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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走进黎明   重庆解放了。满街都是迎接解放大军进城的游行队伍,满街也游荡着乱七八糟的散兵、 流氓、妓女。地下党的同志们,一瞬间就从“地下”转到了“地上”,驻进了和平路国民党 的市党部里。我则带着孩子们,到临江门的介中公寓,挂出了“脱险同志联络处”的牌子, 并在报上发了消息。一青他们找来了十多个人,有的当勤杂工,有的当采购员,有的到被服 厂去找来了衣服,还有的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了奶粉、鱼肝油之类的补品。梅侠负责接待,亚 彬负责警卫,一青负责对外联络,我管内务。我号召大家先凑了点钱,去办伙食,脱险的同 志们找到了这里,没饭吃怎么行。   正在铺排,来了一个人。这人隔着桌子,看了我半天,然后才上来说:“你,你还认不 认得我啊?”   我一看,是个勾腰驼背的小老头,蓬头垢面的,浑身上下襟襟吊吊,没一块好布。我想 ,这说不定就是我们脱险的同志了,可是看了老半天,实在是认不出是哪个来。   那人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联诗啊,是我,是老肖、肖中鼎啊!你不认得我了,连你 都不认得我了。天哪,我活出来了,我又见了天日了,我见到解放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肖中鼎,没想到我会见到这个样子的肖中鼎!当年在万县的时候, 他还是个英英武武的军官,现在竟成了这样一个小老头!我连忙扶他到里面坐下,说:“老 肖啊,你真是死里逃生啊,晓不晓得我们还有哪些同志逃出来了?陈作仪?刘石泉?丁鹏武 ?还有谁逃出来了你快说啊!”   肖中鼎一边喝着梅侠为他冲的一杯奶粉,一边喘着气说:   “不晓得,不晓得啊。当时耳边全是枪声,好多人就在我的身边,一个个地往下倒,直 到我们冲垮了那堵墙,跑出好远了,还有人在倒……我躲在歌乐山上的树林子里,躲了三天 三夜啊,听见农民们都在说城里解放了,我才敢出来的。我一步一步,从歌乐山走到了这里 ,这几十里路,也不晓得是怎么走过来的。逃出来的还有,我们都跑散了。我都找到你们了 ,他们也一定会找来的……”   梅侠听了她肖伯伯这一说,高兴得不得了,蹦着跳着又出去忙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叹 了一口气说:“老肖,你听说了刘石泉的什么消息没有?”   老肖停下来问:“谁?刘石泉?让我想一下。对了,是不是那个关在牢八室里的老刘、 刘石泉?不错,这个人不错,有骨气,也有办法,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敌人把他吊在梁上打 啊,也没说出半个人来。”   我说:“是啊,只要说出半个人来,我们全家就也会进了渣滓洞,也就不知道还有没有 今天了。”   老肖听了,看看我,仔细想了一下说:“他好像没有跑出来。大屠杀那天,下着雨,天 都黑了,敌人才开始点名,第一批就有他,和蔡梦慰他们十二个人一起的。蔡梦慰你不熟吧 ?诗人,在牢里还在写诗。”   我说:“后来呢?”   “后来,敌人又点了两批出去,都押到了松林坡。剩下的敌人来不及了,就把我们全部 都集中到楼下的牢房里,用机枪和卡宾枪扫,最后特务还进去补了枪。我是在敌人补枪之前 ,拉了一个死人挡在前面,子弹从我的脖子这里擦过去的。”   说着他偏起他的脖子,我看见一条深深的伤痕,都已经结了血痂。   我还要问什么,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嚷,接着就听见了梅侠的哭声。我奔出去一看,一 个矮矮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站在梅侠的身边,梅侠拉着他的手,哭得死去活来。   一青拦住我说:“诗伯,你让她哭哭也好。作仪牺牲了,她盼了那么久,哭哭心里好受 一些。”   我咬咬嘴唇,没说什么,扶着梅侠到里面坐下,那个年轻人也跟了进来。我说:“你和 作仪关在一起的?”   他点点头,说他叫刘德彬①,和陈作仪都关在牢六室。   我又问:“作仪牺牲了?”   他又点点头说:“他要不是为了掩护我们,也许还不会……敌人扫射的时候,他躲在门 后的死角处,没有受伤,可是后来跑的时候被打伤了脚。他一看自己没法跑了,就对我们说 我来掩护,你们快跑,说着竟然颤巍巍地站起来,对敌①刘德财:现重庆市作协作家,曾与 罗广斌、杨益言一起创作《烈火中永生》、《禁锢的世界》。   人大声喊你们这些笨蛋,怎么打脚啊?有本事就打我的头,打我的头啊……”   刘德彬说不下去了,好一阵才又说:“要不是作仪他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我们中的一些 人,也许就跑不出来了。我这衣服上,还溅着他的血呢!”   我们全家陪着梅侠,到渣滓洞去认领尸体。   重庆的冬天,灰蒙蒙,雾沉沉。梅侠抱着她的儿子,她那个还没见过父亲的儿子,走在 我们中间,默默地一声不响。   我们在牢八室的牢门前站住了。离牢门不远,就是同志们突围时推倒的那堵有缺口的墙 ,墙的周围,横七竖八地卧着一些像木头一样的桩子,仔细一看,是些残缺不全的人体,全 都烧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哪里还分得出是谁,或者不是谁。   刘德彬和几个逃出来的同志围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团说:“梅侠, 作仪他当时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站起来,对着敌人大喊的。也许、也许这一具,就是他 ,就是你的陈作仪……”   梅侠低头一看,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我们大家都哭了,哭都哭不出声来。这哪里是人的尸体,这只是一块不过三尺长的焦糊 糊的东西。作仪他一个堂堂正正英气勃勃的汉子,一个发誓生要站着生,死也要站着死的人 ,竟被那浇了汽油的大火,烧成了这个样子……   举眼望去,荒草之中,牢门内外,遍地都是尸体,都是烧焦了的、和整座监狱一起、和 这个罪恶的世界一起被烧焦了的尸体。什么地方,还袅袅地冒着青烟,带着燃烧后的汽油味 和浓浓的血腥在空气中弥漫。苍苍茫茫的歌乐山,默默地站在这个被烈火烧毁的世界背后; 在它的后面,还是山,是云遮雾绕的重重叠叠的大山;初升的朝阳透过云雾,把山头涂上了 淡淡的血色,像一座座汹涌起伏的血的浪头。这么多年来,我和我的玉璧,还有夏林、金积 成、陈仁勇、唐俊清……还有竹栖,还有好多好多的我不认识的人,都踩着这些山峦,一步 一步地往前走。他们在我身边不断地倒下,他们用自己的尸骨,为我填起峰谷,托着我和我 的孩子们,走到了今天。   我转过身来,前面已经没有山,没有了横亘的遍地尸骨,没有了浓浓的血腥。烟波浩淼 的长江上,传来船工们沉沉的号子声,千舟万舸正挂起云帆,直济沧海。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邓照明同志的那句话。刚刚随着解放大军一起回到重庆的邓照明和 黄友凡,昨天紧紧地握住我和一青的手,哽咽着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还活着啊!”   是啊,我们还活着,好多人都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走到了黎明,我们看到了黎明, 而他们,却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雾散了,柔和的阳光铺洒下来,把一座莽莽苍苍的歌乐山,照得清朗而 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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