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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之多,我们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考赫军士和我坐 在各自的角落里,两人都像我们正穿越的这片风景一般阴郁。我凝视着窗外掠过的 乡郊风光,只见荒凉的村落与孤零零的农庄星罗棋布,使座座山顶和条条大路都显 得格外醒目。农民在田野里解救被困住的母牛和绵羊,大雪一直没到他们的膝盖。 整个世界成为一团巨大的灰色混沌,远处的山丘纷纷融人地平线,再也无法辨清哪 儿是大地的尽头,哪儿是天宇的起点。 我们刚经过一个叫艾登福兹的小村庄,马车就被迫在通向狭窄的河上某座悬桥 的斜坡上停了下来。痛苦的尖叫声打破了寂静:这悲号声是那么的狂野,使人的血 液为之凝固,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人声呢。我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猛地抽紧腰带并 放下窗子探出身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农民的手推车在冰上滑倒了,”我回头告诉考赫。马匹从缰绳里滑了出 去,仰面躺在公路中央,一条断了的后腿在空中不住打颤。一个男人立在马匹身旁, 醉醺醺地咒骂着,狠狠地挥动鞭子抽打这倒下的可怜畜生。我心中的第一个冲动是 跳下车去,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帮助这匹难逃厄运的马,还是去 谴责车夫丧失理智的残忍行径。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如此迅速,当事人的态度 又是如此地从容不迫,我不得不确信这类事在那个偏远的岔口是经常发生,不足为 奇的,于是我留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所有在场的人――当时有四个人坐在桥的横木上――似乎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 事。其中三个原先懒洋洋的人突然冲了过来,一个挥舞着一把狭长的弯刀,另两个 手中高举着斧头。刀刃闪出寒光,劈开了那匹马竭力伸长的脖子。这匹畜生发出振 聋发聩的哀号,这凄厉的嚎叫却立马被四处喷溅的鲜血和泡沫所淹没,谋杀者脚下 的白雪被染成了一种污血色的糊状。车夫僵立在原地,手中的鞭子高举过头,刹那 间,他掷下鞭子,一言不发地掉转头走开去,步履蹒跚地过了桥,走进了安全地带。 同样是一言不发地,屠杀者们挥舞斧子向尸体猛劈了一通,这些都发生在一分钟之 内。在他们疯狂地砍削这头倒地的动物,把它卸成十多块时,水汽从他们身边蒸腾 而起,接着,他们便把肉块装上了手推车。第四个人匆匆赶上来,协助这伙歹徒装 肉,又把手推车推出了大道,示意我们的马车从悬桥上通过。 我的腿一阵发软,我坐了下来,却又马上跳起来把窗户关上。我们经过那辆装 满令人作呕的肉块和内脏的手推车时,一股新鲜血液的恶臭如一层温暖而具有吞噬 性的薄雾扑面而来,着实恶心而又伤人地腐蚀着我的感官。 “乱世出枭雄,”考赫不露声色地说道, “长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 我闭上眼睛,重新靠进皮座椅里。 “他们可能快饿死了,”我喃喃自语, “饥饿曾使大批大批的善人变得十恶 不赦呢。” “但愿他们能以同样的热情屠杀法国人,”考赫干巴巴地接道。 “要是波拿巴当真开进普鲁士,这里连一颗谷粒都不会剩下的,更别提马匹了。 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这群人究竟是什么货色了。” “感谢上帝,我们还从不曾面临这样的考验! ”我答道,口气比我预想得要刺 耳。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彼此之间几乎没怎么说话。 “有谁见到过这样的天空吗? ”突然,考赫激动地嚷嚷起来,还把我从昏昏欲 睡的状态中摇醒, “看起来命运简直就是要振聋我们的耳朵,长官。俗话说得好 :坏天气是对罪行恰如其分的惩罚。” 这个人的一本正经有时几乎带几分喜剧意味。马车把他的三角帽颠得移了位, 几捋纯黑色的头发像羞答答的少女一般,从他僵硬的银白色假发卷下探出头来。我 略点点头,笑了笑,决定在剩下的旅途中多说些话。然而,我却几乎不知道该怎么 做。纯粹从职务的角度来看,考赫是我的下属,比仆人可能只好那么一丁点儿。 “现在您可以好好读一下这些文件了,斯蒂芬尼斯长官。”考赫军士说,我还 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已经伸手拿过了自己的包。 我刚生出的一点好脾气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难道是想告诉我,你先前对我有所隐瞒吗,考赫先生? ” “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先生。”他边从皮包里抽出一捆文件边说,“我受命 只有在马车到达哥尼斯堡公路时才能把这些文件交给您。”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语一般,马车在埃尔宾岔道处拐向了左边。 原来这就是你玩的把戏,我暗想。我被好话冲昏了头,接受了这件令人不愉快 的任务,现在抽身已晚――我就要知道所有原本极可能使我拒绝这一任务的讨厌细 节了。 “当局必须保障和平,”考赫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本次调查涉及的所有 人员都曾经发誓保密。” “包括你本人吗? ”我针锋相对地问道, “你这么一大早离开自己的妻子, 总得给她个理由Ⅱ巴。” 我一想到这个没教养的信使居然蓄意隐瞒实情就愈加恼怒, “考赫,你竟然 把事实隐瞒起来,只在符合你需要或者你心情不错的时候才公开。” mpanel(1); 我越来越疑心考赫军士并不仅仅在护送我上路――沿途他始终在观察我,对我 做出判断,在心理上准备把对我的评价禀报给他的上级。这不过是普鲁士民兵行事 的常规罢了。侦查他人是在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官场上争取步步高升的最稳妥的做法。 “我没什么要瞒你的,长官。”考赫军士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回答,同时又掏出 了手帕,“我只是个办事的,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什么积极作用都发挥不了。今天 早上,我和往常一样五点半出门上班,然后就接到命令要完成我现在正执行着的任 务。我也没必要通知我的妻子或任何人,我一个人住。” 考赫同我之间的关系,看来已是出师不利了。 “考赫先生,你声称对这件案子所知甚少,而你却被委派去为一个对此事一无 所知的人引路,这不是很奇怪吗? 瞎子给瞎子带路,嗯? ” “那些文件应当能回答您的问题,长官。可以肯定的是,我被告知不能让您在 接受任务之前看到这些文件。” “你的意思是说,我原本是可以拒绝接受的? ”我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抓过文 件。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没有回答。 我勉强把注意力集中到文件上来。第一起谋杀案是一年多前发生的。一八。三 年一月三日早晨,中年铁匠扬・康南被人发现死在梅尔大街。经调查,警方确定他 临死前一天晚上是在码头边的一家酒馆里过夜的,尸体就是在离这家酒馆不远处被 发现的。酒馆老板不记得之前见过被害人,并否认看见他同一伙外国水手赌博。老 板说,他以为这个男人是外国人。当天,一艘立陶宛轮船驶进了码头,酒馆里人满 为患至第二天清晨。康南大约是晚上十点左右离开酒馆的,然而没有人在户外看见 过他。那天晚上天寒地冻,大街上空空荡荡,不见行人。 黎明时分,一位正赶去接生的助产婆发现了尸体。当时她正在浓雾中匆匆赶路, 差一点绊倒在康南的身体上――康南正背靠一堵墙跪着。一开始,助产婆以为他病 了,凑近一看才发现他死了。这份报告是由国王陛下的夜巡卫队两名官员签署的, 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安东・鲁伯林斯基和鲁道夫・科普卡。文件是以平淡无奇的德文 写的,标明的日期是谋杀发生六个月后。我抬起头,发现厚厚的冰雹已经开始抽打 马车的车窗了。我决心向考赫索要一个解释。他是个官僚,来自哥尼斯堡,一定知 道这类事的常规程序是怎样的。然而考赫的脑袋已经向前低垂到胸口那儿了,他的 面孔半藏在斗篷的褶皱里,并且响亮地打着鼾。 我犹豫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叫醒他,最后还是决定先读第二卷文件。 首先,我扫视了一下写在第四页页末的日期。这份文件也是于最近――一八。 四年一月二十三日――整理出来的,确切地说是一个星期之前,距离谋杀发生几乎 有四个月之多,看起来,当地官僚的办事效率委实乏善可陈。是第二起谋杀案促使 他们回顾第一起案件的吗? 这似乎是一种很不正常的办事风格。第二起谋杀案的被 害人名叫保拉・安妮・布伦纳。这证实了我起初的假设! 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一系列 事件本质上含有某种平淡无奇的因素,某种由于太过简单而被忽略的因素。说到底, 一群酗酒斗殴者关于赌债和暴力的诉讼并没有什么特别骇人之处。然而众所周知, 普鲁士女人一般是不会在公共场合饮酒或掷骰子的――在哥尼斯堡尤其如此,那里 可是以道德上的虔信主义而闻名的。 “一八。三年九月二十二日,”我读道,“保拉- 安妮・布伦纳的尸体在纽曼 大街的公园里被人发现。” 一位奥地利骑兵军官――维克多・罗蒂安斯基上校,普鲁士陆军的注册雇佣军 人――正在那条大街上散步,等待一位他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士。他知道四点钟时, 大部分市民都会去大教堂参加最近逝世的、备受哀悼的布伦瑞克警察长的葬礼,因 此便在那个时刻来到公园。罗蒂安斯基上校称那天傍晚不太冷也不太潮湿,却弥漫 着一层海雾,使目力可及的范围缩减到至多六七码。这阴霾的天气对他此行的目的 很有帮助,他说。 正当罗蒂安斯基上校抽着雪茄来回散步,等待约定的时刻来临时,他注意到有 一个女人跪在一条木头长椅旁,然而他对她不受欢迎地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介意。 这时,他等待的那位女士到了,罗蒂安斯基上校的注意力便从跪着的女人身上转移 开去,他对这个女人跪在公园里这一事实没有多加考虑,认为她之所以保持那种姿 势是在为布伦瑞克警察长的在天之灵祈祷,就像城里其他许多女人所做的那样―― 尽管出于某种原因,她未能赶去大教堂同她们一起祈祷。 罗蒂安斯基上校的那位女友却因为发现有第三者在场而显得心神不定,常常向 那个跪着的女人的方向望去,希望她能赶快结束祷告,离开公园。最后,两人开始 疑惑这个女人是否生了病或遭受了什么打击,便一同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这个跪着 的女人实际上是一具跪着的女尸。罗蒂安斯基上校先把他的女友送回家以保护她的 匿名权,随即报了警。 这份报告也是由撰写了第一桩谋杀报告的那两位官员签署的:安东・鲁伯林斯 基和鲁道夫・科普卡。 我把身子靠回皮椅子上。第二份报告细节充实,几乎像是文学作品了,却和第 一份一样缺少某些因素,这种缺憾太明显了,逃不过我的注意:对于被害者是如何 被杀的这点,两份报告都只字不提,也完全没有提到凶手使用的是何种凶器。 我重新转向考赫。他依然睡着,脑袋随着马车在泥泞、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不断 颠簸而不合时宜地前后摇动。他的帽子已经掉落在膝盖上,假发更是滑到了右耳朵 上。我也合上双眼,任自己随车辆颠簸,脑海中却竭力想着问题:这些人究竟是怎 么死的? 杀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并且,为什么那两位从事调查工作经验丰富的长官 (我是从安东.鲁伯林斯基和鲁道夫・科普卡两次负责此案这一事实得出这个结论的 )没有触及关键问题呢?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振聋发聩的雷声,惊搅了我的 沉思,也吵醒了考赫的小憩。他直挺挺地坐起,仿佛被子弹击中。他的第一个反应 是把手伸向他的假发套,接着用另一只手划十字。 “上帝啊,长官! ”考赫大声嘟哝着,“大自然是为了给人类降灾才存在的。” “只不过是一些水蒸气罢了,军士。”我微笑着, “那是天空中释放出来的 电荷,仅此而已。你有一位杰出的同乡曾经就这一主题写过一本小册子。他写道, 没有什么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 考赫转向我,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我的嘲弄: “斯蒂芬尼斯长官,您相信 这种说法吗? ” “我坚信这种说法。”我回答道。 “我羡慕您的自信,”他喃喃着,同时弯下腰把已经掉到马车地板上的帽子捡 了起来。他擦了擦帽上棕色的天鹅绒,小心地把它戴到脑袋上, “那么,长官, 对您而言神秘现象是不存在的喽? ” 我当然看得出他表达疑惑时带有不轻信的神态。 “我总是尽可能追随理性的道路,努力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考赫先生。”我 说。 “您不承认某种未知事物_ 某种无法想象的事物――存在的可能性? ”他说到 这两个名词时故意加重语气,仿佛书写时它们应当被大写一般, “我能否问问, 长官,当您发现自己直面没法解释的事物时,您会怎么做? ”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人类的理性能够解释人类的任何行为,或是为它们找到 借口,”我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恼怒, “我们的理解能力确实是有限的。然而, 你所称为未知的那些事物,之所以不为人所知,仅仅是因为此时此刻没有人努力去 解释它们。我会把这叫做有限的无知,这不能证明有知的科学的失败。” 又是一道闪电,他苍白的脸在窗框外飞速向后退去的浓郁树木和雨点的反衬下 变成了一种银蓝色。 “希望在您顺利完成任务之后我能有幸护送您回家,”他说,并向我靠近了些, “我诚挚地祈祷您是正确的,而我错了,斯蒂芬尼斯长官。否则就只有求上帝保佑 我们了! ” “你似乎怀疑我是否有能力解决这桩案子。”我带着几分酸意,愤愤然回答道。 “我可没有这种胆量,检察官先生。事实上,我觉得我已经开始了解您为什么 得到如此的信任了。”他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我擦了擦鼻子,试探性地说:“我考虑的是实际问题,考赫军士。 这些报告中完全没有提到被害人的死因。要我如何做呢? 把杀害了那些人的凶 器妖魔化? 从生到死的过渡并不纯粹是个宗教问题,而是严格确凿的事实,这些文 件里可没有多少事实,”我说, “我不知道你们在哥尼斯堡是如何办案的,但在 罗廷根,我们相信如果鸡蛋消失了,那必定就有偷鸡蛋的人。” 考赫军士装作没听见,避开了圈套。 “我一点也不知道您在文件里看到了什么。”他说。 “考赫,你有没有见过尸体?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 “没有,不知道,长官。” “那么,连你这样一个受到信任的警方人士都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吗? 难 道市民们不会议论纷纷吗? 被害人是被刺死、掐死、还是被殴打致死的? ” “您是说文件里没有提到凶手使用的凶器? ”他看上去像真的大为吃惊,“我 明白谨慎行事的重要性,可连您都没有被告知这些机密却叫人难以置信,长官。您 可以想象,整个城里当然谣言四起。” “哪种谣言,考赫? ” “我真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像您这么理性思考问题的人,长官。”考赫的回答掺 杂着某种做作的狡黠。 “别说得这么好听! ” “我不是存心冒犯您,长官。”军士脱下帽子,看起来像个悔罪者,“哥尼斯 堡的市民说是魔鬼干的。传言说他们都是暴死的,且手段相当残忍。” “还有其他的吗? ” “这只是市井讹传,没别的了,”他忽然严肃起来, “这些谣言对您有什么 用呢,长官? ” “你只管说,考赫军士。我会判断的。” 他坐回到座位上,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们说,那个发现扬・康南尸体的女人看见了凶器。” “她真的看见了吗? ” “他们说她看见了。”考赫纠正道。 “他们说她看见了什么? 魔鬼使用的是什么凶器? ” 考赫军士看着我,嘴角浮现一丝尴尬的笑容。 “他的爪子,长官。” “爪子,考赫。这算是什么意思? ” 这一次他似乎又不愿吐露实情了, “我想您最好还是同卢肯检察官谈谈吧, 我大概没有资格谈论这些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考赫先生。时机成熟时,我也会询问卢肯检察官关 于此事的看法。' ’“我只能告诉您我听到的那些事,斯蒂芬尼斯长官,”考赫满 身不自在地在座位里挪了挪,又重新戴了戴帽子, “这几起谋杀的手段十分奇怪, 每一个细节都是。所有的事实……” “哪种事实,考赫? ”我打断了他,“在这些文件里我几乎一个事实都没找到 !” 他冷静地观察了我几分钟。 “问题就在这里,斯蒂芬尼斯长官。难道不是吗? 神秘现象才会引起离谱的猜 测谣言并没有说康南是被刺死、掐死还是活活揍死的,只说他是被魔鬼杀害的,另 外就是,魔鬼是用他的爪子干的。” “爪子,真是的! 我再说一遍,这都是迷信的扯淡! ” “可是,如果当局甚至不告诉您他们的死因,长官,”他唏嘘着说,并用手指 着我拿在手里的文件,“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二是他们不 想让我们知道! 任何一种情况都会引起您所说的最离谱的迷信扯淡。” 考赫又靠到了座位上,眼睛紧闭着,显然因刚才告诉我的那些事而感到不安。 我重新回到文件上来,与其说是期望得到进展,不如说是做出努力工作的姿态,因 为我的心思已经被考赫所暗示的事实――即当局甚至根本不愿意向我这个被指派来 调查的检察官本人透露谋杀案的具体细节――扰乱了。我现在几乎和昨天接到通知 前一样一无所知。 我决定暂时跳过第三起案子,先看看可能是前一天刚浮出水面的证据,希望当 地警方已经在工作中摸到一些门道,可以从最近发生的这起案子上找到比头两起更 多的线索。 一八O 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农民阿贝尔・格努特的妻子希尔达・格努特在天快 亮时发现了公证人雅罗尼米斯・迪夫奇的尸体。目击者称,当天清晨寒冷异常,前 一天晚上几乎下了一夜的大雪,她的眼睛很潮,看不清楚东西。当她沿着青年大道 往班特・弗洛德柯先生的杂货店方向走去的路上――她是要去那儿卖鸡蛋的――她 撞上了迪夫奇先生靠墙跪着的尸体。他是被一个或者一群不明身份者杀害的。 这份报告简直短得荒谬。这回,签署报告的只有安东・鲁伯林斯基一个人。难 道这些官员对于这个人是如何或者为何惨遭屠杀的就再没有更多可说的了吗? 我把 前额搁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合上眼睛――它们正由于在微光里阅读而灼痛呢。当我 再次睁眼时,我们进入了一片树林。大雨依旧滂沱,一群农民正在大树下避雨,静 候风暴的停息。 马车经过时,溅了他们一身的泥。我静静地向上帝祷告,请他保佑这些可怜的 人,还有我自己。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学会谦逊,必须仔细听取和注意哥尼斯堡市民 们可能会说的话。我必须尽力理解他们真正的想法,并对他们的信仰进行阐释,无 论他们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如何怪诞、夸张和迷信。我再次靠近窗边,靠着仅余的几 缕暗光阅读一张用针钉在报告上的小纸条:“当希尔达・格努特被问及是否在案发 现场看见了什么人时,她回答说,只有魔鬼才干得出这种事。” 凶手可能的身份就这样白纸黑字地写在这儿:撒旦本人。这就是我工作的起点。 我不禁疑惑这样的起点会把我带去哪里。这只是个信仰问题吗? 或许归根结底,凶 手的名字是已知的,只是我不愿意悬置自己的怀疑罢了。 我没法说清,自己朝窗外荒凉的景色凝视了多久。雨停了,大雪又开始纷纷扬 扬地降落。一点一点地,田野就在我眼前慢慢从夸张的灰色变成了熠熠生辉的雪白, 漆黑的苍穹中挂着一轮怆白的月亮,丛林中某处,狼群正齐声低吼。我记不起当时 滑过脑海的念头了,但我一定是在某一刻坠入了梦乡,无论那是甜蜜的美梦还是恐 怖的噩梦,旅程依然继续着。 突然,我感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我们的目的地,长官,”考赫军士宣布着,“哥尼斯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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