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十章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带着我走出家门,穿过 门廊,来到等待的马车和车夫面前。看到车门上的族徽,使我不由地一愣。是朱 利亚诺?这不可能,难道父亲愿意把我交给他? 父亲扶我上车,然后为我把门关上,他从窗户外拉着我的手,显然,他正在 犹豫是否应该和我一起去。最后对我说:“路上小心,尽量不要被别人看到,也 不要和别人说话。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你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说完这些,他往 后退了一步,示意车夫可以走了。 车子离开的时候,我的头脑非常混乱,但当马车行驶到韦基奥桥时,才意识 到我是被叫去的。 路上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还长。因为我们并没有赶到梅第奇家族的宅子,而是 来到了市郊。我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在穿越了一片树影婆娑的马道后,我 们终于到了。马车在宅子中间一个方型大花园前停了下来。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窗子依然泛着黄光,里面点着灯;房子里面的人显然都 没有睡觉。 本该站在大门两边的侍卫都坐了下来,在火把旁边窃窃私语着。在车夫扶我 下车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似乎撞到了脸,大声地呜咽起来,其他人赶忙叫他闭 嘴。他们当中的一个跑了上来,迎接我。 一位年轻的女仆从里面出来,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等着我。 “他怎么样了?”在她快速地带着我往里走的时候,我问她。 “他快不行了,小姐。医生说他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这个消息令我非常不安,深深地为朱利亚诺和他的家人感到难过。那些挂在 走廊墙壁上的绘画,那些绚烂丰富的颜色,那些独具匠心的雕塑,现在看起来都 显得这般的无情。 我们来到洛伦佐卧室的门口,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像拉赫加宅邸的接待室 一样,这里也到处摆放着珠宝、酒杯和金银饰品。皮埃罗怀孕的妻子阿方希娜夫 人坐在屋里,一脸消沉,非常憔悴。她旁边坐着的雕塑家米歇尔? 安吉罗,一直 手捂着头,就连我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抬起来。 我向大家行屈膝礼并自我介绍,阿方希娜却流露出憎恨的目光。她将脸轻蔑 地转了过去,摆出一家之主的神情;情绪激动,让人看不出她的忧伤;眼中藏着 的怒火,让人觉得她对公公带来的不便极度反感。 那位老哲学家马吉利? 费斯诺站在门边,显然是他们的中间人。“丽莎小姐,” 尽管他的眼中也噙着泪水,还是客气地向我打了个招呼,“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但是没料到会在这么一个悲痛的场合。” 他领着我走进屋子,我听到从走廊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到乔凡 尼? 比科带着吉罗拉莫朝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身后跟着皮埃罗和乔凡尼? 德? 梅 第奇。 皮埃罗暗红的脸上挂着眼泪。“你背叛了我们,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怒吼 道,“你不如直接一点,在我们最痛苦的时候朝我们脸上吐口水。这都比你现在 干的事情要好!” 同时,他的兄弟乔凡尼也喊道:“你不要太无理了!你赶快滚,否则我就叫 警卫了!” mpanel(1); 当比科和吉罗拉莫走近马吉利时,阿方希娜站了起来,她丝毫没有注意围巾 从肩膀上滑落下来,而是一巴掌打在比科脸上,力量之大使比科不由得向后退了 一步。 “叛徒!”她尖叫着。“你竟敢在这个时候把这个畜生带来?滚,你们都给 我滚!” 米开朗基罗用孩子般无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既没有上前去劝阻阿 方希娜,也没有替吉罗拉莫说好话。马吉利紧握着双手低声说道:“夫人,您不 要让自己过于激动。” 比科全被她脸上的敌意打乱了计划;显然,他认为自己应该受到更为尊敬的 礼遇才是。“阿方希娜夫人,我根本没有想要伤害您的感情,但我需要按照上帝 的旨意来做。” 吉罗拉莫没有说话,眼神黯淡,僵硬的姿势表明他并不高兴。 通往卧室的门打开了;每个人都转过身子,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我的朱利亚诺站在门口,眉头紧锁。“你们都安静一点!”这次见 到他的样子好像比上一次苍老了许多。他现在才十五岁,皮肤和头发显现出 年轻的光泽,但他的眼神和姿态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他是谁?” 他问道,眼睛盯着吉罗拉莫。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情,而后又是 一种不寻常的关切。他的声音变得缓和亲切起来。 “大家应该注意一下。父亲还可以听见我们的声音。我们有责任照顾他,他 一直都照顾关怀着我们。让他最后的时光能够平静地度过,不要再受打扰了,好 吗?” 阿方希娜盯着比科和吉罗拉莫,并拣起掉到地上的围巾,搭在肩上。 朱利亚诺也注意到了。“皮埃罗。”他轻声叫着兄弟。“你妻子一天没有吃 东西了。能给她拿些吃的吗?父亲知道会很高兴的……” 皮埃罗忍住了怒火,点了点头。他走过来搂住他的妻子。她带着爱意看着丈 夫;显然,他们很恩爱。看到这个场面,朱利亚诺也深受感动,这两个人可以相 互照顾。他终于放下心来。 随后他和他的哥哥,那个红衣主教说:“亲爱的哥哥,你都安排好了吗?” 体态便便,衣着凌乱的乔凡尼摇了摇头。和朱利亚诺一样,他也没有哭泣; 他的冷静是自然流露的,而不是强装镇定来缓解他人的伤痛。他很冷静地说道, 丝毫没有悲痛的意味:“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准备妥当。开始时唱赞美诗的事情就 ……”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满。“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安排好,只是选择了一 个福音书和赞美诗。这种事情要深谋远虑,他们会在听众中产生比较持久的影响。” 朱利亚诺的话自然而真诚:“我知道时间是短了些,但我们相信你会把这件 事情办好的。或许祷告会起到作用。”他叹息道,“兄弟们,去看看你们能够做 些什么吧。父亲一有情况就会通知你们的。现在让我来欢迎一下我们这两位不速 之客吧。” 阿方希娜和两位哥哥瞪着比科和吉罗拉莫。在他们走远的时候,朱利亚诺好 像是在跟一个被宠着的孩子说话一般轻声说道:“米开朗基罗,我的兄弟。你吃 饭了吗?” 他抬起头;用一双无神而又痛苦的眼睛看着朱利亚诺。“我不想吃,没有胃 口。比起你父亲的痛苦,这又算什么呢?” “你为他祈祷一下吧,或许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这位年轻的雕塑家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在我希望的地方。我和其他人不一 样,朱利亚诺。你别为我担心。”为了证明给朱利亚诺看,他坐了起来,双手紧 紧地抓住自己的大腿,试图表现出沉着的样子;朱利亚诺用爱怜而怀疑的眼神看 着他,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劝说。 朱利亚诺转过身跟比科和那个修士说:“先生们,你们先坐一下吧。我得问 问父亲,看他能否见你们。但是,我要先和每位朋友说句话。”他顿了一下。 “好心的马吉利,你能不能先招呼一下乔凡尼先生和吉罗拉莫莫先生呢?他们来 一趟也不容易,给他们拿些吃的和喝的吧。” 然后他走过来,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在他带我进屋 之前,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感觉就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是我们之间并 没有快乐。他面无表情,眼神凝滞。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儒雅得好像和一个陌生人在说话。“非常 抱歉上次我没有能够赶到花园里……” “别跟我说这些。我非常难过,非常……你父亲是个好人,你也是。”我抓 着他的手说道。 他缩回手;痛苦地说:“我不能……”他声音哽咽,“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改 变,丽莎。你懂的。但是,为了我的父亲,我必须坚强起来,我不能流露出任何 情感……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他为什么叫我过来呢?” 朱利亚诺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喜欢你。这是他的想法。而且…… 你知道他让米开朗基罗作他儿子的事情吗?有一天他看见他在我们的房子里勾勒 一幅牧神的画。他看到了他的天份。他一定是在你的身上也看到了闪光点。” 朱利亚诺让我进了洛伦佐的房间。屋子里臭气熏天,而这位老人半躺半坐在 床上,后背下垫了好几个枕头;床上铺着毛皮和天鹅绒制成的铺盖。他无神地看 着我们走了进来。 在距床不远的椅子上,坐着另外一个人,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高脚杯, 还有宝石,药品钵和碾槌。 “这是我父亲的医生。”朱利亚诺向我介绍,又转向他。“皮耶? 列农,这 位是丽莎? 格拉迪尼小姐。” 医生冲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脸很长,就像他的身子一样,眼神写满 了无助。 “那些人呢?”洛伦佐声音非常虚弱。他的视力已经衰退,没能认出我。朱 利亚诺轻轻上前拿了个椅子放在床边。 “他们都在外面守着呢,父亲,”朱利亚诺说道,声音轻快、愉悦。“您别 操心了。皮埃罗带着阿方希娜去吃东西了,乔凡尼正在安排您的事情,米开朗基 罗……”他顿了一下,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正在小礼拜堂里祈祷。” 洛伦佐喃喃地说了几句。 “是的,我看到他了,”朱利亚诺说道。“祈祷过后,他感觉好了很多。您 不用担心他。” “好孩子,”洛伦佐嘶哑地说道。他的眼睛看不到了,手从床上微微抬起; 朱利亚诺握住他的手,向前靠了过去,他们的肩膀几乎靠在一起。“我的好孩子 ……那么谁来安慰你呢? ” “我像您一样,父亲,”朱利亚诺幽默地回答道,“我生来就不需要别人安 慰。”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您知道,父亲,咱们家今天来了一位客人,丽莎 ? 迪? 安东尼奥? 格拉迪尼,是您让她过来的。” 我走近了一些,来到床边。“嫁妆。”这位老人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来自坟 墓的沉重;轻轻地说道。 “是的,父亲。”朱利亚诺凑到离他父亲的脸很近的地方。他微笑着,洛伦 佐勉强辨认着他的儿子,微微笑着,却好像马上就要晕倒。 “独一无二的,就像我兄弟一样,太好了。”他喘息着。 “可比不上您,父亲。一点都比不上。”朱利亚诺顿了顿,然后转过脸对我 说话,声音非常清晰,好让洛伦佐也能听到,“我父亲希望让你知道他已经为你 安排好了嫁妆。” 洛伦佐喘息着,尽力在呼吸;朱利亚诺和医生都很快走到床边,希望能够减 轻他的痛苦。他稍稍平息一些之后,叫他的儿子过来,低声和他耳语了几句;朱 利亚诺笑了。 “王子。”他尽量装出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看着我说道,“你有足够的嫁 妆,甚至可以嫁给一个王子。” 我笑着,希望洛伦佐能够看见,而实际上,我的目光是看着朱利亚诺的。 “那么您选好那个人了吗?” 洛伦佐没有听见;但他的儿子早已有了回答。“他并没有选择好。他把这个 事情交给我来办理了。” 我凑了过去,尽量离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近一点。“洛伦佐大人。”我提高 了嗓音说道,“您能听见吗?” 他的眼皮动了动;小声地说了句话,嘟囔着,声音在嘴里没有发出来。我听 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朱利亚诺抬起头对我重复洛伦佐的话。“我听到你了。” 我大胆地抓住他的手。这是一双细腻却又不平滑的手,我把他的手放到唇边 以示我对他的爱和敬意。显然,他也感觉到了;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充满了 暖意和温柔。 “您一直对我这么好,而我只是羊毛商人的女儿;您是如此的慷慨。美、艺 术,是您给予我们每个人的财富,洛伦佐大人,这是我们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 他的眼中含着泪水;有一些哽咽。 我不清楚他这样是因为疼痛还是感动,我看着朱利亚诺,想问问他,是不是 洛伦佐需要找医生过来,朱利亚诺摇了摇头。 “我应该怎么来表达对您的谢意呢?”我继续说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来 缓解您的病痛呢?” 洛伦佐又悄声地说了些什么;这次,我从他的唇形中就辨认出来了。“祈祷 ……” “我会的。我会在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为您祈祷。”我抚摩着洛伦佐的手, “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您对我这样好呢?” 他挣扎着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我可以听清他的话,而不需要有人来引 述。“我爱你,孩子。” 这些话使我非常惊讶;或许,洛伦佐是因为病痛造成的神智不清才会这么说, 或许是一时激动,又抑或是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同时,我却意识到这都是 真的。在我第一次见到洛伦佐的时候,我就对他非常信任,感觉像是我的亲密朋 友一般。于是,我也非常诚恳地回答:“我也爱您。” 说到这,朱利亚诺转过脸,不想让父亲看出自己在努力克制着情绪。洛伦佐 脸上显现出最纯洁的快乐,无力地拍了拍朱利亚诺的胳膊。“安慰他……” “我会的,”我大声说道。 然后他又说了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问问列奥纳多……”他叹了口气, 然后放下他的手,这种姿势似乎使他非常疲惫。他向我身后看去,好像那里有什 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闭上了眼睛,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很小,但 是由于他努力要说清楚,因此我还是能够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第三个人。我辜负了你……我怎么能走?列奥纳多,现在,他还有这个女 孩……” 我想,显然这位老人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疯言疯语了,但朱利亚诺却转向他的 父亲,眯起眼睛。看来,他非常清楚洛伦佐的意思。他轻轻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 “不要担心,父亲。”他小心地说着话,“不要担心,我会料理好这些事情 的。” 洛伦佐嘟囔着,声音含糊不清;我想他是说,我死了,怎么去面对他?他的 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朱利亚诺看着我。“我想他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再见,洛伦佐大人。”我大声说道。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头毫无力气地倚着枕头;眼神中流露出对过去的回 忆。 我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朱利亚诺陪着我,我们朝门口走去,小小的休 息厅给了我们俩一个私秘的空间。 我不知道该怎样同他道别。之前我很想告诉他,我曾经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孩, 为他的魅力和信件而倾倒,一个自认为已经陷入爱河的女孩,因为她非常渴望去 过一种充满美和艺术的生活,并且希望早早地离开她的父亲。 我非常想告诉他我有多爱他――这种爱就像他是我的哥哥、我的亲戚那样真 实。而且,这样一位充满同情心和力量的男人选择了我,让我即开心又荣幸。 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因为不想看到他激动的泪水。但我还是没有抑制住想 在离开他之前与他拥抱的冲动;带着纯洁的爱情和痛苦,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没有说一句话。 他打开了门,把我交给了马吉利? 费斯诺,然后又把门关上。我被带上了马 车。这个夜晚天气晴朗,也非常凉爽。我探出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非常痛苦, 但是哭不出来。 当我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大厅里,双眼盯着壁炉,表情痛苦,脸上被火光 映衬出珊瑚的色泽。我走过去,他也站了起来,并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疑惑的 表情。 “他为我准备了一大笔嫁妆。”我简短地说道。 他看着我,目光关切,希望能寻找到什么答案。“他还说了什么?”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把实话告诉他。“他说他爱我。朱利亚诺对我也很 好。他此刻思想有些混乱,他和我说了些无关的话。其他的就没了。” 父亲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悲哀。他垂下头,似乎很伤心。 父亲突然又抬起头:“谁在那里?有谁看见你了吗?” “洛伦佐,当然还有朱利亚诺、皮埃罗、他妻子和乔凡尼……还有米开朗基 罗。”我从他身边退开一步。我一点也不想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想了一下, 说道:“比科带着吉罗拉莫去了那里。梅第奇家的人很不高兴。” “比科!”他说道,又脱口而出,问道:“多美尼科跟他一起吗?” “没有。请让我下次再说这件事吧。”我非常疲惫。提起裙子,走上楼去, 没有注意父亲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每一个脚步。 扎鲁玛在房里睡了。我没有吵醒她,穿着外出的衣服靠在窗户边上,望着天 上的星星。我知道它们也照耀着卡里奇的别墅。 我在那里差不多待了一个多小时。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明,划破了黑夜 长空。留下了一道渐渐消退的美丽痕迹。 信号。我记得父亲这样说过。信号和征兆。 我和衣躺下,没有睡着。天空开始泛白,我听到了丧钟响起。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