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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一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华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弯了腰,把树烤得叶落
纷纷,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向陕南商洛地区缓缓移去。
给事中崔戎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已经上任十天,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头烂
额,在刺史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扫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们到我的幕府里来,你们就得给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语,不是想把本刺史闷死吗?”
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声。
崔戎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自语道:“百姓都逃难走了,华州空无一人,我不成了
光棍刺史了吗?你们也逃难去吧,咱们都去逃难!难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饭吃吗?老百姓
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哟!”
刺史说着说着伤心地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无能,斥责自己没尽到一方父
母官的责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伤,幕府里的官员们也被感动,陪着府
主一起啼哭起来。
幕僚们一哭,刺史衙门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泪了。
只有一个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双目微闭,对衙门里
的哭声听而不闻,摇晃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吟咏道:
百姓苦百姓难,大官吃小官衔。
百姓一块肉,官官吃不够!
是四句顺口溜,又像童谣民谚。
他越吟声越大,在呜呜的唏嘘声里,格外刺耳。
李商隐应崔戎之聘,辟为掌书记,最先听见这老吏的怪声,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
李商隐捅了一把身边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让他看看老吏怪态,听听老吏怪声。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为人放浪形骸,做事鲁莽,用眼睛一扫那老吏,便大声叫
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遥自在呀!嘟囔什么?胆子大点,让大家听个明白。否则非扒了
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咏着,毫无惧色。
众人被李潘这一叫嚷,吓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咏。原来是首讥
讽当朝官员的打油诗。
刺史崔戎第一个暴跳起来,斥责道:“老家伙!你说谁吃百姓?本刺史刚来两天半,
就吃了百姓?你给我说清楚!”
老吏并没有被吓唬住,见是刺史大人问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讥笑道:
“不用跟老吏发脾气,如果大人真的爱民如子,为什么还置钱万缗为刺吏大人自己
私用?何不把这钱拿出来,买些粮食赈济百姓?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不过是假慈悲而
已。”
“哪里有这么多钱?我怎么不知道?”
“问问长史,你就知道了。”
长史是个矮胖老头,听见叫他,连忙擦干眼泪,整整朱色官服,迈着方步,走到崔
戎面前,郑重其事地施礼,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长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钱吗?”
“有。这是官府惯例、每位刺史来华州都设置私用钱,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刚刚来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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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是惯例。”
“有多少钱?”
“百万缗不止。”
“啊?这么多!是从哪弄来的?”
“每位新刺史来到之前都由我出面,从百姓手中,一缗一缗抠出来的。华州百姓贫
困,只能弄这么一点小钱,请大人原谅卑职无能。”
“啊!这还叫‘无能’?如果你‘有能’,还不把百姓生吞活剥了呀!”
长史明白刺史这话不是好话,收敛了卑微谄媚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准备听
更难听的话。
“这笔钱在哪里?”
“都在卑职的宝库里。”
“全部拿出来,赶快买米面,赈济百姓!”
“这个……大人,您以后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钱,为什么要花百姓的钱?你以为我是贪官呀?”
长史无话再说,规规矩矩地转身走了。
李商隐最理解处在饥寒之中的滋味,逃难百姓就要能吃上饭了,他的心顿时暖融融
的,高兴地对崔戎道:
“表叔,我去帮长史发放赈济粮吧。”
“不用你动手,那些役吏比你干得好。你去写一张奏折,向朝廷报告一下灾情,要
求打开皇家仓廪,赈济百姓。刚才那点钱,买不了多少粮食。”
写奏折,祈求皇上开恩,这事李商隐能干,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鲁莽撞,
实则是粗中有细;细到一般细心人也赶不上。
二
皇上没有开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钱花光,买下的粮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几十大锅粥。开始一天
两次,在大街上分粥;后来一天一次;再后来,正当要断顿时,老天爷开了恩,下起雨
来。草绿了,树绿了,小禾苗钻出大地,把华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大雨刚停,太阳从云缝里钻出,华州街头集聚许多百姓。
他们喧嚷着,一齐向刺史府而来。
崔戎听得役吏报信,不信华州百姓会闹事,在衙门里,悠悠然正跟李商隐、杜胜、
李潘等幕僚谈古论今,谈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内臣身上。
“这些阉宦最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为恼火。他已年过半百,仍然没能跻身
相位,不能为君王除掉身边大患,却被排挤到地方为官。“当年先祖博陵郡王亲率羽林
军,袭杀圣神皇帝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和张易之,迫使武则天归居上阳宫,让位给中宗
皇上。干得多么漂亮!”
关于这些内情,李商隐知之甚少,而表叔这样肆无所忌地讲述这些事,也令他害怕。
议论朝政,尤其议论皇家之事,一旦传出去,那是要被杀头的!但是,大家听得很过瘾,
自己也觉得痛快。心想,表叔从廉政爱民出发。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宦官霸政专权,讲
得理直气壮、没有错!
“刺史大人,那些乱民已经包围了府门,正在外面乱喊乱叫,说要大人亲自跟他们
说话。”
役吏从外面跑进来第二次报告。
李商隐想,几个乱民,让衙役和兵丁们赶走算了,如果真让他们闯进来,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让他们等等,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说话
嘛!去,让他们安静地等着。”
“当今皇上身边奸佞小人特多,李训、郑注能进入朝班,跟皇上议论天下大事,都
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人所为。是他把他俩推荐给皇上的。”李潘愤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为山南道节度使李承之子,对于朝廷内部矛盾更关心,知道的事
情更多些。而李商隐也是李唐宗族,对朝廷内部矛盾却知之甚少,这是因为他家没有显
宦,接触显宦的机会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里,议论朝政也较少。
李商隐今日听了表叔和李潘的话,吃惊不小。皇上身边奸佞小人这么多,他非常气
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进士第,到朝中为官,一定先要“清君侧”,把奸佞小人一个不
留地赶走杀绝,使唐王朝在自己手里中兴。
“刺史大人,这些百姓已经等不急了,非要见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冲进衙
门里,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进来报告,面带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有些恼火,但没有发作,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们怕什么?百姓来找刺史说说话,谈谈事情,有什么好怕
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华州的百姓刁蛮得很,过去曾有过冲击衙门的事情,险
些打坏刺史大人。”
“不用说,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坏事,得罪了百姓。无缘无故打人,
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们疯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问得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的老头,身着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说得一点不错,百姓就像一面镜子,是好人是坏人,百姓心里明白得很,
他们才不疯哩。”
崔戎转头见说话的瘦瘦老头儿很面熟,在哪见过面,一时又记不起来,问道:
“说得很对!你是谁?怎么这样面熟?”
瘦瘦老头儿只笑不语,看着刺史大人,眼睛里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录事大人。华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没人不认识他。”
崔戎立刻记起那个吟咏顺口溜的怪老头。在来华州上任前,他听说州衙里有个魏老
活佛,因为忙于赈济旱灾,没来得及拜访。
他停下脚步,挽住老活佛,高兴中略有些激动,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有去府上拜访您。”
“不,大人别说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开,不悦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
着去‘拜访’,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为百姓谋好处上,就阿弥陀佛了。”
崔戎还想解释解释,但已经走到刺史府大门外,看见外面站满了百姓,男女老少不
计其数。不知道他们聚集府门为什么,他心里很不高兴,旱灾已经解除,大家应努力劳
作,把庄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者,向前迈了两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后的百姓见他跪倒
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来。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员,见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什
么招势,难道冲击刺史府还需要做出这种姿态?把大家弄糊涂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站起来,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一个红包包。
众官僚看着那老者把红包包外面的红绸抖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横匾时,又是一惊!
老者把匾高高举在头顶,先朝百姓方向举了三下,然后对刺史大人又举了三下。这
时百姓齐声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原来匾上写着“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华州百姓是来给崔戎刺史大人送匾来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断高呼着。
崔戎想制止,几经努力都没有成功,于是也跪倒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向百姓三拜三
叩然后高声道:
“乡亲们,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买粮食的那些钱,是华州百姓过去一点一滴积
蓄起来的,我不过做主把它拿出来,给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谢我!不要谢我!”
百姓们一听刺史大人这么解释,越加欢呼不止。
华州百姓真诚地从心底发出欢呼,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隐没见过这样热烈场面,也被百姓诚心诚意的热忱感动了。心想,如果朝廷的
官吏,都像表叔这样爱民如子,都被百姓这样拥护,这样热爱,大唐王朝的中兴,则指
日可待了!
他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啊!
三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隐参加春试,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书府,心情抑郁,七郎八郎忙于公务,很少来陪他。
恩师除忙于吏部事务之外,还有许多大臣来求拜,其中来访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闵。
他旁若无人,纵论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隐侍坐一旁,惊讶他颇有战国策士之风雅,很
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语,似有困乏之色。
有时深夜,李宗闵来访。令狐楚把他引到书房,关紧门户,不知商议何事。
李商隐见恩师与李宗闵有意回避自己,顿觉一个白衣学子,不该与卿相交游,应知
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风。但是,恩师却非让自己参加文武卿相聚会,或应制赋
诗,或对策联句,别有一番栽培、结纳之苦心,李商隐又不好断然拒绝,于是陷入左右
为难的境地。
因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让九郎给锦瑟姑娘传递一信,诉诉衷肠,可当信写就,九
郎神秘兮兮地道:
“锦瑟姑娘现在很忙。她已经不知道选择谁做情郎更合适。”
“此话何意?”
“这你还不懂?温钟馗天天缠着她。她唱的是他的词,听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
饭,穿的是他的衣,总之,她完完全全被温钟馗包围了。”
“八哥能善罢干休吗?”
“八哥现在心在仕途官场,一个乐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劲儿,绝对不能饶了温钟馗!”
李商隐心中暗想,温兄的名声已经狼藉不堪,如果再纠缠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
呆下去?还想不想以后应试科第了?
九郎见商隐呆呆不语,知道他曾迷恋过锦瑟,现在心里难受,便开解道:
“锦瑟不过是一名乐伎。乐伎虽然与娼妓不同,但最终不是嫁给一个阔少爷为妾,
就是跟随商贾浪迹江湖,变成风尘女子。水性杨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李商隐抬起头,缓缓地回道:“不!锦瑟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子……过去
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还以为八郎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我有时尽量避开她,违心地说了
许多让她恨我忘掉我的话。我是为她好,也是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泪。
九郎本想把锦瑟姑娘之事告诉他,让他散散心,没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伤。
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饮宴时,有几个妓女陪坐,他写了两首调情诗。于是拿出来,递给李
商隐,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现在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这两首诗,是前几天他写的。他
对一个妓女很好,可又碍于面子,不敢放荡。八哥怕我告诉父亲。”
李商隐被他逗笑了。
八郎现在怕他父亲吗?不。他最怕的是当今圣上,怕圣上不给他高官厚禄,所以八
郎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
过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隐,对父亲爱护李商隐非常不满,认为是无端偏爱,不值得,
而现在他理解父亲为什么对李商隐好,因为李商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诗赋写得好,
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将来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会成为自己坚定的朋党盟友。
李商隐当然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深层意义,但是他还是喜欢八郎的这种变化。
他反复吟咏八郎的诗,忽然诗兴发作,提笔《和令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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