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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智闯山口   直到一九三一年的秋天,我才又回到岳池。   这时候川北的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早些时候,穷困潦倒的军阀杨森,趁着罗泽洲军 中内讧,趁机出兵抢占了广安、岳池、顺庆等县,囊括了罗泽洲的防地,并派人称“向屠户 ”的向廷瑞驻守岳池,任“精练司令”。杨森绝处逢生,立即野心勃勃着手拉丁派款,搜刮 地皮,一年预征十年十二年田赋,捐税多得吓死人。农民穿草鞋进城,要抽草鞋捐;打赤脚 要抽赤脚捐;种了鸦片的要收罚款,不种鸦片的要收“懒捐”;还滥造铜钱祸害百姓……一 时间,防区内百业萧条,官逼民反,“匪”患如蚁,仅华蓥山区的绿林武装数得出来的就有 十七八股,还不算那些毛毛“土匪”。   一见面,玉璧就告诉我,我们的工农红军在两湖江西一带打得热火朝天,现在全国上下 提起“朱毛”的游击战,没有不赞叹的,眼看又一次革命高潮已经来到了。上级组织已派人 到岳池来开了党员大会,传达中央和省里的精神,要求我们在广泛的群众运动的基础上,积 极筹建自己的武装,配合红军行动。现在组织上已正式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玉璧、刘铁、金华 新、罗方域,并由玉璧具体承办,还决定调我回来继续搞后勤工作。   接受任务之后,我们在彪子山召开一次党的秘密会议,召集了原先分散在各处活动的四 十多个小组长,县委的刘铁、金华新、罗方域都参加了。会后,我和玉璧说服了母亲,卖完 了自己名下的田产,用作筹建队伍的经费;又在广安开了一个“悦来医社”,兼营电筒、电 池等杂货,以保证起义后的医药等用品的供应,由我们的一个积极分子齐吉轩负责。为了使 我们的同志来往吃饭和住宿方便,我们又由组织上出一部分钱,在罗渡溪、赛龙场、肖家场 等地开了栈房和饭馆。罗渡溪就由马福林负责,原则是除了自己人的吃住开销外,赚多少都 是开店人自己的,但是不能开垮。两年多来玉璧所做的深入扎实的群众工作,此时已见成效 。他从魏家沟、阳合碗厂和炭厂的骨干分子中,拉出了一支基本队伍,成立了华蓥山游击队 。由于杨森极端仇视共产党,游击队决定以打富济贫的灰色面目出现,对外称华蓥农民自卫 军。   我们在华蓥山麓一打响,整个川北地区的绿林好汉和农民武装都起来响应。组织上趁机 派人渗入这些队伍之中,做了大量的争取和促进工作。各处农民纷纷起来抗捐抗粮,打恶霸 开谷仓。地主们有的躲在石碉楼里不敢出来,有的直往县城里逃,连一向自以为“处变不惊 ”的杨森,也为这种遍地烈火的局面感到大为恼火。   场面拉开了,枪支和弹药的供应又紧张起来。向老大和他带去的人在重庆二十四兵工厂 还回不来,我们只能简单修理一些枪支,再搜些铜钱制作些老土枪的子弹。于是玉璧让我带 着夏林、唐俊清和另外三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到重庆去找李荣华大哥,抢运一批枪支弹 药回来。   玉璧正儿八经地对我说:“过去你也运过几次枪,但是都没有这次走得远,要得急,又 是第一次走旱路,路上的联络站都还没有建起来。近来风声很紧,沿途关卡林立,一路上有 事要多和大家商量。一定要抓紧时间,三天去三天回,派给你的五个人都是强手,一切由你 招呼。”他停了停又说:   “抽空到曾三姐那里去看看孩子。”   当时两个孩子的安排,最令我们为难。宁儿快读书了,彬儿也正是麻烦的时候,我这两 年去梁山教书,都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可是现在不行了。放在家里让母亲照管吧,不放心 ,怕敌人抓不住大人来抓娃娃。再说我那兄弟媳妇势利得很,总是埋怨家里受够了我们的牵 连。于是我和玉璧商量,觉得以后运枪运子弹搞军需,我在重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干脆 就把孩子寄在重庆曾三姐家。这个曾三姐,是我近两年来来往往在重庆认识的,是个寡妇, 守着个独养儿子过活,虽然不大识字,却是古道热肠,肯帮忙,和我已经换了金兰帖子做了 姐妹。她家房子也宽敞,除了一个没出嫁的妹妹敏言之外,平素没有旁人来往,把孩子放在 她家,将来这里就是我们设在重庆的联络点。只是两个孩子太淘气,于是就请了一个叫韩嫂 的保姆,和她住在一起。 mpanel(1);   这么久没见到两个孩子,怪想的,我看了玉璧一眼:“我是当妈的,这事还用得着你说 ?”   正是腊月二十头上,雨雪交加,路上不大好走。唐俊清和另外三个人扮成鸡鸭贩子,挑 着装满鸡鸭和蛋的篾挑子走在前面。我扮成一个小地主家走人户的大少娘,上身穿了件团花 袄子,脚上不敢穿胶鞋皮鞋,就依当地的习俗套了双麻窝子草鞋在布鞋上,有点不伦不类的 。夏林背了个细篾背篼,里面放了一封粗壳纸包的糖食,装成我的长年。一路上,他们几个 说说笑笑,我却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心里只是思忖着,怎么去见李荣华。   李荣华是木匠出身,以后进了绿林,由于慷慨好义,打富济贫,被人称为“义匪”,在 川北特别是在广安、岳池、合川、武胜一带,很有名气。江湖上的人,不管闯了多大祸事, 遇到多大困难,只要取得李大哥的一张片子,包你通行无阻,走到哪个码头,住下有饭吃, 走时送路费。广岳一带的“下层人”每到穷途末路时,只要拜在他名下作一个兄弟伙,就可 以遮风躲雨,沾到一些便宜。这位“义”字号二杆旗的大爷,号召一两千人千把条枪没问题 ,军阀杨森好几次想吃掉他,都落得损兵折将。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杨森委了他一个广( 安)、岳(池)、合(川)、武(胜)四县联防司令官的空头衔。他识破了这个耗子精的奸 计,假装有病,一直住在重庆,不去上任。我们第一次起义时,他暗地派了二百人来参加我 们的队伍,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人坚持下来。这几年他一直利用刘湘部下欺上瞒下的倒卖武 器之风,在重庆给我们购买枪弹。我听过不少关于他各式各样甚至十分离奇的传说,但是从 来没有见过他。   船到千厮门码头,已是半下午了,我们就到行街悦和旅馆住下。这旅馆的余老板,是李 荣华的兄弟伙,对山上下来的人有些照顾。夏林找到余老板,说要会李司令。余老板说李司 令原来住在这里,近来感到这里不清静,在水巷子租了一间屋住着。我就和夏林一起去找他 。这水巷子是从嘉陵江担水过路的巷子,路上一年四季都是湿浇浇的,我走不了几步,裤脚 和一双布鞋都沾满了稀泥。找了好久,才找到门牌号数。进了大门,发现这是一个砖木结构 的旧式平房;天井里有一个条石砌成的花台,台上放了三盆兰草;堂屋的神龛上供了一张关 二爷的画像,古铜色的香炉里还燃着三炷香。我正在打量屋里的陈设,左厢房里走出一个人 来,穿一件酱色的毛衣,一条马裤呢的青色西装裤,手上拿了一条花毛巾正在揩脸。夏林喊 了一声李大哥,他连忙取下毛巾打招呼说:   “老夏是你们呀,进屋来坐,进屋来坐。”   这个人,四十来岁光景,很清瘦,却红光满面,两只眼睛奕奕发光。我们走进他的客房 里,夏林放下给他带来的土产礼物:五斤赛龙场的挂面,六斤合川桃片,两坛黎梓卫的醋。 夏林指着我说:“这就是廖大嫂,姓陈,陈玉屏。”   李大哥连声说“幸会幸会,你们啥子时候到的,吃了饭没有?”   我把玉璧的信双手递给他,他扯出来晃了两下就揣进衣袋里。我心里奇怪,却见他女人 从厢房里出来了。这妇人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矮胖胖的身材,眉毛画得弯弯的,站在那里上 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李大哥板起脸,叫她去倒茶,待那女人进厢房去了,他才低声对我说: “我都晓得了,进货的事情,等一阵再讲。”   一会儿,他女人捧着一个茶盘子出来,递给我和夏林一个人一杯茶,又挨着厢房站着。 李大哥看了我一眼,见我穿得不洋不土的,脚上糊满了泥,就立刻拿出二十块大洋递给他的 女人说:“去,小梁子百货铺里有做好了的衣服,快去买一套来,比你穿的要小一点,长一 点,还要买双皮鞋,向大嫂比个样子。”   我想刚到这里,怎好麻烦别人,就说:“李大哥,不要紧,我在李子坝还有衣服。”   他女人接着说:“我这里有衣服鞋子,大嫂恐怕穿得。”边说边往内房间走。   李大哥有点生气了,喊了一声:“转来,说买就买,你那衣服大得不得了,人家怎么穿 得!”   我看在眼里,心里想:看样子这位李大哥脾气不大好。不料待那女人走出去以后,他才 换了口气对我说:“大嫂,你不晓得我那女人的嘴巴,不稳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说的话 她听见了怎办?”他这才又把信从衣袋里摸出来,问我说:   “廖大哥在信里说些啥子?”   我说:“李大哥,你看信嘛。”   他把信纸看了看,笑着说:“大嫂,不瞒你说,我不认识字。”   我这才明白,赶紧把信接过来念给他听,说:“玉璧问候你好,又问这次皮头货进了多 少,还差多少款子,上面需用很急,特派我们来取,还要请李大哥大力协助。”   李大哥听了,摇摇头说:“抱歉得很,这次没搞到多少货,总共只有一打手枪,三千多 发子弹;人家倒答应了我六十支步枪,但是要一个星期以后才能扯回销。至于款子嘛,请转 告廖大哥说,请他放心,上面能找多少算多少,不够的由我拿出来就是,我这里还扯得动。 ”   我听了心里想,六个人跑一趟,冒着风险运这点货,是少了点,可是看样子人家李大哥 也有难处,总不能过于难为他。我说:“李大哥,这几年来你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们,我们山 上的弟兄们都是感激不尽的。这次货少一点也不打紧,我们还要常来常往,只是上面催得急 ,你看怎么安排。”   李大哥想了一下,问我来了几个人,我说连我六个。他又问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夏林说 走旱路可以早两天到。他说,那就后天走吧。   我急了,问明天行不行。李大哥沉吟许久才说:“大嫂你不晓得,这一向你们北路打得 很凶,江边上和沿路对上去的人货都防范得很紧。我看你们最好从临江门码头上船,到头塘 再下去走旱路,这样稍微好出城一些。我本想找雷忠厚雷旅长派两个兵送你们这一截,偏偏 他又不在家。不过这次廖大哥这么急,万一贻误了军机,就坏了大事。这样吧,我这里马上 分派两个弟兄去办,明天找人送你们上船。”   说了一阵,天都快黑了,我和夏林起身告辞,约好明天在旅馆里见。我们刚要出门,李 大嫂提了一个纸盒走了进来,说走了多少铺子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只是买了一双皮鞋 。我从身上摸出五块银元来,她半推半就的准备接受。李大哥白了他女人一眼,对我说:“ 廖大嫂你这样见外,我要多心了。”   我只好把钱收起来,心想二天买一节衣料子送他女人就是。   出了水巷子,夏林把我送到小什字,伸了个懒腰说:“大姐你安安心心去看娃娃,这阵 老唐他们恐怕把货卖得差不多了,我们今晚上要好好生生吃顿馆子,再到又新大舞台去看场 川戏。”   我说:“你就晓得耍,若是出了事情,你大哥要拿我是问的。回去跟大家说,看戏进馆 子都可以,就是不能吃酒。”   夏林吊儿郎当地答应着,转身回旅馆去了。我坐着黄包车到李子坝曾三姐家去,看望两 个孩子。从小梁子到李子坝,很有点路程,黄包车夫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埋着头一路小跑。   冷冷清清的大街小巷只有些卖烧腊的小酒馆和杂货铺亮着灯,一些穿黑制服的警察沿街 走来走去。行至牛角沱,我在一家小店子跟前喊住了车夫,买了一斤水果糖和两斤花生,算 是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车到李子坝,已经二更天了,一进门曾三姐就拉着我高声叫了起来:“你这个背时的, 舍得下来呀!”   她这一叫,惊醒了刚入睡的宁儿,翻身起来坐在床上,喊了声妈妈,哇地一声哭着从床 上跳下来,抱着我就不松手。我蹲下来捧起宁儿的脸,问她是不是想妈妈了,她抽抽搭搭地 点点头,我一下子觉得鼻子发酸,眼里也湿浸浸的。半年不见,女儿长高了,也比在乡里时 白净了许多;再看看睡得正香的彬娃,脸儿红喷喷的,嘟着个嘴巴像在跟谁生气。这时候, 韩嫂打了盆热水过来,说:“莫喊醒他,这娃儿受了点凉,今天还有点咳。”   我脱下满是泥浆的鞋袜,把脚伸进热水里,舒舒服服地嘘着气。曾三姐一边打发韩嫂给 我找衣服,一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地唠叨:“看你穿些啥子哟,不三不四的,堂堂康家屋里 的表小姐,泥呀水的糊得眉毛鼻子都看不清楚。你这个人呀,说也说不听,屋里不缺米不少 盐的,硬要在外头乱跑,自找苦吃不说,还要让别人替你担心。”   吃了韩嫂煮来的一碗鸡蛋酸辣面,浑身都暖和了,偎着被子坐在床上,和韩嫂、曾三姐 摆些女人家的龙门阵。其实她们都晓得我和玉璧是干啥子的,可是又觉得这个党那个派跟女 人家又有啥子关系,只是图着姐妹间人缘好,大家互相帮个忙。韩嫂说:“彬娃调皮,爱往 马路上跑。宁儿倒听话,就是有点小气,有一次听说你到了化龙桥,大清早就悄悄地跑出去 ,从化龙桥街上一直问到河边的每一条船,天黑尽了,才饿着肚子哭哭啼啼地走了回来,真 把我们急死了。”   摆了一阵娃娃,曾三姐又问我:“上回给你做的那件夹旗袍,可是上好的锦锻料子,这 回到重庆咋不带来上街穿?”   我说,那件衣服倒都说好看,只是过于富贵气。   曾三姐一听这话,沉下脸说:“你这个死女子,当时那么欢喜,这下又说什么富贵气, 莫不是又拿去送了人吧?”   我笑着说:“不瞒你老姐子说吧,在梁山教书的时候,一个学生的父亲死了办不起丧事 ,我就把那件衣服让给了一位平素很要好的官太太,钱给了那个学生回去买棺材。”   曾三姐听了,叹口气说:“你这大手大脚的德行,啥子时候才改得了哦!”   我拉着她说:“三姐,你莫叹气,我当时就给那个学生说,衣服不是我的,要谢就谢你 ,人家当真趴在地上给你磕了三个头。不晓得你那晚上搓麻将,赢了好多钱咯……”   大家说笑了一阵,各自去睡了。宁儿紧紧抱着我,扳都扳不开。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梦里隐隐约约全是嘉陵江上船工的号子声,睁开眼睛一看,天都亮了,韩嫂已经做好了早饭 ,筷子碗都齐齐崭崭地摆在了桌上。   我匆匆吃了饭,正要出门,彬娃醒了。小家伙揉揉眼睛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我张开 双臂呼唤他,他也不过来;我去抱他,他慌慌忙忙地直往后缩。韩嫂见了,生气地说:“这 娃儿咋连妈都不认了?”   彬娃扁扁嘴,要哭的样子。我看宁儿还在睡着,怕惊醒了她要绊脚,忙说:“韩嫂你莫 骂他,过些天我还要下来的。”   说着咬咬牙,一扭头出了门。   到了旅馆,李大哥已连夜把雷忠厚找了回来,一起在房间里等我。雷忠厚是杨森的一个 旅长,早年也是穷娃儿,后来生活无着,在河上当过纤夫,扯棚子进了绿林,最后被杨森改 编,在杨森办的军政学校当过朱德和陈毅的学生。此人不但是一员骁将,而且以讲义气著称 ,在四川泸州之战和湖北打仙桃镇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救过杨森的命。可是杨森只重视 他的“杨家军”,对雷忠厚反而疑心重重,最后只给了他一个旅长的空衔,一直让他在重庆 “坐冷板凳”。雷忠厚苦闷之后,也就看淡了,和李荣华成了最好的朋友;也和玉璧认识了 ,非常敬重玉璧的才学胆识,第一次起义时就帮我们买过枪。   雷忠厚一见我,就打着拱直说:“久仰久仰,不知道大嫂来了,饭也没请你们吃一顿。 ”我们寒暄了几句,雷忠厚告诉我子弹都装进了子弹带,和十二支手枪一起,大家都带在身 上,保险一些。还直说给廖大哥带个话,这次的货不够,下回一定多搞一些。我们谢过雷旅 长和李大哥,赶紧收拾停当,趁着天色尚早,由雷旅长派的两个弁兵护着,由临江门坐船到 了头塘。   唐俊清戴顶瓜皮帽,穿件灰布长衫,外面套件青布马褂,仍是个贩鸡鸭的行商;其余的 人在空篾箩里放了些红绿花纸、年画和纸糊的笑罗汉头,像是赶回家去过年的力夫;我装成 一个农妇,夹在他们中间。上了路,才下雨,我的一双布鞋糊满了稀泥,怪不好走,慢慢地 就落在了他们后面。在离罗锅凼还有半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凉亭,夏林他们坐在凉亭里等我 ,看样子都等得有些着急了。唐俊清老远就迎上来说:   “大姐,不好了,罗锅凼住了连大连人①,卡子守得很紧,进出的人都要检查。”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在凉亭歇气时,听到过路的一个老大爷说的。”   “前两天从这里过,都没有军队嘛。”   “是呀,昨天才开来的。”   “是哪个的队伍?”   “听说是杨森廿军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住了。罗锅凼是重庆到广安、上华蓥的必经之路,这里两边高 山环抱,中间一条独路经过,在这里设了卡子,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路上行人稀少 ,我们这一行人十分打眼,处在这眉毛底下,迈不过,躲不了,连往回走也不行了。   ①四川土话,一连多人。   大家在凉亭里商量了一阵,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最后只得让唐老六到前面去打探 一下再说。   唐老六解下了身上的手枪和子弹,挑了副空篓子,大摇大摆向场口走去。我从篾篓上拆 了根竹片子,装着在路边撬草药,静观场口的动静。不一会儿唐老六走出场口,假装在田坎 边小便,直是朝我们摆手,意思是不得行。大家一下子把头都转过来,你看我我看你的,半 天没得人说话。   唐俊清闷不住了,把手中的半截烟锅巴一丢说:“大姐,我们与枪共存亡,怕它啥子, 冲过去!”   夏林也说:“就是,跟廿军又不是没打过,打它个出其不意,请他几爷子过个热闹年。”   我说:“你们说得倒轻巧,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你们想想,现在下雨路滑,对面是山, 即使我们冲过了卡子,敌人使的是步枪,我们使的是手枪,他打得到我们,而我们打不到他 ,不是要吃大亏吗?何况一打响,人家连大连人,场里场外一下子围拢来,恐怕要把我们全 都煮在这锅里头!”   大家又不说话了。唐俊清低着头,在凉亭里踱来踱去。夏林眉头一皱,凑上来对我说: “大姐,硬冲不行,我倒想了个调虎离山之计,不知行不行。先叫唐俊清和唐老六将卡子上 那几个哨兵招呼到场口边那个饭馆里去吃酒,我们设法从馆子后面绕过卡子混过去,如不行 ,就只有老办法,冲!”   “大姐呢?”唐俊清问。   夏林接着说:“大姐就装成本地人混过卡子,只要你爬到对面那座山坡,我们就动手, 不然你跑不赢。”   我想了一下,说就这样办吧,接着招呼大家将身上的枪弹捆紧点,谨防跑落了。   唐俊清敞开马褂,解开长衫的扣子,露出一件蓝色点点花的夹衫,急步向前走去,走了 一段路,夏林他们才挑着竹篓子,慢腾腾地吊在后头。   唐老六站在饭馆门前,看到唐俊清过来,大声喊:“王大哥,走快点,菜都冷了。”馆 子门口站着四个兵,都唏哩哗啦一阵地拉着枪栓,大声喊:“是啥子人?站住要检查!”   唐老六掉转头去对那哨兵说:“一起的,是我们一起,由重庆卖鸡回来。”说着上前几 步,拿出一包烟来向四个哨兵各散了一支,然后拍着一个哨兵的肩膀说:“天气冷,走,喝 二两。”   那几个哨兵一听说喝酒,馋得喉咙里伸出了爪爪,你望我我望你地迟疑了起来。   唐俊清也走向前去打招呼:“出门人,四海之内皆兄弟。   一回生,二回熟,走,不要客气,吃点耍酒。”   唐老六与唐俊清边说边拉,一个戴上等兵领章的对另一个哨兵说:“你守着,等一阵来 换。”然后向其他两个把嘴一翘,跟着唐老六走进了饭馆。   我蹲在饭馆侧边的田坎上,手上在扯草药,耳朵就在听饭馆里的动静,然后随手扯了一 把“泥鳅串”拿在手里,大大方方地向卡子走去。   “干啥子的?”那哨兵有气无力地问。   我漫不经心地说:“扯草草药的,细娃病了。”   “你是哪里人?”   我知道这一带姓罗的很多,就说:“我姓罗,是那边湾湾头的。”   “检查。”那家伙嘴在说,手脚并没有动。   “先生,我就这一身,有啥检查的?”   唐俊清听见一声检查,就走出饭店,假装在一个摊子上买花生,不转眼地瞟着我。那哨 兵见我一手拿个竹片,一手拿把草草药,把手一扬,就让我过去了,唐俊清才放心地回到饭 馆去。   我走进场口,在一个草堆上扯了一把谷草,胡乱做了一双草脚码子①绑在脚上,又捡了 一根竹杆,拼命地往山上爬去。雨越来越大,山上的黄泥,一见雨就硬头溜,真是爬一步, 滑一步,心越急路越滑,一连跌了好几交。   我爬上半山腰,忽听得啪啪几声枪响,回头一看,夏林他们丢了空篓子直向山上跑来。   敌人的集合号不住地吹,大人细娃在街上东闯西碰,家家户户忙着关铺门,口哨声、呼 喊声、啼哭声混成一片。不一会儿,场上的敌人已经召集人马,四五十个人散开,向山上围 了过来,子弹呼呼地从我头上飞过。好不容易看到夏林他们追了上来,却不见唐俊清。夏林 拉着我边跑边说:“老唐在后面掩护我们,快跑!”   我拉着夏林的手爬过一个陡坡,还不见唐俊清的影子,心里越是着急,一边跑,一边回 头张望。忽然,唐俊清包着青丝帕子的脑壳从陡坡下冒了出来,我心里一阵惊喜,刚喊出一 个“唐”字,那脑壳又不见了。我忙喊夏林快下去救他。这①一种很简单的防滑用具。   时候唐俊清抓住了山崖边的野草,眼看就要爬上来了,脚下一滑又不见了。眼看敌人已 经追上来了,不住地喊:“捉活的,捉活的!”夏林一看万分危急,连忙打出了一梭子弹, 跑上前去扯着一棵小松树,将唐俊清拉了上来。   我们又往山上爬了一阵,在一个山崖边隐蔽起来,唐俊清说:“同志们,沉住气,来一 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   一个同志没有经过火线,有点胆怯地说:“大姐,我们跑吧。”   我说:“路这样滑,跑不动,敌人在后面追着打,危险得很。”   夏林有点不耐烦地说:“不要罗嗦了,准备好,叫这些狗日的到阎王那里去过年。”   不一会儿,敌人追上来了,像狗一样的,两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爬着走。他们人多 拥挤,前面一个刚到唐俊清跌交的那个地方,脚一滑就滚下去,后面一长串人像坛子碰坛子 ,唏哩哗啦滚了一串串。   山下出现一个穿黄呢军服的家伙,骑在一匹黄色的高头大马上,挥着手枪老远地指着半 坡上的那些兵骂道:“妈的,都这么不中用,还不给老子冲,冲上去!”   那些糊了一身泥巴的兵只得转过身来,又往山上爬,嘴里叽哩咕噜地发着牢骚。就这样 爬上来又滚下去,滚下去又爬起来,好容易上来了十多个人,站在那里指手划脚,得意得不 得了。唐老六见了,有点沉不住气,扯出枪来就想打,我一把按住他说:“不要慌,等人多 一点儿,一枪一个,不能浪费子弹。”   敌人又上来了好几个,我们每个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地盯住各自的目标。敌人向 我们围了过来,眼看只有五十来步了。唐俊清用手拐子撞我一下,我喊声“打”,六个人都 是双枪,噼里啪啦连打了两槽子弹,敌人立即慌作了一团,掉过屁股就往山下滚……   兵败如山倒。不管那个骑马的家伙在下面怎样打枪怎样乱骂,丘八们还是泥糊糊地落了 魂一般往下跑。夏林收起枪哈哈一笑:“妈的,这些草包硬是不经打,可惜了老子这么金贵 的子弹!”   已是黄昏时分,雨还在下,枪声却停了。山下的坝子上空无一人,出奇地冷清。我站起 身来,催促大家收拾上路。夏林却盯着前面摆着的几具尸体,说哪有送上门的财喜都不捡的 道理,说着就和唐老六一道,到死人身上去扯子弹,一边扯一边说:这回我们这么多人才运 了这点枪弹,拿回去怎么喂得饱杨森的那些草包兵……正说着他突然唉呀一声,大家连忙转 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死人爬了起来,翘起个屈股直喊饶命。唐俊清一脚踢去说:“你狗东西 装死,把老子吓了一跳。”   那丘八连忙说:“不是装的,硬是挨了枪子儿呀。”夏林过来看看,觉得奇怪,走上去 用枪口点着他说:“你起来指给我看看,到底伤到哪儿了?”   那人连忙爬了起来,浑身上下一摸,愣了,连忙再摸了一遍,声音颤颤地说:“天啊, 我没有挨枪子儿,好好的,老天真是有眼睛!”   大家都笑了。夏林用枪点着他说:“说老实话,我不打你。   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那家伙捣蒜一样地磕头:“没得好多,没得好多,我们那个连长心凶得很,说是一个连 ,其实连老弱病残炊事兵加上一起才五十来个人,平日里都像我一样,连枪都很少摸过,其 余的编制和省下来的子弹都叫他狗日的吃了空额。”   夏林又说:“这附近还有没有你们的卡子?”   那家伙说:“本来上面都喊要设卡的,可是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尽都懒心无肠的,只 有我们这个狗日的连长想升官讨好,拍着胸口说只要我们来守着这罗锅凼,就可以确保这一 方平安……”   夏林问完了看看我,然后把他身上的枪弹搜光了,撕破他身上的棉袄,扯出一团棉花将 嘴堵了,捆在一棵大树上,然后说:“等你的狗连长来救你嘛。”说完我们就扬长而去。   我们一行人爬到一个山崖边,钻进崖腔里坐了下来。雨越是下得密了,打湿了衣服也打 湿了我的头发,我这才想起一天没吃东西,真是又冷又饿。唐老六摸出一串东西递给我,说 是专门在馆子里为我买的白糕。我听了心里一阵欢喜,可是往嘴里一塞又连忙吐了出来:那 白糕面上尽是泥巴。夏林见了又要笑我,忽听得远处有人说话。正在外面放哨的唐老六伸了 脑壳进来说:“大姐,有一群人从后山上来了。”   大家立即扯出枪来,上好子弹,在崖边找地方隐蔽好,唐俊清和夏林摸到前面去看动静 。又过了一阵,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还夹杂着鸡鸭咯咯的叫声,接着听见唐俊清在说:   “伙计们,去不得,前面在打仗,我们都在这里等着呢。”   那群人停住了,叽哩咕噜商量了一阵,一个年长点的说:   那我们也歇一下吧,反正路不好走,等天亮了再说。说着这十几个鸡鸭贩子就和唐俊清 、夏林一道走过来。放下篾挑子,也在崖边上坐了下来。   夏林看着笼子里那些肥溜溜的鸡鸭,露出一副馋相,摸出几块银元凑过去说:“老板, 我们商量一下,把你那些鸡呀蛋的卖点给我们如何?”   我们的一个同志说:“老夏你莫多事,这半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肯信你把那鸡 鸭就生啃了?”   唐俊清说:“大活人一大堆,未必拿着这些好东西就没法子了?烧堆火来烤嘛,烤鸡烤 鸭鲜得很呢,我听说洋人就专门爱这样吃。”   唐老六说:“你们就光晓得顾嘴巴,那山下还有几十个丘八等着的,烧起火来不是给人 家报信指路吗?”   夏林听了一拍大腿:“怕他个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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