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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五月端午,是中国人民的传统节日之一。每逢这一天,人们总要吃糯米粽子。 喝雄黄酒,还在屋檐下插着剑蒲艾叶,据说是为了避邪驱瘟。即使是再穷的人家都 要想法包些粽子,划着龙船。把粽子丢在汨罗江里。 端午节的来历众说纷纭,可是,湘阴、汨罗一带的人民,认定是为了纪念楚国 的大诗人屈原的。屈原是在汨罗江的沉沙处,投江自杀的。相传当时,人们划着船 去打捞这位伟大爱国诗人的尸体,毫无下落;好心的人们,生怕洞庭湖和汨罗江的 鱼类侵害屈原的遗体,就包了粽子丢下河,让鱼儿吃饱,好使屈原在水中安眠……。 汨罗江畔,每逢端午节都举行龙舟竞赛,人们从几十里外赶来看热闹,那场面 真可谓奇观。虽然白色恐怖仍旧笼罩着大地,可是,反动派越是猖撅,人们越是缅 怀屈原,今年的龙舟竞赛也是异常的紧张、激烈和欢快的。 独立五师东渡到湘阴后,正赶上过节。周磐下令,休息一日,打一次牙祭。那 些粉蒸肉呀,红烧鱼呀,黄花粉丝汤呀,一脸盆一脸盆地放在沙地上,弟兄们一边 喝雄黄酒,一边猜拳,直喝得酒瓶控干,杯盘狼藉,才吸着纸烟,到汨罗江看划龙 船。 黄公略领着他的妻子玉英,在江边找了个好地方,坐下来欣赏划龙船。他们的 老家湘乡是个山区,玉英还是第一次看划龙船。兴致勃勃,目不转睛,象孩子一样 好奇。玉英比公略小一岁,大革命时期,是乡里女子联合会的头面人物。打菩萨、 禁缠足、剪短发,她都积极参加。他们的婚姻由父母包办,结婚快十年了。黄公略 常年在外,东奔西走,玉英年将三十了,还没有孩子。在农村山区,一个少妇孤单 单的,多想有个孩子在身边啊!这回在南县住了个把月,玉英心里总盼着……将来 即使公略常不在身边,能有个小公略安慰她的寂寞也好啊! 玉英国不转睛地注视着汨罗江上的赛舟。 沿江两岸,人山人海。沿岸几里路的大堤上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一些年轻伢子, 为了看个痛快,索性卷起裤子,站在齐大腿根的江水中,好在五月的江水已经暖融 融的了。 江面上,传来咚咚、哐哐的锣鼓声,人们的视线都一齐向右转去。从江心驰过 来五只又尖又长的龙船,好象漂浮在水面上几片柳叶儿,轻盈、迅捷,那速度如同 离弦的箭,直射而来。这五条龙船,各有鲜艳的色彩:红船,红得耀眼,船是红的, 桨叶也是红的。竞赛健儿头扎红帕子,身穿红色紧身衣。龙头和指挥旗也都是鲜红 鲜红的。鼓手拼命地敲着鼓点,总指挥是一位打锣的,他站在船的后部,敲一下铜 锣,身子向前一倾。桨叶子如同梳子一般整齐,一下又一下地划动着,划动着。随 着划桨的节奏水手们齐声喊着“嗨,嗨,嗨”的号子。其他四艘分别是黑船、黄船、 蓝船和白船。在碧蓝碧蓝的汨罗江中五只龙船都非常醒目。 “啊呀,快看快看,那只红船走在头里了!” “快看快看,黑船又赶上去了……。” 玉英象个大孩子,着了魔似的大声喊叫着。围观的人们热烈地谈论着。那只最 好的红船眼看要到终点了,不知怎么一来,那船在猛进时摇摆了一下,便翻了, “咳!真倒霉,真扫兴!”“完啦,后面的追上来啦!”不少人为之惋惜,玉英气 得什么似的,一把抓住黄公略的衣袖。 mpanel(1); 黄公略不声不响,两眼紧盯着那只翻船,看他们如何救急。只听那龙舟上的指 挥员,一声“哦嗬!”水手们“嗨、嗨”连喊了几声,龙舟就被抬平,接着,拿起 木勺向外戽水,一片水花,远看如同龙身上的玉片,在五月的骄阳下,闪着银光。 不一会儿,红舟戽干了仓里的积水,调正了方向,指挥员把铜锣咣咣敲响,鼓点子 打得人心激动,桨叶子又象梳子一般整齐划一地活动起来,从最后一名向前飞跃。 最后终因翻船耽误了时辰,只获得了第二名。可是,红舟获得的掌声最响亮。 “你最称赞那只船?”公略问玉英。 “我喜欢第一名那只黄船,几多快啊!”玉英说毕,侧过头来问公略:“你呢, 难道不喜欢快的,反而喜欢慢的吗?” “我喜欢快的,可是,你发现那只翻了底的红船吗?他们马上把船再翻过身, 戽干水,又往前冲,虽然只争得第二名,可这种失败了再干的精神,值得称赞呢!” 黄公略从龙舟竞赛中发现了一种哲理。而一字不识的农家妇女,是不理解他的议论 和想法的。是的,两人和阅历不同,使他们谈不到一块儿,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 始终不渝的友谊和爱情,虽然他们的结合是出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看龙舟竞赛的兴致已过,人们三五成群地散开。公略对玉英说:“下午有一班 小火轮,是开往湘潭的,你和小刘一起回去,好不?” “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回到那个山窝里真闷气,大哥大嫂专门欺负我,把 我当成小媳妇样的。”玉英头也不抬地说。 “你少跟梅庄他们噜苏,好好照应老娘就是。要是明年能生个儿子……。” “你坏,你坏,真不怕羞。”玉英娇羞地在公略胸前捶了一拳,“我也要上前 线,当女兵,要不,给你们男的缝缝补补。” “那要等太平年月,安安顿顿地住在一个地方,现在,东跑西颠,怎好带女眷 呢?上级也不准啊!”公略耐心地解释着。“明年,我再派人来接你。” “明年,明年还不知你又跑到么子地方去了。” “不会到九洲外的。” “要是太平了,碰到有学问的女学生,能说会道的,你会把我给忘在山沟沟里。” 玉英胡思乱想,公略扑味一声笑道:“嘿嘿,你不放心呀,告诉你吧,如今是战争 时期,今日不知明日事,脑壳提在裤腰带上,谁知哪一天会吃‘洋花生米’,还有 心思想那些风流事。” 玉英立即用手堵公略的嘴:“不许胡说,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我晓得,你 是不会抛弃我的。当了大官以后呢?” 公略笑笑说:“尽问些傻话,凭我这两下子,还能当大官?放心吧,我走到天 涯海角,心,都留在你的身边。” 玉英满心甜滋滋地笑了。 夕阳西下,小火轮就要启锚了。 玉英和小刘肩并肩,互相勾着脖子,站在船头上,黑发被河风吹得散乱了。两 人眼巴巴地望着码头。 码头上,两位威武的青年军官,紧挨着站在一块屹然而立的巨石上,向小火轮 挥动着手臂。 汨罗江泛着金波,小火轮长吼一声,离开码头,向南方驰去,越走越快,越来 越小。可是,那两个女子仍紧挨在一块儿,起初向岸边喊着什么,可什么也听不清 了。 彭德怀遥望蓝天白云,金色的水波,浩渺的长河,感慨无限。“呃,黄石,有 句什么古诗,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送别的古诗多得很,晓得你说的是哪一首。” “就是那个什么‘碧空尽……’” “哦,那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对对,‘唯见长江天际流’,我们现在是‘唯见汨罗江天际流’哈哈哈。” 他们是久经沙场的军人,生离死别也看得多了。可是,那两位农家少妇,却在 心里默祷着:“我的菩萨老爷,千万不要再打仗啦,不要打仗!” 平江是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城,一条清澈的大河,如同蓝色的飘带,轻轻地环绕 着县城,城外是丘陵、高山、森林。这个富饶偏僻的山乡,由于连年剿“匪”,已 被搞得十室九空,农田荒芜,满目凄惨。光天化日之下,也很少有行人往来。有时 人们在路上行走也会突然倒下,还不知被谁放的冷枪打死的呢。 当地的土豪劣绅原先把剿灭共党的希望寄托在阖仲儒身上,搞了半年,大失所 望,阖旅只在城内横征暴敛,不敢出城一步。现在,听说阖族要换防,由独立五师 周磐接替,财主劣绅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好似遇到了救命菩萨。 周磐带着一批老六团的亲信,在队伍后边压阵。来到城西十里处时,迎面过来 一群穿着白纺绸长褂,或是黑香云纱短打装束的人,一听说周师长驾到,便有人高 喊:“放铳、呜炮。”只听见三眼铳嗵嗵嗵地响,百子鞭和二踢脚,互相应和,在 空旷的山野响个不停。 “嘿,来欢迎你哩。”彭德怀朝周磐一笑。周磐装成大将风度,紧紧地赶上几 步,与为头的县长握手寒暄。 只见那矮个头的黑皮县长,不住地点头哈腰,“师长”“师座”的不离口。接 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儿文诌诌地来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差点要向周磐下跪似的,感 激涕零地说:“师长阁下,大驾光临,师长是我们平江七十万人的再生父母。贵师 再不来此,我县将被共党赤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大军一到,匪气必收,平 江太平,幸甚。”说完这几句欢迎词,头也不敢抬地弓起腰,向后退了五步。老头 儿感动得老泪盈眶,从袖筒里掏出手帕直抹眼泪。 周磐脸上毫无表情,扬手说:“感谢各位父老士绅们,以后还请多多照应。” “应该应该,”“好说好说,”……土豪劣绅们的脑壳点得象捣蒜似的。 “一批蠢驴!”黄公略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平江县城本来阴风凄凄,五师官兵来到后城关好似有了些生气。县长东奔西忙 地布置杀猪宰牛,犒劳五师全体官兵。 夜晚,县衙门设宴,款待营长以上官长。 菜的味道总起来是四个字“辣、咸、多、腻”,自然不如南县“波波园”菜馆。 端出的鱼,只有寸把长。 县长带着歉意说:“得知周师长喜欢吃鱼,专门派人到乡下塘里去捞。可这几 年乡农都当土匪去了,无人养鱼。这几条还是弟兄们从县城附近的河里打上来的, 请师座包涵。” 周磐很少动筷,暗暗担心五师到了这块地方,将会是个什么下场。象阖仲儒旅 一样,因剿匪不力而被换防?被共党赤化还是给农民自卫军吃掉?唉,五师到这个 鬼地方来,真是难,难,难哪! 县长、挨户团总们,一迭声地“为师长长寿干杯”,那个白胡子老鬼,大概是 地方上的劣绅,居然走到周磐身边,一定要周磐起身。他说:“周师长乃平江七十 万人民的再生父母,今日非干杯不可。” 周磐借口沿途过于疲劳,不敢奉陪。那老头讨了个没趣,又请彭德怀代劳。彭 德怀身子动也不动,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高,高,彭团长海量!”他们肉麻地奉承着。 此刻,一个大胖子挨户团长,举着酒杯,挺着大肚皮走过来,发表一通议论, 痛骂当地匪众可恶,最后咬牙切齿地说: “师座,各位长官弟兄们,平江匪化了,真是不幸。去年九月,平浏二农义勇 军,跟着毛泽东上了江西井冈山,占山为王。今年二月,共匪头目罗纳川组织二十 万农军,分四路攻城,被打垮了,罗纳川在县城给我们宰了。现在监狱里还关了千 把人,每天抓十个八个拿出去斩首示众,以解我张挺心头之恨。”停了停,这个刽 子手满脸杀气地煽动说,“师座,诸位官长先生,平江确实匪化了,你们走出平江 城五里外,随便抓一个人,不论男女老幼,杀了都不会错,我张挺敢保险。”他左 手拍拍胸,将右手杯中的平江小曲,一饮而尽,喝完,还连连咂嘴,说:“喝酒不 解恨,我要饮共匪的血才痛快,嗨嗨嗨……” 他话语和笑声,使在座的军官们都感到全身发怵。 黄公略气得脸发白,几次要起身讲话,被周磐扯扯衣角止住了,意思是,你这 个当营长的在此讲话不适合。 彭德怀霍地站起,举杯一饮而尽,并不向各位祝酒,气愤而巧妙地回敬了张挺 的一通屁话。 “照张先生这样说,七十五万人中有七十万可杀,后人该评曰,‘前有张献忠 屠川,后有张挺血洗平江’。张挺先生不愧为张献忠的后代。” 彭德怀的一席话,使宴会的气氛变得严峻而紧张,正在大吃大喝的土豪劣绅们, 都放下碗筷,静观事态发展,十几桌酒席上意听不到一点杯盘碗筷的碰撞声。 “本来,我彭某人刚到贵地,没有资格说东道西。不过,依我看来,如果平江 真有这么多共党,那也与张先生的清乡有关。你带的民团清乡队,借清乡为名,到 处捉鸡杀猪又宰牛,抢掠民财民物,随便捉人、杀人,搞得十室十空。张先生能辞 其责吗?” 彭德怀这个大炮筒子,说得大厅里上百的土豪劣绅,个个面如土色。全场鸦雀 无声,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会爆炸似的。 张挺满头大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拿着一把蒲扇,使劲地损风,以掩饰自己 的慌乱,狼狈。 矮县长连忙出来回场:“呃呃,真对不起各位官长,刚才张团总喝多了,失言 了,请诸位包涵。” “对对,张先生失言,失言,请原谅。”在座的土顽们皮笑肉不笑地掩饰着, 一迭声地说,内心里又直骂彭德怀不识抬举。 那位老绅士捋捋白胡子,提议说:“各位,周师长驾临平江,现在,是不是请 师座给我们指点指点啊?!”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周磐欠了欠身子,又坐在席上,干咳了两声说:“鄙人初来乍到,不敢下车伊 始哇啦哇啦,不过,我也听说原先驻军和民团军纪欠佳,那,不是剿共,而是军逼 民反呀!古人说,民以食为天,他连生命都保不住了,还去种田吗?古人有言,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各位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相信是能明白这个道理 的。”又说:“最后,我重复一句;真正的土豪劣绅要打倒,良民正绅要保护。” 周磐讲完,土豪劣绅们只好拍手。还言不由衷地急急表白:“周师长讲得好啊, 我们都是正绅,独立五师一定会保护我们呢!” 黄公略按捺不住地说:“谁是正绅,谁是劣绅,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本帐!” 这句话为宴会作了总结,人们不欢而散,懒洋洋地离开大厅。本来天气就很闷 热,谁吃得下那些油腻食物呢?请客,赴宴,不过都是为了互相摸底啊! 当夜,独立五师的全体地下党员先后到医院看望得肺病的黄纯一,在那里研究 了战略部署:以闹饷为手段,发动士兵,争取和平江县委、区委取得联系。互相配 合,积蓄力量,待机暴动。 黄公略所率主团三营布防在平江以东六十里的小镇嘉义镇。这儿三面环山。小 镇的后边有一条碧绿的河水,发源于黄金洞,流经连云山,千转百流,绕过平江县 城,直奔湘江、洞庭。嘉义镇只有一条杂石铺砌的丈余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列着 南货、食杂、百货、小五金、饭铺之类的小店,总共只有几十户。如今生意萧条, 有些店门天天闭着。这条弯曲的街道,东边高,西边低。镇公所等一切首脑机关, 都在西街的一块平地上,这儿也最热闹。 黄公略初到三营,情况还不熟悉。一年前同在的老人不多了。有个贺连长,当 年还是个排长,跟黄公略关系不错,如今相遇,十分投机。他对刘人之团长的霸道 行为也很不满,五个月不关饷也有满腹牢骚。刘团长有个侄儿当连长。平时吊儿郎 当,对士兵又恶又狠,弟兄们都恨他,可是,晓得他是团长的侄儿,惹不起,只好 躲着点。刘连长到三营,完全是刘团长的精心安排。只有班长李少辉,赤胆忠心地 跟随黄公略。还有几个班长,是从随校带到三营的,算是一些骨干分子了。 七月中旬,早稻黄了。还不等完全成熟,一些饿苦了的农民,就迫不及待地割 了。自从春节过后,他们就很少吃过一顿饱饭,眼巴巴地盼着稻子早黄啊。 这几天非常闷热,晚上八点多钟,太阳已然西沉了,暑气也还不散,直到星星 跟萤火虫在天上和地下同时出现时,才能感到夜的降临。阵阵凉风,吹在身上舒舒 服眼的,催人人睡。 吃了早谷的青蛙长得又壮又结实,叫起来劲头更大,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河 岸边草树丛中的野鸭子,时不时发出几声长鸣,不知是因为受到了蛇类的威胁,还 是在关照自己的孩子:不要叽叽喳喳,该睡觉啦! 半夜已过,天上只闪着稀疏的星光,李少辉悄悄地把十班长郭炳星唤醒:“喂, 老班长,连长有请。”大家当面喊他老班长,背地里却叫他“兵油子”,这外号还 是那回在南县闹饷时,黄公略在气头上给骂出名的。 郭炳星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听说连长找他,心里嗵嗵乱跳。他是个老兵, 对军队中的事非常留意,不论碰到什么意外事件,他都要思前想后,分析利弊。 “连长请我去干啥?我犯了什么法?是不是在随校闹饷的事,黄营长告诉了他,到 嘉义来处罚我?那回,也是他们捣鼓起来,让我们闹,闹了半截儿,又不准闹,还 说要毙了我……唉,深更半夜来叫,准没有什么好事。” “快走啊,连长请你去。”李少辉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了。 “李班长,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郭炳星磨磨蹭蹭地。其实,夏天穿衣 还不简单?披件衬衣、拖着鞋子就可以走了,可郭炳星是怕呢。他不摸贺连长的底 纲,这个人看样子跟黄营长是老相识;可他见了刘团长又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啊, 人哪,真是捉摸不透!不过,既然有请,不去也不行。是祸是福,硬着头皮碰运气 吧!他往衣袋里装了一个手榴弹,万一跑不脱,也可来个突然袭击,或者,与他们 同归于尽。现在跑嫌早了,唉,真难哪! 从班里到连部,他就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阵儿。到了连部门口还不敢推门,轻 轻地把门帘掀起一角,从门缝儿向里张望。只见煤油灯下,坐着五六个班长,贺连 长一边嗑西瓜子,一边埋怨道:“这个老兵油子,怎么还不来,我们先说吧!”一 听这句话郭炳星又吓了一跳,可瞧瞧桌面上,摆的尽是些西瓜子、葵花子、炒红薯 片,还有酒瓶子、酒杯。大家也都很平静,不象要抓人的架势,他心里坦然了一些, 干咳了一声。 李少辉马上过来开门,埋怨地说:“郭班长,你是怎么回事?半天也起不了床。” “嗯嗯,太,太困了。白天下乡剿匪,天热,蚊子咬,伙食又不好。”郭炳星 嘟嘟哝哝地发了一顿牢骚。 “对,有火就要发,有屁就要放。”贺连长火上加油地说,“不光这些,从南 县调防的时候,只给每人三块钱;到湘阴补了一块钱过端午,统共才四块钱,说起 来连去年的欠饷都没还清。如今是七月中旬了,又是六、七个月不发分文,我们的 日子怎么过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喝西北风,吃露水过日子吧?” 李少辉接着也诉说起来:“当兵真没出息。我们本来都是穷人出身,可如今要 我们拿枪打穷人,杀百姓。人心都是向长的,我们也都有爹娘,这号日子我再也混 不下去了。干脆,再不发饷,我们就不出操,不剿共,看团里怎么办。” “对,我们分头串一串,大家齐了心,扎紧把子,跟刘团长闹饷,闹得越大越 好。”人们议论纷纷。郭炳星总算放了心,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干酒,一口倒进喉咙 眼,又抓起花生,蛮有味道地嚼起来。 “嘿,闹饷我有经验。就因为我老是闹的,惹得上司不喜欢,说我尖酸刻薄, 吊儿郎当,到现在还是个班长,在我后头入伍的都当连长了。”他看了一眼贺连长。 贺连长笑笑说:“不要紧,这回总要闹个名堂出来,你郭炳星往后兴许能当上团长、 师长哩。” “我没你那么大的福份,贺连长不要跟我穷开心。长官大人,有什么尽管吩咐 吧!”郭炳星还是那个油劲儿,说话尖酸,挖苦人。 “你们要到各班去煽风点火,如果有的排长也想闹,你们就多活动活动,要闹 就闹个天翻地覆。”贺连长兴致勃勃地喝完最后一杯酒,把桌上剩下的瓜子、红薯 片,塞在自己衣袋里,然后,看看窗外。“天色不早了,回去吧,不要让值星排长 看了起疑。” 人们刚刚站起身要走,突然,在屋角里的那张床上,蚊帐动了动,一个熟悉的 声音传出来: “哈哈,你们又要闹饷啊?” 一听那声音,郭炳星顿时失魂落魄,脸色发白;这,这不是黄营长吗?糟啦, 原来是他们设的圈套,要我上当啊! 郭炳星把手伸进袋子里,准备掏手榴弹。黄公略眼尖,笑道:“郭班长,袋子 里是什么家伙?把手放下!” 郭炳星乖乖地垂下双手,象犯了过失的小学生站在校长面前。 “你们闹饷,我也来一个。怎么样?”黄公略诙谐地说:“不过,闹就要闹好, 不能瞎来,一要注意保密,二要分头游说。总之,这是个大事,要有组织,有计划 地行动。” 半天没有一个班长开口,屋子里死样的沉寂,摸不清黄公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上次,上次在随校,营长不是不准闹吗?”毕竟郭炳星是个老兵油子,见过 世面,他要摸摸营长的底细。 黄公略哈哈一笑:“走一山要唱一山的歌嘛。我不是说过吗?那是在南县,我 团困守在洞庭湖里,你一闹,安乡的八军,长沙的何键、许克祥,岳州的张辉瓒, 都可以借口把我们吃掉,所以,在那里只能小打小闹,适可而止。这里是平江,山 高皇帝远。他上司不关饷,又要我们去卖命,家里老婆孩子喝西北风行吗?吃黄泥 巴行吗?” 这一回探清了营长的真情,郭炳星笑了。接着委屈地说:“算啦,我也不当傻 瓜,闹饷是要杀头,要枪毙人的!”这些话,都是那次黄公略教训他的,他反唇相 讥。 黄公略知道他是个老兵油子,只淡淡一笑说:“道理我都讲了,分开行动吧! 这回,我不要你的脑袋,要你一颗忠心。今天起,在座的都是本营士兵委员会的成 员,高兴不高兴?” 郭班长被他逗笑了,连连点头,贺连长迟疑地问:“士兵会,是不是共产党啊?” 黄公略笑道:“士兵会就是我们士兵的组织,为士兵谋福利,这跟共产党是两码事 嘛!”贺连长这才放心。 李少辉胆怯地问:“连长要搞,可是,碰到值星排长刁难又怎么办呢?” 黄公略把手一挥,坦然地说:“放心,有事开会可以请假,值星排长那里我打 招呼。” 从这天起,三营闭饷的风潮,又象洞庭湖水,一浪赶着一浪。军队里的矛盾越 来越尖锐。 一九二八年的夏天,平江久旱无雨。 穷苦老百姓一边用手拉着筒子车,给禾苗灌水,一边望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 盼望老天爷来一场大雨。 平江大地上,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刚刚用石灰水粉刷的白墙壁上,写上了斗大 的字: “消灭共产党!” “活捉游击队匪首孔荷宪、胡筠!” 在白粉掩盖下,还依稀看到红色标语,象一团火焰映入人们的眼睛: “打倒国民党!” “打土豪,分田地!” “共产党万岁!” 挨户团屠杀革命者和无辜群众的暴行,仍在时时发生。真是惨不忍睹。每当遇 到这种惨事,黄公略总是满腔义愤,在岳州目睹反动派枪杀王金波的情景就在脑中 重现、这天,又有两个革命者遭毒手。他悲愤填膺:“唉,这是什么年月!” 三营刚到嘉义镇时,当地的土豪劣绅如同请来了救命菩萨,又是请客,又是送 礼,还把黄公略的营部安排在挨户团团部的旁边。那里有一座长满花草的四合院, 黄公略都一一顶了回去,软硬不吃。近日来土豪劣绅们也发觉他跟阖仲儒大不相同。 “既然是上头派我们来‘剿匪’的,我们还得做点官样文章。”黄公略把李少 辉、郭炳星找来商量。于是,他们成了“剿匪”先锋:每天带着十来个士兵,背着 子弹扛着枪,出了嘉义镇后就朝天放枪,这等于告诉游击队:快跑吧,我们要来 “剿”你们啦! 当时,挨户团规定,老百姓不准住在山里。所谓“石头要过刀,房子用火烧, 逢人砍三刀”,更不准老百姓往山上运粮送盐,企图把游击队困死在大山中。 刚开始,游击队听见这些士兵下乡打枪,老远就躲起来了,这些当兵的一撤, 他们看见满地是子弹壳,有时,也发现些没打过的子弹,便如获至宝。起初,以为 这是当兵的乱扔的,后来,还捡到包好的成排的子弹。有一口还找到几张传单,上 面歪七歪八地写着; 红军不要慌, 朝天开排枪, 上官不发饷, 我要参加共产党。 这分明是有意跟游击队取得联系啊! 一天,李少辉领着一个乡里乡气的土裁缝来到营部。 “报告营长,有个裁缝师傅想给营里士兵缝缝补补挣点钱,你看行吗?” 黄公略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只见他三十来岁,皮肤晒得黑黑的,不象长期 在屋里做裁缝的样子。他留着平头,两眼炯炯有神,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 那裁缝见黄公略不说话,憨厚地笑道:“长官,我只糊一碗饭吃,不要手工钱。” “弟兄们一无布,二无钱,不做衣服,还是等上级发制服吧!”黄公略婉言谢 绝。 “不不,弟兄们总有些破衣服需要缝缝补补,夏天到了,蚊帐破了我也会缝。” 那裁缝倒很机敏,看见黄公略的蚊帐破了,就要去补。他的勤快,把公略说服了。 再看他虽然土气,但气度不凡,也许…… 公略是个有心人,他把裁缝留在屋里,对李少辉高声说:“照顾一下裁缝师傅, 我晚边上才回来呢!”这话是说给裁缝听的。李少辉给裁缝倒水拿烟。然后又说: “我去换班,中午回来领你吃饭。”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公略临走时,把一份五师配合挨户口清剿计划,故意藏在军裤里。 黄昏时分,黄公略回到营部,这时,裁缝师傅正收拾家什准备要走。黄公略把 裤子取到手上,顺便摸了一下裤袋,发现那张清剿计划并未丢失,便直截了当地说: “五师和挨户团的绝密清剿计划,你抄好了,要送到游击队手里去吧?” 裁缝一时慌了手脚,讷讷地说:“什么计划?我不懂,我只管缝补衣服,还用 什么计划咯!” 黄公略哈哈一笑:“你袋子里装的什么?我说的是缝在衣服夹层里的东西。” 裁缝心里怦怦乱跳,开始东张西望,准备找家伙搏斗。 黄公略笑道:“你既然来了,就不用害怕。你晓得盗书的故事吧?” “听说过,听说过。” “我也晓得你是游击队的侦探。” 裁缝看着黄公略没有恶意,还要李少辉守在门口,以防外人进来,便试探地说: “我发现你们下乡清剿,既不扰民,又不清乡,还在演习时丢子弹,撒传单。呶, 这张传单就是在山路上发现的。”他从衣袋里取出那张“红军不要慌”的传单,指 给黄公略看。 “我们的清剿计划呢?”黄公略问。 “我摘了些要点,作了改写,用了许多代号,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即使被捕 我也不会供出你来。实说吧,我是区委派来摸你的情况的。” 黄公略很谨慎。只说:“以后常来走走,有什么事情早点通通气,我们的防区 主要在嘉义镇周围十里,如果游击队活动,在十五里以外我们是不追击的,区委可 以放到黄金洞、银河洞一带,那里,三团也是鞭长莫及啊!” 说罢,黄公略要李少辉派人把裁缝护送出镇东的哨所。 经过多次来往,原来那裁缝就是区委书记老涂,他们也摸清了黄公略的身分, 决心互相配合,伺机暴动。 正在黄公略自得其乐之际,一场意外的星火,使平江暴动过早地引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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