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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一 象电话员熟悉自己掌握的线路一样,杨晓冬熟悉这个都市的每一条街道。他进城后,很 快走到比较热闹的中山路南。这里街道依旧,而别的方面大大改观了。原来的机关学校,大 部改成日本人的驻在所或出张所。迎面高大的箭楼上,悬着“强化治安运动”的大字标语。 百货商店门脸上挂着“完成大圣战”“建立共荣圈”的对联,看了这些,杨晓冬一阵恶心。 他躲开这条街道,穿入沿街的胡同,奔向他要去的唐林街。唐林街尽头,有一所大墙院,铁 叶包裹的大门外面,挂着市立第三医院的招牌。杨晓冬估计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从容不迫地 走进去,门房看到他大模大样的神气,迟疑地问:“看病吗?到灰楼那边挂号。”他盯住灰 楼,沿着走廊,直奔药房取药处。取药处的玻璃窗口,有个女护士正在低头写字,雪白的帽 子,罩压住她乌黑的短发,看不清她的面庞。不久,她起身取药,抬头时,杨晓冬才看到她 是长脸型,高鼻梁,清秀的眉毛,乌光晶亮的眼睛。这对眼睛和金环的十分相象;所不同 的,是没有金环的那种傲气,而是含着一种沉思和温顺。金环的模样在妇女群里算是受看 的,她却比金环更显得俊秀而年轻。白衣女护士给人的印象是温柔可爱的,她比一般护士更 加恬静而端雅。杨晓冬估计这就是他所要接头的姑娘,便排列到其他取药人的后面。快要轮 到他的时候,后边又排上人,他怕说话不方便,又自动排到后面。如是者三次。最后,女护 士微微一笑,用温和而尊敬的眼色看看他,“先生,次序有先有后,不要老尽让,请拿出你 的处方来。” “我是来买贵重药的!” “对不起,什么药也必须有处方。” “我是买起死回生药的呵。”话音很低,低到第三个人都不能听见。但这句话含有很大 的威力,象在对方耳根前放了个炸雷。她立刻神经紧张了。匆忙左顾右盼之后,上下打量着 杨晓冬: “从哪里来?” “从肖家来。” “到哪里去?” “到高家去!” “呵!”女护士容光焕发了,“你先在候诊室稍等一下,我随后就来。” 一点钟后,杨晓冬和银环坐在唐林街一家有小楼的饭馆里。银环为老家来的客人要了两 碗米饭,一碗白菜豆腐汤,陪着他边吃饭边说话。可以看出来,她很高兴杨晓冬的到来。她 虽然有说有笑,但笑的很勉强,说话总是低着头,偶尔抬头,也总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右手 拿的筷子象拿着毛笔,左手扶住饭桌,下意识地揉搓着桌面的罩单。 从银环的简要汇报里,完全证实了肖部长信中的话。高家叔侄的工作架空浮浅,停留在 给伪上层人物拉扯关系上。特别是高自萍,自从他叔父高参议卧病后,多把力量放在给外面 运输物品,例如通过私商向外贩卖医药器械,运送子弹等。在反映情况的同时,银环说高自 萍是聪明有为的青年,应该加强对他的教育帮助。杨晓冬一面点头答应,心里已经放弃了原 来想在高家做掩护居住下来的打算。 离开饭馆时,关于住宿问题,杨晓冬试着问了问银环。银环表示:医院也不好留客人, 建议到她的朋友小叶家或是回到她自己的家去。这两个地方,杨晓冬都不同意去,但自己一 时没有办法,也不愿意叫这个姑娘为难。想起肖部长信上提的老韩同志家(他原打算生活安 排就绪后再找他们),便打定主意去找老韩的儿子韩燕来。银环听杨晓冬要找朋友,认为是 另外的内线关系,不便过问,便约定了下一次接头的时间地点,先回医院去了。 离开银环,杨晓冬直奔菊花胡同。天阴的很沉,冰凉的看不见的雪糁打在脸上,他也不 大理会。他脑子里急于搜寻韩燕来和他家庭的模样。不料越想越模糊,仅有印象是:泅入水 中快的象条梭鱼似的一个小孩子。分别十年,他还能是小孩子吗?至少也有二十出头,这就 是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他现在干什么?在敌人统治下有什么思想情绪上的变化?没关 系!老韩同志教养出来的儿女,呼口气都是倾向革命的。只要找到他的家……”心里高兴, 脚步加快;按照方向部位,他到了目的地。糟糕,眼前哪有什么菊花胡同,连那著名的西水 门街及其附近的机关学校,都被敌人拆成一片广场。广场四面没遮拦,也无专人看管。进口 处有几间红色平房,西面纵深二百米是城墙。城墙脚下掏了很多洞口,这是国民党军队撤退 之前挖作防空洞用的。这些洞口,好象无数只眼睛在凝视着人。杨晓冬盯住这些洞口,注视 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向广场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广场北面,有一所检阅台;城墙上长满了 荒草,再朝北是败破的城楼,城楼背后是阴晦的铅色天空。“万一没办法的时候,就在洞里 过夜。”他想着。发现广场外口有一所高大的庙宇,上写“关圣帝君庙”。他转身攀登石 阶,步入山门,面向正殿走去。行走之间,发觉厢房内有个出家人模样的尾跟上来,为了不 叫人怀疑,他从正面供桌上拿起三炷香,付了零钱,持香走到长明灯前燃着了,“虔诚”地 插在香炉里。这些举动,引起尾跟人的好感,他走近前来,同这位“香客”作着友好的交 谈。谈话之中,出家人感到“香客”举止端庄,谈吐风雅,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以历史见 证人的身份,统统告诉了他。当杨晓冬知道菊花胡同的居民大部分被鬼子迁到南郊,少数迁 到西下洼的时候,心里泛起了希望。才说要打问西下洼的座落,适有其他僧众走出,他怕引 人怀疑,告别出来,重新步入体育场。心想:去南郊出入城不方便,西下洼又不知在什么地 方。他沉思地注视着洞口:“莫非进入都市的头一个夜晚,就过钻洞的生活?多不济的命运 呵!”他这样想,并不难过,倒仿佛是嘲弄旁人。信步漫游了一会,听得晚鸟还巢叫声,抬 头看了看天,西天边上抹出几道红色云霞,“晤!是她该来的时刻了。” mpanel(1); 二 银环从广场外面踱进来。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旧棉袍,罩着姜黄色毛外套,头发黑密蓬 松,脸庞匀称端正,闪亮着一对左顾右盼的大眼睛。当这对眼睛捉住杨晓冬时,她消失了第 一次见面时那种羞涩的陌生神情,象遇到知己的朋友,在两丈开外便热情地举手打招呼: “杨先生,出来转转吗?”行至跟前,她十分关心地问: “怎么样,你要找的人接上头了吗?” 杨晓冬想到去南郊找人的事,自己不便出城,只得托靠这位姑娘。心想:“她是党员, 可以向她说。”打定主意后,便把从庙里探听来的情况和韩燕来的家世,统统告诉她,并委 托她到城外寻找韩燕来的下落。 银环答应说:“现在天晚了,出城找人不方便,我明天起早去,只要有住处有姓名,不 愁找不到。”杨晓冬点头同意。 银环想了想,说: “明天上午九点钟,咱们再接头。地点,找个更清静的地方,到西下洼子去。” “西下洼?在哪里?” “就是那里!” 杨晓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西南角二百米外,靠近城墙边,有块小小盆地。那里地 势低凹,住宅毗连,从广场望去,可以看见一家家的朴素小屋,一道道的洁白粉墙,和一排 排带格儿的木窗户。白灰抹顶的两出水的屋脊,纵横合拢排队,活象水浪波纹,从浪波中腾 挺起几株苍绿的伞形的柏树。这般景色出现在严寒的冬天,出现在暮烟霭霭的黄昏时刻,真 有说不尽的诗意。杨晓冬很喜爱这个地方,本想立刻前去访问韩家,又怕天晚了,惹出漏子 来,便用赞许的口吻说:“那好,明天再会,你请回吧!” 银环口里答应,并未动身,楞了一会儿,她担心地说:“天色这般晚了,关系又没找 到,跟我回去找地方住宿吧?”“这,你不必管啦,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到底在什么地 方?”杨晓冬被她逼问的无奈,向城墙根努了努嘴。“真个的,数九寒天,住在冷冰冰的城 墙洞里?”她吃惊地说,“那怎么能行?”杨晓冬做出不在乎的神气说:“没关系嘛!对我 来说,露宿荒郊野地,是家常事。何况,上边还有怪厚的砖顶儿。你快走吧,明天还要起早 哩!”他见银环不作声,便脱口说:“瞧!广场口外灯光亮了,影影绰绰的,莫不是有人走 动?咱们分开吧!”这句话起了作用,她马上离开了,他也独自向西南漫步,心想,在安静 地方受点冷,也比到没把握的地方好的多。 由于整天的紧张和劳累,杨晓冬想乘此机会休息一下。他倒背两手,步伐迟缓,态度安 闲,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时天空里,乌鸦成群,它们飞行的声音象刮风一样。杨晓 冬目送它们飞向红关帝庙旁的杨树上,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当低下头时,瞧见有人站在 他跟前,不觉吃了一惊,一看,来的是银环。她手捧着一件东西,用自疚的语气说:“我们 的工作不好,连个安全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实在对不起首长。把它披在身上,夜里遮点风 吧!” 杨晓冬看清接到手里的东西是她的毛外套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手 捧着这件外衣。这件外衣,虽然抵御不住冬夜的严寒,但却给了他无限的同志的热情和温暖。 夜深人静,杨晓冬迈上城根土坡,顾盼左右无人,弓腰钻进城洞。在根据地时,尤其是 从一九四二年“大扫荡”以后,钻洞成了习惯。不管洞身再窄,空气再不好,时间有多长, 他都能够忍受。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他刚刚全身入洞,一股冷风扑来,如同刀割,他披 上毛外衣,象披上一张薄纸。他发现洞里两面通风,特别冷,便冒着刺骨的冷风,想找个背 风的角落,可是一直走到另一边出口,也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他下决心走出洞来,偏是出 口处,外高内低,脚下是暗凌,几次打滑,险些跌倒。最后他猛一用力,跨上洞口,不提防 脑袋碰碎洞口的冰柱,冰柱带着清脆的响声摔在暗凌上,有一截冰柱钻进他的脖项里。“真 他娘的鬼地方!”他一生气,索性走到广场。突然从西方响起撕心裂胆的声音,接着,连城 墙带大地,一阵忽悠悠的震动。刹那间,他怔住了。当听到机车呋呋出长气的时候,他也长 呼了一口气,恍然大悟,原来是西关外的火车开过来了。 多少年的乡村艰苦生活,使他把城市渐渐淡忘了,现在的火车声响,才唤起他对城市生 活的回忆。他再也不觉困,沿着沉睡的广场,向西北方向漫步。远处,西北城门楼上,亮着 两盏电灯。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城楼象蹲在城墙上的妖怪,电灯是妖怪的眼睛。又觉得这个 妖怪正是敌人的化身,仿佛故意瞪着眼嘲弄他的尴尬处境。他气愤了,“老子只要在城圈里 站住脚,看我整治你们。……”一转念,自己暗笑了,笑这想法怪无聊,“进得城来没个落 脚处,眼前的力量,也只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说地下工作是一条战线,你现在连个 单人掩体也没有。”“不!不对!”内心里另一种声音在批判自己,“不管高家叔侄能否起 作用,只要有这位热情可靠的姑娘,通过她再找到韩燕来,这就是力量。用这个力量来团结 群众,群众是干柴,共产党是烈火,干柴触烈火,就能在敌人心脏中燃烧起来……”想到这 里,立刻觉得心明眼亮,胸怀舒畅,西城楼上那两只电灯不再是鬼眼,它们变成有情的笑眯 眯的眼睛了。他从毛衣兜里掏出双拳,伸开两臂,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侵入肌骨的寒气, 被他火炽的热情战胜了。 时间长了,还是冷得无法入睡。他扭转身,朝南走去。广场尽头,是个大坑,一条白色 的羊肠小径,直伸到西下洼子。大坑漫坡处,地势低洼,可以挡风,杨晓冬蹲下来,两只眼 睛立刻眯成一条线。 第二次火车吼叫,他从梦中醒来,浑身冰冷,鼻孔酸痒,手脚冻的生痛,穿在他身上的 似乎不是棉袍棉裤,而是冰凉梆硬的铠甲,寒气穿刺到每个毛孔。他搬起一块满带霜雪的石 头,不停地举起又放下,直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生命的活力才被他呼唤回来。这时,大地渐 渐发白,周围景物的轮廓越看越清楚了。 这样早的时光,一个陌生人孤零零地站着,实在不妥当,快去西下洼吧,也许韩家没去 南郊就搬到这里呢。他刚走到大坑坡口,从对面走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挎个浅竹篮。两 个人,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他躲避不及,同对方正撞了个满怀。小伙子用审查的眼色端详 着他,杨晓冬看到来人并无恶意,便主动让开道路。来人又盯了他一眼,象是思索着什么走 开了。这样一来,倒使杨晓冬沉不住气,偷眼瞟着那个人走远后,踉踉跄跄沿着小道奔向西 下洼。 西下洼冷静无人,到处是一片白霜盖地,突出屋际的常青柏树象滚了一层白粉,迎街口 有棵杨柳树,枝条粘满了霜雪,沉沉下坠。天色昏昏,雾气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银灰色的 气团笼罩着。“糟糕!穷汉赶上闰月年,看光景要降一场大雪。”杨晓冬一面想着,一面踏 上这块小小的盆地。突然发见迎面那棵柳树身后站立着一位小姑娘,她正朝他走来的路上抬 头眺望。小姑娘有十四五岁,体格玲珑,举止活泼,鸭蛋脸冻的绯红,微黄蓬松的头发结成 两个发锥,眼神动中含笑,薄嘴唇微微翘起,象一朵刚开的小喇叭花。她上身穿着紫色的露 棉絮的薄袄,下边是补钉缝成的黑夹裤,虽然穿的单薄,但她精神奕奕,看来,严寒天气对 她并未发生什么生理上的影响。她见到杨晓冬,现出惊奇的表情,随即讨好地说:“先生, 你早呀!” 杨晓冬向来喜欢孩子,这个小姑娘,一见面,便使他从心里喜爱,因而随口答应:“我 才下火车。”发现小姑娘直端详他,改口说:“小姑娘,你冷呵!” “我呀!我不冷,看你浑身冰雪,那才真冷呢。到我家取取暖吧!饿了的话,吃上几个 油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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