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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无声处 整整一个月,前线提倡穿麻袋/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 一鸡巴就给挑翻了 毛泽东说:大家心里都怕,谁更怕谁呢?我看还是美国人怕的更多一 点吧/说:打电话叫叶飞到北戴河来。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毛泽东问:用那么多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林彪建议:是否给 美国人透露一点我将炮击金门的信息 蒋介石说: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我最欢迎 石一宸审俘:说谎话要加罪,我就可以批准杀你,立即执行,明白吗 胡琏破口大骂:情报部养了一帮笨猪 17时30分,分针与秒针重合的瞬间,石一宸对着送话器说:开炮! 俞大维返台,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 1 1958年夏,死赖在台湾海峡上空不肯离去的乌云,像一块能把整个太平洋都吸 收进去怎么拧也挤不干的大海绵,那雨忽大忽小说来就来直把人下得五脏六腑都要 发霉长毛;又像一床不知有多宽多重多厚的大棉被,三伏天里把整个世界捂盖得严 严实实,憋闷潮湿不亚于眼下时髦的“桑拿浴”。 偶尔,太阳贼似的扒开云隙探头探脑露个脸,便又缩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阳 光,简直成了干金难求的奢侈品。夜半,有时又突然会刮起一阵强劲的海风,让浑 身透湿的人们两手抱紧了双肩牙齿不停地打颤,身上那一片片麻麻点点的东西不知 是白天热出的痱子还是这会儿冷出的鸡皮疙瘩。 恶劣的天候,给部队备战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老头都说:1958年那雨,真把部队折腾稀了。 ※ ※ ※ ※ ※ mpanel(1); 我看过一部南疆自卫反击战期间摄制的反映我某山区阵地实况的纪录片,对多 雨地区阵地战的艰苦性有了一点感性认识,有几个镜头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战士根 本不穿衣服,连裤头都不穿,光着屁股持枪据守在战壕里;一战士脚泡烂,全身长 满了疥疮,痛苦地坐在泥里发呆;一平米见方的猫耳洞已成了水坑,一战士双膝跪 下,用钢盔向外舀水…… 曾任九十三师炮团二营教导员的郭子兴老人说:嗨呀,我们当年从厦门到围头, 沿海一线,到处都是那个样儿。 ※ ※ ※ ※ ※ 郭子兴的阵地设在大嶝岛最前沿。夜间上岛,一条舢板一门炮,很不容易。上 了岛更不容易。85炮本是小炮,不重,柏油大马路上,五个人可以拉着跑。现在不 行了,乡间小路全翻成了泥浆,一脚下去,陷到小腿肚,炮轮子陷进去就再也转不 动。卸掉轮子反而好拉。稍平一点地方,一个排可以拉动。上坡,得一个连。陡处, 一个营加上民兵好几百人,才拉得动。从渡口到前沿,七、八里地远,就那么一寸 一寸往前拖往前挪。拳头粗的绳子,炮三连拉断了十七根。全营十二门小炮,拉了 三个晚上才到位。 可想而知,后面两个122加榴营,炮大,拉到位的困难程度。炮 轮上了架,人也散了架,随便什么地方,躺倒就叫不醒。迷糊几小时,干部脚踢巴 掌拍一个一个拽起来,不能睡,事情火急得接茬干!搞伪装,挖堑壕,修炮位,搬 炮弹!整整一个月,棉布军衣没干的时候,全都糟成了烂布条。没有替换,提倡穿 麻袋,上边剪个洞,头套进去,再两边掏个洞,胳膊伸出来,腰里扎根绳子,下边 刚好盖到大腿膝盖,集合站队,活脱一个原始人部落。好多战士不穿裤头,晚上索 性连麻袋也不穿,反正老百姓大多已迁移,近处没有女人。有女人也不管,扭转身 去,捧把稀泥往要害处抹一把,迅速完成“战场伪装”就行了。还记得二连副连长 邓明善到营部汇报,头发胡子老长,满脸满身泥巴,几个营干以为进来了野人,一 开口说话才知道是谁。 连绵雨给部队带来的最大困难还是疥疮。郭子兴的营,有70%-80%的官兵烂 脚。鞋,不是灌满了泥浆就是叫烂泥拔了去,南方红土壤碱性又大,每天泡在泥里 怎能不烂。整个沿海一线基层单位烂脚的全是郭子兴营这个比例数。轻者脱皮、流 血,重者化脓、掉趾甲盖、露骨头碴,没有特效药,用淡盐水泡泡脚,清水洗净, 抹红药水、紫药水,发点白布包起来,然后继续在烂泥地里跑路。 卫生条件差拉痢的也特别多,高峰时有的连队超过半数。炮九师十六团原副团 长楚云汉打上前线就拉,一直拉了两年多,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拉到最后,人瘦得 只剩下骨头了,连提裤子的劲儿都没了,好歹止住,但落下了病根,现在吃东西仍 要格外加小心,稍不合适,还会拉。二十八军原炮兵副军长刘华老人还记得,病号 一下子猛增,太多了,黄连素根本供不上,几个军领导急得眼冒火,多亏八十二师 三六二团一个卫生员,名字忘记了,贡献很大,他在山坡上发现了土黄连,采摘回 来熬汤,治痢疾,一喝就灵百发百中,于是,迅速在部队推广,有病没病都要喝, 才抗住了痢疾的蔓延。 整天生活在潮湿阴雨之中,得风湿性关节炎的也不在少数。炮十三团侦察参谋 郭学瀛条件还算好的,住在一所华侨房子里,红地砖,无铺盖,忙回来倒头便睡, 啥时起来地上都是一滩人形水印子,当时年轻无所谓,现在上了年纪,阴天下雨腰、 腿、背都会疼。 环境已经够恶劣了,永远消灭不完的苍蝇、蟑螂、蚊子、蚂蚁、蜈蚣、蝎子又 成群结队跑出来助纣为虐,使溃烂、流脓的伤口雪上加霜,给早已体无完肤的身躯 添加新的伤口。战士们说:当头号二号公敌根本轮不到美帝、蒋介石,真要排队, 他们七、八号以后稍息去吧! 十数万部队突然间集结厦门一线,各种供应成了大问题。最令各级头痛的是官 兵体力、精力付出耗费巨大,却吃不饱吃不好。地方政府己竭尽全力,先把大猪抬 来慰问,最后连四、五十斤的小猪也送了来,无奈部队太多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郭子兴那个营伙房每天就是烧点开水,炊事员都上阵地修工事去了,“那时增加一 个人也了不得啊。”部队每天吃压缩饼干,菜只有一种:海蛎子罐头,又咸又腥, 北方兵尤其吃不惯,许多人一闻味就会呕吐。 炮三十九团原团长梁树森还记得,天天下雨,炊事班做的干饭,送到地方就是 稀饭了,而且菜顿顿只有一种――盐水煮南瓜。气得梁树森把后勤处长叫来训:你 他妈天天让我们吃南瓜,人都吃虚了,不会想办法改善么?后勤处长一脸委屈:能 吃上南瓜就不错了,你到下边去看看,都吃啥? 下边的确更惨,炮三十九团原八连指导员赵树和老人说,人是铁,饭是钢,一 顿不吃饿的慌,民以食为天,兵也不例外。可那会儿,断顿一天、两天都是常事, 当年最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莫过于给士兵填饱了肚子,甭管冷热干稀,能喂个 半拉饱那士气也是嗷嗷的。也怪那个年代,干什么事都偏点“左”。部队已经够共 产主义的了,还要学苏联,一个团只开两个伙房,军官一个,士兵一个,分得清清 楚楚,互相不许“串秧”。试行几个月,问题冒了出来:没有干部在场,士兵吃饭 赛土匪,你争我夺甚至动起了拳脚,气得梁树森大骂:这哪里是饭堂,简直是猪圈! 于是,大锅饭由团缩小为营。营食堂刚刚垒起炉灶,部队就拉上前线去了。伙房开 始跟不上。好不容易跟上了做得饭又找不到连队的位置。开始一星期,罐头饼干也 没有发下来,眼瞅部队饿得实在挺不住了,赵树和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撞。闯进附 近一个步兵连连部进门就下命令:你们的饭通通给我,我打借条,改日还。还好, 碰到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步兵连长,说:行,饭刚得,炮兵老大哥先抬去吃吧, 我们再做。如此这般,打了一回“土豪”,才解决了七十几个肚子问题。饭拉回来, 天色已暗,地处前沿,不许掌灯,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往嘴里扒拉。听着那阵阵酣畅 的“巴叽”声,作为指导员赵树和心头涌上稍许的宽慰。刚巴叽了一会儿,怎么, 没一点声响了?摸出手电筒照,一连官兵,都端着饭碗张大嘴,头歪在一边睡死过 去。战士们的疲劳困倦早已超出了饥肠辘辘。赵树和眼眶一热,泪水泉涌而出。 赵树和的炮八连,七十几号人,临到炮战前夕,只剩不到二十个“全劳力”, 其余五十几个非病即伤,好多战士虚弱得风一吹走路都打晃,但无一人下火线,各 出其力,各尽所能,全在工事坚持干。每逢吹哨休息,赵树和就同几个连干到处去 察看,瞅见哪个睡着了,赶紧去扒拉,再困也得把他弄醒,怕战士们带着汗睡着凉 感冒。现在回忆,备战阶段那一个月实在太苦,苦不堪言。真打起来就好了,全国 支援,各种供应、吃喝也跟上来了,反而不太苦。打得最热闹时,赵树和还组织战 士们在阵地上包饺子,没有芹菜韭菜,就包土豆馅的,战士们狼吞虎咽说:天天有 这玩艺吃,上级叫打多久咱就打多久。 ※ ※ ※ ※ ※ 苦,某种意义也是自我的。施工强度大,是因为所有部队在质量和标准问题上 均严肃认真精益求精,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和取巧。郭子兴说,思想动员我就讲两句 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没必要多说,战士们哪个不懂?这回是笃定要 真打大打了,修工事谁敢玩虚的!每天晚上我集合各连干部讲评,只要说到某某连、 排、班进度如何快,质量怎样好,你看吧,明天保准全营都是这个标准,甚至超过。 负责全线阵地设置和施工的是福州军区两位副司令:张翼翔和皮定均。 老头们的印象里,张翼翔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平常待人热情、随便、嘻嘻哈哈。 说话坦诚、直率,时不时会带出点“荤腥”来,使人初次相见,感到这大首长比较 好接近,很快化解了拘谨感。但有一条,下边工作,不管大小事,很少有让他一次 性就看上眼的,而且他说你应该怎样你就得怎样,表现得十分固执。批过的事,几 天后他肯定会回来检查你改正没有。改了,笑得像大肚弥勒。没改,发起火来也是 六亲不认的金刚。 梁树森印象很深刻,有一个炮工事四围做得坚固,顶部略薄,射击口稍显歪斜 不甚雅观。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一鸡巴就给挑翻了。在场的都抿 紧了嘴不吭气。张冀翔刚离开,战士们笑得前俯后仰,说:张副司令的家伙真他妈 硬!不敢怠慢,赶快加固改修。几天后,张翼翔果然又来察看,背着手转几圈,十 分严肃地说:嗯,这还差不多,国民党他三个鸡巴一起干,也挑不动啦。 皮定均特点个性恰好相反,整天表情严峻,见人绷着脸感觉不太好接近。工作 要求极严厉,发生在下面的问题好拿主官开刀,不管你是哪一级的头头脑脑,照批 不误,往往让人下不来台。但了解他的人都晓得,发多大火由他去,千万别往心里 搁,此君外刚内柔,不会记小账的,在诸如干部提升等等关键事情上从不整人。 福州军区情报部原部长王建行讲述了皮定均的几个小故事: 某日,皮定均上街检查军容风纪,抓到一穿破裤子的士兵带回,一个电话把士 兵的师长召了来,丢过去一个针线包,命令该师长亲自穿针引线给士兵缝补完裤子 再走。师长怒气冲天回营即下达一道训令:今后谁他妈再把脸给我丢到大街上,我 罚他光腚蹲一礼拜禁闭室!街面上遂再看不到穿破衣烂衫的士兵。 一士兵因完全不该发生之意外事故死亡。皮定均责令部队深刻检讨。事故团将 预防措施若干条呈上。皮大笔一挥加一条:士兵下葬,团长抬棺!于是,追悼会结 束,团长在前,团干们在两侧,缓缓将棺材抬到了基地。哀悼可谓隆重,教训亦可 谓镂骨。 情报部一参谋随手把烟头从窗户丢出。恰被皮定均看到。副司令站在办公室门 口,脸拉得老长:哪个丢的,捡回来!肇事者红着脸抬腿要走,皮定均一指王建行: 你是部长,你亲自去!于是,王建行替自己参谋上下了一趟三层楼。自嘲解烦:就 算是锻炼一回身体吧。 王老说:我不学皮定均这一套,但我也不计较皮定均这一套。首长们作法风格 各异,本意都是要贯彻“治军必严”嘛。 以“严”著称的皮定均每天冒雨在阵地上穿梭巡视,一个炮位一个炮位地贯彻 他的“严”字。军队就是这样,有姓“严”的司令,才有姓“严”的士兵。 交通堑壕必须深于一米八○,宽可二人并行,保证中等个头士兵敌火下能够扛 炮弹行走。 电话干线必须深埋一米,防止被敌炮轻易切断。 加盖炮掩体必须先用40-50公分直径圆木盖顶,再用水泥挂浆,再铺沙子,再 用砖石垒垛半米,再铺土一米夯实,再铺砌一层砖石。 …… 凡达不到要求者,从皮定均嘴里甩出来的就是两个字:返工! 福州军区炮司《一九五八年炮击金门资料》载: 从七月二十日开始,奉令到达了集结地域的各炮兵部队陆续开始构筑 工事,在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气候恶劣的情况下,广大指战员顶着狂风 暴雨,不畏艰难辛苦,夜以继日地进行构工作业,有的连队由于连续数日 在泥水中作业,全连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员脚被泥水浸蚀腐烂,有的战士拿 着饭碗便卧地而睡,但无一人叫苦……在实施大量工程作业中,厦门炮兵 群得到两个步兵营的加强,莲河炮兵群得到十二个工兵连和二个步兵团的 加强,并有地方民工的大力支援,到八月二十三日止,共构筑带掩盖炮工 事一百二十个,计使用木料八千七百余立方米,石料一万四千四百余立方 米,麻袋十万零八十条(野战工事用料未计在内)。 又载,炮战前后,还完成: 各级观察所三十六个,连排发令所一百零四个,弹药室二百七十二个, 救护所三个,通信枢纽部四个,各种工事七百六十五个(野战工事、交通 壕、防炮洞均未统计在内),并新建及加修道路八条,全长约四十公里, 新建和加固桥梁十一座,开掘群指挥所坑道一条,各分群开掘小坑道三十 条,全长约六百米。 数字虽然枯燥,但累加之总和正是前线官兵在恶劣环境中体力、精力、汗水、 健康付出的总量。三十天含辛茹苦,配套成龙的炮兵阵地群从无到有初具规模,虽 谈不上固若金汤,但抗轰击的防护力确已成倍加强,为日后持久作战打下了较为坚 实的基础。刘华老人说:备战一个月,我们炮兵的感觉不一样了。首先,磨刀不误 砍柴功,有了更充裕的时间侦察敌人,标定目标,精算诸元,不打则已,要打就一 定叫敌人喊疼。再则,大大减少了无谓的伤亡。七月底,部队拉上去照样打,但工 事粗糙简陋,长期对抗,损失肯定小不了。推迟了一个月,抢修工事,给大炮造窝, 不知少死多少人哩。现在有一个口号:时间就是金钱。对军队而言,时间永远是鲜 血,是生命。1958年开战前那一个月,可是分分秒秒金不换哪! 毛泽东7月26日的缓打令传达下来,厦门前线的“大炮”们异口同声:党中央、 毛主席,英明、正确!身为统帅的毛泽东,终日冥想的是如何在复杂多变的国际关 系中游刃有余操掌主动。与强敌隔海对峙的军人,每天算计的是怎样更有效地保存 自己发扬火力摧毁对方。 缓打,使北京的战略思考与前线的战术要求像瞄准中的缺口与准星,在最佳点 重合。 2 8月17日,北戴河。 高级别墅区内吉斯和吉姆小轿车骤然增多,清闲了许久的保密总机一下子也变 得繁忙起来,手拎公文包的文秘机要人员匆匆往返于各别墅和会议室之间…… 盛夏酷暑,把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由北京搬迁到了这片避暑胜地。 如果按照当今时兴的“××周”、“××月”、“××年”程式来想,中国的 1958,则是不折不扣的“三面红旗”年。北戴河会议,给高烧中的“人民公社化运 动”和“大炼钢铁”再添了一把火,升温至沸点。 “炮击金门”的最后决心,也由此次会议一锤敲定,向着世界原本就不平静的 湖面又投去一块巨石。 三十多年过去,我们回过头来,用长焦距镜头把这次会议拉到近前,仍会折服 和惊叹毛泽东那吞吐风云俯仰天地的气魄、魅力。或许,也只有毛泽东,才能够在 一次会议上同时做出好几项让全世界都感震惊的决定。 邓小平阐述:毛主席全部思想的精华乃“实事求是”。今天人们已能运用毛泽 东给予的利器,对毛泽东主持的北戴河会议以实事求是的剖析,于是,我们看到了 在经济建设领域步入误区和在军事外交领域获得辉煌成功反差如阴晴日月般强烈的 毛泽东。 历史,是一架绝对公正的天平,一端盛着功与成,一端载着失与过。一般人关 注孰重孰轻。我却钻牛角地琢磨“天平”两端相互依存、关联的原因和方式。谁也 无法否认,1958年的“大炼钢铁”与“炮击金门”,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历史事件, 确实隐含着某种相通的原始动源。 “动源”根植于毛泽东不知疲倦的大脑。在银浪闲拍的海滩,在凉风习习的林 荫,在自己的房间或到他人的房间,毛泽东尽兴愉悦地同高级干部们大聊其天。今 天,我只拾得几片“落叶”,或许可以窥视一下“森林”: ――我们这个国家,吹起牛皮来,了不起,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 文明古国,等等,但是钢赶不上比利时,因此,过去帝国主义欺侮我们,现在世界 上的一些人,比如美国的杜勒斯等,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实力政策、实力地位,世界上没有不搞实力的。手中没有一把米,叫鸡都 不来。我们处于被轻视的地位就是钢铁不够。 ――没有现代化工业,哪有现代化国防?资本主义国家看不起我们,憋一口气 有好处。 我的视线里,闪现出两个毛泽东:一位一声令下,把几十万发炮弹从海峡此岸 打到了彼岸;一位一声号召,钢产指标立即翻了一番,1070万吨,差一吨也不行! 渐渐,两位毛泽东重叠而一,在北戴河海滨伟岸矗立,遥望褐石,极目天海,浪涛 卷,涌起无限诗情浪漫: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毛泽东的思维逻辑可以揣摸亦不难理解:炮弹者,发射出去会自行爆炸之钢铁 也。打炮仗,即拼钢铁。中国被蓝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和矮个子塌鼻梁的东洋人欺 侮了整整一百年,还不是因为没有现代大工业,缺钢少铁。如今,那个世界上最霸 道的国家依旧横行海峡,将中华完整的国土割裂。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做不到!只 有奋起抗争,为神圣的独立、主权、统一呐喊。想过没有,如此,将引发的就不仅 仅是太平洋东海岸和西海岸两个面积相当的国家的对抗, 而且是弱小的535万吨钢 同强大的1.02亿吨钢的较量。你打过去一发炮弹,有可能得到十发二十发的回敬。 原子弹是真老虎亦是纸老虎。钢是纸老虎亦是真老虎。要想在这个世界上一跺脚一 个坑一说话有人听,不能没有钢。六亿人意志的体现者岂能不想钢盼钢言必讲钢以 钢为纲全党搞钢全民办钢?现在看,憋一口气,矢志增强自己实力,企望提前再提 前同世界最发达最强大者并驾齐驱,初衷本无可责难,该责难的是不懂得经济规律。 一头强健的公牛,你顺着它的脾性调教它,它会服服贴贴地为你犁地、干活,你逆 着它的性子鞭挞它,它亦会勃然发怒,调转头来,毫不客气地顶你一个跟斗。 教训就是如此,好心好意请“钢铁元帅升帐”,不料“元帅”竟瞎引路,使得 捷径走不成,偏偏绕了一段漫长的“弓背”。 历史说,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毛泽东说,地球上不会犯错误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 ※ ※ ※ ※ 北戴河,浩瀚如昔,风起潮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1993年,毛泽东诞辰 一百周年,已经故去十七年的“有错误但不失为伟大的人”,再次从歌曲、图片、 荧屏、舞台上走出,走进依然怀念、景仰他的亿万人的心中。此刻,没有“三面红 旗”,中国已飞跃而上毛泽东不曾想过的高台阶,没有六千万人上阵垒土高炉,钢 产量已远远超过毛泽东曾朝思暮想的1070,达到8千万吨。世界上没有不搞实力的, 对这个不事张扬而扎扎实实“大跃进”着的中国,全世界都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一家西方大报评论:在邓(小平)开放政策中更加富足、自信的中国人,正用 宽容的态度去回顾纪念毛泽东。人们已很少计较故主席的失误,而只对毛致力中国 强盛、维护国家独立表示尊敬和理解。毛的错误已随毛而去,毛的理想肯定会在中 国永存。 1994年夏,凌晨,我站在北戴河毛泽东下海游泳处,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红 透的朝阳破水而出,海碧心阔,天高意远。蓦然间,只觉身后所有关于北戴河的失 误已随风而去,唯余北戴河曾经有过的理想,仍像那一轮生命力旺盛的旭日,在眼 前冉冉腾升。 ※ ※ ※ ※ ※ 北戴河,1958年8月20日。 斜阳西悬,母亲般亲和慈爱的大海,披上一件色泽斑斓的盛装,白浪舒展她修 长的臂膀,轻声哼吟着“哗”“哗”的安神曲,柔缓地抚拍着岸边的礁岩。 毛泽东除去浴衣,活动一下身躯,向那一片镀金的蔚蓝走去。 毛泽东喜爱在大自然中游泳,古今鲜有人能与之相比。从湖南湘潭韶山冲的池 塘,到遍布神州的江河湖海,他的业绩同水密切相联。 凡赴北戴河,每天下海一次是他必修的功课。 今天,他很少用独特的侧泳去迎接一波波漾来的微浪,而是靠手脚缓慢的拨划 保持浮力,仰躺在海面上,闭目凝神,任其漂流,像鸥鸟一样于漫不经心自由自在 的高远境界中凌驾统驭着大海。 他已进入躯体得到休息,大脑高效工作的最佳状态。 此次会议,重点讨论紧迫的经济、建设问题。虽然,对钢铁等主要工业产品产 量到底是十五年,还是七八年,还是两三年即可赶上或超过英国,同志们看法不一, 发言热烈,颇费时间和精力,但大家对必须高扬“三面红旗”,加快发展速度,看 法是空前一致的。真正难以决断的议题,还是那个是否应在台湾海峡采取大规模军 事行动的问题。现在,万事已经具备,亦不欠什么“东风”,打还是不打,一念而 差之千里。事到临头方知难,决心不好下哟! 大海,给人以滤清纷繁的明彻。 大海,赋予人心盛寰宇的胆魄。 毛泽东畅游大海,大脑从未停转,思绪依然围绕着将把整个大海都搅动起来的 焦点――炮打金门。 据说,许多重大决策,毛泽东是在游泳之后做出的。 上岸。回房。奉召前来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和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荣中将已 在等候。会客厅里,挂起数张台湾海峡军用地图。 毛泽东指一指彭德怀:彭老总,你是主战的,我是主和的。开场戏归你了,你 先唱。 彭德怀从皮包内抽出一叠公文,择要报告台海形势和前线备战情况: 美国因得手中东而在台海问题上调门愈加蛮横强硬。其远东海、空军得到加强, 活动频繁、异常,屠牛式导弹已运抵台湾。美政要和军方不断发出准备干涉台海的 恫吓性言论。 台湾因有美国撑腰而很“牛气”,假想在大陆沿海大规模登陆攻取福州的“夏 阳演习”正在部署,“加速进行反攻准备”言论不绝于耳。最近,台空军多次侵入 福建与我空战,拼抢台海制空权的劲头很足,并在台湾首次发射了美制“响尾蛇” 导弹。 我方,则因主席下达缓攻令,前线战斗准备更为充分,空军顺利入闽,野战工 事已大体完成并不断加强,大小金门及其所有重要目标,均在我火炮射程之内。 …… 毛泽东聚精会神听,不在任何一处打断。待彭德怀讲完,他说了一句:针尖对 麦芒,剑拔对弩张,多年如此,不足为奇。然后问:蒋介石在金门、马祖问题上到 底是何打算? 彭德怀抽出一份文件:总参谋部刚刚搞到一个情报,蒋介石鉴于国际形势和台 湾海峡形势紧张,最近曾连续几天召集谋士幕僚们开会,专门研究金门、马祖的撤、 守问题。 毛泽东眼睛一亮,听得格外仔细。彭总继续:国民党得出结论,从政治战略上 讲,固守金、马不仅是反攻大陆的跳板问题,同时对国际观感与海内外的“民心士 气”,都有莫大关系。但从军事战略上讲,则死守金、马是不利的,因增援成问题, 续防力薄弱。目前国民党总兵力共计557000人,其中驻守在金、马等沿海岛屿已占 112000人,如金、马发生战事,台湾本岛还要守卫,无力再分兵支援,何况岛屿战 争,稍一不慎,即可能全军覆没,所以,这些岛屿军事上对台湾实无死守的价值。 据说,不少人力劝蒋介石下定决心撤出金、马,一则避免损失,二则台、澎暴露, 可将犹疑不决的美军推入与我直接对抗的第一线。 毛泽东道:聪明主意!我要是蒋介石,就按这个意见办。占住两个小岛,就能 搞成反攻大陆?天大的牛皮嘛。 彭德怀笑道:可惜蒋介石不是毛主席。他反复权衡,最后仍决定不惜以任何代 价防守金门、马祖到底。我们分析,一方面,蒋介石很看重他的政治战略。另一方 面,他骨子里,仍抱有很大幻想,即现在逼迫美国宣布协防金、马已不可能了,但 只要战事一开,他拼出血本也要把美国拖下水,使美国在金门、马祖一线直接同我 对抗。蒋介石的意图是,只要美军介入,就是最大的胜利。 毛泽东:岛小赌注大,上面住着占他三分之一的十几万军队嘛。好啊,人家的 思路已经理清了,彭老总,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彭德怀:他如放弃金、马,我们不妨网开一面,让他撤。现在,他要困守金、 马,那么,这一仗迟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我们研究,真打起来,美国确实是个 未知数,但不怕,主席讲过,道义在我方,人心在我方,政治主动在我方,地理优 势在我方,军事上,我们也不差太多。还有,大家在朝鲜交过手,互相都摸底嘛。 总之,打,有风险,但有利。 毛泽东:你们主战的有那么多条理由,我这个主和的还有什么话说? 元帅与中将对视一笑,互相点点头。他们知道,至此,毛泽东“打”的决心已 下,台湾海峡,即将迎来惊天动地的时刻。 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在客厅内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在地图前站定,他的话 题,一般是从引经据典开头的:《聊斋》里面,有一个“狂生坐夜”的故事。说的 是夜深时分,某书生和一个鬼面对面坐着,鬼作出各种嘴脸吓唬书生,书生照此办 理,也呲牙咧嘴地吓鬼,最后还是鬼先抬屁股跑掉了。现在,我们同美国也面对面 坐着,大家心里都怕。我们也怕,美国有原子弹,航空母舰,你能不怕?可是美国 真的就那么想打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六亿人口,有那么大的国土,有社会主义阵 营,他心里其实也怕。谁更怕谁呢?我看还是美国人怕的更多一点吧。 毛泽东拿香烟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红亮的烟头指定地图上的金门岛:不要 怕,狠狠地打,把它四面封锁起来。我们此次是直接打蒋,间接打美! 王尚荣赶紧插话:主席是否还有登岛作战的考虑? 毛泽东:先打三天,无非两种可能,登与不登。好比下棋,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王尚荣又问:主席,您看,炮击时间……? 毛泽东对彭德怀说:哎,这几天没有见到叶飞嘛。打电话叫他到北戴河来。司 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王尚荣接住话茬:我立即打电话通知叶政委,估计明天能到。明天是8月21日, 再给前线两天准备, 炮击时间定在8月23日,正好是个星期六,敌人容易麻痹。可 以吗,主席? 好嘛,就是你说的这个“八・二三”。叶飞一到,就开炮! 三人开怀大笑。 3 1993年6月22日,秘书终于来电话,说:明天上午9点,你来吧,别晚了,10点 半后,首长还有其他事。 我岂敢晚。 翌日8时, 我已到。就那么在传达室卫兵的床板上傻子似地呆坐着,静候被召 见。 得承认,见叶飞,我有一种见其他“大官”不曾有过的诚惶诚恐。 这一年,我四十一岁。叶飞在我这个年纪,已是堂堂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年轻也 是最英俊的上将。他肩膀头上那三颗将星可是经受了长期凶猛战火的冶炼,才显得 如此金光灿亮,每一颗,都是差点死几遭换来的。 最早,我是通过一部叫《红日》的影片知道叶飞这个名字的。小时,最爱看打 仗的电影,《红日》上映,连看三遍,敌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命丧孟良崮,过瘾、 痛快!在此役中当过随军记者的老叔也眉飞色舞向我叙述银幕所反映的历史真实。 我问:打七十四师的军长真名叫什么?叔说:电影里的是艺术形象。实际战斗中, 我们的一线总指挥叫叶飞,华东一纵司令。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稍大,对孟良崮之战和叶飞的了解逐渐增多。 1947年5月, 沂蒙山上,炮声已隆隆,叶飞还在与人潇洒对弈。陈毅、粟裕的 紧急命令到:一纵立即由总预备队改为主攻,从敌军结合部大胆穿插,把国民党第 一“王牌”整编七十四师从“百万军中”剜割出来。激战三日,叶飞完成重任。陈、 粟命令又到,授命叶飞统一指挥一、四、六、九等四个纵队,“无论如何在拂晓前 拿下孟良崮,消灭七十四师。这样,我们全盘皆活。如拿不下,敌人4个兵团合围, 我们就危急了! ”叶飞咬牙横心破釜沉舟,午夜1时,下达总攻令,十几万部队漫 山遍野猛扑而去,血战一昼夜,红旗插上了孟良崮,张灵甫与他的“王牌师”灰飞 烟灭,直叫数十万合围敌军胆寒却步,南京“委座”黯然落泪。叶飞一盘未下完的 围棋虽胜负莫测,华东战场上的一盘大“棋”却已满盘赢定。我以为,此役在指挥 上的大胆、高妙具有永恒的价值,已成为中国战争史上的经典作之一,1000年后的 军事教科书会将许多战斗忘却,但不会忘记孟良崮。作一名将军,一辈子能亲自指 挥上这样一次战斗,可以无怨无悔了。 没见过面,但叶飞无疑是我最崇敬的将军之一。 采访中,又听许多十兵团老人说:叶飞这个人,二十岁从闽东苏区军政委员会 主席、独立师师长干起,历任新四军旅长,师长,三野一纵司令,十兵团司令,福 州军区司令、政委,福建省委第一书记,交通部长,海军司令,一辈子当正职,直 到临离休前,才在全国人大“委员长”头衔的前边挂了一个“副”字。因此,也是 那种下级见了怕、同级合不来、动不动会发火、说东不西、固执己见、一个人说了 算的“一把手脾气”。而且,一般不接受采访,外人很难接近他,走进他的世界。 没见过面,心里又先有几分畏惧他。 9时整, 我怀着敬畏参半的心情同身材不高、一头稀疏白发、行动略显迟缓的 老人握手。 老人的手温暖而柔软,老人的笑祥和而亲切。讲话,但条斯理文质彬彬,叙事, 旁征博引逻辑清晰。十分钟后,我先入为主的“印象”已经一百八十度转变,感觉 老人不太像一员叱咤风云的战将,而更像一位治学有年的老师。再准确讲,像一位 知识渊深可以与之交心畅谈的父辈。 我口讷地说:我从小就看过《红日》,知道孟良崮那一仗打得真了不起,这是 您最满意的一仗嘛? 谈及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老人显得神采飞扬:噢,孟良崮。我军战法从来都是 两翼作战先打弱后打强,这一仗偏偏先打强敌中间突破,给他来一个围棋定式的变 用,敌人完全没有料到。全歼七十四师,确实是关系华东战场全局的一次重大战斗 啊。但要说最满意,不光这一次,抗战期间的郭村、车桥两仗,我打的也不错嘛。 打得好与不好,有时不在仗的大小。 发生于1940年的郭村之战,叶飞政治、军事双管齐下,用两个团兵力抗击顽军 13个团,以少击多大获全胜,使新四军在苏北有了立足之地,电影《东进序曲》再 现了当年的惊心动魄纵横捭阖。 发生于1944年的车桥之战, 叶飞使用3个团兵力围点打援,击毙日军三泽大佐 部800人,生俘中尉以下48人。延安《解放日报》排出通栏标题《车桥大歼灭战》, 一个“大”字,毛泽东、党中央的欣喜之情已尽在其中了。 从战火硝烟中闯过来的人最愿意侃打仗,老人的话匣一旦打开,便滔滔不绝, 似江河千里。 足以证明,任何人都不难接近,你只要找准了入口处,便可以走进他的世界。 老人话锋一转:我这个人既没当过兵,又没上过军事院校,一当就是师长,从 战争中学习战争。要说常胜将军,那是瞎吹牛,古今中外都没有的。一般指挥员, 三仗里边,有两仗能打赢,一仗没有打赢就算不错了。打好了有经验,打不好有教 训,认真总结,都是宝贵财富。金门一仗,我就没有打好,麻痹、轻敌,无经验、 不懂渡海作战的特点,损失很大!在福建,我就是想再打一次金门嘛,可以立军令 状,再打不下,把我的头割去。等呀等,总算等到了1958年8月…… 冷静对待自己的光荣,不避讳曾经有过的失利。登时,我只觉眼前的这位老人 更为高大。 1958年8月20日,我接到北京总参电话通知:立即到北戴河。 第二天,我坐飞机到达,直接前往毛主席住处。主席、彭老总,王尚 荣,还有林彪,都坐在那里等我多时了。我咕咚咕吟喝干了主席事先给我 各好的一杯温茶,就开始汇报炮击金门的准备情况,重点是炮兵的数量、 部署和突然猛烈的打法。 毛主席听得很认真,一面听一面看地图,用铅笔做着记号。毛主席指 挥作战,一般不代替第一线指挥员做太具体的军事部署,这方面,他完全 信任自己的部下会做得很好,他只考虑战略问题,对战局发展趋势进行宏 观预测把握,他的战略判断不但比他的敌人而且往往比他的同事都更深一 层更远一步。国民党打不过我们原因很多,他指挥员不行是很重要一条, 越高级指挥越不行,蒋介石就是典型的瞎干预,凡是他干预的作战几乎全 失败。解放战争,我们就喜欢双方两个人出来指挥,我们这边是毛主席, 敌人那边是蒋介石。 果然,我汇报完了,主席既没说“行”,也没讲“不行”,却突然提 出一个问题:“叶飞,你用那么多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呢?”当时, 国民党部队营一级都配设了美军顾问。我回答说:“哎呀,那是一定会打 到的呀。”主席又问:“能不能不打到美国人?”我说:“无法避免。” 主席不再问其他问题,也不做什么指示,只说:“叶飞,你们累了, 好好休息。”于是散会。我明白,他要做进一步的思考了。 晚饭后,王尚荣拿了一张条子给我看,是林彪写给主席的。林彪这个 人滑头,他很会摸主席的心思,他知道毛主席在考虑会不会打到美国人的 问题,所以向主席建议:是否可以通过正在华沙同美国人谈判的王炳南大 使给美国人透露一点我将炮击金门的信息?我看后大惊,林彪聪明得也太 离谱了嘛,告诉美国人不就等于告诉蒋介石了吗,简直莫名其妙!我问王 尚荣:“主席把这个条子给我看,有什么交代,是不是要我表态?”王尚 荣笑笑:“主席没说什么,只说拿给你看。” 夜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已经感觉到了将要开始的作战很复杂、 很微妙,但我确实找不到既要开炮又不能打到美国人的妙方。掀开窗帘, 毛主席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那个时代,一切相信毛主席,看着那灯光,我 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继续开会,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条子,一上来就指着我说:“叶 飞,那好,就照你的计划打。”又说:“叶飞,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 戴河指挥。”总的印象,毛主席对打这一仗是反复思考,慎之又慎的。经 过一夜长考,显然,他对战略、战术问题都想透了。 8月23日, 炮击开始。完全是毛主席亲自指挥,前线的一举一动都要 向他报告。我留在北戴河,好办也不好办。好办,每天与前线保持通话, 一切执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办,稍有差错,就可能发展成为同美国 的战争,福建、台湾海峡将变成第二个朝鲜战场,实在担当不起呀。 现在回想,毛主席的战略眼光高深、远大,这个仗到底打出一个什么 结果来,他没讲。别说敌人一方根本不晓得,我们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晓得。 不光我不晓得,连彭老总、林彪、许多高级干部都不晓得。彭老总一直是 竭力主张用武力打下金门的,他曾多次到厦门检查战备和鹰厦铁路修建情 况,我知道他的想法。炮击开始,我当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点下达登陆金 门的命令,当时想得简单,况且打下金门,对我而言,还有一层不同一般 的意义嘛。 叶飞戎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华东战场。但开篇和末章均在福建。八闽 山水,曾经养育了他,赋于他明灿的理想、惊人的勇气、火热的肝胆,也镂记着他 创业的艰险、胜利的欢悦和失利的痛楚。 1919年,一位名叫叶孙卫的菲律宾华侨把他五岁的儿子送回祖籍福建南安读小 学。老华侨只是希望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远隔的唐山,而并未奢想给 三十年后的人民共和国送去一位上将和边疆大吏。 南安曾出过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个是郑成功,“国姓爷”永远被南安人引 为骄傲。一个是明末重臣洪承畴。洪降清后带领部队灭了南明,又派人来接他老母 赴京城享福。老母说:我儿子已在松山为明朝战死,皇帝都祭奠过了,哪个汉奸敢 冒充我的儿子?坚决留在南安。“洪母骂畴”,在南安传为佳话。 做人就要做郑成功而决不可做洪承畴。叶飞在家乡的课堂上接受了最形象的爱 国主义启蒙。 课堂虽小,联着新风劲吹的大世界。十几岁的叶飞手捧着《新青年》、《语丝》、 《奔流》、蒋光慈的《短裤党》和“创造社”、“太阳社”那些热情奔放的作品爱 不释手。厦门山青海蓝人杰地灵,也唤起那个充满幻想的中学生对正义的追求对新 世界的憧憬。叶飞开始写诗,讴歌大海,神游星空,对文学的喜爱达至废寝忘食, 一心要做跑在时代潮头的诗人、文学家。三十几年过去,一群“文革先锋”居然把 他早年发表的诗作翻了出来,作为“罪状”送到周恩来案头。周恩来笑道:当年能 写这样的诗,是很革命,很前进的哟。 投身于革命的洪流,才知道,个人的一切从此只能服从历史的要求。很可惜, 文坛上,一个还未闪光的诗人流星般消失了。又值得欣慰,武坛上,因此而增加了 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将领。 从缴获26枝步枪的“霍童暴动”起家,在与党中央完全失去联系,甚至根本不 知道中央红军已经长征的境况下,叶飞率部投入了其艰难困苦并不逊于二万五千里 长征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叶飞也倒了下去,一发子弹 从他的右面颊射入左面颊钻出,然而他却神奇般喝退死神重新站立起来,并把一支 更加坚强、壮大了的队伍从闽东拉上了抗日烽火第一线。 十年鏖战转瞬即逝,胜利之师今非昔比,34岁的兵团司令渡大江,陷淞沪,来 不及抖落一身的征尘,又即刻率领十兵团挺进福建。马不停蹄,抢关夺隘,福州、 惠安、泉州、漳州,将阳光和鲜花一路铺到了厦门,铺到了时时刻刻魂牵梦绕的故 土家园。走时一个团,归来十万军,叶飞站在当年走上红色之路的出发地,无限感 叹,异样激动…… 然而,想不到,万万没有想到,叶飞在打下坚固难打的厦门、全身心投入繁忙 的城市接管之后,传来了绝对难以置信的金门失利:登岛部队三个加强团,9086人, 大部战死,少数被俘,成为内战爆发以来,我军最惨重的一次败仗。 金门岛上最后一片稀疏的枪声归于沉寂,共和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正在天安门 广场高高飘扬。举国狂欢、沸腾之时,叶飞独倚窗前,仰视云天,泪洒襟衫,遥祭 忠烈…… 叶飞发电请求处分:我的轻敌,是金门失利最根本的原因。 毛泽东说:金门失利,不是处分的问题,而是接受教训的问题。又说:先打定 海、再打金门的方针应加确定,待定海攻克后拨船拨兵去福建打金门。 痛苦、悔恨、自责都无用,叶飞按毛泽东的要求秣马厉兵筹船操练,他坚信, 不用多久,他定能把红旗插上金门最高峰北太武山,用胜利的捷报告慰九千袍泽在 天之灵。无奈,朝鲜战争于突然问爆发,美军介入台湾海峡,攻金计划只能被无期 限搁置。 难道,命中注定,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非得在小河沟里翻一回船,而且再不 得翻身?难道,常胜将军的胜利太多,就是要在你征战旅程的终点站,写上“失败” 两个字?历史,似乎对叶飞不公平,把他压在无形的大山下挣扎,把他丢进自责的 油锅里煎熬。年轻的将军脸上再很少浮现出笑模样。全国五星红旗舞成了一片海洋, 唯独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乡的近旁,一面“狗牙旗”还在得意地招摇,被国人 唾弃的“委员长”还保留着一块梦幻卷土重来的领地,一块用我军九千将士“墓碑” 填就的踏脚石。奇耻大辱啊!多少回夜深人静,将军会突然间感觉口舌苦涩,呼吸 憋闷,胸腔内的肉砣砣在隐隐作痛,他会对着墙壁对着星空对着大海无声呐喊:给 我命令,再攻金门! 命令好不容易盼来了,1958年8月…… ※ ※ ※ ※ ※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1958年8月,毛泽东的战略方针是“炮击金门”,而不是 “登陆金门”,您以怎样的心情对待之? 老人:长期以来,金门对我来讲,是个心理上的大包袱。能够“炮打金门”, 我很高兴。不能实施“登陆金门”,自然遗憾。 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今天回过头来看,1949年我们金门失利,坏事 也能变成好事。首先,我们得到了教训,知道了渡海作战不同陆地,有特 殊性,因此,打海南岛时准备就充分多了,对攻击台湾也没有贸然行事。 另外,让蒋介石占着金门,对我们用处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个施展军事、 政治、外交斗争艺术的大舞台。 当然,不是说1949年的金门失利反而对了,从军事上看,那是一次惨 痛的不可原谅的失败,血的教训必须永远牢记。 再打金门,我完全有把握,特别是海军空军进入福建以后。三年时间, 我们把全中国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打不下一个小岛?无非牺牲会大一些, 可只要想打,那个岛就一定是我们的。实际上,1958年,我们就那么一直 把炮打下去,不用登陆,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这时,毛 主席的方针变了,不占金门,把它留给蒋介石,这样对国际政治斗争、对 统一中国都有利。 问我想不想攻占金门?曾经非常想,作梦都会想。我在福建工作那么 多年,居然没有机会报金门失利的一箭之仇,于心不甘嘛。但后来,了解 了毛主席的意图,心也就逐渐放宽了。军事从来都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 如果不通过战争、破坏,用和平方式完成国家统一,岂不最好,皆大欢喜? 这些年,海峡两岸关系发展很快,福建和台湾的各种交往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现在,我老了,彻底退休了,对没能实现“登陆金门”已经没 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是,厦门、金门两个岛,离那么近,仍然鸡犬之 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违潮流嘛。事实上,这两个岛完全应该扩大交 往、发展经贸、促进繁荣的,双方如果形成共识,用和平发展金厦海峡来 带动台湾海峡两岸的共同兴旺发达,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国实现和平统一。如果那时还能走动, 我会以一个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门、台湾去旅游,是不是可以算作 是实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登陆金门”? …… 秘书站在门口指表,暗示采访时间到。 我方发觉,一个半小时虽短,我已在一个十分宽广、浩大、崇高、深邃的世界 里走了一遭,不论在洒满鲜花的崮顶还是在洒满鲜血的海岛,我都看到了一轮不给 人间留下任何阴影、永远光辉明亮的太阳。 哲人说: 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浅薄。 因失败而自谴难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败都当作人生的一级阶梯,继续攀援,登临到崭新境界的人,可敬。 与老人话别,惶恐已无踪影。留下的空间,让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得满满。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泼洒上了墨汁,世间万象包括那座狭长的呈哑 铃状的岛屿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东西――黑暗。 单调的机器嗡鸣声由远及近,向人们提示,在肉眼难以穿透的帐幔后面,仍运 行着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 突然间,料罗湾军用码头探照灯大开。一艘中字号登陆舰在数艘战舰护航下疾 速向驳位停靠。华灯骤灭,夜暗如旧。 光亮,虽像大幕开启到头便又重新闭合般短暂,但已可看清,在码头上整齐列 队、向军舰举手行礼者,依次为金门防卫部司令胡琏上将,副司令赵家骧中将、吉 星文中将、章杰少将,参谋长刘明奎中将,以及全体师级以上军官。舱门打开,率 先闪出的那个身着挺刮戎装、左手持杖、右手频频还礼、消瘦颀长的身影,便是我 们仍能从多部纪录和故事影片中一睹风采的蒋“大总统”。 解放军的战机已经云集福厦,蒋介石夜航金门,比较安全。 时间计算很准, 待车队鱼贯驶出码头营门,1958年8月20日的第一线曙光已在 海平线上初露。 与叶飞北飞北戴河差不多同时,“总统”开始巡视金门阵地、防务。 ※ ※ ※ ※ ※ 蒋介石一生,堪称注重军人仪表的楷模。,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露面,人们立 刻就能从整齐、规范的服饰上感受到不可抗逆的威严。这一点,与穿戴马虎随便、 甚至不修边幅的毛泽东形成鲜明对照,反映出二人极具特色的性格差异。 今天,他一如既往,坚决拒穿胡琏早已备好的短袖绸衫和遮阳礼帽。并且,不 许任何人上前搀扶, 好几次, 将军们伸出了恭敬的双手,他立刻站定,厉声道: “你若要扶,我就不走了。”左右只得知趣而退。 立秋时节,暑热更显凶悍、骄狂,饱和了盐碱、高达三十几度的热浪从海面滚 滚而来,所有人都跟着他气喘吁吁、汗流挟背,洇湿军衣。 他拄着拐杖,缓缓前行。明显有些吃力,不时接过侍从递上的湿毛巾揩一把脸, 呼一口气。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与北伐、抗战时期那个挂刀骑马的统帅再难同 日而语,老态已经藏匿不住,但他仍一步一步顽强向前走去。 是硬撑, 也是故意。 故意示范给众部属看,以无言的行动告诉他的什么叫做 “忍辱负重、牺牲奋斗,百折不回”。 这是一位个性倔强而固执、意志坚硬而刚愎的老人。 他不顾旅途劳顿,车到一处,立即巡视。重要制高点、炮兵群、雷场、阻击阵 地、后勤保障设施、港口码头、营区宿舍,均要细细询问、察看,并扼要做出一些 即兴的指示。直至下午,始终紧绷的验方绽开一丝叫众僚属长吁一口气的笑意,表 示他对胡司令长官和十万官兵多年来的辛劳努力相当满意。 短暂的笑意在面颊上一闪遽逝。在部下面前,他很少坦露真实的喜怒哀乐,他 认为,那种让别人望一眼便可参透内涵的人是难以领兵作战的,更不要讲辖制天下 了。他依旧板着面孔,渐入佳境的兴致在游览题吟时才更多泄露。 在北太武山“毋忘在莒”勒石面前,他同众部将合影存照。此四字为他1952年 视察金门时亲题,如今,被胡琏刻在巨石上,已成为金门著名一景,他仰望当年留 墨,显出很有些激动,依次指点四字,勖勉众人道:2200年前的战国时期,田单虽 仅存莒县而不降燕,最后终于驱逐敌寇,恢复了齐国。今天,我们在台湾在金门就 是在“莒”呀,大家都要效法前贤,殷忧启圣,发扬坚忍不拔,以寡击众的精神, 立志雪耻复国,不达光复使命,决不罢休。 在某“古宁头大捷英雄连队”荣史室,他先题“冬天饮寒水,黑夜渡断桥”, 又题“忍性吞气,茹苦饮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再题“千秋气节久弥著,万 古精神又日新”,掇笔,环顾左右解释道:“此三联为本人在台湾建立反共基地以 来每日复述之座右铭。第一幅为初来台时的真情写照。第二幅为痛定思痛后决心一 切从头开始的誓言。第三幅为必须永远追求之崇高境界。三联连贯来读,反映了本 人已逐步走出感情低潮、完成心理革新、达至精神振兴。诸位都应烂熟于心,深刻 体会,树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信心勇气,不断砥砺 卧薪尝胆之志。” 在旧金门城南的“观海石”前,他审视着海面上桅樯点点,雾气迷蒙,高声读 出清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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