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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很快,我和艺术家就要回到宴会中去了。列奥纳多却只画出所谓的“漫画”, 也就是用墨水画出我的主要面貌特征。我有些失望;刚才还天真地以为他会在几 分钟之内就画出一副完整的肖像画来。毫无疑问,他画的速写非常像我,虽然上 面并没有我的晚礼服和漂亮的帽子。 洛伦佐正从屋子的另一边向我们走来,旁边跟着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两岁的 男孩,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洛伦佐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但速度却很 快。他走到我们面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股暖流传遍了我全身,让我非常惊 讶。 “丽莎,我亲爱的,”他说,“你还满意院子里的那些陈列品吗?” “是的,我很喜欢。” “你将要看见的会比那些更棒。”他转过身看着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但 首先,我想先向你介绍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大儿子,皮埃罗。” 皮埃罗的块头比波提切利还要大很多。他一边弯腰行礼一边叹气。他高大, 肩宽背阔,继承了他去世的母亲傲慢火爆的脾气,却没有一点点他父亲的睿智和 魅力。全佛罗伦萨的人都知道他是洛伦佐选择的继承人,但每个人都为此感到悲 伤。 “这是我最小的儿子,朱利亚诺。”他的声音微微温暖了些。 这个男孩的名字起得很好听。他不怎么像他父亲,却更像他死去的叔叔:挺 直的鼻子和平整的牙齿,以及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但却和他父亲一样显示出高贵 的气质。“丽莎小姐,”他说道。“见到您,真是万分高兴。”和列奥纳多一样, 他俯下身亲吻我的手。但直起身子后,却没有松手,更是久久地凝视着我。我感 到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脸,看向别的地方。 洛伦佐在他继续说话之前瞪了他一眼。“我的二儿子乔凡尼,可惜没能来参 加这个庆典。”他顿了顿。“孩子们,去看看我们亲爱的列奥纳多吧,他在漫长 旅途之后被照顾得多好啊!至于你,年轻的女士……”他停顿了一下,等其他人 走开才继续他的话。“如果您能够来我的屋子,看看我私人收藏的艺术品的话, 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任何放荡的意思;是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邀请。然而我还 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出身不够好,应该不适合嫁给他们家的小儿子(皮埃 罗已经和一个名叫阿方希娜的女孩结婚了),所以我并不明白这个邀请到底是怎 么回事,我想可能仅仅是表示客气罢了。而且,如果这次不是为了给我选择丈夫 的话,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从人群中单独带出来呢? 或许是精明的洛伦佐希望能够更仔细地检视我的缺点。除了疑惑,我还是很 激动;因为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能够有机会欣赏著名的梅第奇家族的收藏品。 “先生,我真是有些紧张。”我如实回答。他用那只稍有残疾的手紧紧握着 我的手,好像我就是他的女儿一样;我不知道刚才我们不在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感觉得出他正在极力掩饰,不希望我看出来。 我又一次挽着他的胳膊从大厅中走了出来,回到刚才那个挂满绘画和雕塑的 走廊,然后顺着台阶上了楼梯。上楼对他来说显然是件痛苦的事。他虽然喘着气, 但还是咬着牙,步伐缓慢地向上走着;他把拐杖夹在胳膊下面,身体倒向扶手一 侧,我紧紧扶着他的另外一只胳膊,尽我所能地支撑着他。 我们爬完楼梯,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之后,他重新提起精神。“你 得迁就我一下。”他苦笑着说,微微喘着气,“我锻炼身体的机会不多,但我相 信每一次锻炼都能使身体更加强壮。” mpanel(1); “当然。”我喃喃说道。我们站在那里,等待他的气息平缓下来。然后他带 着我来到一个更大的木门前,这里也有警卫把守。我们走近的时候,一位仆人为 我们开了门。 “这是我的书房,”在我们走进来的时候,他对我说。 我应该怎么形容这间书房呢?在建筑上,这里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不是 很大,有着四面墙和一个低矮的天花板。当然,是要比我们家的大客厅小一些罢 了。但无论我的视线移到哪里,墙上、大理石的地板上、书柜上,每一处地方都 摆放着耀眼的艺术珍品,闪闪发光的古代遗物,艺术大师的各种杰作。 看到这么多美丽的收藏品都摆放在同一个地方,简直是大开了眼界。我看到 身旁摆放着一对与我肩膀同样高的陶瓶,上面雕刻着美丽的东方图案。洛伦佐朝 它们随意点了一下头。“这是苏丹的礼物。”他指着墙说道。“这是我的老朋友 米兰公爵加莱阿佐? 马利亚? 斯福扎的画像,这是在他去世之前画的。那边是乌 切罗的画作,还有波拉由奥洛的,他们都是我最喜欢的画家。”对于任何一位受 过教育的佛罗伦萨人来说,这几个名字都如雷贯耳,但能有幸亲眼看到他们作品 的人却寥寥无几。“这是安吉利可的一幅出色画作。” 安吉利可,他是多明尼克会最著名的修士,曾经按照科西莫? 德? 梅第奇的 要求为圣马可女修道院画过壁画。圣? 塞巴斯蒂安,使我们远离苦难的保护神, 他的死在画中被表现得栩栩如生;尽管被绑在一棵树上,他平静的目光仍望着天 国的方向,他的全身,甚至眉骨都被箭刺穿了。 在我被这些绝世之作深深吸引的时候,洛伦佐再次唤起了我的注意。他带我 来到一个长桌子前,里面安放着他众多的钱币和石头收藏品中的一小部分。壁灯 射出的光线使这些金属制品放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这里差不多有两百多件收藏。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上能有人拥有如此众多的财富,而且都集中在佛罗伦萨。 “这些艺术品都来自恺撒时代。”他指着桌子上一排破旧的钱币说道。这些 钱币的形状很不规则。“另一些来自于君士坦丁堡和东方。看这。”他拿起了一 个差不多有他拳头一半大的红宝石,递到我面前,我甚至不敢碰它。他笑了起来 :“没关系,孩子,它可不会咬你。拿到灯光底下看看吧,像这样,找找有什么 不完美的地方,比如石头上的裂纹或者小气泡之类的东西。你肯定什么也找不出 来。”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努力让手不颤抖,我手中拿着的这个东西,可比我们家 全部家当还要值钱得多。我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着这块宝石,它散发着深红色的光 芒。“它可真漂亮。” 他高兴地点点头,我把宝石还给他。他接着说:“我们还有许多奖章,都是 由我们最出色的艺术家设计的。这里有一个就是很多年前,由我们的列奥纳多设 计的;它非常珍贵,世界上没有几个。”他把红宝石随手放到一边,然后带着格 外崇敬的表情拿起一个金色的硬币,脸上浮现出一丝忧伤。 我拿过这枚硬币,上面刻着“举世悲恸”和朱利亚诺的肖像,正如我以前看 到的那样。这也让我突然想起扎鲁玛关于亚科波尸体的故事。父亲说过,在五天 内,有八十个人被处死,眼前这位绅士真的那样残忍吗? “请。”他说道,“拿着它吧,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有一个。”我说道。但我立即尴尬起来,如此唐突地回绝这样一个真诚 的馈赠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我母亲给我的。”我补充道。 他仔细听着我的话,突然锐利起来的眼神又缓和下来。“当然。”他说道。 “我忘记了我曾经把同样几个金币送给了朋友。” 他送给我另外一个金币,上面刻着他的祖父科西莫先生和梅第奇家族的徽章。 这是出自另外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虽然也很卓越,但缺乏列奥纳多画笔的精妙;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无上光荣和不知所措,由于洛伦佐的慷慨。 显然他已经很疲倦,但还是坚持要给我看其他收藏品。其中有一块刻有浮雕 的玉髓,颜色由苍白转为深灰;还有亮红色和橘红色的玛瑙。它们中大多数是浮 雕玉石,精雕细刻,部分还由吉贝尔蒂镶嵌了金子。 接着,他带我参观了各种用奇珍异石雕刻的杯子,镶着美玉和金银的雕饰。 此时的他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就没有挑选出一样给我细细观赏。他带我来到一 个台基旁边,上面单独放着一个浅底的盘子,比我晚餐时使用的盘子要大一些。 “这个也是由玉髓制成的,虽然杯子是红棕色的。”他说道,声音有些发哑。 在它黑色的底座上有几个乳白色的古代人物雕像。“这是我最有价值的收藏。这 个人是奥西里斯,拿着他的羊角;这个坐着的是他的妻子,伊西斯。他们的儿子 荷鲁斯在田间耕种1 。” 他停了一下,然后骄傲地说道,“这曾经是埃及法老和王后在仪式上使用的 杯子。克里奥佩特拉还曾经用它喝过酒。在屋大维打败她以后,这个杯子失踪了, 但很久以后又在君士坦丁堡被发现。后来它又被带到那不勒斯阿方索国王的宫殿 里。最后它来到了罗马,而我得到了它。”他看着我听得入神的眼睛,笑了笑。 “来,摸摸它吧。” 我摸了摸,感到它虽然历经风雨,却依然保持着当初的完美;它是那样的鲜 活,以至于如果不是洛伦佐给我介绍的话,我还以为它也是佛罗伦 译注: 1 埃及神话当中,天空之神与大地女神是一对兄妹。他们结合生下了长子奥 西里斯和长女伊西斯,次子塞特和次女娜芙提斯。长子长女结合生下了荷鲁斯。 奥西里斯在被弟弟塞特害死之后,就成了黄泉之国的神。他掌管着阴间的审判, 代表着公正。伊西斯则是埃及神话中最伟大的女神,而荷鲁斯更是埃及神话中重 要的神祗,法老们被称为是人间的荷鲁斯神。 萨的艺术品呢。它的边沿冰冷而光滑。我回头微笑着看了看洛伦佐,注意到 他正在打量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开心和喜悦,不是因为杯子,而是因为我。 我的喜悦被脚步声打断了。我看到了乔凡尼? 比科,手中拿着一个盛着黑色 液体的杯子。他看到我,非常震惊,我也是。出于戒备心,我退了一步。他礼貌 地笑了笑,但我却没有。 “噢,这不是安东尼奥? 格拉迪尼的女儿嘛。”他说道。我怀疑他是否还记 得我的名字。“你好吗,亲爱的孩子?” 洛伦佐疲倦地看着他。“那么,乔凡尼,你认识我们的丽莎小姐。” “我和安东尼奥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比科朝我我点点头。这一点也不礼貌,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自从母亲的葬礼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虽然后来他常来 找我父亲,我却总是拒绝见他,只待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尽管他现在对我非常客 气,但也必然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厌恨。 比科的表情有些刻意,但还是能看出他在猜测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 是梅第奇家族的常客,但显然,他既不是今晚晚宴的嘉宾,也与这次聚会的起因 没有什么关系。“我一直在找您,洛伦佐。”他亲切地说道。“医生嘱咐的喝药 时间已经过了。”他故意冲我笑了笑。“洛伦佐先生总是忙着去照顾别人而把自 己的健康忘在脑后。” 洛伦佐做了个鬼脸。“一直以来乔凡尼先生都是我们家最为尊贵的客人。我 们在某些想法上有些分歧,但我们依然是朋友。” “我会说服您的。”比科略带幽默地回答。空气中有一种不安的气氛,好像 他们的友情纯粹是为了便于监视对方的举动一样。“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 丽莎小姐,洛伦佐,你们继续吧,我会耐心等待。但是,亲爱的洛伦佐,请您不 要忘记您的健康。” 洛伦佐注意到我看着药的好奇目光。毕竟,他让我和列奥纳多单独待在庭院 里谈话,而他应该进屋来吃药。“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他在我耳边轻 声说道。 “您已经非常亲切了,洛伦佐大人。”我说道,一心想要逃走。比科的出现 使我感到身心憔悴;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幕又在我脑海里翻腾起来。“我想您休 息一下比较好。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可以先行告退。” 或许他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了难过,或许他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便没有挽留。 “把药留下吧。”他对比科说。“去看看安东尼奥先生的马车是否已经备好,告 诉他,他的女儿会和他在那里见面。你去小礼拜堂找找他。然后去皮埃罗那里, 跟他说我找他。” 比科的离开让我轻松了许多。他刚走开,洛伦佐说道:“乔凡尼让你伤心了。” 我低头看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小声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场。” “是的,我听他说起过这件事。”他想了想说道。“的确,没有什么比失去 至亲至爱更让人感到悲痛的了。而由错误行为所致的英年早逝,更是痛苦中的痛 苦。这会在人心中种下仇恨的种子。”他垂下目光,“在我兄弟去世的时候,我 也曾经疯狂地报复过。这件事到今天还一直折磨着我。”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 刚才比科站过的地方。“乔凡尼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他现 在已经归属于吉罗拉莫了。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它最伟大的哲学家。你听说过他 曾提出的宗教融合论吗?” 我摇了摇头。 “这个观点认为所有哲学和宗教所信奉的真理都是一样的,而且都不可避免 地包含错误。我们的乔凡尼认为每一种宗教和哲学都应该被重新衡量,然后祛除 糟粕,取其精华,从而最终寻求到真理。”他冷冷地笑了笑。“因此,教皇曾经 想要将他烧死。他两年前来到这里寻求我的保护。而现在他竟然支持一个希望我 倒下的人。” 他的面色变得阴郁起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是从内心深处吐出的气息。 “孩子,我不得不失礼了,我得坐一会儿。这个夜晚让我感到非常疲惫,比我想 象的还要糟糕。” 我帮他找了把椅子。这次,他把重心几乎都压在我的胳膊上,再不装着他已 经恢复力气了。他坐下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坐在圣塞巴斯蒂安面临死亡 的画像下面,倚着墙,闭上了眼睛;火把在他脸上投射下阴影,使他显得比实际 岁数还要大上一倍。我有些害怕:“我给您拿药来好吗?” 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充满感情地看着我。“不用了,但你能握 着一个老人的手吗?那会使我感到舒服,握到皮埃罗过来的时候吧!” “当然可以。”我站在他跟前,俯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这双手冰凉而消 瘦,可以明显感觉到其中扭曲的骨骼。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直到洛伦佐轻轻问我:“如果我下次再邀请你过来 的话,你会不会来呢?” “当然会。”我答道,但我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再次邀请我。 “我们的列奥纳多看来非常喜欢你。”他说道。“我承认,我刚才看到他为 你在院子里画素描了。等他把米兰那边的事情办完了,我会让他为你画一幅肖像 画。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想到的就是父亲:这会增加他的荣誉并有利于 他的生意。而且,我猜测这样会不会使他不再与吉罗拉莫来往。这会增加他同梅 第奇家族的关系,并且肯定是要损害他同吉罗拉莫的关系。 但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定下神来,回答道:“这简直太荣幸了, 先生。这件事情让我受宠若惊。” “好的。”他说道,坚毅地微微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直到门开了,洛伦佐的儿子走了进来。 “朱利亚诺。”他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愤怒。“我找你的哥哥,他人在哪里?” “他不舒服。”朱利亚诺飞快地回答。他的脸很红,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 看到我,他的脸色稍微有些好转。 “您觉得不舒服吗,父亲?”他看了一下屋子,然后又将目光落在没有动过 的药上。“您没有按照医生嘱咐的时间吃药。我给您拿药吧!” 洛伦佐松开我的手,他并没有回答他儿子的话,而是对我说,“我的小儿子,”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对小儿子的喜爱,“他回应我愿望的速度,和他的哥哥们忽视 我的速度一样快。” 朱利亚诺笑了笑;他的姿势让我想起庭院中见过的半身像。 “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下楼去见你父亲了。”洛伦佐说道,“但朱利 亚诺是个负责任的年轻人。我相信他能够妥善地护送你离开。”他再一次紧紧地 握了握我的手。“上帝与你同在,亲爱的孩子。” “上帝也保佑您,先生。感谢您的邀请,也感谢您要为我画像……”我们依 依不舍地分开了。当我挽着年轻的朱利亚诺的手臂,离开这个被数个世纪的财富 和艺术珍宝包围着的、衰弱而又丑陋的老人时,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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