在地上,几乎没来得及 挣扎或留下遗言,便肢体松软地死去。但很快地,又有新的长着翅膀的斗士聚集在 灰尘与蛛网的森林里,自杀式地冲向灯光,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桑葚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愚蠢之极的飞虫,就像在观摩空中芭蕾那不计生 死的宏大演出。那些无畏的飞虫,都为他们的演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后继者明 明知道像前辈一样扑向灯光永远都是死路一条,可它们依然如故、前赴后继。桑葚 不禁感慨不已,他觉得在念书时老师对飞蛾赴火的讲解简直就是在宣传愚昧,鼓励 愚蠢,“为了寻找光明,奔赴光明,飞蛾不惜在光里火里死去”,实在是为愚蠢辩 护。但此刻,桑葚却再也没有心境像当年做学生那样和老师做一番激烈的争辩,相 反,他倒觉得愚蠢有时真的能造就豪杰、真男人、真女人和爱情的,而且是真理。 他也想果敢而愚蠢一回,决定就这样往前走去,像那些飞物一样,知道面前是陷阱, 是火坑,是死光,是坟墓,是地狱,却仍然执意而前。   桑葚想,如果我那个亲爱的酒糟鼻老师知道我的行为,一定会如此反唇相讥: “你不是始终在叫嚣那是愚蠢吗?怎么样,现在比那些飞蛾更愚蠢的你,不也要自 赴灭亡的?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愚昧的、而且比那些与你眉毛一样长的飞物更坚决 呢?当初你那么坚信如此悲壮但又可怜之极的命运只是别人的,你永远聪慧,而且, 你不是到处宣扬你酷毙了,帅呆了,而永远只是看别人笑话的当代人么?你们不是 在嘲笑经典、奉献、大义、善良和自我完善么?说具体了,你当年不是讽刺我是一 只长着酒糟鼻的蛾子,愚蠢得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老九么?如果是我没教好 你,小子,那还算你走运,如果把你教好了,你还这么侮辱斯文和亵渎精神,那就 是我不走运了。好小子,你有种,你现在也要勇敢而愚蠢了一回了,没想到!没想 到!你小子也有今天!”   此刻,桑葚非常渴望见到那个老师,即使他支着酒糟鼻当着整个枇杷城人的面 嘲弄他一顿。他知道,当初这个坚决不用普通话教书的老师在讲飞蛾时所张扬出来 的激情,就像在讲他的婆娘、儿女或者情人。是的,在整个枇杷城,就剩下那个可 爱而有可恶的酒糟鼻有激情了,他不是一个惊叹号,而是一个问号,一个马耳朵符 号,随时都在用他的铁钩钩住听者的耳朵:“蠢东西,支好你们的耳朵,听好了… …”   但桑葚意识到见不到这个老师了,听不到他激情四溢的声音了,桑葚只听见自 己的内心深处的声音:你这个老不死的,其实,我一直都渴望能再听听你的课!我 在阴间等你,我还要和你辩论!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桑葚异常平静地陷入了藤椅里,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作 最后的思考,但想法是坚定的,紊乱的思绪在这份坚定中被坚定本身爬梳得如此清 晰,就像刚刚梳洗过的头发,清亮,顺畅,不仅代表了健康的色泽和手段,同时更 彰现出主人的智慧。既然必须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为这个世界的人事所动,那做 好准备和这么平静地坐一会儿,在他看来,分明就是一种超爽的享受。   桑葚将遗书只留下一份,其余的都一把火烧了,这份遗书,自然是给父母的, 简短,精炼,就那么几句话,洒脱得让他自己在那一刻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够一个男 人的。而朋友们就不用那么酸溜溜文皱皱地作别了,既然今生来世都是朋友,来去 就不必喧闹,不必牵挂,过了奈何桥,大家还能再见的。   夜晚仍然在延续白天的酷热,但在桑葚感觉里,炎热和寒冷都不存在了,他平 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他想,原来在面临死亡之前,感觉真还是空了,没了, 只等着眼睛闭上四肢摊平就得了。   但桑葚得等上几个人与他一起上路。   又有一些在光里死去的飞虫掉在地上。这些轻贱的尸体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就迅 速地从桑葚的视野里消失。   桑葚意识到自己活得不如任何人,那就让那些人活下去,自己干脆干净地走开, 不必向任何人道别,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感情和礼数都不必考虑,那没任何纰漏。   他知道,这个世上的人在自己的苦难里都会夸大自己的苦难和痛苦,总觉得别 人都比自己活得滋润,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别人也在面临死亡。 只看到自己的死亡,是人的共性,这和人只在乎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是一个道理。他 想。   在他眼前,一切景状在极端真实和虚幻模糊中交替,重叠,旋转,飘逸,聚合, 离散,然后飞升起来,碰上硬物,便迅速破碎,然后如一粒粒火屑似的坠落,夜晚 就这样支离破碎,被自己的意识拆散,被酷热侵蚀,最后被开始松垮的空气带走。 接着,新的幻像产生,就像一道耀眼的光芒从黑暗潮湿的深处穿越而来,越过星辰 和围绕在电灯四周的在他看来愚蠢之极的飞虫,直刺他的胸口,他立即感到那粒还 躲藏在他胸膛的铁砂蛋开始蹦跳起来,想它刚刚射出枪膛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到自 己被击中了,就像有人用重拳击中了他,他感到被击打的沉闷,疼痛和灼热,他看 见铁砂蛋和那道眩目的光碰撞在一起,立即火星四溅。他突然又肝胆晕眩,那些火 星使大脑变得复杂、疯狂和离奇,一切称之为有序和正常的东西,迅即随变幻莫测 的幻觉飞腾下坠,然后又迅速融合在一块,使酷热的夜晚停滞,像在滚烫的汤水上 面糊了一层红红的油。   就像一个自卑的男人望着别人的住宅、乌纱帽,羡慕他们指点人生,智慧盈脑, 也像一个自卑的女人望着一个招摇过市的美人无可挑剔的身材和相貌,以及她拥有 万贯家财的丈夫,桑葚自卑地望着自己那些从未护理过的照片,他从他那些忧戚和 僵硬的形容上看到了死神的轮廓,从他消瘦的身体里看到了子弹、爱滋病毒、精液、 野性的悲哀和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法遏止的失败。 mpanel(1);   但他很快又像一个自负的男人欣赏自己的才华、能耐、业绩、谎言、自私、顽 强、懒惰、赌性和他一个又一个的情侣,也像一个自负的女人欣赏她强加于他人的 意志、丰满的乳房和滚圆的臀部、有地位的丈夫和有出息的儿女、购买欲和家庭的 成就感、良好的感觉一样,他极其骄傲地欣赏着自己准备好的炸药、雷管、导火索、 刀子、绳子、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欣赏自己强有力的双臂,胆量,迅捷的思维,也 欣赏自己在无数女人身上爬过亲过的所有细节,而让他难以忘怀的是那些死去的女 人,他似乎与生俱来就喜欢在已经失去了血色和温暖的死女人的尸体上去寻找爱情 的感觉,他像欣赏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永不枯竭的欲望一样欣赏着那些已经死去的肉 体。   他想,女人的尸体,是沉睡的爱情,深沉的情绪,而那些在窑子里、知识里和 家庭里挣扎的女人才是死去的东西,她们是活着的尸体。   窗户轻微地动了一下,黑暗也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桑葚开始欣赏着死亡,他清楚他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以前对那世界的设想和现在的设想已经完全不同,他感到自己本身就是活在那个世 界的。   桑葚的脑子里有出现了那片碧绿得发黑的芦苇丛。   当他得知他毕生眷恋的女子也死去的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那片芦苇已经不在 人世,不,那片芦苇本身就不在人世,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蚂蝗又从他爹的朋友那里探得了消息,这些消息使桑葚要做一件大事的决心更 加坚定。   蚂蝗说:“你爹什么都招了。和尚,你说这是不是太他妈的离谱了,你老爹爹 怎么会是杀人犯呢?他那么斯文,仁慈,好象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可他就是买通 了两个杀手,把那两个正在山上操日的家伙给宰了。”   桑葚并不对他爹被抓的事感到过份的惊讶,甚至他也不惊讶他爹是杀人犯,在 他的思维里,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好人,只要高兴,什么好事都可以做,但这个世界 的人也都是恶人,激动起来了,任何恶事都能做。   蚂蝗见桑葚无动于衷的样子,便叫道:“和尚,我是在说你爹啊,你怎么一点 反应都没有?你屁股眼儿里黑透了呢!”   桑葚说:“屁股眼外面还长毛呢。”   蚂蝗说:“可你也别那么绝情,你爹犯的可是死罪!”   桑葚说:“他一抓进去,我就知道他出不来了。我早料到他不是好东西,装的! 装了一辈子。蚂蝗啊,你那豆渣脑袋能想什么问题?你甭看那些做官的,那些正人 君子,那些老喜欢教育别人的家伙,肚子里不知有多少坏下水!”   蚂蝗说:“可那是你爹!”   桑葚说:“是你爷!老子知道,老子知道给他烧纸,叩头!你他娘的咋呼什么?”   蚂蝗吞了一口唾液,说:“行行,你他妈是马克思,就你会思考问题。”顿了 会儿,有些兴奋地说,“和尚,你还不知道吧?那两个杀手已经抓到了一个,我那 叔叔说是咱枇杷城里黑帮的一个小头目,还有一个跑到昆明去了。”   桑葚道:“他娘的,怎么什么人都往昆明跑啊!”   蚂蝗道:“大地方呗!咱们这枇杷城,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区哪。”   桑葚说:“你那奴才相,真还像一个太监。”   蚂蝗道:“你爹才是公公!”喝了口水,继续说,“你还不知道,那个杀手招 了,说是你爹花钱雇他的。那家伙还招出了个人,嘿嘿,你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了吧?”   桑葚说:“不知道。”   蚂蝗说:“大篷车!”   桑葚吃了一惊:“大篷车?他也参与了?”   蚂蝗说:“大篷车得到消息,说那两个人在山上,可他去迟了,那两个正在日 屁股的鸟男女已经被人给勒死了。大篷车不解恨,将那男的头皮给揭了,倒挂起来, 还朝那死人的头猛踢哪,可大篷车还不解恨,把那男人的鸡巴也给割了,可只一刀, 就看见一个人上山来了。”   桑葚再度吃了一惊,那个上山的人?   桑葚立即意识到那个人就是自己。   但他还是沉住了气,问:“大篷车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呢?”   蚂蝗说:“我那叔叔说,那个杀手事前也认识大篷车,但没想到大篷车也要杀 那鸟男人的,在事情完毕后不久,他和大篷车一起喝酒,酒喝多了,两人都把自己 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了。原来那女的是大篷车的相好,那鸟男人不买大篷车的帐,公 然和那女的好上了,那女的也喜欢那鸟男人。那鸟女人家在外地,自从喜欢上那鸟 男人后,就一起到枇杷城里住下了,可还没住上几个月,就见阎王爷去了。”   桑葚说:“奇怪了。”   蚂蝗说:“有什么奇怪的?你操那死女人都不奇怪,还奇怪什么?”   桑葚心里叫道,怎么让蚂蝗这小子也知道了?口上却道:“谁操那死女人了?”   蚂蝗说:“和尚,咱俩是什么关系,还要说假话么?人家都招了,就是你。大 篷车就是因为看见你操了那女的,才想弄死你的。本来他当时就想冲上去砍了你的, 但被男贵妃拉住了,说那样大家都暴露了,以后再想办法收拾你。”   桑葚狠狠地擂了几下桌子,叫道:“他娘的!以前我就是没想通,大篷车那杂 种难道是脑子进了水,平白无故要找我的茬,要整死我?原来是他娘的这件事,日 他娘!”   蚂蝗说:“当初我也纳闷,我们没招惹大篷车和男贵妃,他们怎么要把我们, 特别是你,往死里弄,想不到是因为一个死女人的事,霉气!”   桑葚说:“大篷车还没被抓吗?”   蚂蝗说:“我叔叔说,再过两天就要抓,主要是他吸毒和打伤几个贵州商人的 事还在取证,他跑不了了。”   桑葚说:“你叔叔就不怕你们把消息捅出去?”   蚂蝗说:“我叔叔怎么会把这些讲给我?我叔叔是个酒鬼,一高兴就什么都说 了,可也只说给我爹爹一个人,我爹爹忍不住就告诉我娘,我在一边头听到的。不 瞒你说,我那叔叔和我爹爹可是拜把子兄弟,好得很,连我娘都说他们前辈子都是 兄弟,可我倒觉得他们在搞同性恋,哪有那么好的朋友啊?”   桑葚说:“那样的话你娘就要吃飞醋了。”   蚂蝗说:“没那事,我也是说着玩的。”   桑葚说:“那我的事,他们怎么说?”   蚂蝗说:“我叔叔和我爹爹即使没长脑壳都还机灵着呢,他们知道你和我是哥 们,轻易不说你的事,他们越不说,我就越觉得不对劲。不过,你就呆在这儿,暂 时没什么危险的,如果风头不过,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桑葚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蚂蝗说:“我想你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乱跑就行了。”   桑葚将话题岔开道:“那我爹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呢?”   蚂蝗伸了一下懒腰:“我也是听了我叔叔的半截子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蚂蝗从身上取出一张报纸,说,“这是案子刚刚发生时公安局在报纸上刊登的那两 个人的照片,死了的,活着时的照片。难怪那女的招来了那么多的男人,你瞧瞧, 绝代美人哪。也难怪你他妈的即使人家死了也要操人家一回。”   桑葚正在整理他的鞋子,他们住的这地方是蚂蝗托一个亲戚租的,地点就在西 城,蚂蝗说西城的房子租金便宜。   桑葚说:“当时我也没注意看她的脸,那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倒是那身材,他 娘的,真是美极了。不过,我想那脸蛋也不会差的。”   蚂蝗将报纸递给桑葚:“那你看看吧,绝对的美人。你该知足了,人家是死鬼, 你是活死鬼,一起风流过啊!”说罢,母鸭子般嘎嘎地笑了起来。桑葚时常说,蚂 蝗你那母鸭子似的笑声,怕连一些老男人都喜欢的。   蚂蝗听到了桑葚发出一声古怪的,极似鼻塞刚刚疏通时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蚂蝗凑上去:“看清楚了,美人吧!换了是我,也想操她!”   桑葚说:“你说他是大篷车的相好,后来和另外一个男人好了?”   蚂蝗说:“是啊,那女的不是本地人,大篷车在外边认识的,但那女的根本就 不喜欢大篷车。大篷车既然喜欢上了她,自然就不允许她同别人来往。偶尔大篷车 也把她带回枇杷城,可她就是不肯住在枇杷城。你想想,大棚车那号人能受得了女 人对他这样?而那个鸟男人倒是轻易就让她到枇杷城里住下了,大篷车不报复才怪。 ”   桑葚说:“我日他娘,大篷车可是一个吸毒鬼,那女的怕也是瘾君子了!”   蚂蝗说:“你不说我到还忘了,那杀手说,大篷车强行那女的吸毒,那女的很 快就成了瘾君子了,听说还有性……病。”   蚂蝗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   桑葚吼道:“那是大篷车有爱滋病!老子也有!”   蚂蝗被桑葚那样子吓怕了,他说:“和尚,我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可能是 我听错了,就像你说的,一定是大篷车那鸡巴有病。”   桑葚抓住报纸的手抖动起来。   蚂蝗说:“我想不至于是那女的传给你的,她是死人,按理说不可能的。”   桑葚说:“你给我闭嘴!”   蚂蝗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蚂蝗一走,桑葚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会是她?可照片上微笑着的那就是她,她就是是芦苇丛里和他共度了他一 生中最美妙的黄昏的女人,就是她!而那张身子被遮住可面部却迷糊的照片上的女 人,也是她,他从她头部的轮廓和耳朵看出,就是她!   老天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几乎要了他命,这么些年来让他朝暮想思的脸,这突如其来 的惊喜和悲伤的感觉使他因为抓紧了报纸而使双臂酸胀。   是的,就是她。   从报道里,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茹婕。   他用剪刀将那张微笑着的照片剪下来,将它放在口袋里。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但在看见这张照片之前,也许他对自己发誓要做好的那件事还需要时间和长时 间的准备,或者他还想和爱滋病和那粒铁砂蛋较量一番,彻底输掉之后再去做那件 事的话,现在他立即做出了决定,就在这天晚上将那件事做了,干净利索地做了。   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个鬼一样的女人。桑葚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他的平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想法是,从今 天晚上开始,他就能找到那个女人了,她将在那片芦苇丛中等待着他,是的,他一 定尽早赴约,她也一定在另一个世界的黄昏等候着他。   是的,那一定是一片碧绿得发黑的,让他们立即就沉浸其中的芦苇丛。   他满怀深情地端详着那张图片,呼唤着她的名字,然后他把图片折叠起来,放 进嘴里,一番咀嚼之后,他将图片吞下肚去。   他对那女子说,从今往后,你就永远在我心里了。   “在见到你之前,我一定要取了大篷车的性命。我爹那边我管不了了,他也会 遭到报应的,你就等着好了!”他对冥冥中的女人说。   时辰到了!   桑葚知道这一去将不再回来,在他走出屋子,被月光搞得有些晕眩的时候,他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方正的木格窗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才想起自己出 门时已经将电灯熄了。那电灯光就是使一切显得异常闷热的主要原因。他张张嘴, 想呼唤什么,也想呼吸一下着被月光洗涤过的城市的空气,但他很快又闭上了,他 担心自己要喊出来了。有几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带着那种让他觉得极其厌恶的狐疑 和冰冷的神色,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眼光就是这样的:冷漠、狐疑、古怪、变态、 孤独、寂寞,像蛇,像驴,也像狼,就是不像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恐惧袭上心来, 被抛弃的绝望和独行前往的悲壮也同时压迫着他,他真的要喊起来了。但月光模糊 了,树木模糊了,路灯模糊了,连那屋子也模糊了。此刻,他才幡然清醒,这儿并 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熟悉的屋子。他决绝地转过身子,朝他要去的地方走去。这是 他决定了的,一切无可挽回。   街上空荡荡的,死亡之前的情形和气氛就是这样的。   这使他感到轻松,那股在刚才因为情绪的转变而被影响了的决定再次坚定起来, 就像当头明月,如此清晰而坚韧地逡巡在天空。   灰色的大街闪着幽光,铺展得很远,很远的一方是黑暗的一片。在接近市中心 的大街两边,梧桐树很多,此刻,它们像进入了冥幽之境,等待审判,等待裁夺, 等待砍头一样。   有人在唱着歌,是一帮流浪在繁华里的有着很好家境、长得清瘦干瘪的小青年 在唱,他们目不斜视地在大街上扯开嗓子狂吼,桑葚在他们大摇大摆、吊儿郎当、 穿着肥大衣裤的情形中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时,他经常和蚂蝗以及一些朋友在 夜里,也在大街上这么放肆,这么目中无人无物。   有几对情侣在公园和广场搂着抱着,在桑葚看来,那男人是因为鸡巴猛翘着被 裤子和女人的身子顶撞得要射了,那女人半推半就装成了贞女,动作僵硬可笑,尤 其是她们穿的鞋子,像皂靴,像木船,不仅没把女人的线条衬托出来,反而使那些 本来就难看的女人,在身材上显得更加笨拙和滑稽。   桑葚想:还是高跟鞋,中跟鞋好看。那才是女人的鞋子。现在的女人,还不如 不穿鞋子,那短短的腿,嘿嘿,嘻嘻。   商场依旧灯火通明,购物的人们进进出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桑葚在街道 另一边阴暗的场景中朝商场这边看来,一个逃犯,一个乞丐,一个偷窥者一样,几 乎不敢在光明处露面,只能在远处观望。他想起过去自己也这么自由自在地进出, 大声地说着笑,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大大咧咧地将钱拍在柜台上。现在他已经与这 样的情景绝缘了,那些热闹和购物的快感只能留给他人,自己业已无法消享了。   一辆小轿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那是富人的棺材。桑葚想。   一个半裸着上身的小伙子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他身边过去,后架上放着一只篮球。 这个小子刚从篮球场上回来。   桑葚羡慕那快活地运动着的人和自己曾经运动过的日子。那些健康的身影和自 己健康的过去,回来了,又即刻从身边溜走,永远消失了。想到这,他鼻子就酸酸 的。   为了不至于影响自己即将做的大事,他赶紧急速往前走,并摸了摸捆在身上的 炸药,那些东西硬梆梆地,与他的身子紧密地贴在一起。他放心地赶路,虽然他知 道目的地并不遥远,但他希望这条路让他走得顺畅。   突然他感到极度饥饿。他摸摸口袋,口袋空空的。他只能咽着唾液,迅速忽略 胃部因为饥饿而产生的疼痛。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在地上摇晃起来,他站住了, 吸了口气,可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身子也摇晃起来,像一片纸。他知道,这个夜晚, 他确实连一条狗都不如了,甚至不如那些喜欢被虐待的人所虐待的猫。他想,当一 个虐待者或被虐待者无法虐待他的同类,他必然就会去虐待动物,包括他的宠物, 去宠物的最好解释就是为了更好更方便地虐待,或许“宠”这行为本身的意义就是 虐待,而当虐待人和虐待动物已经成为习以为常之事,那他就要虐待心灵,先从虐 待他人的心灵开始,最后以最后的能量去虐待自己的心灵。如果他那个老师现在能 见他一面,其实他也很想念这个有些保守却偏偏在课堂上具有激情的老师,他很想 和他辩论,那就是教育同爱情一样,是一种高级的虐待,是啊,高级而儒雅的虐待。   桑葚告诉自己,这是命!现在通过这命有了结果,我必须接受这个结果,而且 清楚这个结果,一切都是必然要来的,而且无可更改。   一道即将永诀凡尘、脱离苦海、斩断欲望的动人的光芒在桑葚的眼里闪烁,他 微微昂着的头颅,他的脸洋溢着祥和与圣洁。   他深深地呼吸着月光下的空气,让积存了太多人世埃尘的肺腑洁净起来,扩张 起来,有力起来。   他感觉到时间尚早,夜晚仿佛刚刚降临,他再次摸了摸捆在身上的炸药,感觉 到它们真实地存在。   有一处民居里传来《今夜无人入睡》的歌声。   桑葚从不喜欢这类高雅音乐,但此刻他停下了脚步,准备细细聆听,但那歌声 却突然中断了。   桑葚立即预感到他最后的时辰真正到了。他从路标和建筑看得出来,再往前走 走,就是大篷车家的房子。   桑葚将那只精美的打火机在手中掂了掂,心里说,亲爱的母火鸡,你可得要铆 足劲了,过一会儿,就全靠你了。   桑葚鬼魅般地走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走进了大篷车家的院子。以前他 只是路过这儿,从没进来过。现在进来了,他感到这家人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但却 露出一股家道败落的迹象来。   桑葚听到屋子里有人说话,声音嘈杂。他全身的血液都疯狂地奔窜起来,整个 身子像豹子一样轻捷而迅速地来到门前。   替桑葚开门的是一个妇人,大篷车的娘。   一看到桑葚,妇人就将脸拉长了。   妇人将桑葚引进客厅。   桑葚站在客厅中央,妇人说你坐,然后就喊大篷车和大篷车的爹,说和尚来了, 你们出来见人啦,快点啊。   大篷车听出了桑葚的声音,这个瘾君子其时正在洗澡。当感觉到桑葚已经到了 客厅时,大篷车慌张得没来得及把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就穿上了衣服,在厨房里抓 起了一把菜刀,但被他娘给栏住了,她说:“我看那狗日的来,大概是想要点钱的, 叫你爹给他点钱,把他打发掉就行了,你别再惹事了,不然过几天你想走都不成了!”   大篷车其实还没听到任何不利于他的风声,他老娘说的走,也就是大篷车是老 吸毒鬼了,在枇杷城里作恶太多,怕引起注意,一家人合计着想了个主意,要他几 天后乘他那个跑运输的叔叔的车,到云南去。   大篷车的爹在枇杷城的一个区做事,他在这天午后听说了桑葚爹多多被抓捕的 消息,但他只是把这事当着一般消息听了,他并不知道桑葚爹的被抓捕其实对他儿 子将是极大的危险。在蚂蝗告诉桑葚第二天警察就要抓捕大篷车的时候,桑葚也只 是当机立断地决定在晚上行动,但当时他并没考虑到他爹多多的被抓捕可能会导致 大篷车逃之夭夭。   但老天爷帮了桑葚。   大篷车就待在他的卧室里,由他爹去和桑葚说话。   桑葚还发现,在另外一间屋子里,一圈人正围在一起搓麻将,他们中有人认识 桑葚,便在门口看了桑葚一眼,打过招呼,然后又开始兴致盎然地搓起来。   大篷车爹来到客厅,说:“你找我们有事么?”   桑葚说:“我不找你,我只找你儿子。”   大篷车爹说:“你和我说一样的,说吧,有什么事?”   桑葚说:“我只和你儿子谈!”   大篷车爹从桑葚杀气腾腾的眼里看出了苗头,他说:“你来得不巧,他刚和几 个朋友一起出去喝酒去了。”   桑葚说:“那我就等他回来。”   大篷车爹脸一沉:“我这儿客人多,你呆在这儿不方便吧。你有什么话,先告 诉我,我一定转达。”   桑葚眼皮一抬,眉毛一扬,说:“我等他!”   大篷车的娘是个急性子女人,她见桑葚那副赖着不走的神色,就冒火了,说: “你这小伙子怎么不听人话呢?我们儿子不在家,你要我们怎么样?以前我们该给 你的钱,都给了,没少你一分一厘,现在还跑到家里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桑葚不动声色地说:“不怎么样,只想找你儿子!”   那女人说:“他不在家!”几乎是喊起来了,“我们都说了几十遍了,连聋子 都听见了,你怎么听不见呢?”   大篷车爹对女人说:“你嚷什么?他要等就让他等吧。”   那女人说:“真还没见过这种人!”   大篷车爹说完就走到搓麻将的人那边坐下了。   那女人先是到里屋,叮嘱大篷车千万别出去,但她又不放心桑葚,担心他会做 出什么事来,其实她主要担心桑葚会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东西,所以,她立即从里 屋出来,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屋子里除了搓麻将的哗哗声和几个人偶尔的说话声外,显得非常安静。   桑葚从女人那游移不定的眼神和刚才的进进出出中认定大篷车一定在家,但他 也不急于马上就要见到大篷车,他知道,只要进来了,大篷车是跑不掉的。   女人将双手夹在双膝之间,嘴里嘟嘟囔囔着。   桑葚将注意力集中在女人进出的屋子。   大篷车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抓起了那把菜刀,但就在他准备冲出去的时候, 他突然一个重重的哈欠,眼泪也流了出来,他有些慌张而疲软地停了下来,原来他 的毒瘾上来了。   这哈欠暴露了大篷车,桑葚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朝里屋冲去。   大篷车在极力控制住毒瘾的发作,憋住劲,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两个人在门口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一同摔倒在地。   女人也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声尖叫让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心惊肉跳,一个女人 一失手将手中的麻将扔了出去,另一个女人双手举了一下,身子也跟着往上一纵, 然后重重落在凳子上,人同凳子都发出了一声闷响。   桑葚比大篷车先一步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脚踢在大篷车腰上,大篷车往旁边 滚动时,桑葚顺势将他抓起来,伸出手,扣住他的脖子。   大篷车手里还握着刀。桑葚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大篷车握着刀的手,用力往后一 扳,大篷车的胳膊几乎被折断,一声惨叫,刀从大篷车手中掉到地板上。   大篷车的爹和搓麻将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见到这情形都钉在地板上,傻了。   大篷车挣扎着,但桑葚的手臂像一根橡皮带捆住一只猪一样,越是用力挣扎, 它就越扎得越牢,直到那猪再也无法动弹。   大篷车的爹赶紧陪上笑脸,说:“和尚,你先把人放开,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 量,可以商量的嘛。”   大篷车的娘在桑葚周围像一只挠不着自己身上痒痒的旱獭一样转了一圈,然后 抓住大篷车的手和桑葚的衣服,说:“把人放开!把人放开!”   那几个搓麻将的人也说:“和尚,都是熟人的,即使以前有什么过节,犯得着 这样吗?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千万别卤莽,先把人放了!”   大篷车爹说:“小伙子,我知道我儿子对不住你,他不是人,做的事情我都看 不惯,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你有什么事情要解决,咱们好好商量,好好商量,怎 么样?听我一句话,把我儿子放了,我是过来人,不会亏待你的。怎么样?”   桑葚对那几个搓麻将的人说:“不关你们的事!你们马上离开,不然,你们就 要和他们一起死!快走!”   那几个人先是被这句话弄得糊涂了,都不知道怎么迈开步子。最后,一个男人 从桑葚的身上开出了破绽,便一把推开众人,说:“赶快走,他身上有炸药!”   这句话提醒了那几个人,后者立即朝院子里跑去。他们逃到了大街上,才停了 下来,都说是要看看桑葚那杂种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一个男人叫道:“赶快报警!”   但已经晚了。   桑葚将衣服拉开,露出炸药,举起了打火机。   大篷车绝望地挣扎着,喊叫着,涎水从口角流了出来。   当桑葚将打火机打开,那火光点燃了导火索的时候,大篷车的爹后退了,大篷 车的娘吓得软耷在地,胡乱地抓了一通后,这女人便在地上像一只肥胖的宠物一样 爬着,刚想要站起来,腿脚却是软着,人还没站直,又摔倒在地,滚了几圈,然后 再爬起来,却不知道往哪儿窜,等到想要往外面跑的时候,被沙发一绊,再次重重 摔倒在地。   这时,导火索燃到了尽头。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很快就沉寂下去。   站在大街上的人,听到那剧烈的声音,也看到从屋子里飞出来的碎物,落在院 子里和大街上,有个男人还被一个东西击中,拣起来一看,是一只黑乎乎的手掌, 这男人没被吓着,倒是旁边那女人身子摇了摇,晕倒在地。   桑葚、大篷车和大篷车的爹都被炸成了碎片,大篷车的娘因为吓软了,爆炸时 倒在地板上,没被炸着,只是被几件炸飞的东西将脸和腰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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