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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与死神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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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与死神邂逅 四、救生 声音来自一台称作为“人工肺”的机器,它把空气抽进去,又通过插入病人气 管的硅酮管而送入病人体内,使他可以呼吸。 患者――我觉得还是用“病人”一词为好――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只听见那 台机器在嗡嗡作响,还有他自己的声音,他那断续的、哽咽的、不时轻轻咳嗽的声 音。那根硅酮管呢?它似一根微不足道的细电线一样纤细,但插在他嘴里后,使他 觉得比熊掌还粗。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胳膊被尼龙拉带捆绑在床的钢杆上。 他觉得医护人员在他嘴边、鼻子上、双颊上装上了各种细线、橡皮膏、棉花球, 这些东西使他动弹不得。另外还有插在他左手腕上的输液装置或者是一端接在他胸 部、另一端与某一仪器接通的电极也迫使他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仪器的屏幕上 显示出一根绿色线条,也就是他心跳的轨迹,然而他却看不到。 其实,他苏醒时,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是从一种浑沌不清的幻觉中醒来的,他 恍惚觉得自己在妻子、医生和助理医生的伴送下,被抬进这间房间,有人还向他解 释,房间在走廊尽头,是那座大楼的最后一间。他觉得他被送往那里时,送他的人 在唱着圣歌,整个护送人群手拿蜡烛,好像是为了夜间守灵。他分辨不出哪些是现 实,哪些是梦境。他苏醒时,麻醉药品还渗透在他全身,因而并不感到疼痛。如果 他能够清晰地、原原本本地记得他到这间房间之前的情景,他也许会把前后经过作 出一番这样的概括:“长期以来你已不能正常呼吸。你养成了习惯性的咳嗽。不久, 你的咽喉就被堵塞了。你的日常起居也因此而改变了。你的体重减轻,失眠,你已 经极度衰弱。你看了不少医生,吃了大量药物,最后,你不定期地去求教的那位教 授终于对你说:‘这样下去,我再也无法治好你的病,你办住院手续吧。’你迟迟 不愿去住院,耽搁了很久,是两天!最后你只得打电话给教授,对他说‘我打算住 院’。这是你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因为水肿已堵住了你的咽喉,几乎使你窒息。 你住进了医院,医生给你做了麻醉后便给你做纤维造影,于是你就到了这里,但处 于什么状态呢?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救生处。救生处是一方天地,一个世界,有自己的规章制度,有它特有 的环境。有它自己的颜色,有它的音响,也就是说有它自己的嘈杂声。人人都与疾 病息息相关,每个人都围绕着病人而忙忙碌碌。“救生处”三个字清楚地说明了那 个地方的功能,就是让你复活,也就是说让你挺住,给你第二次生命和灵魂,使你 起死回生。凡是被“救生处”救活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什么。或许他们中 走过比我艰辛、比我漫长的路程的人已不可胜数,当然也许有些人的经历不如我痛 苦,每个人有自己的路,每个人有一段被抢救的经历。尽管如此,只要有人进过救 生处,被救活过来,那么他就会增加一点小小的经历,增长一点见识。啊,这是无 足轻重,微不足道的,几乎与蜿蜒留在芦苇叶上的一滴水珠一样难以觉察。然而, 即使是这样,你已和进入救生处以前判若两人。你绕过合恩角[注],到了另一世界。 也许这样的说法太平淡无奇,到另一个世界简直是索然无味的老生常谈!“过合恩 角”,也是闭眼就能想到的景象。对这种论调不必加以理睬。景象之所以闭眼就能 想得到,是因为它是真实的。问题并非是简简单单写上“另一世界”这几个字,而 是应该设法去描述这“另一世界”。但至关重要的是应该肯定这一点:“另一世界” 确实存在。 五、本书并非是一部小说 让我进入“救生处”的疾病把我带到了比“救生处”更遥远的地方,那地方远 在合恩角之外,离狮子怒吼、野狼高嗥的地方还远隔千山万水,也就是盎格鲁・撒 克逊人称作为NDE―Near Death Experience的试验室,这几个字应该译成“临终试 验室”。在法文中,这三个字的首母字是EMA,这不仅使法文更顺了,而且我发现这 是“灵魂”一词的倒写[注]。这真是偶然的巧合…… 我在穿过生死界线的过程中,耳儒目染了千奇百怪的事物。有面目狰狞的妖怪, 有可爱的天使,有河光山色,有生人和熟人的面孔,有虚空,有丰盈,有怜悯,有 憎恶,也有爱情。我一直处子年代和时间永远是前后颠倒、错成一团的境地中;那 时候已是昼夜不分,浑浑噩噩;我已丧失判断是非的标准;那时候我又见到了生活 中每时每刻的往事和前景;有两个“我”在喋喋不休地对话,永远像唱双簧一样唇 枪舌剑,互不相让。其中一个“我”在说:“你的大限将近,听天由命吧,一切都 已无法挽救。”这时候,另一个“我”却反驳道:“他说的不对,你要挣扎着活下 去。”在这场争吵和对话中――但谁也没有听到,只有我能正确无误地再写出其中 的每一句话――在这重又浮现眼前的分分秒秒的真实往事中,在眼下这虚无飘渺的 每时每刻中,在我的这两个“临终试验室”中――一个阳光灿烂,另一个濒临阴森 可怖的无底深渊――接踵而至的便是第二次生命,在今天这依然不过是一种探索, 一种信念,我倒想不妨雕花刻叶,再来描述一番。 mpanel(1); 六星期后我从高寿医院出来――其中十天是住在急救室,其余时间住病房―― 那时候我一方面渴望把所见所闻一吐为快,另一方面又想守口如瓶。时令正值夏季, 我时而倘祥在森林中体憩,时而漫步在巴黎游览。在不同的时刻和邂逅不同的人群 时,我有时口若悬河,有时却沉默寡言,我真想去拥抱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与他们 促膝长谈,接着我又想一人独处,沉默不语。这种矛盾情绪没过多久,有一天,我 曾去他那里作过常规检查的放射科医生B问起我的近况,我们便聊了起来。他用亲 切热情的声音说:“你应该把一切都讲出来。” B高大壮实,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一双闪亮的眼睛,戴着一副镜架轻巧而半透 明的眼镜。我很喜欢他,然而他也许并不知道。因为一是我从来没有向他说过我喜 欢他,二是我只是在他的科室作X光检查时才与他见过十来次面。他年轻、机灵。作 出的X光照片的判断明白无误。他身上透出的热情奔放、豪爽不拘的性格是某些居住 在阿尔及利亚的法籍犹太人所特有的,与他们相处我总有如鱼得水之感。我与他们 情投意合,能与他们一道旅游,在事业上共同探索,还能与他们并肩作战。在我与 他谈话时,我感觉正在与他们中的一个弟兄交谈,我曾与他们一道参加爆破,一起 煽动闹事或一起蜂拥上街;我与他们一起关注重大案件的诉讼或工公贵族的婚姻; 我还与他们合作编写了电影文学剧本并拍了电影。我青年时代,在巴黎、纽约或洛 杉矾,又与他们成群结队在晚上玩恶作剧,口出狂言,胡作非为。他是外来民族的 弟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几乎每天都要就我们读到的书刊、我们的所作所为或是 我们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们的亲朋好友的变化与这帮外来民族弟兄议论一番。B出身 于一个不为人知的大家族,和不属于同一领域的那些男男女女意气相投,这一点好 像是尽人皆知的。自从我进入急救室以来,我孜孜以求的就是想更深切地领略一下 这种感觉。 他把X光底片检查一遍后把他的分析结果录入香烟盒大小的口述录音机,又对我 说情况一切正常,接着他就向我提问,因为我与他无话不谈,而且我还追述过我对 “另一个世界”以及对我自己的新发现。他又说出那句老话:“你应该把一切都讲 出来。” “大家都对我这样说。开始我想说,后来又不想说了。我就这样犹豫不决,转 眼已近一年了。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备尝痛苦受尽折磨,走进了另一个 世界然后又死而复生的人。因此这种遭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离奇古怪。” “这话可不对,”他说道,“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你的痛苦,而是别的东西, 就是你已经谈到并讲了个引子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东西,大部分人都闻所未闻。你就 用你惯用的语言一股脑儿讲出来吧。” 我没等B睁着闪光的眼睛用热情洋溢的话再说下去就想道,现在是该把这段故 事讲讲了。我曾经作了笔记,科罗拉多冷杉林的景色一直萦绕在我脑际,它与我经 历过的情景相互交织,还有这些景观,这些感觉和这些变化,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 不该归我个人所有,而应该亮出来公诸于众。我现在写得拐弯抹角,迂回曲折,像 在这页书上兜圈子。我围绕着最近的亲身经历兜着圈子,我针对这本书的主题写了 几行字,写得也像在兜圈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又回到了往日的躯壳里,重操 旧业,按老规矩办事。然而我亲身的感受是永远抹不掉的,绕过合恩角的所见所闻 也是永远抹不掉的。说实话,这种感觉是可以并应该抹去的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要是人的精力和体力都可以因恢复了日常起居而复元,要是人旧疾重犯,又出 现昔日自己的恶习,自己的缺陷,自己的狭隘和自私,同时又恢复自己的激情,自 己的冲动,自己的兴趣,自己的壮志,那么他就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这样一种脱 胎换骨的巨变就值得别人原原本本地来加以描述,无须虚构,无须想象,无须加工, 更无须捏造。 我在前几本书中力图当一个小说家,可是在本书中,我这个小说家的影子已荡 然无存。在我的作品中我往往海阔天空地胡编乱造,这不足为怪,因为这是小说家 的创作手法。我把我的生活作为创作小说的素材,我也是根据我的生活来编造情节。 许多读者都以为我是在原原本本地描述我生活中的事,只不过稍稍作了点加工。这 是一种误解。这一回,我写的不是小说。 你要叙述的是真人真事,因为你曾经亲身经历。即使没有发生过的事你也得说, 但你既然是过来人,那么事情就发生过了。 六、女人――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 在救生处最先看到的就是女人。我生活在女人,而且是相当年轻的女人主宰一 切的世界里。通常我发现她们只是两个人。接着她们就分手了,后来又相聚在一起。 然而能伺候我的却只有一人,但是我第一印象中她们是两个人。 她们穿得很少,是绿色的单衣,戴的口罩把嘴巴遮得严严实实。她们相互交谈 着,也谈到“他”,也就是指我。她们旁若无人地在议论,似乎我并不住在这间房 子里,也许她们以为我听不到她们的谈话声。我确实不能一直听清她们的声音,而 我自以为从她们口里听到的话不一定就是她们说的。 她们动作敏捷,但办事效率不高,做事也不细致入微。她们好像总有一项任务 要完成,要进行各种活动。在我眼里――我是个昏迷的人,微闭着眼,但这毕竟仍 是我的眼睛――她们是两个一刻不歇而又一事无成的女人。只见她们在忙忙碌碌― ―护理、救生、抢救和守护――除此以外,我对她们一无所知。她们总是一刻不停 地在忙活。她们对处方笺推敲半天,接着又制订了对每位病人的护理计划,然后便 作了分工。她们交谈了几句,以便确定谁照顾哪位病人,因为她们要负责多张病床 的护理。因此,我虽然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命运,病危的电波也时时透过我全身而向 外发出,但侧耳细听了两个年轻女子的谈话,我才逐渐明白过来我并非是救生处的 唯一病人,还有其它病室。我听到的嗡嗡声并不都是从我的那台“机器”中发出的, 那不断向年轻女护士告急的电铃声也并非完全来自我下边的那只床头开关。最后我 终于发觉救生处还住着其他病号,他正躺在我隔壁房间。后来我还摸清了他名叫比 高利诺或比高利尼先生。从青年女护士花在照顾他的时间上来判断,我意识到比高 利诺或比高利尼先生病得不轻,令人担忧。 在片刻间,我睁开眼睛,努力透过模糊的泪水看清了呆在房间中那位年轻女护 士张贴在墙上、也就是她的工作计划表的上方的一块牌子。牌子上有许多格子,里 面都打上了黑色、绿色或红色的三角形标记。每个格子表示一项任务:让病人服药, 量血压,测体温,抽血,清洗连接病人和机器的那根管子,检查机器的功能,查看 输液、生理盐水的用量和输液速度。 护士按工作周期换班――两个姑娘一班,分成三班,八小时三班倒――只有在 出现新的人名、新的两人班组、不同的嗓音和不同面孔时,才能知道已过了多少时 间。光阴像一根不时在断裂的线,它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模模糊糊中过去,也有停 顿,但最终消逝,再也不能追回。只有护士们可以使你始终记得,还有时刻,还有 白天,还有黑夜存在。当然,光线照进室内在四处缓缓移动时――这时候在墙的右 上方好像出现了一扇老虎窗或是带铁栅栏的监狱窗户――它能使你意识到这是白天, 当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起时,你多少明白这一天刚刚结束。然而如果女护士们不换 班,新名字、新嗓音、新面孔不出现,那你就根本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你所度过的光 阴在正常生活中究竟过去了多少时光。因此,在众多的识别时间的方法中,护士们 就是你的报时钟,是能给你讲讲现在是什么时间的唯一的人。然而她们的职责远非 这一点。在救生处,离开了她们,你就活不成,因此她们是你须臾不可或缺的人。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这些女人。我完全依赖她们。我觉得我的生命就由 她们掌握着,我的生命与她们的生命休戚相关。只有她们能够并善于解除我的痛苦。 在纤维造影后强烈的麻醉效应开始消失时,在苏醒以后,也就是我生平看着他 们死去的人来探望以后,在看到了科罗拉多州的天空和景观以后;另外,那根管子 正插在我的嘴中,占据了口腔和气管中的全部空间,并把我与一台机器连接起来, 而那刺耳的噪音正是从这台机器中发出的,在我明白了这种情况以后,我隐约―― 也只是隐约而已――记住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注意!是个男人)前来向我告诉 了些情况,并向我俯下身来,一定要我用点头或摇头来作答(因为我气管中插上了 管子,无法说话)以后,我才接受了这一现实:虽然这些女护士们来来往往,忙忙 碌碌,沉默不语或相互交谈,但她们原来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觉得永远身处 绝境,正要淹死时,只有她们才会把你的头紧紧抓住,让它露出水面。你经常会觉 得自己正被一场大火吞噬,只有她们才能把这场火灾扑灭。但这仅仅是权宜之计, 因为熊熊烈火等时候一到又会卷上重来,而溺毙感也像大火一样定时袭来。干是你 只有立刻求助于她们,马上用左手按响把你与世界相连的床头开关,使房门口上方 的闪光灯再次亮起,一叠连声的短促的、震耳而难听的叮吟吟的电铃声重又响起, 听到这一声音,一个女孩又来到房间,关上了闪光灯和电铃,然后向你走来,因为 你被捆绑在床而且说不出话,她就来到你床前又问你道:“怎么啦?你要什么?我 能为你做什么?” 由于你的手腕被绑在床的栏杆上,手能移动的空间有限,你只能轻轻地摇动手 腕,摆动着头,想用眼神示意,让她明白那管子堵塞了,你呼吸困难,你觉得自己 快要被从支气管底部上来的东西所窒息,你的呼吸再也接不上那台机器的气流。你 无法与机器同步,机器也开始发出警铃声。这铃声比电铃声更响,更刺耳,表示情 况更加危急,于是年轻的女护士恍然大悟,讲出了你期望听到的话:“行,我来帮 你呼吸,你别着急。” 于是她来帮你“呼吸”了,这是她通用的字眼。这字眼可并不悦耳,并不优美。 然而在救生处这片天地里,美妙动听的语言是不存在的。在这里,人们讲的话都很 明了、具体而又确切。大家都直言不讳,该怎么叫就怎么叫,是“管子”就叫作 “管子”。而“呼吸”一词的含义也很简单,就是呼吸的意思。那位女护士以极快 的动作,暂时把管子从人工肺上拆开,然后用一根吸管一样的东西,向你喉咙的四 壁,你的胯壁,你的气管吸走一种流动而浓厚的物质,正是这东西激起一阵强烈的 窒息感。那女孩在帮你呼吸着,这种呼吸发出“咝咝”的声音,让人非常难受,然 而这种难受让你解除了另一种难受,既然如此,这就对你有好处。她把固定管子的 细绳再缚好,片刻以后,你如释重负,感觉好受了。她把你的头放回枕头,利用这 一间隙,她给你换换睡姿。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并希望你的眼神足以使她明白你是 多么希望她呆在你身边不走,别去照顾什么比高利诺或比高利尼先生,你又是多么 钦佩她帮你解围、使你能继续生存下去时动作的娴熟和敏捷。 因为你对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无法表达丝毫,于是你用右手的两个手指简单地 做了个手势表示你想写字。那女护士立刻明白过来。她们懂得各种手势并善解人意。 这种场面她们已司空见惯。她们不是随随便便被派到救生处去的。一般来说,她们 在那里呆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三年。那工作太艰苦了,有伤身体。还有垂死的病人。 人的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据说有些女孩是因为意识到她们是在救助人,她们干 的这一行确实对社会大有贡献,这才找到心理平衡。她们是一批志愿者。只有你自 己决定要去而有关方面也选中你时,你才会被派到救生处。因此,她们都会理解你 的想法,随后便递给你一块小塑料板和一支碳素笔,你用这支笔慢慢写着――真奇 怪,写字怎么这样费劲,难道你手指已颓然无力了吗?――写出了“多谢”两个字。 年轻女护士看了你写的字,轻轻说了一句:“别客气。我想你现在好点了吧。” 她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她把你写的字擦掉了,把那块小塑料板和那支碳素笔放 回到了工作计划表上方,并在护士记录本上记下了一句话,接着她看了你一眼,于 是你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好像她觉得你这个人匪夷所思:“为什么他要谢我呢?” 七、他在救生处结识了韩国女护士加兰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记住了每个护士的小名。他觉得几乎都认识了她们: 有叫帕特里西亚的,有叫伊丽莎白的,还有尚塔尔・卡特琳・法比埃娜、“赐福女” 和娜塔莉。另外,在夜班中还有一个名叫加兰的韩国籍女孩。 她长得比其他护士都美。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剪得并不齐,皮肤是暗褐色的, 嘴唇上有一条条细纹,眉毛秀长,颧骨突出。她好像很爱打扮,非常注意修饰自己。 与她同值夜班的护士是个矮胖的小姑娘,剪着短发,操着东南部地区的口音,在他 听来好像是法国贝济埃大区的口音。加兰对贝济埃姑娘令人肉麻的恭维话十分反感。 两位护士结成了奇怪的一对。当然她们也在干活,但留给他的印象与别的护士截然 不同,好像于这一行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在喋喋不休地神聊,讲着各自的私房 话,其中外貌差的那一位比较浅薄,她饶有兴致地听着另一位――韩国籍女护士加 兰的失恋之苦,还告诉她,她错就错在去物色了男人,女人要比男人好。 他觉得加兰并不怎么心灵手巧,业务也不熟。当她第一次在晚上走进房间来接 班并开始翻阅那一大叠处方笺时,他就听到她对未来八小时中她要遵守的操作规程 大声叫起了苦:“啊哟哟,有那么多事要干!啊哟哟!这么多事我可干不了。” 他觉得她的嗓音俗不可耐,与她那亚洲小明星般的外貌格格不入。这时那个贝 济埃姑娘插了进来:“加兰,别担心,有我在呢。我会给你解释的。我还会帮助你。 那些最难的活由我来做,这一件件的事都由我来管,然后我们就有空休息一会,你 再给我讲讲你的那些卿卿我我的恋爱史。你会觉得这会过得很开心。我们要熬一个 通宵呢,我们会好好安排,怎么来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一夜,别让‘他’来扫我们的 兴。你觉得怎么样,嗯?” “他”正在痛苦中挣扎着,嘴中插着管子,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机器的嗡嗡声, 又忍不住发出阵阵咳嗽。他一边经受着这些折磨,一边倾听着她们的谈话,忧心忡 忡,做声不得。从两个女孩的对话中,他依稀觉察出在救生处的深夜里,她们有可 能玩什么花招,也许她们会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她们竟敢在救生处旁若无人地只 顾她们自己,而躺在那里的他却成了无足轻重、有名无实的病人。加兰突然赌气说 道:“问题我自己会解决。再说,我平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做什么得由我自 己来决定。” 那位贝济埃姑娘似乎大失所望,那神态就像那些喜欢在女人面前巴结讨好、大 献殷勤的男人被拒之于千里之外以后十分沮丧和无奈的样子,于是便以冷淡的口吻 说:“随你的便,加兰,随你的便。” 加兰便转身不去理睬贝济埃姑娘,她似乎想再看一下那叠处方,看看如何配药, 如何安排工作时间,什么时候更换输液。这时候,他又听到她在自言自语:“这小 婊子,哼!这小婊子,我可不吃她那一套,我的招数高着呢! 病人自从在救生处苏醒后一直惴惴不安,这时候就更加诚惶诚恐了。两个女护 士闹脾气,他岂不要成为她们之间争吵的受害者了吗?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要是这场闹剧真的发生,她们怎么还会有心思来照顾他?他挣扎着,觉得胸闷,全 身烦躁不安,更加难受了。他想道,他不应该入睡,他觉得夜间他能入睡,其实不 过是时断时续零零星星地眯盹儿一小会儿而已。他心里思量,这是他到这里来以后 最惶惶不安,也是最使他感到精疲力竭的一个夜晚。 然而韩国籍女护士加兰的私生活并非是使他越来越忧心如焚的唯一原因。其实,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他终于意识到十有八九他会死去。 八、探望重危病人的头条要领 直到现在还无人正确诊断出你所患的病,也没有人能找到使你从无底深渊中解 脱出来的药物,而你自己却已对身患的绝症了如指掌,那么你就会明白你必死无疑。 你对这个无底洞一目了然。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无底深渊,世间万物都难以与 它相比。这是个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中出来的深洞。你平生经历的 种种痛苦中,没有一种痛苦可与它相提并论。每当你的呼吸反常,你的阵阵咳嗽干 扰了机器的正常运转时,这个洞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于是铃声四起,房门大开, 护士们闻声赶来,偶尔也有值班的实习医生。 “你要学会与这台机器相配合,先生。这可是一台上等机器。你要学会适应它, 与它相配合。” “与这台机器相配合!”你却厌恶这台机器。但你不知道,离开了它,你早就 窒息而死,医生只有给你施行气管切开术你才能起死回生。这台机器,这个深洞, 这些空幻的感觉都表明情况不妙、病情危急。接着,出现了几张陌生面孔,他们给 你说明,和你谈话,说正在设法验证大家所设想的一种异乎寻常的罕见的病菌,是 它损害了你的呼吸系统。正因为这样,护士才给你抽了那么多的血。为寻找到病源 菌并作血液细菌培养,一天至少要抽六次血。虽说是六次,但你却觉得血在无休止 地被抽掉。时间就是在不断地从你的静脉里抽血的过程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你觉得 护士一刻不停地在抽你的血,你的全部时间就耗费在这上面:听见别人扎针,把血 抽干。最可怕的是他们又对你说起这样的话:“我们要抽取你血液中的气体。”你 觉得不可理解。你那惶惑的目光表示想知道个究竟,有人就向你解释:“这是为了 测定血流中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压力和质量,目的是要判断肺部病变的严重程度,同 时也可以检测肺气泡换气功能是否健全。” 抽取血液中的气体不像普通抽血时那样在前臂扎针,而是在面积更小、位置更 确切的地方,也就是在下腕后部的动脉上进行。这针扎得更猛、更疼、更深。为避 免发生血肿,穿刺完毕后,护士立刻用大拇指紧紧接住这根动脉。抽“血气”,那 可真痛,实在疼痛难忍。于是你不禁纳闷:“这样扎针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结束”,什么结束?另外一张女人的脸使我明白了也许到时候会结束的。但 在“结束”以前,我一直被麻醉后那浓重难闻的气体所包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 (管子、机器、不断地输液),与那台机器和它那周而复始的循环相依相伴,还要 接触蜂拥而至的各种景象。这时候,我只见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当然是陌生女人的 面孔。这些面孔使我如释重负,因为从她们的脸上我看得出她们善于替病人排忧解 难,照顾他们,帮助他们。这些面孔当然也使我增加了安全感,因为她们总是在我 耳边反复说着这两句朴实无华的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您放心。” 从这些陌生女人的眼神、笑容和手势里,我看到的只是这种使你安心的暗示。 但是在与我靠得最近的那个女人的脸上我读到了另一种表情。因为这时候终于出现 了我企盼已久的妻子的脸。她是第一次来看望我。她对我说了几句作为妻子要说的 话,是我们两人间的悄悄话。她说的话情意绵绵,她对我唧唧哝哝说了好半天,我 却不能回答她半个字。我对这张脸要比俯身对着我的脸讲话的所有人都要熟悉,因 此,我觉得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另外一种东西。我首先注意到那种柔情蜜意、亲切体 贴、关怀备至、相儒以沫的情愫。我什么都看到了:我们伉俪情深的往事,绕膝承 欢的儿女,夫唱妇随,心心相印,达到琴瑟和谐的程度。无论何时何事,两人风雨 同舟,患难与共。由于她的到来,我尝到了一种热烈的情感,这可不是定时传遍我 全身的那种灼人的大火的热浪,而是一股抚慰心灵的暖流。转瞬间,自从我进入救 生处以来我最向往的东西又失而复得,这就是欢乐。 医生曾对她打过招呼:“你可以和他谈谈,但他大概听不懂你的话。他不大能 听清别人讲些什么。” 但她对医生的话置若罔闻。任何人都有自己心爱的人,如今面对心爱的人(不 论是“他”还是“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总要与“他”或“她”一诉衷肠。 我妻子也不例外。她想道:“他会听清我的话的。在我所说的每句话中,总有一点 情感,哪怕是一丁点儿情感总会打动他的心弦,他也就知道了我在他身边。” 我听到了声音。那是一个女人,我的妻子的声音。是的,是女人的声音。也就 是说,如同朦胧时代以来所有女人一样,也就是像所有女护士和修女――把修女称 作“嬷嬷”可不完全是偶然的――一样,她知道善良和爱心会穿透化学药剂的迷雾, 打破机械的障碍。有可能她不知道这一点,但至少她想做到这一点。 我接受了这份爱心。这是一种短暂的安乐剂,然而无论怎样短暂,效果却近乎 凶猛。我立刻觉得有一种压抑感,一种胀闷感,我轻轻作了个手势,表示我受不了, 这样的过分冲动会把我葬送。我身体衰弱,难以品尝这片刻的幸福。使我感到震惊 的是她猛然省悟到我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透过各种管子和细绳,她觉察出了我 的压抑感?她不假思索地说:“你要我走,是吗?你要我离开你?” 我点了点头。我真想喊出声来:“并不是我不想见到你,而是见到了你会使我 过分激动。这并非是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太爱你了。而在此时此刻,爱得过深会 使我喘不过气来。正是因为我爱你,才应该避免看到这种爱的象征,你的手,你的 眼睛,你的脸,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在我眼前消失,因为我就是无法承受。我不想让 你走,可你却必须走。” 然而我已经丧失运用语言的能力,无法表达涌动在我心头而我又不能一吐为快 的千言万语,我只能点头示意。她的下向我的下伸来,我努力让下指作出类似的动 作以便让她感到我想抓住她。她俯身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就走了。 在病人在鬼门关上挣扎的此时此刻,有必要讲一讲你探望他时需掌握的头条要 领:应该和病人谈心。对科学界、技术界、权威部门、主管部门、知识界等方面的 人士所说的话,尽可不予理睬,因为他们的学识在感情的闸门前无能为力,他们所 谈的“合理性”限制了他们与生命和人类的接近。有些人会对你说,病人、昏迷的 人――甚至是垂死的人或死人――都听不到你说的话。但你别听他们那一套。应该 和那些被认为只言片语都听不到的人谈谈心,因为正是这时候,这只言片语会被他 听到,只要是款款情话。 九、时间是一个无法计算的概念 弗朗索瓦兹不但对我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喁喁情话,而且还把医生在我第一次 苏醒后、第二次苏醒后以及在第三次苏醒后早就向我反复说过的话又对我重复了一 遍。我曾用那支碳素笔,把问题写在一小块塑料板上问护士,她们也证实了医生的 话:“你的病还没有确诊,你的血样已被抽取,并送到了病理解剖实验室――细菌 培养实验室去作化验了。一经查出你的病症,就会采取治疗措施,使你的水肿缓解 和减轻。如果经过大约一个星期,能将你的症状减轻,并且炎症也缓解了,那么我 们会设法把管子拆下。”于是弗朗索瓦兹把护士的这些话在我耳边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我至少还要等八天八夜,在这段时间里,我仍然必须全身被捆绑,要 不断输液,嘴中插满管子,受阵阵咳嗽和高烧的折磨,看到的只是时间在无情地流 逝,但我却无能为力。至少还得坚持八天八夜,我还应该想出一种计算这八个日日 夜夜的办法。如果我也能把这八天八夜算出来,像囚徒那样在墙上划直杠,最后在 我自己的这间“牢房”里算出我将要得到释放的那一刻,那么一切也许会有转机。 当病人经受这样强烈的治疗反应,受到如此剧烈痛苦的折磨时,时间概念已消失得 荡然无存。一种景象也许只停留了几秒钟,但你却以为它停留了一天或一小时。这 时候,时间就无法推算了。 于是我觉得我需要为自己设计出一套了解时间概念的方法,我得设法算出时间 来:算出护士们交接班的次数、人员更迭的趟数。我紧紧盯住一切交替更迭的现象: 灯光、日光、清晨救生处走廊里的嘈杂声、夜间的阒无声息、我的邻居比高利诺先 生的吵闹声以及他那台机器发出的铃声,这声音比我那台机器发出的铃声更令人胆 战心惊,更响亮,就像战争警报,船上的紧急警报一样。所有这一切也许有助于我 判断出时间来――这一切中还要加上历次探望和会面,其中首要的是我最近经历的, 也就是看到了我妻子的脸,一张透着亲情的脸。 然而在这张脸上我不仅看到了亲情,还看到了恐惧。 十、第二种内心独白 我看到了恐惧。因为我太熟悉我妻子的脸了,所以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其它表情。 我们的会面使我精疲力尽,好像进行了漫长的体育锻炼,如同完成了几小时的 超常的苦工,还似乎是在烈日下举起了数以吨计的铅。天黑了。弗朗索瓦兹的脸又 在我眼前晃动,我在想:“她一定很害怕,我当时一定把她吓坏了。” 到现在为止,当我在内心自言自语时,只有一种声音在表达,方法简单明了: 而且在我的一生中就是这样过来的。从我幼年时代起,就只有一种内心独白。然而 现在竟出现了一种新现象,一种反常的意外现象发生了。现在竞听到了第二种内心 独白,前来与我往常的第一种内心独白对答。第二种内心独白与第一种迥然不同, 他说道:“喂,你之所以让她吓了一跳,是因为你也许快要死了。” 我答道:“也许是这样。” 正是在这两个“我”开始对话的时候,我却进入了在生死界穿行的新旅程。此 后,两种内心独白在不断地对答,正如汹涌的大海中浪潮相互拍击一样。两种声音 都发自我内心,都是我的心声。然而在唇枪舌剑的短兵相接中,在这场斗法中,我 是唯一的演员和观众。一个是劝人撒手人寰的声音,另一个是为生命抗争的声音。 十一、应该允许孩子们与父母随意逗乐 天黑了。我非常害怕黑夜,因此一当护士护理完毕准备熄灯时,我就挣扎着想 让她明白我希望房间中一直亮着灯。她就让灯亮着然后走掉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 地撒在这里。我很害怕,我害怕一切。一种巨大的、笼罩全室的恐惧感向我袭来。 恐惧再加上生理上的痛苦,两种消极的力量打开大门迎来了“消极太太”。这就是 那让我坐以待毙的声音。它又老调重弹,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无论如何,你 正在奄奄待毙。” 听到这句话,我的另一个内心独白,也就是我平时的心声――我敢这样说―― 竟然无言以对。这是认输、投降,在事实面前屈服。我的第一个心声,也就是我那 熟悉的、听惯了的心声之所以听了第二个心声回答不出,是因为在我感到疼痛的同 时,发生了一件什么事。第二个心声依然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它的声音相当亲切可 爱,从容不迫,也彬彬有礼,但总是居高临下,带点教训人的口吻,似乎还露出保 护神的腔调,大有那种“我的消息比你灵通得多”的架势。它就这样低声细语地唠 叨开了:“是的,”它又搬出这句老话,“无论如何,事实也许就是这样。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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