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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 四八 沙河边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本是农历月半,却好几天看不到月 亮。 上游接连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象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着河岸,沙土和石块纷纷地跌到水里,被狂涛挟持而去。河水澎湃的声响,象 深山虎啸一般,使人惊心动魄。 敌人据点里的探照灯,交叉地放射出惨白的蛇形的光带,在田野,在沙河两岸,贪餍地 寻啮着什么,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 炮声、枪声、榴弹声,在这个狭长的地带,从傍晚响到天明,仿佛正在进行着战线广阔 的激烈战斗。 其实,这里并没有进行象样的真正的战斗。正是因为没有战斗而又枪炮声不停,战士们 才感到格外难受。 队伍刚刚照例地行军二十多里,在小村子上休息下来。 安兆丰背靠在草铺上,仿着京戏的道白说: “正是:只听炮声响,不见鬼出来!” 因为他打着京戏须生的手势,很有点京戏味儿,脸部的表情却又有点滑稽,大家便“嘻 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来一段,我赞成!”有人叫喊着说。 安兆丰在卷着烟末子吸烟。 “安兆丰,你说到底有鬼没有?”张德来蓦然地问道。 “怎么没有?当然有!”安兆丰装着怕鬼的脸相回答说。 大家都知道张德来怕鬼,互相挤眉弄眼地故意吓唬他: “有!” “我见过!” “有披头散发的!” “有血盆大口的!” “有搽胭脂抹粉的!” “有……! “不要乱说好不好?”秦守本见到受过惊吓的张德来给大家说得睁大着眼睛,脸上现出 恐怖的神情,制止了大家的谈鬼,并转脸对张德来说: “不要听他们的,没有鬼!封建迷信!谁见过鬼,谁就找个鬼来给我看看!” 安兆丰觉得话说得不好,一来班长生了气,二来张德来的神经失常刚好不久,不该再吓 唬他,便歉悔地说: “没有鬼!我是说着玩的!” 副班长王茂生是很少说话的人,大家觉得他每日每时都在想着瞄准射击的事,他的每一 个动作都和瞄准分不开;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拿起筷子夹菜以前,总得把筷子放在眼前瞄 瞄,大家有的谈笑议论,他向来很少参加。这一回,他却出乎大家意外地谈起鬼来: “我说有鬼!” 许多人正在洗脚的、正在抽烟的、正在扫地的,一齐停止动作,瞪着眼睛望着他。 秦守本也呆呆地站立着,出神地望着他。 王茂生慢声慢语地说: “有三种鬼,一是日本鬼子,二是美国鬼子,三是二黄,叫二鬼子!” 大家轻松下来,又一面接着互相谈论,一面各干各的事了。 “还有蒋鬼子!”张德来马上补充着大声地说。 mpanel(1); “对!这里老百姓喊蒋介石的队伍叫蒋鬼子!”周凤山接上去说。 二排副排长丁仁友匆匆走来,站在门口代声喊道: “集合出发!” “什么事!打蒋鬼子去?”安兆丰跳起来问道。 “保卫夏收,帮老百姓抢收麦子去!” 渴望战斗而没有战斗的时候,得到这样一个行动命令,大家感到兴奋。 队伍迅速地集合起来,在黑夜里无声地挺进到敌人据点附近,向敌人的据点警戒着,掩 护群众收割田里的麦子。 田里的麦子、莜麦都还没有全熟,有的还是半青半黄的,为的不给敌人吃到一粒粮食, 人们忍痛地提早收割。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不分你家我家的,蜂拥到田里抢割着。 老大爷、老大娘们、大嫂子、姑娘们,民们兵,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喀喳喀喳”地割 起来,麦子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有的用剪刀刈着麦穗子。 他们手里割着麦子,眼里滴着泪珠了,嘴里咒骂着蒋鬼子。 敌人的炮弹跟着探照灯的蛇光,向田野里轰击着。 “打吧!打死我,也不留一个麦粒子给你!” 炮声、枪声加快着抢收的速度,使人们手里的刀剪动作得更有劲,刀锋剪口更加锐利。 大约有一个排的敌人,从胡家沟据点里探头探脑地晃出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就胡 乱地放着机关枪。 麦田里的人们象撕扯朽布一样,把一块一块麦田撕裂开来,麦捆子象队伍似地排列起 来,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担挑走,有的给牲口驮走。 枪声打得靠近起来,有些人伏在田里,有的避到沟边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哇地一 声哭叫起来: “娘!还割吗?蒋鬼子来了!” 娘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掌,压低嗓子责骂道: “嚎啥?有主力部队在那边!” 小姑娘咽下哭声,又张开剪刀口刈着一把一把麦穗子,麦穗子象网住了的小鱼似的,拥 挤着落进她身上背着的柳蔑筐里。 扼守在一座桥口的秦守本班,在敌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时候,向敌人开始了射击,一 挺机枪和十几条步枪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地向敌人猛扑过去。 王茂生借着敌人探照灯的光亮,向一个回头逃窜的敌人射出他的尖利的枪弹,那个敌人 立即栽倒下去。 四班、五班冲了上去,一直把没有打死的几个敌人追回到据点里面去。 张华峰班的大个子马步生,腿脚又长又快,擒住了一个跌在沟边的敌人,象老鹰抓小鸡 似的,他把那个敌人拎了回来。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停止。 据点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无头的麦秆子。 象是看到一个奇景似的,在回向驻地的路上,战士们纷纷地说着、笑着: “这倒也有味道,杀了一片麦子,捉住一个俘虏!” “我方无一伤亡!” “老子一根汗毛没有少!” “跟莱芜大捷比一比,真是九牛一毛!” “‘马路灯’!有种!” 洪东才向走在他前头的马步生赞扬着说。马步生回过头来,牛鸣似地哼道: “打七十四师不行,打这种杂牌队伍,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打七十四师你怎么知道不行?”有人反问道。 马步生捉了俘虏,心情兴奋,顾不得是什么人问的话,毫无避忌地回答说: “打得过七十四师,会开到这个地方帮老百姓割麦子?” “你替七十四师吹牛!”有人大声责斥地说。 走在前头的班长张华峰退到后面来,在马步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拍,正要继续争辩的马 步生才把要说的话截住。 回到驻地以后,秦守本带哨到村后的沙河边上,看到河边上有六个人扛着六根电线杆 子,拿着一大捆电话线;便走上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六个人当中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等身材的人,告诉他说: “我们是河东的民兵,过来帮助夏收的。” “电线跟电线杆子缴的敌人的?”秦守本问道。 “是!砍的敌人的!” 说着,他们把六根电线杆子顺排一起,用电线紧紧地捆成一个木排,推到水里。那个四 十来岁的民兵向他告别说: “同志!什么时候到河东,到我们家喝碗茶去!” 河水的洪流,迅速地奔泻着,浪花直扑到岸上。 在沙河的洪流面前,善于游水的秦守本,惊讶地、担心地望着准备渡过河去的民兵们。 两个民兵跳上电线杆扎成的木筏子,身子伏在木筏子上,紧抱着电杆木,顺着急流滑了 下去。 另外的四个民兵跟着投入了洪水。 他们在波浪里沉下去,冒上来,象鸭子似的。 银色的浪花在水面上飞舞。 朝阳升了起来。沙河汹涌奔腾的水面,发着耀眼的光亮。有一些羽毛雪白的水鸥,飞掠 在水面上,“呀呀”地叫着,仿佛为泛在金波银浪里的民兵们唱着赞歌似的。 六个民兵安全地到达沙河东岸,拆掉木筏子,每人扛着一根电线杆,得意地唱着什么, 向站在西岸望着他们的秦守本和哨兵张德来不住地招着手。 秦守本和张德来跃起身来,向东岸的民兵们扬扬手,用欣喜的惊佩的眼光眺望着他们。 四九 火,燃烧着无穗的半青半黄的麦秆,燃烧着村庄上的房屋、草堆,燃烧着牛栏、羊栏、 猪窝、鸡鸭窝。 象疯狗一样的敌人,把附近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焦土。 熊熊的火龙狂舔着灰白色的云块,浓黑的烟雾愤怒地喷向苍空。沙河西岸一大块禾谷茂 盛吐着香气的地区,变成了火山烟海。 三个据点的一千多敌人,在上午九点多钟倾出他们的巢穴,在田野里奔窜,没有目标地 胡乱打着空炮,放着瞎枪。 连沙河的水也给震怒得激起了大浪,发着狂吼。 三架红头敌机凶恶地奔袭而来,尾巴掠着树梢,肚子几乎磨擦到屋顶子,指头粗大的子 弹,带着恐怖的嘶叫声倾泻下来,象蚱蜢似地在土地上、屋顶上、小山丘上颤抖、跳蹦着, 闪动着火星子。 庄子北面的土坡上,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牵着两头牛――一头花白的和一头黄 的,向土坡背后奔跑着。 红头飞机发现了他和他的两头牛,象魔鸟一般伸着它的血染的红头,从高空猛栽下来, 仿佛要钻入到地层里似的;同时把肚里的子弹暴雨般地泻出来。 花白牛迈起四蹄,仓皇地狂奔急跑。那只黄牛从土坡上滚跌下来,一直滚到坡下的麦田 里。它死了,两只愤恨的大眼却不屈地张开。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跟着它滚下了土坡,伏 到牛的身上,撕破了嗓子悲惨地嚎叫着。 红头敌机又一次地栽下来,向嚎叫着的孩子和死了的黄牛又扫射了一梭残忍的子弹。 守望在河边的张德来,咬着牙根,气愤得全身发抖,他端起手里的步枪,对着敌机射击 着。 敌机在沙河的水里投了两颗炸弹,匆匆地遁去。 牵牛的孩子晕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丰还不曾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张德来便奔向孩子和黄牛那里去。 他吓呆了。 孩子的一只手给开花子弹炸飞了,断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里,泥土和血胶在一起。孩 子的头靠在弯弯的牛角上,一条腿拖挂在牛背上,一条腿弯曲着支撑在麦田里。他的小眼睛 半睁半闭,嘴唇不住地抖动,吐着泡沫。 张德来用牙齿把白毛巾撕成两半,结长起来包扎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 向村子里。 他的眼泪,滴落在沾着泥土和血迹的孩子的脸上和身上。 在连部旁边的一个丝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换裹了纱布的手腕象一个粗 大的拳头,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动着的胸口,两只小眼睛直瞪着上空,放射着仇恨的光芒。 他苏醒过来,脸色象一张纸样的惨白。 他的妈妈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声地哭泣着。她的哭声象刀子一样刺割着战士们愤 怒的心。 一大群战士和居民们围在孩子的周围,默默无声。 悲伤和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个人的脸上。 哭哑了嗓子的陶二嫂,无意中瞥见了昨天夜晚马步生捉来的那个俘虏兵。他的衣服、帽 子跟自己的队伍不一样,衣服是土黄色的,帽檐上有个“青天白日”帽徽。她从他的装扮上 认得出他是敌人。他的头发长得有寸把多长,正蹲在墙边抓痒。陶二嫂认定之后,心里一 狠,突然爬起身来,奔到他的身边,紧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死命地捶打他的脑 袋、胸口。眼里冒火,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蒋鬼子!该千刀万剐的!该尸分八瓣的! ……” 俘虏兵遭到突如其来的痛打、痛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躲让、招架,一面喊叫着: “我坐在这里,没得罪你,你怎么打我?” 陶二嫂撕扯着他的衣裳,更加愤怒地打着他的嘴脸,跺着脚骂道: “还没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伤我的儿子!你们这班恶狗!” 俘虏兵的鼻子给打出了血,衣服给扯坏了,他竭力挣脱,挣脱不开,连连求饶,陶二嫂 还是拳打脚踢,破口怒骂。三四个孩子也扑了上去,挥着拳头,动起手来。俘虏兵急了,便 抬起手来要向陶二嫂还手。 “不准动!”张德来和好几个人一齐走近去,大声地喝住了俘虏兵。 从连部奔来的罗光和张华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还是抓住俘虏兵的衣领不 放,挣扎着乱打乱踢。罗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张华峰的脸也险乎给她打到。又上去两个 大嫂,连拉带劝,才把陶二嫂拉了开去。 “俘虏兵不能打的!”罗光对陶二嫂和众人叫喊着说。 “不能打?我还要打!”陶二嫂哭叫着,又朝俘虏兵跟前奔去。 罗光叫人把俘虏兵带到远处的屋里去。 陶二嫂和受伤的孩子给送走以后,罗光对战士们责备说: “你们拉也不拉,看着她打!” “她气死了!看还没看到,她就打起来了!”秦守本咕噜着说。 “哪个拉,她打哪个!”安兆丰低声地说。 罗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着秦守本和安兆丰说: “你们是故意记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给飞机打得那个样子,也该给她出出气!” 周凤山含着小烟袋,叹息着说。 连长石东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到这里,罗光迎头告诉他说: “你看!昨晚抓来的那个俘虏兵给打了一顿!” “谁打的?是秦守本?”石东根问道。 “我打过几回俘虏兵?”秦守本鼓着嘴反问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儿子给飞机炸掉一只手。”张华峰告诉他说。 “那还不是活该!老百姓,打就打几下!还能去处罚老百姓?”石东根抬抬眉毛,拂着 手说。 “连长!昨天晚上干的不过劲。为什么不跟敌人大干一下?”一直在悲伤愤恨的张德 来,气愤在问道。 “要干的!”石东根吼了一声,走了开去。 张德来气冲冲地跟在连长后面,喊叫着: “连长!就干吗?” 石东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是不怕死的!”张德来气呼呼地大叫着,拍击着胸口。 王茂生把过分激动的张德来拉回到班里,他又象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 火,还在田野里,村庄上焚烧着。红头飞机还在冲上翻下地打着机枪,扔着炸弹。 枪声、炮声还在不远的地方嘶叫着、轰响着。 沙河岸下的沙滩上,有许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惶惧地避着敌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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