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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燃烧的冲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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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1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东京时间下午一时三十六分,日本东南海区发生了 大地震。左旋的系鱼川――静冈构造线和右旋的本中央构造线发生了移动,应力 沿阿寺断层和花折断层延伸,伊纪半岛东岸的陆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块形成了一个 应力点。一次与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关东大地层同样级别的大地震撼动了日 本列岛。 根据日本报载,气象厅发布了《气象简报第五四四号》:“从近畿、中部、 四国、九州、关东的全部地区到东北部分地区、北海道旭川,人体均可感到地震。 各地的地震强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为六级;尾鹫、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 为五级。十至二十分钟后,地震波掀起强烈海啸,纪伊半岛、志摩半岛沿岸浪高 达六米。地震受难死者九百九十八人,伤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损和完 全被毁者七万三千零八十户,海潮冲毁三千零五十九户。” 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纬33°7 ‘,东经136 °2 ’,深十五公里,震级为 里氏八级。它带来的损害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料。神狠狠地惩罚了日本人。 东南沿海地震的时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B ―29轰炸机自从十一月三日的空袭以后,不断对东京一带发动空袭。开始, 空袭集中在飞机工厂、机场、桥梁和军火工业区,美机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弹,意 在破坏日本京畿地区的军火生产和交通运输。由于天气影响和日本飞机的阻击, 美军的命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桥外几乎没有炸中一座桥梁。只是摧毁了许多 民房。恼羞成怒的美军开始轰炸明治神宫。明治神官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征,如 果将它摧毁,必定能大大打击东京居民的士气。可是炸来炸去,只破坏了神宫外 苑的海军馆和原宿的东乡神社。 东京居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美军的存在和战争的迫近。 东京全市实行了极严苛的灯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带增派了大批宪兵, 警察和特高深的人员也蜂拥到达一带,仿佛艺妓们就是美国间谍似的。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极度疲劳。自从美机开始轰炸帝国首都,一种茫然、 失望和自暴自弃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们中间传染。她的客人们脾气暴躁,凶蛮 不讲道理,象狼一样发泄着性欲,匆匆而来,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边在她身上 疯狂地乱咬,一边咒骂着美国鬼子。有的人告诉她自己已被征召去保卫九州和冲 绳岛,这是在东京的最后一夜,请尽量关照,然后儿乎要把她撕烂了。即便是熟 人和过去很温存的客人,情绪也坏透了,一边告诉她皇军在南洋失败的消息和美 机轰炸后的惨状,一边粗手笨脚地动起手来,全然没有绅士风度。似乎末日随时 将临,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将死亡的时候,反应是各种各样 的。美奈子就这样天天同兽性勃发的客人们打交道,肉体备受蹂躏。精神上还要 蒙受那些人们发泄的怨恨、绝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她彻底垮掉了, 虽然大部分东京郊区的居民早巳用野菜和大豆充饥,但青柳、赤坂一带艺妓 云集的地区尚能维持每日五两米的供应。日本历史上很早就有武土爱妓女的传统, 一些熟客又都是军官贵人,每次来还给她拿点儿吃的东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 他妇女的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豆腐、鱼和奶酪了。时间 显得特别难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记得大约是一周前的一个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来了一个叫做井越清 四郎的商人。因为油灯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从怀里掏出相当多的一叠纸 币,往席而上一丢:“美奈子小姐,钱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毁和焚烧 掉,钱没有什么用了。连一碗酱汤也买不来。日本人先饿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 最后被炸死。美国人是魔鬼。”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请多关照。”然后闷头不作声地去解美奈子的腰 带,并且把嘴唇硬凑上来。美奈子本想习惯性地扭动一下身于,她的客人一直最 喜欢这个动作。现在,她连这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咬紧牙关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 乱来…… 他终于耗光了蛮力,躺在铺席上粗粗地喘着气。美奈子用一条手巾擦净他胸 上的虚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来,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着胸脯,觉得肺腔里 憋闷得慌。她随手去推窗户,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风。她肠胃翻搅,想吐又不 敢吐。 她的手触到窗框,象挨着烧红了的铁锅似的猛抽回来,啊!灯火管制。虽然 小房里只点了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小灯,但如果被宪兵发现,立刻就会逮捕她。 她突然想笑。 啊!自从两年半以前的中途岛战役以后,她已经很少笑了。起码是记不起何 时笑过了。整个日本闷在一个大笼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憋气,使人对活着也兴 味索然了。她为什么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费什么劲儿,或许还能博得井越先生一 个高兴。这种阴沉的年月,高兴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她穿好衣服,用双手托起井越先生的头,说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话: “井越君,您说究竟是男人厉害还是女人厉害呢?”‘ “当然是男人罗。”井越连动也没动。 “从前有一个你这号的色鬼,半夜起来胡乱闯到别人家里去,挨了一顿打。 回来后老婆问他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着问:你这个岁数,还想往别的 女人铺上钻吗?他说他搞错了,天黑看不见。看不见?你连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 味儿都忘了?连个狗都不如,狗还认家呢,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快给我滚进去, 我让你下辈子再托生个不认窝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兴笑起来。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怆感渗透到那勉强升高的音 调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着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你这里,美奈子小姐。真有趣。听说你的三弦琴也弹得 很好,给我弹一曲行吗?” 他翻侧过身子,左手仲向乱堆在旁边的衣服,他是去取钱。美奈子注意到了 这个动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况且,象您说的一样,钱现在 也没有什么用。难得您今晚高兴,我就给您弹一曲吧。” 美奈子弯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只桐木盒里,还是一个相当 有名的艺妓传下来的。凡是弹过它的艺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来。“空袭”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一 曲琴声并不会被飞在同温层上的B ―29轰炸机听见。但宪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 桂花树下巡逻,正巴不得找点儿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风瑟瑟,口粮的热量,早 已耗光,来一阵发作,与共说是忠于职守,毋宁说是同寒冷和孤寂来一次挣扎。 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声嘶叫,引来宪兵,立即连同客人一起逮捕。 客人因为是航空工厂的高级技师,最后释放出来,而那位名叫绫了的妓女却被强 征入煤矿,在阴湿的井下挥动铁镐。她全被活活累死的,绫子是个非常娇弱的姑 娘。 美奈子的迟疑惊动了井越。他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弹了?” 美奈子轻声叹了口气:“警视厅有命令,晚上不许喧哗。” 井越听了大骂:“真他妈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这是战争,也由不得他们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边。从一个职业妓女的角度讲,井越是个瘦小平庸的人,没 有多少男子汉气概。也许是苦难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水了,她产生了一种要 抵抗这种麻木和劣化的念头。她把腮贴到井越先生的脸边,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 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和歌: 欲窜入深山, 脱却世间苦。 只因恋斯人, 此行受挠阻。 井越先生动了感情,一把搂住美奈子: “美奈子小姐,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株式会社已经彻底破产了。我没有任何 原料,没有电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当兵去了。现在,日本的一支枪和,―桶 汽油比一条人命还值钱。五天前我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厂房被美国飞机炸掉了。 我也受了伤。我恨伤得不重,还要被征兵。当兵上前线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 在家里。我本来打算今晚在你这里呆一夜,明天就净身剖腹。听了美奈子小姐的 歌声,我又涌起活下去的信心。战争也许会结束,日本人总不会全死光吧。我要 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一阵紧急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厉的多普勒变音让人四肢发凉。 宪兵几乎就在窗子下边喊, ‘“空袭!空袭!赶快出来。B ―29飞来啦!” 美奈子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较为沉着的声音报告,“从马里亚纳出动的B ―29主力的目标是东京,其余一小部分将轰炸骏远地区。市民们,不要惊慌,立 即冷静地行动起来。”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就听到沉雷般的B ―29引擎声。金田美奈子还来不及收拾细软衣服,第一颗炸弹就爆炸了。屋外的 防空警戒队员拼命地敲打着吊起来的半截钢轨。并越将美奈子拉到户外。星月昏 暗,夜空多云。几道探照灯光剑似的在宽阔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搜索着。高射炮 弹的火花在夜空中绽开,真象天长节的焰火呀。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嘶、嘶”啸叫声,从一个个看不见的物体 里飞窜出无数的火箭,拖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红色尾焰,从半空中向四面八方射 去。立刻,从日本桥区内的室町、兜町、茅场町,神田区的美土代町、荣町、本 石町居民区,冲腾起几百处火苗。在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的火焰之间,还夹杂 着青蓝色的炸弹闪光。 井越先生愤怒地骂:“畜生,这回竟敢使用烧夷弹啦!” 不知怎的,美奈子回忆起美国B -29飞机头一次飞临东京上空的时候,日本 电台广播说:“尔等胆敢在东京投下一颗炸弹,六小时内就让塞班岛化为灰烬。” 街上到处是准备钻防空洞的人。宪兵和警察拼命呵斥,甚至用棍棒来驱赶人 群。 “嘶……嘶……嘶……” 燃烧弹的怪叫仿佛猫瓜在撕裂美奈子的心,一团火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烧起 来。有几个女人的和服被点着了,化成一团抖动的火球,她们凄惨的叫声,让人 心都碎了。 一位认识美奈子的好心邻居,从黑暗中拉住了她的手:“街坊,那边危险! 这边是防空洞。” 漆黑的防空洞里挤满了人。老人、小孩、妇女,什么人都有。防空洞里比上 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里还挤,美奈子和井越被挤得一步也挪不动。酸臭味、屎尿 味熏得人头晕。然而,听到炸弹的爆音,感到地面的震撼,人们却有了一种安全 感。随即又担心炸弹会直接命中草草挖就的防空洞。 美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惊叫出声来: “啊,我的口粮忘拿了。要是房子被炸毁,一个月就没吃的啦。” “命保住就够了,达时候还想什么吃的。”有人说, 美奈子沉默下来,是啊,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真多余。 “它放在哪里了?”一个声音问。是井越。 美奈子脱口而出:“就在屋角的漆箱里,我还上了锁,钥匙还带着呢。唉, 算了。” “把钥匙给我。”井越声音很坚决。 美条子顺从地掏出来。她感到不妙:“你要干什么?啊,井越先生,千万别 去,由它去好了。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井越先生拉了拉她的手,没说什么就从人堆里挤出去。等美奈子明白过来, 他已经在黑暗潮湿的防空洞里消失了。 空袭警报解除的长音响起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防空洞里的人陆续走交了。 美奈子也走到街上。黎明时分,东京下起了冷雨。消防队和民防救火组织、街道 互助组的人都在奋力灭火。听路上的人讲,这次B -29来了二十架,都是在云层 上投弹的。 关奈子想着井越,急急赶回青柳。还好,她的房子躲过了这次空袭,依然完 好。走进屋内,发现漆皮箱已经被打开,作为一个月口粮的大米已经不见了。 可是,井越先生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他提了米就……美奈子不愿把井越往坏处想。她连门也没关就冲上街 去找他。 薄薄的晨曦中,在一座刚被扑灭火灾烟气很浓的破建筑旁边,有几个人围在 一起。人圈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已经看不清了。丧葬队员张罗着把他抬上 板车,并且不断问着有谁认识他。 美奈子的心紧缩了。她挤进人圈,一股焦尸的臭味把她熏得又退回来。当丧 葬队员翻弄着尸体的时候,一块四周烧糊的绸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美奈子拾起 绸片,上面印的是黄红相间的菊花。这正是她用来包米的绸袋子。 她对丧葬人员说,“他叫井越清四郎。是本市的一位商人。” 美奈子向井越先生的尸体跪下去,合掌为他祈祝冥福。井越真如他自己所说, “度过了最后的一夜。”美奈子但愿自己能给他最后的一点儿温情。 她决心离开已经成为战争旋涡的东京,到京都去。 东京到京都的国铁线路,还算运行正常。B -29虽然已经空袭了十二次东京, 投下的炸弹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业区,铁路一点儿也未遭破坏。火车车厢里挤满了 人。大部分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中小学生和老人。哭的闹的、唉声叹气的,搅得美 奈子心中很烦。客车和平板货车混编在一起。平板车上胡乱堆放着机器,看来是 从东京往地方疏散的工厂设备。孩子们面带菜色,老人又瘦又干瘪。混乱和绝望 的气氛,和东京街头一模一样。“ 京都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原来B ―29尚未光顾这个旧日本的古都。 京都是那样地清秀、潇洒、古雅,云雾轻笼,琉璃烟波,象一个罩在薄纱中 的睡美人。美奈子一到京都,仿佛到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凝冻起来的古代世界。对 她来讲,那些战争啦、空袭啦、尸体啦、烧焦的房子和凶暴的客人啦,全都消失 了。虽在冬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树和桔树仍苍翠欲滴。纪念恒武天皇 的平安神宫、感人的清水寺和悬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园、长满樱花林的仁和 寺……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连妇女的衣裙都那么典雅,带着令人怀旧的古风。 有时候,美奈子站在一株浮屠塔样的雪杉面前,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 只有饥饿的实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战争的阴影也在压抑着人们。美奈子的 一个表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个小职员家里。她丈夫虽已四十二岁了,仍然被征 了兵,派到菲律宾去打仗,现在也不如是死是活,丢下理枝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半 大孩子,终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穷困的样子,京都秀丽的景致全 都退色了。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军用被服厂干活,她的孩子都 到近郊山里去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几顿野菜和橡子面以后,才知道远离东京约 四百公里的近畿地区,生活比东京还苦。她听理枝子说:农村里只剩下妇女和老 头子们。羸瘦的牲口早已经宰光丁,连种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树皮被 剥食后留下的白森森的枯树。东京是帝都,在食品供应上还是优先保证的。近畿 地区的重点是大阪,那里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业的精华。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遗 弃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贫困。 理枝子还告诉美奈子一个惊人的消息: 日本也要轰炸美国本土了! 美奈子是个女人,从不过问战争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统和战斗序列那 些复杂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客人中许多是陆海军将佐,耳濡日染,也粗知一二。 理枝子告诉美奈子:她所在的被服厂由于缺乏棉花和丝绸,已经停产,现在改成 专门用纸裱糊气球。这些巨大的气球载着沙袋、自动调节装置和一枚炸弹。气球 在高空借助西风飞过整个太平洋,大约五十个小时即可到达美国本土,投下那枚 小炸弹。所有的女工都被动员来糊气球了,因为妇人心细手巧。糊气球的淀粉糊 人也可以吃,理枝子有时候偷偷带出一点儿来给孩子们,这才没有饿死。理枝子 还拿出一点浆糊给美奈子尝,还真比橡子面强得多呢。 “这可是绝密的事呢,说出去宪兵就会把我关进监狱里,那孩子们一定会饿 死的。”理枝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郑重地说。即便是以她的妇人之见,用氢气、纸和 木材制成的随风而去的气球炸弹,同美军的B ―29相比,日本处在多么可怜的地 位呀。依靠妇女们那双纤弱的手,去开动杀人的战争机器,保卫本土,日本不是 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关奈子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记得很清楚,北山有一个小山村,周围的杉树林 美极了。村里专门有一群年轻姑娘在从事磨圆木的劳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圆木。” 那些磨木女都是一种打扮:窄袖和服、裙裤、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条好看的粉 红色细腰带。她们把头巾扎得那么低,简直象个玩偶。磨木女用红砂子和泉水, 不停地打磨剥掉皮的圆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细细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 种手工艺品。然后,这些杉木被卷上纸,输送到东京、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专 门用来修建神宫和茶楼。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来制作日本式的工艺品,最 后完全用在和平的日本式的文化建设上。抚今忆昔,大概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们 的手去裱糊气球,顺风高飘炸弹,去杀死美国本土上的妇女和儿童吧。(根据日 本大本营“大陆指二二五三号命令”,日本陆军实际空飘气球9300个,合计落在 美国本土约17s 个。炸死6 名美国妇女和儿童。) 清波川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非常陡峻,终年蒙在烟霭里。山坡上的杉林青 翠挺拔,给人一种山野峥嵘、人变得渺小了的感觉。美奈子一个人从杉林中穿过, 经过龙安寺和高山寺向清泷川上游走去。小径婉蜒,通向那个小山村。林中小径 上的水气打湿了她的脚,她的心却获得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净化。日本列岛在危亡 之间,男人效命沙场,女人在车间和矿坑里劳作,她想望能一个人在古代和自然 界漂泊,安享一种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过了菩提瀑布,就是那个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 并不打算进村去。从东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种农村和城市的妇女她都见到了。 战争早已破坏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无论在岛国的任何地方,从冰封雪覆的北 海道,到异国风光的琉球,她只能听到更多的苦难和血泪。她不想再听了,她丝 毫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处有一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虽 是五年前的事,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现在日本国内的汽车和汽油比金子还贵重, 公共汽车已经很少开了。她想等一辆顺道的汽车回去,归程毕竟很远。 她还没走到车站,一辆烧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车从对面山路上开来。她拼命跑 上路基,向汽车挥挥手。但是看到车里坐满了军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 一个树墩上。军人她早就见够了。 汽车冲过她,扬起尘土,她把脸避开。突然那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强健 的军人打开车门向她走来。“是金田美奈子小姐鸣?” 她转过脸,立刻认出是杉本瑞泽。他已经佩戴着大佐的军衔了。 “杉本君吗?见到您真高兴。”美奈子双膝微曲,鞠了一躬。 “你怎么在这里呢?真设想到。”杉木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我走亲戚来的,杉本君,你呢?” 杉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灰影,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爽快地说: “我来接收一批神风特攻队员。我们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宾空战的战报看了吗? 那就是大西中将领着我们干的。” “是吗?”美奈子低下了头。“多谢你们了。” “你是在等车吗7 ”杉本看看美奈子。“上我们的车好了。我们去京都。” “太感谢啦。” 公共汽车是一辆被征用的旧车,里面坐着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已经穿上 了军装,但没有领章。他们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异,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 的难受,也有的带着一般年轻人的好奇心。“将来的战争,就要靠他们来打啦。 日本已经研制出一种‘樱花’炸弹,由人来操纵,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 飞机都快。直接撞上美舰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条军舰报销掉。听说,发动机的技 术还是从我们的盟友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可怜的德国人,快撑不住啦。将来我 们要对抗全世界的军队,这也是日本人的荣誉呀!” 太平洋战争打了三年后,军人们已经无所忌讳。什么保密呀,军纪呀,滚蛋 吧!敌人早已经缴获了足够多的文件,俘虏了大批人员,该知道的都知道丁,不 知道的也不值得打听了。相反,军人们还喜欢向自己的相好弦耀自己如何如何, 显示自己从事的工作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到了京都。他们下榻在中京闹市区的一家著名旅店里。 旅店是和式的。有花园和池塘,非常优雅。店老板认出美奈子来,满脸堆笑,把 她和杉本让到本店最好的房间里。窗幔是古雅格调的山水有禅绸,漆桌上放着江 户泥金画的砚石盒,墙上挂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和一幅藤原时代的书法条幅。酒送 上来后,老板谦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画师的 《山水长卷》屏风后面饮开了。 菜饭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伊万里青蓝瓷盘里盛着竹叶卷的寿司,里面还有切 得薄薄的家鲫鱼,另一包竹叶打开,竟是美味的鲷鱼片。汤是豆腐皮和香菇汤, 酱菜是本地的天蓼特产。还有鳗鱼,连美奈子也很久未见了。“天麸罗(炸虾、 鱼、青菜等。)”和“奥殿(豆腐、萝卜、芋头混煮的一种菜)”都地道极了, 酒也是味道醇浓的日本酒。昨天还在吃“浆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梦境,仿佛 是战前的日本,仿佛是她刚走红的那个时候。 “喝吧。”杉本劝说。“这些都是招待神风特攻队员的。你看这鳗鱼做得多 好,我也是自从开战以来就没尝过啦。请原谅,我不客气了。” 难道美奈子会客气吗?她都快饿昏了,她觉得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等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几分醉意。美奈子对杉本充 满了柔情,她的那副样子,在杉本眼里,越发娇媚。杉本一手搂住她细嫩的脖颈, 另一只手猛地把她抱过来,他的劲真大,几乎抱断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觉得很 舒服,很满足。她把脸压到杉本胸膛上: “真幸福!现在让我去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啦。” 杉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是神风队的指挥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国军 舰上撞得五脏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美奈子的话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 的心。在这个蒙蒙烟雨的古都,苍茫的松杉林中,身边伴着一个恋着自己的美人, 反衬出沙场的凄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幸福不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而是在 生活中存在的实体。你认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他抚弄着美奈子乌黑的秀发,抚摸着她玉脂般的肌肤,向她讲起远方的故事。 他略去了血腥的,单讲菲律宾的鲜花:紫藤色的睡莲花、洁白的茉莉花、五颜六 色的鸡蛋树花,深红、墨红、咖啡色、金黄色、宝石蓝色,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 灵感。以往粗鲁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见了。他虽然讲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 珊瑚沙岸和马尼拉湾难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觉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动。如 果不是战争,这个花的世界就会永存在他俩的脑海里。 突然,大地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熟悉极了,难听极了。 屋外阳光灿烂,京都也会同东京一样遭到B -29的空袭吗? 杉本一下子窜出门去。他动作之快,美奈子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大 地又摇撼了几次。杉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震。日本人难 道荔怒了天神吗?” 2 杉本在大阪和歌山、名古屋和静冈转了半个月,回到了东京,向海军省报告 他到近畿征招神风队员的情况以后,才知道东南海大地震破坏的惨烈。它远远超 过日本气象厅发布的那则短短的五四四号公报。为了保密。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 因为地震带来的实质性破坏,远超过一千架次的B -29轰炸机。 整个日本飞机生产的百分之六十都因地震而陷于瘫痪,陆军航空本部技术课 的杉山清诗中尉告诉杉木:“名古屋周围大小两千五百家工厂因厂房倒塌而遭到 破坏,陆军航空本部所属工厂据统计要减产百分之七十。最重要的国铁东海道本 线在鹫津至新所原之间,由于桥梁破坏、路基扭曲变形,估计一个月内难以恢复 通车,这样分散到各地的飞机零件厂无法把零件运到关东一带的总装厂装配成整 机。” 杉本追问:“那我们刚刚开始大规模组建的神风队不是面临着没有飞机的局 面吗?” 年轻的杉山中尉难过地说:“是的,海军‘彩云’侦察机产量最高的中岛工 厂半田分厂和山方分厂,设备最好的生产新式陆军‘凯-46’型飞机的名古屋三 菱工厂道德分厂,都深受影响。地震期间,工厂正值生产期,六十九人在作业中 被压死。其中十四人是女学徒工。” “还有其他工厂受到影响吗?”杉本泄气了,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掏出烟 卷自顾自地吸起来。 “当然。”杉山飞快地说,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现成的地图和表格:“冶炼特 殊钢的大同制钢厂星崎分厂,制作火炸药中硝酸硫酸的东亚合成公司,制造飞机 引擎的中岛洪松分厂,制造‘飞龙’战斗机的三菱道德第二分厂,制造‘慧星’ 战斗机的爱知航空工厂,制造飞机螺旋桨的日本乐器浜松公司,制造飞机座舱玻 璃的四日市日本玻璃板公司,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失。” 杉山清诗中尉垂下了头,沉痛地说:“按当日的情况,地震是无法抗御的暴 烈的自然力,纵然还没有绝望感,但是在日本和美国激战的重要关头,不能不使 人产生一股败北感。我同你一样,肩负着战争的担子,以日本民族的大义为重, 默默地忍受这些苦难吧,现在首要的是,必须保住这些机密。宪兵队已经逮捕了 一些人。所有工厂的工人都举行了保密宣誓仪式。如果美国人知道了损失的真相, 用B -29轰炸其余的航空工厂,那我们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啦。”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但美国鬼子的进攻迫在眉睫。山下大将虽然 在菲律宾拖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但攻陷了马里亚纳群岛的尼米兹大将的部队一 直在休整,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你让我用什么来反击他们。用人吗?” 几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杉山中尉非常忙碌。不过,他已 经对神风队的强大破坏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保证在新的战役里为杉本大佐提供 足够的自杀飞机。 “只要引擎能保证飞十来个起落,其他的装备都可以减化啦。拜托你了。” 杉本从陆军航空本部出来,又遇上了B ―29来东京空袭。所幸空袭都集中在 神田和日本桥一带的旧闹市区,东京的其他部分大都还完好。美军似乎在判断一 个多月来的轰炸效果,以便调整目标,短时间的苟安只意味着更残酷的灾难,杉 本自信了解美国人的心理,对美军丝毫也不抱幻想。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到了。明天就是昭和二十年的元旦了。虽然国内的生活很 艰难,市政当局和军部还是准备让市民们过一个新年。警视厅向市民们祝贺新年, 还准备让萧条的电影院和戏院演出电影和各种日本戏剧,据报纸宣称:从一日到 七日都是娱乐时间,除劳动外均可自由娱乐,但要谨防空袭。还公布元旦将每人 配给三公斤薄饼,如此等等。军人们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菜,居然举行了几次 大型酒会。人们常常看见大街上走过喝得醉熏熏的军官,吊着战刀,搂着妓女, 扬长而去。在九段的富士见町一带,甚至违背了灯火管制法令,深夜还亮出灯光 来。宪兵也不管。小矶国昭内阁不过是个大杂烩,现在谁也管不着谁。东条垮台 了,但他的势力还相当雄厚,军部中他的人很多;梅津大将另拉了一派军人;近 卫等重臣也非常活跃。日本成了一只行将倾覆的船,每人自己顾自己。一副亡国 败相。小矶却要庆祝他组阁后的第一个新年。 杉本大佐准备元旦去找美奈子。在京都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年底回东京。 他俩之间燃起了炽烈的爱情,俩人都感到离不开对方。一个饱经了战火和死亡, 一个尝够了风尘和痛苦。杉本在美奈子身上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生的愿望, 美奈子从杉本身上找到了生的勇气。杉本想起了横手的那些难忘的夜晚,令他感 动得每每想起就流泪的夜晚,他唱过的那首士兵的歌。他周围是一个钢铁和野性 的世界,杀人和被杀。只有在美奈子身上才能变成世代永恒的生命。 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空袭过后,杉本去了一趟柳桥。美奈子所在的花柳街区, 正中间落了一枚大型炸弹,周围的房间都被燃烧弹烧得焦黑。许多妓女和客人都 被烧死了。据说当天夜里火光把隅田川的水都映得通红。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赤裸 裸的尸体佝偻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发疯似地扒开尸上的破布和席片,介图分辨 出美奈子的模样来。正当他万分失望的时候,美奈子从他身后用双手勾住了他的 脖子。他高兴极了,交给她一张电影票,说好了元旦去看电影。由于那天军务非 常忙,他们只亲热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美国飞机没有来。市民们萌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美国佬 会讲点儿什么人道主义,让东京的市民有一个平安的元旦。日本人很讲迷信,一 年的头一天不吉利,那这一年就将困难重重。各条街上都传来煮东西和烧东西的 庖厨声,很久闻不见的香味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弥散到空中,吸引得小孩子们 高兴地叫嚷。 元旦清晨,人们大都昏昏睡着。连日空袭的惊吓,工厂加班加点的疲劳,饥 饿或者炮食,使人们产生一般莫名奇妙的节日安全感。杉本瑞泽走在黑暗的街道 上,高兴地吹着口哨。京桥、日本桥、江户桥和浅草桥一带,历来是B -29轰炸 的爆心,房子烧得很厉害,那股焦糊味久久不散。可是就在那些残垣颓壁里,还 有居民顽强地坚持住着。他们对空袭似乎麻木了,总抱着一线希望:大概不会有 两枚炸弹落到一个弹坑里吧。 日本桥一带从日本明历二年(公元1656年)就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据说那时 就有效院二百余间,私娼也许可夜间营业。江户时期,女多于男。这一片名叫吉 原的地区是政府唯一保护的游艺区。万治年间(公元1658一1661年),娼业愈发 繁荣,高尾、薄云、扬卷、小紫等名妓辈出,几乎所有的公子哥儿都在这里终日 厮混。后来,纪文左卫国和奈良茂右卫门等王孙公子还为此写下不少诗句。到了 享保期(公元1716一1736年),新吉原达到顶峰,号称扬屋六美人的高尾、薄云、 音羽、初菊、白丝、三浦太夫等名妓,方圆儿百里无人不知。下等的妓女生活非 常凄惨,卖身一生,死后葬在净闲寺中,化为一具粉骷髅。杉本文化不高,对这 段历史偶尔听说,不甚了了。他只关心着金田美奈子。 他看了看表:早晨四点钟。他们还有六个小时可以呆在一起,看完电影以后, 他就要同美奈子话别,奔赴九州鹿儿岛的海军航空兵基地,开始训练他招募来的 神风飞行员们。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啦。 他突然站住了。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嗡嗡的引擎声,没错,又是B -29. 连年 也不让人家过。他开始奔跑起来,他必须和美奈子在一起。 引擎声在他头顶上响起来。这种在天空中习惯了的声音在地面上就变成另一 种感觉。他悟出来,在天上是拿着武器的双方在平等地决斗;而在地上,他是赤 手空拳的,只能被杀死。“咝――”,“咝――”燃烧弹的啸声恐怖地在天空中 响起,大片的烟花凌空而降,他周围的木星立刻烧了起来。 他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向几条街外的柳桥冲去。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美奈子住的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楼。它已被浓烟烈火包围了。杉本用手臂护 住面孔冲进房门。烟熏得他直流泪,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在楼梯上踏了一具尸体。 他勉强睁眼一看,不是美奈子,于是继续往楼上冲。美奈子的房门已被火封住了, 杉本硬是滚进去,找到了美奈子。她已经昏过去了,火苗就在她的和服上蔓延。 她穿的就是杉本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抚子花色的和服。显然她早己梳妆完了在等杉 本。 杉本一下子把她抱起来,拼命往屋外闯。楼里的烟气几乎使他窒息。一根着 火的木梁砸到他背上,他倒下去,但又挣扎起来了。他身上有两条命,他不能死。 他终于冲出了火屋。整栋建筑在他身后焚烧,爆裂,然后轰然一声坍塌了。 美奈子烧的并不太重,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杉本拦住一辆救护车,把她 送到医院。医院里挤满了伤员。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草草看了她的病势后,给她打 了一针,敷了些药。“不要紧,大佐先生,您太太会好的。” 美奈子终于醒过来了。杉本不断地呼唤她,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眼睛直楞楞 地盯着天花板,没有焦点,没有感情。没有生气。 她开始喊起来:“让我去看电影!去看电影,多么有趣的电影啊……” 她越来越疯狂地呼喊,杉本和医生都无法制止她。杉本呆住了,手足无措, 看着医生。 “大佐先生,”医生同情地说。“您太太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这种病很讨 厌,没有合用的药,还要有人护理。”他双手一摊。“请您把这个床位让给下一 位病人吧。今晨神田区和上野区的末广町、松富町、五轩町、同朋町、汤岛和东、 西黑门町都遭到了B -29的轰炸。伤员很多,请您原谅。” 美奈子又疯狂地尖叫起来:“我要同杉本先生一起去看电影啦……” 3 在人类的历史中,往往是少数人决定了多数人的命运,在人类的战争发展史 中,也出现了这种现象;越来越少的人掌握了杀死越来越多的人的手段。《旧约 全书・民数记》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众百姓发怨言,他们的恶语达到耶和华的 耳中。耶和华听见了就怒气发作,使火在他们中间焚烧,直烧到营的边界。” 太平洋战争的初期和中期,美国的防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一直在远离日本 列岛的遥远荒凉的无名海岛上苦战,流血,挣扎,一直到他们换来了马里亚纳群 岛这块踏脚板。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一夜之间,战争舞台上的主角就让位给一 小批飞行员了。他们驾驶着“地狱的庞然巨鸟”,飞临日本本土,把一个个繁华 的都市化为灰烬。指挥这群“火鸟”的人物,竟然是一位三十七岁的名不见经传 的少将军官。就是他,把耶和华的惩罚之火燃遍了“神国”的土地; 他名叫寇蒂斯・李梅。经他之手杀死的日本人,比所有美国陆军、海军和海 军陆战队所杀的加起来还多。 李梅本人象他的军种一样年轻而富于创新。他原来在卡尔・斯巴兹中将的第 八空军中服役,亲自驾驶B -17轰炸机深入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腹地,冒着高射炮 和战斗机的火力,不顾危险,投下炸弹。战场出身的军官和参谋出身的军官之间 的区别,就是前者有股疯狂的杀人癖;战斗象燧石一样把他的生命击打出绚丽的 火花来。 亨利・阿诺德将军组建了第二十战略空军以后,任命乌尔夫少将担任司令官, 从中国内陆机场打击日军。乌尔夫是个经验丰富的空中老手,却不善于同蒋介石 和陈纳德打交道。陈纳德将军指挥着一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一直在中国战场上 进行战术轰炸。由于后勤系统供应不足,加上不善于同中国国民党盘根错结的官 僚系统周旋,乌尔夫将军的B -29轰炸机队的成绩强差人意。阿诺德打出李梅这 张牌。李梅使尽九牛二虎之力,轰炸了鞍山、大连、汉口、南京等城市和日本九 州,飞机损失不小;谈不上给日军沉重打击,只能说取得经验而已。第二十航空 队驻中国的第二十轰炸兵团,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干了半年后又撤回印度。阿 诺德将军在马里亚纳组建的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由汉西尔少将指挥,从一九四四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起,已经对日本首都轰炸了两个月了。从航空照片来看;效果很 差。根据出色地隐藏在东京的美国间谍南仪郁报告,作为轰炸主要自标的中岛飞 机工厂仅仅损失了百分之四。南仪郁是平壤神学院毕业的一个年轻传教士,他曾 绘制并寄出了整个东京战略目标的详细位置图,其作用同苏联间谍佐尔格不分伯 仲。 四十一岁的汉西尔和李梅是好朋友。他死抱着一套学院派的精确轰炸理论, 想方设法改进B -29的雷达和导航仪,使之在夜间和白天都能轰炸;他减轻B ― 29的载荷,并努力减少机械故障,因为四分之三的B -29都是因为机械故障损失 的。然而事与愿违,炸弹还是投不准。日本关东一带上空几乎每天乌云密布,高 空中刮着秒速七、八十米的大风,风向紊乱毫无规律,从八千米高处看下去好象 点状的目标,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炸中的。汉西尔对记者发出怨言。记者在国内报 刊上捅了出去,阿诺德勃然大怒。已经耗费了十亿美元的B ―29如果这么窝囊, 舆论必将集中到他的身上。 阿诺德决意撤换汉西尔,让李梅取而代之。李梅在欧洲是汉西尔的联队长, 现在成了他的参谋长。没过几天,汉西尔被派去搞训练,李梅全面接过了第二十 一轰炸兵团的权柄。 李梅干劲十足,连连出击,可是也并没有什么高招。在汉西尔时代,美军拆 除了B ―29机身上所有炮塔和多余物,减少了引擎负荷,使机械损失大大减小。 除此而外,李梅只有沿着汉西尔的老路走下去,等着第三任指挥官来替换他。 罗斯福等待得不耐烦了。 他深知自己在人世的天数有限,他渴望亲眼看到大战的结束,和平的开始。 他降生到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在雅尔塔会议上出人意料地提出对 日本展开“无限制轰炸”,“以期彻底破坏日本及其军队”。总统撕下了他一贯 的人道主义面孔,露出了一副狰狞的凶相。 束缚李梅手脚的绳索全都松开了。 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讲,烧毁一座城市比炸掉一座工厂容易得多。前者只需要 在目标上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炸弹一般脑儿丢下去就行了。 寇蒂斯・李梅本人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美国战略轰炸的鼻祖比利・米切尔将军早在一九二四年就提出了“无限制轰 炸”的见解。他在亚洲之行中向陆军部写的报告中提到:“日本的都市住宅太过 于密集,而且大都是用竹、木,纸张等易燃建树筑成的。”作为一个时时刻刻被 地震困扰的民族,日本人选择的建筑材料真是又实惠又节约,只是他们盖房子的 时候根本就没想到世界上会有B ―29. “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少将也是使用燃烧弹的吹鼓手。他看到日本飞机使用 燃烧弹对中国城市造成的破坏以后,建议阿诺德将军发展五磅级燃烧弹,对日本 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诺德起初未予重视,待纳粹空军使用两磅级镁燃 烧弹空袭伦敦以后,他拿回来几个样品。温斯顿・丘吉尔首相在推祟新战术上向 来不甘居人后,他认为:用燃烧弹摧毁日本的都市,是使日本人悟出他们侵略后 果的最有效的方法。美国人一贯对新玩艺儿有浓厚兴趣。自从国防委员会第十一 部开发了凝固汽油以后,就搞出了M47 和M69 两种燃烧弹。M69 是一种子弹为六 磅重的集束式燃烧弹,破坏效果相当大。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李梅和陈纳 德协同使用燃烧弹轰炸武汉,引起江岸一带大火。中国的城市住宅同日本并没有 什么大的差别,要说有,也就是日本式的房子更怕烧。 一九四五年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到各地的神社供牵香火。 当他们祈祝日本帝国武运长久,家人儿女永保平安的时候,由思想家提出来,科 学家研制出来,总统批准的,李梅执行的庞大杀人计划悄然无声地向他们迫近了。 如果宇宙中真正有神的话,那么,他该伸张正义呢?还是怜悯弱小呢? 4 “艾伦中校,你不反对从空中逛一趟帝国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了李的 耳中。 艾伦・李四肢伸开,仰天躺在马伊锡恩湾的珊瑚沙岸上。突击营被编入了 “海魔”师。自从去年夏天“海魔”师攻克塞班岛以来,他已经无所事事地在塞 班混了八个月了。除了训练新兵,到塞班北部的山区打打“猎”――日军还有零 星散兵躲在树林和岩洞里顽抗,同伊斯利机场上的空军妇女辅助队员胡闹一通外, “海魔”从未接到新的任务,尼米兹上将似乎把他们忘却了。军人生来就是打仗 的,养兵赋闲使李中校又无聊又烦躁。关岛的条件就好多了。太平洋舰队在关岛 上设了前进指挥部,好酒、美食、新电影片于、风雅的安纳波利斯绅士和穿军装 的姑娘们有的是。而在塞班,除了洗洗海水澡又能干什么呢? 一块儿在新月型的马伊锡恩湾游泳的人很多,其中大部分是李梅将军第二十 一轰炸兵团的空军人员。他们从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的机场出发,飞过一千二百 海里的洋面,在日本的城市上丢下炸弹。从陆战队的观点看,他们干的活够不上 一场战争,只不过是当空中列车的司机罢了。虽然,每次回来,总要丢几架B-29, 剩下的也伤痕累累,但正如空军的那些“哥儿们”所说:“全是他妈的机械故障, 来回四千多海里,没有一个中间歇脚的机场。就是载满炸弹做一次新机试飞,也 不敢在安全上打保票,何况还要打仗了。B ―29压根儿就没有好好试验过。” 李认识了第314 轰炸机飞行团指挥官托马斯・巴瓦准将。巴瓦准将有一张斯 拉夫人式的脸,额头很大,下巴不长,眼窝陷得也不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深。巴瓦 沉默而机智,作战极为勇敢。现在,他只穿一条游泳裤躺在艾伦・李旁边,亲切 地对李说了上面一句使他吃惊的话。 李一下子侧转过身子,望着巴瓦那双褐色的沉静的眼睛:“托马斯将军,我 可不喜欢别人拿我开玩笑。霍兰德将军把攻占硫黄岛的任务给了施密特将军的第 五两栖军,就有点儿小瞧‘海魔’了。成天趴在这里晒太阳,等着你们把日本的 都市都烧光以后,让我们在日本登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陆战队不如你们这些 家伙吃香,可你也别挑逗我。”艾伦象一只斗鸡似地回了一句。 “艾伦,”巴瓦拍拍他的肩膀。“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 “真的?”艾伦中校一下子从海滩上跳起来。“那太好了。我们‘海魔’即 将进攻冲绳岛。我不敢奢求能从‘冰山作战’中活下来。如果上帝真请我去天堂, 打了大半个太平洋,没活着见东京太遗憾了。” “就这么定了。你今天晚上来,吃饱一点儿,多穿些衣服,来回的路上又冷 又寂寞。要不要同你的上司讲一下,我要是丢了‘海魔’最勇敢的营长,恐怕连 霍兰德・史密斯也会找李梅将军要人的。” “你怕‘疯子’霍兰德吗?”。‘ 巴瓦轻轻笑了笑:“我倒无所谓。霍兰德也骂不着我。如果你回不来,我也 回不来,因为咱们将搭同一架B -29去东京看看樱花和富土山。” 艾伦的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和你在一起,我敢去天涯海角。” 巴瓦坐起来,摘下太阳镜,用大毛巾抹掉粘在身上的沙粒,边走边拿起自己 的衣服: “今天,我将试验李梅将军的新战术,阿诺德元帅刚刚批准下来。艾伦,如 果咱们运气好的话,你将看到一出精彩的好戏。用你们海军的话说:咱们风雨同 舟。” 下午五点,艾伦・李中校已经站在巴瓦准将的指挥部里了。他来过一次这里, 留下的印象是乱哄哄的:进进出出的穿着油污皮夹克的飞行员,墙上东一张西一 张地挂着地图。桌子上堆着文件、图囊、甚至是某个损坏的发动机小零件。几个 参谋在油烟聊天,内容不外是:天气,地面炮火,如何毁灭掉一个日本城市。他 们的口气相当大,仿佛一个日本城市就象一个沙盘模型一样。 巴瓦准将接待了李,递给他一文烟,然后把他引到墙前,用一根长木棍指着 墙上的东京大地图。 “艾伦,你看,这是东京。这里是东京湾,这里是富士山,请记住这两条河: 这条叫江户川,这条叫多摩川。两条河之间二十公里,沿每条河上溯三十公里所 夹的这一片地区,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所有的政府机构、许多兵工厂、金融产 业界和军政要人都居住在这里。如果说东京是日本的心脏,这片地区就是东京的 心脏。” 正说之间,巴瓦手下的四个飞行联队长和十六名飞行中队长都陆续走进来。 他们中有人认识李,笑笑打个招呼。 “今年以来,”巴瓦用木棍在地图上划着:“我们在一月二十七日、二月十 七日、二十五日对东京进行了较大的攻击。并对东京周围的工业区施行了一般性 轰炸。号称东京五大闹市区的新桥、银座、筑地、京桥、日本桥一带已经被炸毁。 但是,根据照片判读和情报,东京的飞机工业和其他工业仍然在继续开工生产。 正如我们在欧洲登陆后所看到的,轰炸的实际效果比壮观的战场景象差远了。 “李梅将军对这些成绩并不满意。除了改用燃烧弹之后烧毁了一些民房外, 整个进程同汉西尔任内并无多大区别。我和我的参谋长约翰・蒙哥马利向李梅建 议:拆除B ―29的所有机枪、枪座和射手椅,仅留下尾炮,把弹舱中的可有可无 的东西也拆掉。然后,我们将由八千米高空水平轰炸改为一千五百米低空俯冲轰 炸,所省下的载重吨位全部运载M ―47燃烧弹。喂,勃兰迪、比利,你们的联队 从骏河湾进入本州,沿45度方位飞出江户川入海口。约翰、斯科特,你们的联队 从相模湾飞向多摩川入海口,再沿315 度方位飞出田无。第一轮投弹完毕,调头 回航,进行第二轮投弹。” 艾伦・李对东京不熟,也不打算详细去了解。他开始试着穿巴瓦将军指定给 他的那套飞行服。飞行服和伞包都是新领的,散发着出厂产品那股好闻的味儿。 一位杰克逊少尉是巴瓦轰炸机上的无线电员,他帮助李试穿那复杂的衣服,一边 讲解一边系上那乱七八糟的带子和钩子。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如果咱们这次低空袭击干得漂亮的话。这一带有官厅、司法厅、市政厅等 政府建筑;昭和造船、大日本啤酒、兴亚飞机工厂、岩本玻璃厂、住友通信、大 日本兵器、东京无线、秋本皮革、明治制果、千代田制靴、日进机械、帝国测器、 田中电机兵器等重要工业设施;日本米社的粮仓、秋叶原站的铁道仓库、都燃料 组合的油库、安立电气仓库和保土谷化学品仓库,另外,日本最重要的铁路线: 东海道线、横须贺线、常盘线、山手线、京浜线、中央线、东北线等全都集中在 这片地区。当然,东京的动力网包括关东配电中心站和两国变电所,以及南千住 煤气公司也在其中。 “运气好的话,”巴瓦平静地说:“咱们总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托马斯将军,”一位联队长问,“咱们飞得这么低,遇上日军的高射炮火 怎么办?” “这个问题您最好请教一下今晚和咱们同去东京的艾伦中校。艾伦中校参加 过瓜达尔卡纳尔、塔拉瓦和塞班战役,他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众人的目光转向李。他正在窝窝囊囊地挂伞包。他没听清巴瓦和联队长们说 些什么,巴瓦又重复了一遍。他爽快地回答了一句东方的格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注意看着我的先导机,我投下第一颗燃烧弹。大家跟着我。还有什么问题 吗?”巴瓦准将最后结束了他的训令。 B ―29的座舱里比艾伦想象的拥挤多了。飞机上部的前后炮塔都拆除了。后 部的下炮塔也给封死了,仅仅留下一个圆形的有机玻璃观察窗口,巴瓦就把李安 顿在那里。在李的座位和二号炸弹舱之间有三张铝床,专供机身后部的三个炮手 休息用的,还没有拆。巴瓦和李临分手前,又叮嘱了一遍跳伞该打开哪扇门,让 李背了一遍开伞要则以后才从圆筒形的通道爬到前面的驾驶舱去。尾炮射手是个 得克萨斯小伙子,因为一路无事,他就同李边抽烟边聊起天来, 巴瓦的先导机在苍茫的暮色中飞离了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升到六千米高空 后向北北西方向飞去。开始还能看见云和云缝中的大海,后来一切都变得漆黑一 片了。 发动机的响声催人欲睡,李强打精神同炮手弗雷泽说东道西。 飞机在大海上飞翔,巴瓦开得很平稳;同国际航班没什么不同,仅仅是此行 的终点是东京,才使人感到一阵紧张。 “您知道‘东京特快’吗?”中校问。 “噢,听说过。是指沿槽海炮击亨得森机场的日本舰队吗?”弗雷泽说。 “是的。那是我们起的外号。卡纳尔的仗一打完,哈尔西将军就向全世界宣 布:东京特快已经没有终点站了。” “那么,咱们此行是往起点站开罗。” “是呀。”艾伦・李非常感慨。时隔两年另七个月,他正乘坐着一列空中舰 队去东京。这才是名将其实的“东京特快”呢。他感到自豪。 “老弟,您这一行干了儿年了?”艾伦问。 “才五个月。尾炮射手技术比较简单,其他的人在空中呆的时间都比我长。” 弗雷泽回答。 “打下过日本飞机吗?” “有过一次,不过没看清。或许是别人打中的。因为B ―29同日本战斗机的 水平速度接近,我的20毫米机关炮是可以移动的,比日本战斗机上的固定轴线12.7 毫米机枪威力大,日本飞机不大从尾部攻击。它们往往是从上往下撞击机冀或发 动机。”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大约到了琉黄岛。正好遇上一片无云的天空。在下边八 千米的地方,琉黄岛上还闪烁着各种火光。有炮弹炸弹的闪光,也有照明弹的镁 光。琉黄岛日军的指挥宫栗林忠道中将还在顽强地抗击着美军的三个陆战师,已 经三个星期了,成千上万精锐的陆战队士兵已经战死或负伤。琉黄岛之战残酷得 无法忍受。艾伦看到琉黄岛上的火光,陷入深深的悲哀中。只有经历过血战的人, 才知道琉黄岛之战对美国海军陆战队意味着什么。连他这种几乎轻视一切人生命 的人,也许愿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去琉黄岛上凭吊日战场。陆战三师、 四师和五师,顶替了“海魔”。如果换上“海魔”,也会遭到同样的伤亡。第五 两栖军里有许多李的熟人,此刻还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军人本来就准备效死沙场, 但是军人之间的友谊和同情是非常诚挚的。因为他们有时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换 战友的生命。 “琉黄岛是专门为空军打下的。”弗雷泽收起了空军那股得意劲,对陆战队 表示了他能表示的最大尊敬。 “无论如何,必须攻下琉黄岛。我们为绕开它的战斗机和高射炮,要消耗很 多的汽油。而且琉黄岛上的雷达站总是提前把我们的动向报告给东京,使我们遇 到有准备的战斗机反击。另外,说实在的,有谁不想在琉黄岛歇歇脚呢?中校老 兄,拖着负伤的飞机在海上飞行一千三百英里,神经健全的人也会吓个半死。” 四小时的航程接近了终点,机内警报声响起来,弗雷泽说了一句:“我要去 炮位了,中校先生,祝您好运,祝咱们的飞机好运。”就消失在圆筒形“走廊” 里。李往下看,大地全浸没在墨水一样浓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o “战斗准备!”机内通讯的耳机中传来巴瓦将军低沉的声音。“我机已进入 相模川河口,高度一万,航速三百五十英里,航向二点。注意敌机和地面炮火。” 啊!东京到了。 陆战队在海洋和岛屿上拼死拼活的三年多艰苦历程,在空中走廊上只消三个 多小时就定完了。现在,可以任意挑选一栋日本建筑物或一个工厂,随心所欲地 把它毁灭掉。(人在空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技术使军人上升为神。主 宰了技术的人也就主宰了战争的命运。 地面上的探照灯猛地打开了,其中一道探照灯的灯光刺破了夜空,一下子照 在巴瓦的B -29上。李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从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起桔黄色和红色 的火球,开始很小,越变越大,越升越快,在飞机下面爆炸了,化作细小的火星。 除了自己飞机引擎的沉重音响外,李还听到一种尖尖的爆音,是日本的夜间战斗 机发出的。 巴瓦开始呼叫团里的其他先导机。他操纵B ―29向下俯冲,后面跟着一架又 一架的超级空中堡垒。李拿着一只钢笔电筒,用萤火虫似的微光照亮巴瓦事先发 给他的一张东京地图。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物,他从未在夜空中观察过一个施行 严格灯火管制的大城市,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在什么位置。 飞机一股劲地向下俯冲,李甚至能感到由于俯冲引起的轻微失重。现在,他 们已经钻到炮火中了,几只火球拖着模糊的红色尾迹从飞机旁边飞过,在上空爆 炸了,弹片打得铝蒙皮卟卟响。 机内通讯的耳机里不断响起领航员尖尖的嗓音:“向左,向右,向右。前飞。 噢,到了世田谷了。” 李非常惊奇,那个领航员对黑夜中的东京就象他自己的住宅一样熟。他就凭 着罗盘、星图、两脚规、尺子,一点儿不差地飞完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千公里海洋, 又在建筑如林的日本关东工业区找到了飞机的位置。即便在白天,当你走在一个 陌生的城市里,也往往会迷路的。 “航向真方位85度,高度四千五百英尺,我机己改平,准备投弹。”巴瓦在 麦克风里喊着。李过去对空中指挥一窍不通,他还瞧不起空军,认为他们不过是 一些嚼着巧克力糖的少爷。此番空袭,他才完全改变了对空军的看法。如果当初 从戎还可以另做一种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空军。 领航员还是不断地纠正B -29实际航向和计划航向上的偏差,同时报出一连 串的东京地名;赤坂、银座、日本桥……“ “一号弹舱,投弹。” 李感到飞机震动了一下。不久,机身下喷射出几百朵火光,散布在一个椭圆 形的区域里。李再往后看,其他飞机也接着投下了燃烧弹。这下子,东京被照亮 了。李看见一个其大无比的东方都市,无数建筑、道路、桥梁、庙宇、仓库都暴 露在桔黄色的火焰光背影上。 领航员报出“江户川”这个地名以后,巴瓦准将下令调转机头,向来的航线 逆程飞行。位置稍稍偏东北。领航员又开始喊出另一些日本地名:“浅草、上野 ……”巴瓦再次下令投弹。飞机到达新宿地区,又第二次调头向东北方向飞行, 进行第三次投弹。 一枚高射炮弹在离飞机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飞机剧烈地抖动着,象惊涛骇 浪中的航船。左翼上最外边的那台发动机可能被打坏了,粗粗地喘了一阵子气, 然后不转了。巴瓦只剩下三台引擎,毫无畏惧,继续指挥作战。第314 轰炸飞行 团全是老手,他们不畏地面炮火的拦阻,坚持进入目标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许 多飞行员从欧洲战场飞来参战,急于想在同行面前露一手,飞得比巴瓦的先导机 还低,仅仅为了让M47 燃烧弹有足够的散布高度,他们才没有擦着皇宫的树梢。 分布在广大地区的一丛丛火苗,由于地面的风速达每秒12.5米,很快就燃成 一片。这片明亮的火焰区形成两条不规则的长带,在东京的旧十五区闹市中心交 叉起来,组成一个其大无比的字母“X ”。领航员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他迅速 地在自己面前的东京地图网格上标下起火点和范围,同时还大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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