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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第一章 父亲的办公室很宽敞,我窝在他的黑色皮沙发里,靠着硕大的绸面枕头。此刻, 整个房间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我抬头扫了一眼父亲,他颓丧地坐着,手肘支 撑在皮质的桌面上,一只手紧紧地托着额头,另一只手则不安地转动着铅笔。电话 的方形独立听筒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传音效果比今天差多了。 “很抱歉,先生。”听筒里传来海岸特卫队队长赫科特・卡玛科少尉那军人惯 有的冷漠的声音。 父亲如同踩到了图钉般向后一个趔趄:“你说它有可能在方圆一百六十公里范 围内的某个地方坠毁了? ” “是这个意思……” “难道你们就无法找到那架飞机吗? 你知道那有多重要吗? 你知道这将会造成 多么严重的后果吗? ”汗珠滴淌到了父亲的嘴唇上,在上面闪着光。 “请您冷静一下,巴奈特先生,”卡玛科说道,“我知道对于您而言,失去吉 尔先生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亨利! ”父亲喊道,接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天哪……亨利 !”我知道亨利・吉尔是爸爸的私人飞行员,这次专门负责去法国把列奥纳多・达・ 芬奇的一页笔记带回来。 “他是您的亲戚吗? ”卡玛科问道。 父亲根本没有心情回答这个问题,“你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找回那架飞 机是吗? ” “飞机坠人了非常深的海域,极可能以很高的速度,先生。” 父亲把那支黄色的铅笔折成了两段,狠狠地摔在地上,“上帝啊! ” 我在沙发上局促地挪了挪,思忖着是否该出去透透气,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我理解您的心情,”卡玛科说,“真的感到非常遗憾。” 父亲陷入了沉默,很久很久,我发现他在流泪。望着他的样子,我的眼泪也忍 不住冒了出来。 电话那端又传来卡玛科的声音,“先生……呃,博士? ” “如果有任何新的发现,请立刻通知我,”爸爸绝望地请求道,“任何发现, 即便是一张纸,一片碎纸屑。” “一定会的,先生。” “任何物件,只要上面写有文字。” “请您放心! 一有新的发现,我们保证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您。” 父亲重新振作了一下,“谢谢你,少尉,再见。” “再见,先生。”卡玛科挂断了电话。 父亲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那已经没有声息的电话上。我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我 的靴子落在厚实的栗色地毯上悄无声息。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觉他的衣服已 被汗水浸得湿透。 “爸爸? ”我柔声叫道。 他慢慢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我,“完了,儿子,”他低声说道, “完了。” 乔治敦七月的夜晚充满了湿气,仿佛一块塑料浴帘挂在月亮下面。我的房间在 二楼。有时,在父母的晚安吻后,我会悄悄地爬起来,跪在窗前,打开窗户,探出 头,凝视夜空。我会望着朦胧的月亮,感觉着一面是空调的冷气,一面是热乎乎湿 黏黏的空气。直到汗流浃背,或者被蚊子攻击。 飞机失事的那个晚上,我撑着双肘躺在床上,母亲在我身边,她穿着那件蔚蓝 色的棉睡袍,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身上散发着她最爱的卡思维杏仁香皂的芬芳。 我用力吸了口气,希望淡淡的芳香能舒缓我焦虑的心绪。我看着她轻轻地捋了捋枕 上的绒毛。我一直觉得她的眼珠有着橡果般的颜色,但在那一晚,它们却失去了平 日里的从容。被子将我紧紧地裹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只得靠脚趾拨开一个小 口来透透气。 “今天你洗床单了。” “没什么比干净的床铺让人感觉更美好了,不是吗? ”母亲勉强笑着说道, “好了,现在你该好好地睡觉了。” 我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但还是乖乖地躺下来。母亲轻轻地把被子拉到了我的 下巴上。 mpanel(1); “爸爸今晚会不会来吻我? ” 她叹了口气。“宝贝,我想他不会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上楼,你知 道……他……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母亲用手捂住了嘴,如果她哭起来,我晚上 一定会做噩梦。 “但这是个意外,”我说,“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可是……”她在床边坐下,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胸口。我想要伸出手 去握住它,但被子却将我裹得像木乃伊一样动弹不得。 “爸爸觉得他有责任,”她说,“他觉得,如果他没有想要为博物馆买下那份 笔记,或者,如果是他自己亲自去而不是派信使去取的话……他真的……很难受。” “那他明天会开心一些吗? 博物馆的晚会怎么办? 我们还会举行晚会吗? 我们 会取消是吧? ” 耳边只传来空调低沉的轰鸣声。 “也许再也没有人能找到美第奇的匕首了。”我叹了口气,“列奥纳多(即列 奥纳多・达・芬奇。)会怎么想呢? ” “对很多人而言,这是个悲剧。” “我本应该做些什么的。我应该帮上点忙的。” “亲爱的,你才十一岁,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好了,现在该睡觉了,一切都会 好起来的。” 她吻了吻我的脸颊,亲昵地拉了一下我的耳垂,在我的耳边悄声低语,“做个 好梦。” “你也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最后一次感受她特有的味道,“对了,妈妈 ……” “我知道啦,你的夜光。” 她走到门口,打开小夜灯,然后关掉了头顶的吊灯,“和你的影子朋友玩得开 心一点……” “……嗯,在雷布的小夜光里。”我轻声说道,完成了我们的睡前小仪式。母 亲离开了我的房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伴随着旧木梯的“吱呀”声。 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比如说 把那架飞机开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 正当我梦到小树枝在篝火堆里面劈啪作响的时候,母亲的尖叫声吵醒了我。我 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窗外冲天的火光闯入眼帘。 难道真是营火晚会? 就在这个时候,第二声尖叫把我从恍惚的梦境中拉回到现 实,东西烧焦后的呛人烟味使我意识到原来是我们住的木屋着火了。 “妈妈! 爸爸! ”回答我的只有楼下玻璃的爆裂声。随之而来的是翻滚的浓烟, 像鬼魂一样从门缝中向我袭来。我跳下床,脚下是滚烫的地毯,使我几乎无法站立。 从窗口向下望去,只见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整栋别墅。往上看,烈火中石棉屋顶溅起 的火星有如万千萤火虫般冲向夜空。在火焰低哑的嘶吼声中,我听到母亲在楼底的 某个地方尖叫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妈妈! ”我大声地喊叫,同时爬到了窗边,把脚伸出窗外。我紧紧地抓着窗 台上的铁把手,目不转睛地望向房间里面,等待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 么。不一会儿我的手便开始颤抖,但我并没有放松,反而抓得更紧了。 当第一辆消防车赶到屋前窄小的路口时,我的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母亲站在火 光中,火苗正从她的身后疯狂地扑来。她看到了我,尖叫道,“雷布,快跳! ”紧 接着,她的睡衣燃烧了起来。我听见有人在下面大声地呼叫着,声音仿佛是在遥远 的峡谷里回荡。只见妈妈向前跨了两大步,试图拉住我。正在这时,整栋房子开始 剧烈地晃动起来,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屋顶坍塌,母亲在成千上万碎石断木中,永 远地消失了。 我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起来,悬在一个恐惧的魔爪永远也够不到我的地方。 慌乱中我踩到了墙板,不断有断裂的木屑刺痛着我的脚底,我在半空中紧紧贴着墙 面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平台,随后一跃而下,冲向地面。在别人的惊叫声中,我重 重地摔在草坪上,滚到了路边的大榆树旁。 然后,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我已记不得是哪个医生告诉我我的父母在火灾中丧生了,只记得是个男的,因 为他的声音低沉而又遥远,发自绣有金色小海马的宝蓝色领带上方。 “能看着我吗,孩子? ”他问道。 我瞪视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一头令人妒忌的鬈发如丝绸般柔软光亮。 “我正看着你呢。”我冷漠地回答。 他用手捧起我的脸,哽咽了一下,又一次柔声地、几乎带着哭腔说,“能看着 我吗,孩子? ” 我想他很有可能在想自己的孩子,让他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很为他难过。我 无法看着他,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些海马上。因为对我来说,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消息了。 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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