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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苦肉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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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肉之计 一 古凤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乎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地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mpanel(1);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 天下第一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 居然请我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己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二 星光璀灿,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 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 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 顿的野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 上的柳长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后全部骂了出来,骂得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 条街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他妈的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弛而来,骤 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 这样骂那狗养的人,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须,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须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须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 虬须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被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绝 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须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是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 我的朋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须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须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还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 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 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 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道:“对!对极了,就凭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 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 什么好处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 好处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 至少要六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 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在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 面大骂龙五。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 飞就会想法子将他们全部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 送笔盘缠让他们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听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道:“也许就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道:“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 很大,对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根本 不认得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 居然还在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 不像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道:“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 滚得越快越好。” 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布置得更精致的密 室,里面非但没有别的门。连窗子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 一个红泥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一推门,就看见了他们。 他并没有怔住,也没有吃惊,这惊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龙五也睁开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一点微笑,忽然道:“我现在才知 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名了。” 柳长街在听着。 龙五微笑道:“练武已经是件很费功大的事,女人更费功夫,这两件事你都做 得不错,你哪里还有功夫去做别的事?” 柳长街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龙五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喝酒。” 龙五笑道:“你喝得的确很多。” 柳长街道:“可是我醉得并不快。”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并没有醉。” 龙五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 柳长街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龙五忽然道:“坐,请坐。” 柳长街就坐下了。 龙五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长街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不过有点怀疑我而已。” 龙五道:“你是个陌生人。” 柳长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来历,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龙五道:“你的确不笨。” 柳长街道:“我说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迟,我说的若是假话,你再杀我也 一样,因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孟飞去救我,当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龙五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长街道:“我还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需要几个像孟飞这样的对头, 对头能替你做的事,有时远比朋友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听出一些你的朋友们永 远打听不出的消息。” 龙五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 龙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飞的关系,也早已算准我会来?” 柳长街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龙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装醉的。” 柳长街道:“我说过,我的酒量也很不错。” 龙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柳长街道:“你认为我今天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 龙五点头道:“聪明人不但要会装醉,还得要会装糊涂,一个人知道的若是太 多,活着的日子就不会大多了!” 柳长街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你再来找我,当然已查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已准备用我。” 龙五道:“说下去。” 柳长街道:“你要杜七他们去做的事,当然是件大事,你当然不会要一个糊涂 的醉鬼去做。” 龙五道:“你说这些话,就为了要证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点点头,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若还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以后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龙五凝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再陪我喝几 杯?” 三 酒又摆上,早已温好了的酒。 龙五举杯,缓绥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别人酒,但是今天我要 敬你三杯。” 柳长街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龙五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是件不 容易的事。 龙五饮尽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为我今天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 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龙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极危险、极机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我那天那么样对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怀疑你。” 柳长街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龙五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别人都认为你 已是我的对头,而且恨我入骨。”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是苦肉计。 柳长街当然懂,但他却不懂:“这件事难道连蓝天猛都不能知道?” 龙五点点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险就越小,成功的机会却大 了。” 柳长街忽然发现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人――这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和孟飞。 龙五道:“你以前也说过,我这人非但没有朋友,甚至已连仇敌都没有。” 柳长街记得:“我说过。” “可是你错了。”龙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个朋友,有个仇敌,还 有个妻子。” 柳长街动容道:“他们是什么人?” 龙五道:“不是他们,是她。” 柳长街不懂。 龙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敌,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个人。” 柳长街更不懂,却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龙五道:“她叫秋横波。” 柳长街耸然道:“秋水夫人?” 龙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长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她。” 龙五冷冷道:“但你却一定不知道她本来是我的妻子。” 柳长街道:“现在呢?” 龙五道:“现在我们虽已不是夫妻,看来却还是朋友。” 柳长街道:“其实……” 龙五苍白的脸已变为铁青,道:“其实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给我,就是为了 恨我!” 柳长街还是不懂,却没有再问……像龙五这种人的秘密,无论谁都最好不要知 道得太多。 龙五不但已闭上了嘴,而且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愿说得太多、太激动,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出 手?”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却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苍白而秀气。 他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迹般,那红泥小火炉上燃烧着的几块炭,竟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他手 里。 他的手慢慢地握紧,握紧了这几块火热的红炭。 等他的手再摊开时,炭已成灰,灰已冷。 龙五淡淡道:“我并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过告诉你两件事。” 柳长街没有问,他知道龙五自己会说的。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我虽有这样的武功,却还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视着掌中的冷灰:“我们之间的情感,已如这死灰一样,是绝不会复燃的 了。” 这的确是很件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牵涉到的,又是两个最不平凡的人。 一个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个是世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女人。 柳长街的见闻虽不广,却也久已听到过她的传说。 她的传说很多。 有关她的传说也和她的人一样,神秘而美丽。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人人部想见她,却永远也见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欢称她为“相思夫人”,因为她实在引起了无数人的相思。 谁也想不到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龙五的妻子。 他们的关系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为什么又是他的仇敌? 他们本该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恩爱夫妻,为什么会离异? 这其中当然也有一段奇特曲折的故事,柳长街实在很想听龙五说出来。 谁知龙五说话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样,总是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居然突然结束了这段故事,突然就改变了话题,淡谈道:“这已是很久以前 的往事,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并没有几个,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长街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他显然也是个很善于控制自己的人。 龙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柳长街在听。 龙五道:“我要你去对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里去,为我拿一样东西回 来。” 柳长街道:“是去拿?” 龙五冷冷道:“你若愿意说是去偷,也无妨。”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至少还需要知道两件事。”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到哪里去偷?去偷什么?” 龙五先回答了他后面一句话:“去偷一个箱子。” 他挥了挥手,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来。 箱子并不大,是用黄金铸成的,上面镶着很精细的龙凤花纹,还嵌着碧玉。 龙五道:“和这口箱于完全一模一样的箱子。” 柳长街忍不住问:“箱子里是什么?” 龙五迟疑着,终于道:“你本来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诉你,箱子里有一 瓶药。” 柳长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药?” 龙五点点头,道:“对我说来,这瓶药比世上所有的珍宝加起来都珍贵。” 他眼睛刀锋般凝视着柳长街,傲馒地接着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病人。”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 只不过他也看得出,这个病人只要一挥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数健康无病的人 死在他面前。 龙五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世 上病人有很多种,我也许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但病人毕竟是病人。” 柳长街也在迟疑着,终于问道:“只有那瓶药才能治好你的病?” 龙五道:“你也该听说过后羿和嫦娥的故事。” 后羿射落九日后,赴西天求王母给他一瓶不死的神药,却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虽然已不死,换来的却是永恒的寂寞。 嫦娥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龙五道:“我们的故事,也和他们的故事一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柳长街却已明白。 龙五也许因先天质弱,也许是因为练功入魔,得了种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 之蛆般折磨着他。 后来他终于求得一瓶灵药,可以治他的病,但却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她入骨,却还是不敢得罪她,因为他怕她毁了那瓶药。所以 他虽然想找人对付她,却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龙五目光凝注着远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寂寞之色。 难道他们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后羿? 龙五缓缓道:“我知道她偷去那瓶药之后,绝没有后悔,也不会寂寞,她已利 用那瓶药,要我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愿做的事。” 他眼睛里的伤感寂寞,已变成愤怒怨毒:“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也得将那瓶药 拿回来!” 柳长街忍不住再问一次:“到哪里去拿?” 龙五道:“你当然想得到,要从她手上拿回一样如此重要的东西,绝不是件容 易的事。” 柳长街己想到。 龙五道:“她将那箱子,收藏在栖霞山一个秘密的山窟里,又找来了七个亡命 江湖,在世上已无立足之地的巨盗,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长街立刻想到杀人如闪电的“一手七杀”杜七。 龙五道:“那山窟的秘室外,有一道千斤铁闸。” 柳长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龙五道:“那箱子放在秘室中一道暗门里,要进入那秘室,打开那暗门,要先 开七道锁,每一道锁都是由当世最盛名的巧匠制成的。” 柳长街又想到了公孙妙。 龙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离她的住处近在咫尺,一有警讯,她随时都 可以赶去,只要她一赶去,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人再能将那箱子拿走了。” 柳长街轻轻叹了口气,他忽然明白一件事――龙五对栖霞夫人的忌惮,并不是 完全因为那瓶药,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显然绝不在龙五之下。 龙五道:“幸好她有个很可笑的习惯,她每天子时就寝,上床前一定要将全身 每一分、每一寸都涂上一层她自己特制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恶之色,接着道:“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费去她半个时辰,她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里,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知道。”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异的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个时辰做这种可笑的事,他也一样受不了 的。 这种世上也许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无论谁都应该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 着一个全身涂着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龙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实在是件令人恶心的事,可是这半 个时辰,却是你下手的唯一机会。”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杀了那七个亡命之徒,举起那千斤 铁闸,打开那七道锁,拿出那箱子,还得逃出百里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龙五点点头,道:“我说过,这本是三个人才能做的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而且还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孙妙这三个人。” 龙五冷冷道:“但你现在却已毁了这三个人,我也绝对再也找不出和他们同样 的三个人了。” 柳长街明白他的心意,道:“所以现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这件事。”龙五道: “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 龙五的瞳孔在收缩。 柳长街淡淡地接着道:“我这一生中,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事先就觉得有把 握的。” 龙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长街笑了笑,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我总是特别谨慎小心。” 龙五也笑了,道:“好,说得好,我一向喜欢小心谨慎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还不知道那山窟在哪里。” 龙五又笑了,微笑看挥了挥手。 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龙五道:“这里是五万两银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几天。” 柳长街并不客气,立刻就收下。 龙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将这五万两银子全花光。” 柳长街微笑道:“要花光并不太容易,可是我会替女人买房子,我还会输。” 龙五目中也带着笑意,道:“这两件事只要会一样,就已足够了。” 他接着又道:“无论谁要去做大事之前,都应该先轻松轻松,何况,你已为我 吃了不少苦。” 柳长街淡淡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蓝大猛毕竟老了,他的出手并不重。” 龙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如此大笑过。 但龙五的笑声结束得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脸,道:“可是这十天之后,你就绝 不能再碰一个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长街微笑道:“经过这么样十天后,我想必也暂时不再会对女人有什么兴趣 了。” 龙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后,我会叫人去找你,带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变得很疲倦,挥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柳长街不再说什么,立刻就走。 龙五却又叫住了他,道:“这些天来,一直陪着你的那六个女人,你觉得怎么 样?” 柳长街道:“很好。” 龙五道:“你若是喜欢,也不妨将她们带走。” 柳长街忽然又笑了笑,道:“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龙五道:“还没有。” 柳长街微笑道:“既然还没有死光,我为什么还要她们六个?” 四 柳长街已走出去。 龙五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芒。 他忽然问:“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垂手肃立在门后,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是个很危险的 人。”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是经过深恩熟虑之后才说出的。 龙五道:“刀也很危险。” 青衣人点点头,道:“刀不但能杀死别人,有时也会割破自己的手。” 龙五道:“刀若是在你手里呢?” 青衣人道:“我从未割破过自己的手。” 龙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欢用危险的人,就正如你喜欢用快刀一样。”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龙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次他的眼睛闭起,就没有再睁开。 他竟似已睡着。 柳长街已走出了孟飞的庄院。 他没有再见到孟飞,也没有再见到那六个女人。 他一路走出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孟飞显然是个不喜欢送别的人,柳长街 正好也一样。 他沿着大路慢慢地走,显得很从容,很悠闲。 一个怀中放着五万两随时可以花光的银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来就 应该是这样子的。 唯一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去玩?怎么样才能将银子花光?这问题绝不会令任 何人头疼。 事实上,这是个每个人都喜欢去想的问题,就算没有五万两银子可花的人,也 喜欢幻想一下的。 无论谁想到这种事,睡着了都可能会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个繁华的城市。 繁华的城市里,自然少不了赌和女人,这两样的确是最花钱的事。 尤其是赌。 柳长街先拉了几个最贵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赌。 喝醉了酒再去赌,就好像用脑袋去撞石头一样,要能赢,那才是怪事。 但怪事却年年都有的。 柳长街居然赢了,又赢了五万两。 他本想送那五个女人一人一万两,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觉得这五个女人一 个比一个讨厌,一个比一个难看,连一千两都不值。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他 们在晚上大醉后看成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会变的。 他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样,逃出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家妓院,喝了点之后, 他发觉自己这次才总算找对了地方。 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发觉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个还讨厌,还难 看,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这个妓院的老鸨后来告诉别人,她十二岁被卖入青楼,从妓女混到老鸨,却从 来也没有见过像这“姓柳的”如此无情的嫖客。 他简直是翻脸不认人。 柳长街从天香楼走出的时候,午时刚过没多久。 他刚花八十两银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伙计将每道菜都摆在桌上, 让他看了看,就给了一百二十两的小帐走出来。 他实在连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总得叫桌菜来意思,据说有很 多阔佬都是这样的,叫了整桌菜,却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别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输了一点,但现在身上却还有七万多两银子。 他忽然发觉一个人要在十天中花去五万两银子,也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现在正是暮春初夏,天气很好,阳光新鲜得就像是处女的眼波。 他决定再到城外去走走,郊外的清风,也许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花钱。 于是他立刻买了两匹好马,一辆新车,还雇了个年轻力壮的车夫。 这只花了他片刻功夫,却花了他一千五百两银子――钱有时也能买得到时间的。 城外一片青绿,远山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乳房。 他叫车子停在柳荫下,沿着湖畔逛过去,轻凤吹起了湖上的涟漪,看来就像是 女人的肚脐。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好色之徒。 就在他开始这么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比阳光、远山、湖水加起来都美 十倍的女人。 这女人正在一个小院子里喂鸡,身上穿着套青布衣裙,用友襟兜着一把米,那 柔和的小嘴撅起,“啧、啧、啧”的在逗鸡。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玲珑、这么小的嘴。 天气已很热,她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衣领上的钮扣散开了一粒,露出了一截 又白又嫩的颈子,只看这一截颈子,已经很容易就能令人联想到她身上的其他部分, 何况她还赤着足,只穿首双木屐。 “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柳长街忽然觉得做这两句诗的人实在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脚,怎么能用“霜” 来形容呢,那简直像牛奶、像白玉、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屋子里有个男人走出来, 是个年纪已不轻的男子,一脸讨厌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更讨厌,正盯在这个女人 浑圆结实的屁股,忽然走出来,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要拉她到屋子里去。 女人吃吃的笑着,摇着头,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意思显然是在说,时候还早, 你急什么? 看来这男人竟是这女人的老公。 想到天一黑的时候,这男人就要拉住这女人上床,柳长街几乎已忍不住要冲过 去,一拳打歪这个男人的鼻子。 可惜他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他知道就算要打人的鼻于,也不能用拳头打。 他立刻又赶回城,将银票全部换成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再赶到这里来。 女人已不在喂鸡了,夫妻两个人,正坐在小屋的门口,一个在喝茶,一个在补 衣裳。 她的手指细长柔美,若是摸在男人身上,那滋味一定…… 柳长街没有再忍下去,他已经在敲门,也不等别人回应,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男人立刻站起来,瞪着他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柳长街微笑着:“我姓柳,特地专程来拜访你们的!” 男人道:“但我却不认得你!” 柳长街微笑道,拿出一锭元宝道:“你认不认得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当然是人人都认得的,男人的眼睛立刻发直:“这是银子,银元宝。” 柳长街道:“像这样的元宝你有多少?” 男人说不出话,因为他连一个也没有,女人本已想躲进去,看见这锭元宝,也 停下了脚。 这种东西好像天生就有种吸引力,不但能吸住大多数人的脚,还能吸掉大多数 人的良心。 柳长街笑了。 他挥了挥手,车夫立刻将刚换来的四大箱元宝抬进来,摆在院子里,打开。 柳长街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这里一共有一千两百锭。”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凸了出来,女人的脸已发红,呼吸已急促,就好像少女看见 初恋的情人一样,心已经动了。 柳长街道:“这些元宝你想不想要?” 男人立刻点点头。 柳长街道:“好,你想要,我就会给你。”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快掉了下来,连站都站不稳了。 柳长街道:“你现在立刻就可以带两箱走,随便到哪里去,车马也送给你,只 要你过七天再回来。”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那女人,道:“剩下的两箱,留给你老婆。” 女人却不看他,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盯在那两箱银子上。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红的嘴唇,吃吃道:“你……你……看怎么样?” 女人咬着嘴唇,忽然一扭头,奔进了屋子。 男人想追进去,又停下。 他整个人都已被银子吸住。 柳长街忽然说道:“你只要出去七天,七天并不长。” 男人忽然从箱里抓起锭银子,用力咬了一口,连牙齿都差点被咬掉两颗。 银子当然是真的。 柳长街说道:“七天之后,你还可以回来,你老婆……” 男人不等他这句话说完,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银子,冲上了马车。 车夫为他带去了另一箱。 男人喘着气,抱着箱子,道:“走,赶快走,随便到哪里去,走得越远越好。” 柳长街又笑了。 车马急驰而去,他提起两口银箱,施施然走进了屋子,放下钱箱,闭上门,拴 起。 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门帘半卷,那女人正坐在床头,咬着嘴唇,一张脸红得 像桃花一样。 柳长街微笑着走了进去,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道:“我在想你这人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也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想 得出这种法子,做这种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刚跟自己打过赌,胡月儿说的第一句话里,若 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我就情愿三个月不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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