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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说哥尼斯堡城堡的地下室让我很不舒服地联想到哈迪斯的冥府,那么地面 建筑则如同克里特迷宫一般扑朔迷离。阴郁昏暗的走廊在主廊两侧左弯右拐,没有 什么能用以区分彼此的特征。 “这幢建筑是十二世纪时由条顿骑士建造的,在他们将普鲁士从异教徒手中夺 来的漫长斗争中曾被用作要塞,”考赫带着自豪的语气解释道,此时我们正行走于 迷宫般的过道上, “当然,最近还经过了扩建。现在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 就算是波拿巴也别想顺利攻下它。” “卫戎部队总共有多少人? ”我问。 “按常规,共有三千士兵。”考赫答道,尽管我们那天夜里一个都没有看到。 “那么,他们都在哪儿呢? ” “卡托瓦斯将军把他们送去驻防了。” 说着,我们要穿越一条铺在铁栅栏上的木头小路。在我们脚步铿锵地走过这条 临时小桥时,下方响起了粗野的低声咒骂,另一些声音则在哭喊着要求食物和水。 汗水和抑住的呼吸在我们四周形成萦绕不去的水蒸气,仿佛飘浮的云团,又仿佛滚 架上水壶冒出的蒸汽。我们可能正在穿越一片沼泽。空气很刺鼻,释放着浊臭,吵 吵嚷嚷的声音简直像是魔鬼发出来的――我不禁想起但丁对地狱所作的凄惨描述。 我自问道,这位意大利诗人在寻找灵感时,是否曾经走访了他老家佛罗伦萨的 监狱? “军士,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 “囚犯们在等待转狱。”考赫告诉我。 他停了一会儿,把耳朵靠近栅栏,此时一个悦耳的女声压过了其他吵闹声,边 哭边唱着哀恸的挽歌。我很熟悉这支民歌的调子。那正是我祖父时常哼唱的曲子。 他说,这是他在七年战争期间学会的,也是他惟一会唱的曲子。当他嗓子不好唱不 了歌时,他就低声吹口哨,把曲调吹出来。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渴望、怀旧的 味道,为歌中士兵的故事平添了一分新的悲怆: “白雪将为我止饥,白雪将为我 解渴,白雪将温暖我的骸骨……” “女中音。”考赫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继续前行,很快便爬过一组旋梯来到地面上,停在一扇木门前,这扇木门 与我们沿途经过的成百上千扇木门并没有什么分别。 “我们到了,长官,”考赫说,“这就是卢肯先生的办公室。” 我不禁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门上没有门牌,没有任何记号标明卢肯 先生毫无疑问享有的权威,从哪儿都看不出掌握整座城市的和平与安全的人就住在 这个房间里。 “办公室离下面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么近吗? ” “卢肯检察官是负责D 区的,长官。如果您想去其他地方……” “这我绝不会考虑的,”我迅速答道, “如果他能对这间屋子心满意足,我 也会尽我所能好好利用它的。” “那些监狱里关的是要转去西伯利亚的罪犯,卢肯先生还没有确定好名单。船 上还有空位,一旦流冰开始碎裂……” 最近三四年来,人们就放逐囚犯这一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腓特烈’威廉三世 已经决定一劳永逸地把全国所有的惯犯都驱逐出境,放逐到某个遥远的囚犯隔离区, 要是他们胆敢回来,就处死刑。至于具体地点,国王陛下首先建议的是一批有殖民 地或是荒芜领地的外国政权,包括美国和英国,却遭到对方的回绝,最后,俄国沙 皇却宣布愿意收容他们以换取一笔极为可观的钱款。自由思想家群体关于这一王家 决议还有许多存疑和争议。罪犯们在普鲁士引不起多少同情,在其他地方也大同小 异,然而把他们卖作俄国奴隶的做法却在受过启蒙思想洗礼的社会群体中遭到了极 大的反对。“高贵的野人”依然是个家喻户晓的短语,而之前的法国政府和美国人 也都曾宣称人人生而平等。但是,一八。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双方还是签署了协议。 全国的监狱总管都接到命令,选出那些罪大恶极、屡教不改的重刑犯,将他们放逐 到俄国去。 “是卢肯先生自己选定了这个房间,、长官。”考赫告诉我,“这是他进行审 讯的地方。下面那些人的哭嚎和尖叫声对被审者具有某种影响力。” “我能想象那副场景。”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检察长先生向来以量刑从严而闻名。”考赫来了个总结,接着从口袋里掏出 一把大钥匙,打开房门。 他站立在一侧,让我先进去。他一遍遍地擦着一块潮湿的打火石,我等在黑暗 中,越来越不耐烦。终于,他点亮了一支蜡烛。房间很大,天花板高高的,墙壁则 是一种污浊的灰色,看起来亟待重新上漆。 最远的角落完全被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炉所占据,当然,炉子并没有点燃。狭 窄的窗缝居高临下正对着下层监狱的铁栅栏。四盏灯笼分别悬于四壁,显然是照明 用的,考赫赶忙上前点亮它们,然而,再多一打灯笼也驱不散阴暗的气氛。 “这间屋旁边还有两个小间,长官。一间是检察长的档案室,另一间放有一张 轻便的帆布床,每当卢肯先生熬夜工作时,他就在那儿休息。” mpanel(1); 我自忖,这本该是我一开始就下榻的地方,而不是在一间码头旁的客栈里,尽 管“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毫无疑问是舒适的。在简朴的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哥尼斯 堡城堡中,我作为负责该案的行政官新获得的权力会让所有的人都一览无遗。我在 一张厚重的,有着精巧雕花的书桌前坐好――这张桌子被孤零零地安放在房间中央 ――光是这件家具就足以证明权力与地位了。玻璃葡萄酒瓶和刻花酒杯是为了在闲 暇时间提供调剂而准备的,现在酒瓶却是空的,瓶塞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只硕大 的死蜘蛛被囚在倒置的红酒杯中。 “我想看看卢肯先生关于这些谋杀案的报告和卷宗,他们应该在这房间的某处, 考赫。你在车上给我看的那些是残缺不全的。乌里西・托兹告诉我他曾经亲自被卢 肯检察官审讯过――就在扬・康南被杀后不久。我想要读读他本人的供词。” 考赫拿不准地环顾了一眼四周。 “我不知道它们被放在哪里了,长官。检察官给我的那些文件是锁在我自己抽 屉里的,我猜想其余的应该存在档案室,但是主人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我批准你入内,军士。”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不给他任何可能反对的机会。我用斗篷的袖边拭去肮脏 的窗槛上久积的尘埃,向地下的楼面望去,那儿遍地是铁栅栏和悲惨的呼号声。在 最为黑暗的角落里,我看见的第一个卫兵正蹲在阴影里排泄,白色长裤一直拖到脚 踝上。对我自己在罗廷根舒适的办公问的记忆立刻如一道炫目而温热的闪电掠过我 的眼前。那儿有着令人欢欣鼓舞的花床和修剪整齐的绿色草坪,母亲们和女佣们在 春夏两季常带着孩子到我的窗下玩耍。那个士兵解决完问题,匆匆提起长裤,灵敏 地用靴子拨土把脏东西埋了再离开。 我重新转过身,正对着房间,却并没觉得舒服多少。下方囚犯那些阴郁的嘟哝 声教我无处可躲,我希望至少能比卢肯取得更大的进展。尽管他经验丰富,卢肯检 察官先生却同那些死在杀人犯手下的人一样,无力阻止谋杀的发生。我能期望在他 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吗? 我步测着我这位前任的职业坟场的长度和宽度,暗自准备 迎接面前的任务,直到几分钟后,考赫军士走了回来。 “我找到了这个,长官,”他报告道,手中拿着的文件少得可怜,“它们被堆 放在一只架子上。” “没有别的了? ”我感到难以置信。 考赫摇摇头:“没有别的了,斯蒂芬尼斯先生。除了这封信――我把它放在最 上面,我想您可能希望看看它。” “一封信? 谁写来的? ” “是写给卢肯检察官的,”他说,同时把文件放到了桌上,“我想不该私自打 开它,是您告诉我把每样东西都带来的,长官。” 我重新坐下,拿起薄薄的文件纸页。尽管手头缺少充裕的文件,我还是感到某 种程度上的满足。我终于坐在卢肯先生的座椅上,将手肘支在他的书桌上了。他的 文件和报告现在移交到我的手中,他的军士现在是我的助手。来到这座城市以来, 我第一次有了轻松的感觉。 我开始享受伴随新职业而来的切实的权力快感。这是我头一次尝到行使实权的 滋味,这对我曾在罗廷根拥有的微不足道的民事裁判权简直是个嘲讽。我意识到, 现在我将要对哥尼斯堡居民的生命负责,他们的生死将掌握在我和卡托瓦斯将军手 中。或者说――如果拿破仑.波拿巴决定入侵普鲁士――决定在他本人和革命军队 的手中。 我拿起了第一份资料,开始扫视那条长长的名单,上面写有那些确定被遣去遥 远的西伯利亚和满洲边境的囚犯名字。 考赫军士大声清着嗓子:“长官,我没法不注意到,”他伸出手指点着信封, “这封信来自柏林。” 我一把抓过信件,仔细审视着它,在信封上发现了那将我原先井井有条的生活 搞了个天翻地覆的霍亨佐伦王室印戳。 “先生,”我读道:我国目前面临和那个暴发户波拿巴直接交锋的危机,同时 正越来越受到法军入侵的威胁,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发生在哥尼斯堡市的一连串谋 杀案已被搁置得太久。为了弥补这一不利局面,已经有人向我们推荐一位天分极高、 十二分称职的官员,他将尽快接替您已经着手的调查并将它完成。您现在必须退位, 并将所有相关文件移交给这位深得我们信赖的人,并回到您原先的职位上。钦此。 这封诏书是由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以花体字签署的,我发现,其笔迹同我收 到的那封信上的花体签名截然不同。 难道维吉郎提亚斯医生是对的吗? 难道召我来哥尼斯堡的是一封假诏书? 这封 信是三天前从首都寄来的,因此,卢肯在两天前就已经收到,那正是他的健康状况 急转直下的日子。我错以为是自然病痛的那些症状――痉挛的面孔,颤抖的四肢以 及身体腐烂发出的恶臭――原来是由接到这封信而引起的。我来到此地的消息引起 了如此大的羞辱感,使卢肯遭受了一场致命的中风。 我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在他卧室看到的那个不成人形的身体,这封简短的信使得 他对我的印象变得多么不堪啊! 现在,关于他对我的看法我已经不存任何幻想了。 那个被指派来替代他的行政官――“一位天分极高、十二分称职的官员”――那个 取代他赢得国王的信任并迫使他退位的人不仅年纪轻轻,而且毫无经验。并且他还 来自罗廷根――一个位于西部遥远边境上的小村庄! 卢肯以为会等来一位年长的行 政官,一位来自秘密警察或是安全局的成员,一位来自柏林的老前辈。 但是他却等到了我! “目击者的证词应该在那里,长官。”考赫催促道,他的 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随手翻阅着那捆可怜的文件,没花多大工夫就找到了“波罗的海捕鲸人”客 栈老板对警方作出的陈述。陈述十分简短,里面的内容乌里西’托兹本人已经都告 诉过我了。扬・康南那天晚上正在酒吧间喝酒,不过没有过量。他身边有一群外国 水手,他们可能正在聚赌,也可能没有,托兹拒绝对这点发表意见。看起来,由于 他的酒店里过去有赌徒因为赌博时做手脚而打架闹事,有人曾激烈要求吊销其营业 执照。涉及的金额相当庞大,有个人甚至在这场动刀子的斗殴中丢了两个指头。 “但是当天晚上没有人聚赌。”托兹宣称。我的目光掠过纸页,在文件下方看到如 下记录:托兹先生声称他同那天夜里出现在酒馆里的男人并没有直接接触,对第二 天清晨被人发现于码头边的尸体也一无所知。警方最先找到他时,他声称自己对被 害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文件中没有提到“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中发生的林林总总的怪事,这些怪事 今天下午却经由那个好打听的男童之口详细传人了我的耳中。无可否认,莫里克的 名字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报告中。显然,这个男孩在有机会开口时,并没有提到他知 道更多情况。他居然没有对那天早上挤满客栈的、谈论着死者的宪兵们多嘴,这倒 叫我吃惊不小呢。毕竟,当我本人出现在客栈里时,他是那么地饶舌――还冒着吃 客栈老板鞭子的风险。警方调查的当天他不在场吗? 还是托兹不让他说话? 他们是 在隐瞒什么吗? 否则,卢肯检察官前来寻访客栈老板和老板娘时,莫里克怎么会没 能接近他呢? 老板娘…… 在书面陈述底部的最后三行核实了托兹夫人当晚曾给扬・康南上过啤酒和热香 肠。她声称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并且他也没给她留下什么特殊印象。她认为 他十点左右就独自离开了客栈,具体时刻她也说不准。在她看来,被害者来到他们 的客栈纯粹是为找些可口的食物和上品燕麦酒,没有其他原因。 这捆文件的下一页是单独的一张纸,上面写有对第一个受害者的书面描述。这 些信息很可以原原本本、轻轻松松地凿人他的墓石中去:扬・康南,铁匠,五十一 岁,单身。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任何为人所知的健在的亲属。作为一个沉默 寡言、独来独往的人,扬‘康南对他那些最近的邻居而言也完全是个谜。在这一方 面,卢肯曾命令警察对他的私生活展开广泛调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康南 没有负债,没有朋友,从不同声誉不好的女人打交道,也不属于任何政治党派。他 没有任何为人所知的仇敌,从来没犯过罪,也从没被捕过。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个 无可指摘的无辜者,碰巧在倒霉的时间出现在倒霉的地点,并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页底处,卢肯写了个条子: “就被害人是否同外国政治势力有联系曾展开调查, 没有发现任何证据。”卢肯最后写下的几个词让我大吃一惊: “被害者――c 类 ――第2779条协议――一八oo年六月,L .M .0 .,柏林。” 和任何于新世纪初在职场上起步的午轻行政官一样,我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 崛起后不久,便读到了那特殊的协议。该协议对可能渗入国内的间谍以及旨在颠覆 国家稳定局面、建立共和制度的革命分子提出了警告。卢肯看起来坚信调查应当向 这个方向进行下去,并对康南下了一个低价但很重要的鉴定―认为他是个潜在的危 险人物。 我翻过这一页,想找到更多信息。然而下一页却是关于第二名受害者保拉・安 妮- 布伦纳的。根据她丈夫的陈述,他“可怜的姑娘”被害当天几乎没做什么异常 的事,包括喂母鸡,采集鸡蛋,将鸡蛋卖给邻居以及镇上的一两家杂货店等等。 “惟一不一样的就是,”这个丧妻的男人说, “就是她出门后被人杀了! ”布伦 纳太太是个爱好交际的女人,她每天要去虔敬派教堂两次,星期天则去三次。她的 诚实、道德上的无可指摘以及辛勤的工作是广为人知的,所有的邻居都非常喜欢她。 众所周知,她并没有任何仇敌。事实上,人们相信她一生中从来就没有和任何个人 发生过口角。显然,卢肯曾怀疑凶手是她的丈夫。海因兹’卡尔’布伦纳过去曾有 入狱两天的前科,并曾受到过“严格的审讯”,简而言之,那次他被打了个半死, 直到他尖叫着讨饶为止,接着他便被放走了,因为他没有供出任何同伙。谋杀发生 的时刻,一些一起干活的农民注意到,布伦纳正和两个助手在田间干活,这一不在 场的证明是确凿无疑的。因此,他的嫌疑便得到澄清。同上次一样,卢肯在报告后 附了一张便条,似乎同时也定下了调查的方向: “未发现其有任何与政治团体或 激进组织的关系。第2779条协议。” 我想我一定是发出了一声闷哼。 “没什么问题吧,斯蒂芬尼斯长官? ”考赫问道。 “卢肯先生曾经同其他行政官一起合作过吗?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有其他 人帮助他从目击者处采集了证据或是口述? ” “噢,没有,长官,”考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检察官先生总是独自工作, 我知道这个事实。他谁也不信任。” 我点了点头,把注意力转向下一页纸,那是一份关于这起连环杀人案第三个被 害人的报告。当我读到被害人的名字时,一股电流击穿了我的血脉。约翰‘戈特弗 里德・哈瑟? 我诅咒自己的失职。那天,当我坐在驶向哥尼斯堡的马车中时,我故 意略过了丧命的最重要人物的名字! 约翰・戈特弗里德・哈瑟是个具有广泛国际声 誉、频频发表著作的学者。几年前,我曾经读过他写的一本小册子,作为哥尼斯堡 大学的一位东方语言及神学教授,哈瑟曾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他宣称《圣经》中 的伊甸园并非虚构。这位学者称,亚当和夏娃的确是受到了毒蛇的诱惑,并且就在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周围。根据哈瑟的理论,哥尼斯堡市是在这一《圣经》中的乐 园原址上建造起来的。谁敢杀害这样显赫的人物? 我急切地希望了解更多细节,把 目光投向了纸页下方,却禁不住大笑起来。我当真笑出了声,这使得考赫一脸严肃 地看着我。 “我之前可真蠢啊! ”我说。 “长官? ” 被害人的名字是约翰・戈特弗里德・哈瑟,然而,他却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这纯粹只是两人重名罢了! 被杀的那个约翰’戈特弗里德・哈瑟是个一穷二白的 傻蛋,他以向市内的面包房以及路人乞讨面包屑和腐烂的蛋糕渣滓为生。城里的每 个人都见过他,却没人了解他的具体背景。卢肯着重写道,关于他的出生没找到任 何书面记载――他同那位学者一点瓜葛都扯不上。没人知道他是否上过学,是否曾 在贫民救济所里过夜,是否在孤儿院待过一个月或在监狱里蹲过一年,尽管警方就 这些问题进行了广泛调查。哈瑟先生完完全全是个不名一文的人。“该案不具有公 开的政治性质。”卢肯记录道。他甚至没有将之与被害人那显赫的同名者联系在一 起,而这种联系是非常自然的。这样,之前困扰我的那个谜团重又回到了我的脑海 中,带着更加强大的压迫感。为什么要杀死这么一个可怜的、显然是一无用处的人 ?一位东方语言学家兼神学家可能会在某些圈子里树敌,然而,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 ?协议的编号“2779 ”再一次出现在页脚处。 犯罪动机是重复出现的。我只能扪心自问,是什么促使卢肯检察官判定这些谋 杀案是政治原因引起的。在这些案子中,我惟一能发现的共同点便是:被害人的生 活都同政治扯不上丝毫关系。这种无关性在他看来难道是一种障眼法? 他写的纸条 上说,康南可能是个秘密间谍。他认为其他几个人也是如此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 他认为他们是在为哪一国当间谍? 我满怀困惑地转向了下一页。 尽管纸页的次序颠倒,我还是看得出来,这是发现扬・康南尸体的助产婆的证 词。在我此前读到的一切文献中,关于这个目击者,只提到了她的职业,从未提及 她的姓名,这是非常蹊跷的。我迅速扫视了一下文件上的信息――还是这样,没有 目击者的名字。那天上午早些时候,这个神秘的助产婆宣称,在她赶去码头边的某 个渔夫家为其妻子接生的路上,她撞上了一个男人的尸体,他看起来正靠墙跌坐着。 我惟一没能在马车内那些稀少的文件里读到的细节似乎还是挺重要的。“我知 道这里面有些邪招儿,”她宣称, “魔鬼使用了他的爪子。” 我停了下来。考赫军士在第一次叙述这些谋杀案时曾使用过同样的词语,然而, 她的具体所指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迷信的女人亲眼目睹了尸体。为什么她偏偏要用 这些词来描述她的所见? 魔鬼的名字,我意识到,在哥尼斯堡是无所不在的。我已 经听到过考赫、卢肯先生的女佣、维吉郎提亚斯医生以及驻守在城堡中的士兵相继 提起过他,口气都仿佛是在说一个老熟人。难道这不仅仅是哥尼斯堡地方严重的宗 派主义( 这一点在全普鲁士众所周知) 的某种迷信的反映吗? 虔敬派教徒在哥尼斯 堡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力,地方大学充满这一教派信徒。虔敬派对《圣经》的解读使 得他们相信永恒的救赎只能通过亲自同魔鬼以及他的种种诱惑搏斗来获得。他们甚 至为此发明了一个专门词汇:Busskampt ,他们宣扬,这是每一位真正的信徒所必 需进行和获胜的一场斗争――如果他希望死后进入天堂的话。 我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文件的末尾。鲁伯林斯基和科普卡――联合签署助产 婆的证词并据此写出报告的两位官员――并没有逼她吐露准确的细节。事实上,他 们根本就没有问多少问题。连她的名字都没问! 同样,我那出类拔萃的前任,行 政官卢肯先生也没问…… “你的主人没留下多少笔记,考赫。”我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长官。他把它们都记在脑袋里了。” 我没有接口,只管思忖着,卢肯检察官展开调查的方式可很让继任者头疼呢。 或许,他出于某种职业上的嫉妒心而决定不在我们会面时向我透露那些寥寥可数的 文件所没有记载的信息。然而这对他的名声可没有好处,同时又使我的任务难度大 大增加。 最后,关于最近的受害者雅罗尼米斯・迪夫奇还有一份简短的报告――不久前 我刚在地窖里验过这个律师的尸体。这一回,情况大不同。关于他的个人履历以及 生活背景,一点点记载都找不到。只有对他死亡的一句陈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 余字句。没有对任何人展开询查,没有仔细验尸。就我所能看到的而言,甚至没有 任何医生确定他已经死亡,开出死亡证明。其结果就是,对他的死因没有作任何可 能的揣测。同我前一天在马车里读到的那些报告一样,文件中丝毫没有提及凶手可 能使用的凶器类型,也没有提及它所造成的是何种伤--已经开始习惯这种信息的 缺失了。事实上,在迪夫奇一案中,正常的司法调查似乎暂停了,或许是因为我的 到来?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没有从案头抬起头来,却能听见考赫同站在门槛 外的某人低声交谈。 我推想,重要的是我所读到的这些文件还有一个最为明显的缺失――那个召唤 维吉郎提亚斯和我本人来调查哥尼斯堡连环谋杀案的“杰出人士”。在卢肯选择记 载下来的文件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及此事。难道他没有意识到,某一旗鼓相当的权 威正在同时开展一场调查吗? “斯蒂芬尼斯长官? ” 考赫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发现他正僵直地站在书桌前,亚麻手绢贴在 嘴唇边,往日炯炯有神的眼睛又红又肿。 “怎么了,考赫? ” “是尊贵的卢肯检察官先生……一个卫兵刚才来报信,我的主人死了,先生。” 我从来没在一个人脸上看见如此直露的悲哀。我本能地垂下眼睛,看着书桌上 四散的文件。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我问。 “他已经入殓了,长官,”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擦拭眼睛,“显然是一个小时 前的事。” “可是,那不可能! ”我抗议着,“卢肯先生是有名望的人士,全城人都会希 望告别他的遗体……” “那是他的遗愿,长官。他不想让任何人出席他的葬礼。” 我把眼光转向房间最远最阴暗的角落。考赫对刚过世的行政官怀有深厚的感情。 然而,他仍然没有理由为卢肯的死而谴责我――我能察觉到他口气中隐藏着的谴责。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没法遏制它。半小时前,我还在为能坐在卢肯先生 的座位上感到庆幸――当时,他的助手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待命,并且这位检 察官的个人资料也任我处置,他对调查所作的零星记载也掌握在我手中,任我随意 翻阅,他的调查方法可随我任意批评和质疑――可是突然,毫无预兆地,他就这么 死了。 不知怎地,我竞觉得自己是造成他死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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