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十四 君初从曼丽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叫车,自己一个人吹着口哨在路上走着,天 气很冷,心里却是暖暖的。 曼丽乖乖地睡着了,睡得沉静。 吴美娜没有出现,也许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也是有路可逃。 曼丽早晨起来发现窗上的符全部消失了,再看墙角那些碗,倒了一地,所有 的香都只燃烧了一半。 厉鬼!厉鬼! 打电话到沈宅,廖金兰接的电话,“哪位?” 曼丽一紧张就挂了。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嘀咕,“谁啊?不说话就挂了。” 昨天,昨天晚上她是期待他留下来,还好没有,否则鬼说不定要上君初的身。 屋子里待呆不下去了,回父亲那边看看吧。曼丽想起来有点后怕,睡得这么沉, 有鬼进来都不知道。 煮了鸡蛋吃,壶里是昨天晚上现成的水,炉子生起来,浓浓的烟有点呛人, 曼丽咳嗽,一边流泪一边觉得愉快,这是可喜的人间烟火气,证明自己正好端端 活着。 曼丽上了电车,手放在嘴边呵气。太阳是吝啬的,只给少许温暖,照射大地, 照射乞丐和富翁,照射贫民窟与法租界,照射树木也照射垃圾。这时候鬼大概是 无所遁形的。月光就不同,阴险地躲在云朵后面,哀鸿遍野,人不如鬼的世界。 想着想着,头一歪睡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随着电车一晃一晃。迷糊中, 看见一个穿着天蓝色旗袍的女人抱着婴儿上了车,坐在自己身边。曼丽忽然觉得 一冷,等那个女人抬头。 曼丽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很脏,像裹了一层灰,再看婴儿的脸,完全没有成 形。 曼丽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路狂奔到父亲家的,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 徐伟良在店里,米雯在学着打毛线,针法不怎么熟练,都快瞪成斗鸡眼了, 见曼丽进来,赶紧把手头上的毛线放一边,扯着嗓子对厨房里道,“王妈,多煮 一个人的饭,小姐回来了。” 王妈从厨房里噔噔噔跑出来,倒茶给曼丽吃,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问道, “小姐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米雯也道,“是啊,被鬼追啊?这么急。” mpanel(1); 曼丽瞪大眼睛,“是啊,被鬼追。” 伊玲拎着菜篮子刚从外面回来,走到曼丽跟前,“小姐你来了。” 曼丽点头。惊魂未定,把过程这么一说,米雯皱眉,挺着大肚子,眼皮一翻, “那鬼肯定认识我们家的路,你不会把它给招到这儿来了吧?” 伊玲护着曼丽,“不会的,小姐怎么会这样?” 米雯完全翻脸,“怎么不会这样?当初不是她把这只骚狐狸精引到家里来, 老爷怎么会……” 王妈突然打断米雯的话,“太太,太太!” 米雯没好气的往沙发上一坐,拿起毛线继续织,她在给肚子里的孩子织绒线 衫,已经打好了一只小小的胳膊,左右比划着,脸上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曼丽觉得话语有异,追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狐狸精,你话说清楚点。” 伊玲拉着曼丽的胳膊,“算了,小姐,算了。” 曼丽甩开伊玲,说道,“人家都死了,你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 子积点口德。” 米雯本来不待见她,听她提到自己软肋,怒不可遏,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 骂,“徐曼丽,你别在这里装蒜,你别以为老娘是瞎子!你带了那个狐狸精来勾 引老爷,干出那些丑事以为我不知道?”然后走到曼丽跟前,“你早就看我不顺 眼,想这样把我赶走吗?你休想!那个婊子死得早,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你以 为老爷是傻子?我告诉你,他精明着呢!” 曼丽简直要疯了,抓住米雯的肩膀猛摇,“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狐狸精,狐狸精,那个吴美娜是个骚货,是你带过来勾引老爷的!听到了 吗?”米雯压抑多久的怒气这一刻爆发,抓着曼丽的头发往墙上撞,王妈和伊玲 拉着米雯。 曼丽忍住痛,“你才是狐狸精,你害死我妈,你害死我妈!” 四个女人,扭成一团。 地上一大把头发,米雯在沙发上看见乱成一团的绒线,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嫁给徐伟良,吃了不少苦头,他花心倒也罢了,连女儿的同事也玩。第一次见到 吴美娜,米雯就有不详的预感,吴美娜是好看,可这种好看是有杀伤性的,对周 围的女人构成威胁。 后来有一次,也就是米雯从老家提前回来那次,没有惊动任何人,偷偷地回 了,听到卧室里的呻吟声。 有了我,你还要别人,帮你生小孩还不够,就十个月都不能忍受!米雯含着 眼泪走出家门,回老家又多住了几天,留了口信给药店的人转告徐伟良,徐伟良 觉得很高兴,这样又能跟吴美娜多缠绵几天。 每段刺激的冒险到了结局时候都将失去当时的激情,剩下虚空、冷漠、遗忘, 至多换来夜半无人私语时怀念的叹息:怎么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没想到如此下场? 然后活着的各自开始各自的生活,消逝的让亲人伤悲。想想,世上没有哪段感情 不是千疮百孔的。 米雯哭得伤心,曼丽坐在墙角发呆。伊玲去药房找徐伟良回来处理残局,王 妈默默地收拾她们两个扭打后的现场:打碎的茶杯盖,踢翻的茶几,扭曲的沙发 布…… 曼丽自言自语着,“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要找我。” 徐伟良匆匆赶回来时一切都明白了。有几缕阳光从窗外爬进餐桌,饭菜很丰 盛,没人有胃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冰凌,各怀鬼胎。 “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她,今天坐车又看见她,她抱着小孩追着我一路跑到这 里。”曼丽看着徐伟良,吴美娜死后他苍老了许多,想必也是饱受内心折磨。 徐伟良抬起手,做一个苍凉的手势,“是我不好。” 倘若吴美娜听到这话,眼睛可以安静闭下了。 米雯哭得比谁都伤心,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这个男人,给了青春,给了 时间,给了肉体――跟曼丽的母亲争,跟外头堂子里的姐们争,跟交际场上的舞 女争。怀孕了,以为美梦成真,曾经一个下贱的丫鬟熬到了正室,地位是稳固的, 然而不够,她希望这个男人爱她,爱她一个人,爱她一辈子,不跟别的女人分享 这个男人,哪怕是一个吻。这竟是个奢侈的愿望,大概也是所有世间女人奢侈的 愿望。 徐伟良看她哭得伤心,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米雯擦眼泪。这个动作,让沉浸 在悲伤里的曼丽不由自主想起君初给自己递领巾的动作。 米雯甩开他的手,心里还是挺安慰。 徐伟良站起来帮她擦眼泪,“别哭坏了身体,是我对不起你。” “吴美娜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曼丽第一次勇敢地说道。 徐伟良猛的拍了桌子,几个盘子连着菜滚到桌子下面,“你怎么对我说话的? 在命令吗?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你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家走出来的!” 王妈赶紧劝着,“老爷坐下说话。” 伊玲插嘴道,“前几日看见吴美娜的母亲,说要带尸体回乡下了。” “你是怎么认识她母亲的?”曼丽问道。 “是老乡。”伊玲回答道,“我是吴美娜介绍来上海的,自然认识她母亲。 我在保姆市场找工作,王妈把我挑了回来。我去看过吴美娜的父亲,现在在流华 医院住着呢,肺痨,看样子也不行了,她母亲说回去要多准备一口棺材。” 曼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徐伟良只顾着哄米雯说下午给她买她看好的那件紫貂皮大衣,叫她先回房休 息。出来时对伊玲道,“既然是老乡,你去告诉他妈,我出钱做场法事。” 伊玲领命出去,王妈也退下,去厨房洗碗。 曼丽缓缓抬起头,“爸,吴美娜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跟她……”曼丽冷冷地问,“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你所知道的。”徐伟良有些哀伤,“我不知道她原来会选择轻生, 早知道,会给钱给她。” 世间诸事,最怕莫过于“早知道”。 “我会补偿她的家人,你放心好了。”徐伟良的眼眶也有些红,“我总以为 她是讹诈我的钱财,后来才知道她是不幸的,她的家,还有她的丈夫。其实,我 跟那种人又有何区别!” 曼丽看着自己父亲,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老人。曼丽不知是同情还是恨,只是 希望他刚才那番话是发自内心。 “其实,我还是喜欢她的,只是那时候心里乱,做生意做得也不顺利。”徐 伟良终于老泪纵横,“我不该伤害她。” 曼丽的眼泪也停不了,可惜吴美娜永远都听不到了。   ------   我读网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