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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月。   “百花谷”。一年之中,春天是个最动人、最让人爱煞的季节。不似夏天的酷 热,没有秋天的肃杀,更没有冬天的严寒。打从开春那头一天起,大地解冻、雪溶、 冰化、草木抽嫩芽、花朵现蓓蕾,直到暮春,没有一个日子不动人,没有一个日子 不是花团锦簇,没有一个日子不是五彩缤纷。诗人墨客咏赞的,是春天;红男绿女 怜爱的,是春天;踏青,在春天,饮酒,在春天,郎便是耕作的老农,也挑春天下 种,春天的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适宜的日子。所以,天下武林每年一度的“赏花大 会”,也在春天。就在三月里的“百花谷”。“赏花大会”,顾名思义,当然是晶 监百花绝世姿容。但是,“百花谷”却不是一个长花、产花的地方。   别说是奇花异卉,即便连一朵荒郊田边最常见,姿色平庸的小野花都没有。有 的只是流泉、飞瀑、如茵的绿草。   泉不是天下第一名泉,但冷列砭骨,晶莹清澈。   飞瀑,也难以跟直泻千丈,疑似银河倒悬,名满天下的大龙湫相比拟,而银链 一线,飞珠喷玉。   再加上那地毡似的茸茸绿草,这就够了。   也就因为天下武林这每年一度的“赏花大会”,使得这既非灵山,也不是胜境 的“百花谷”,名声高高的凌驾于普天下的名胜古迹之上。   或许有人不知道西湖中景,或许有人不知是“虎丘”、“剑池”,或许有人不 知道“北京三海”、至耸五岳,或许有人不知道栖霞的枫、部尉的梅;甚至,或许 有人不知道秋风猎马的塞北,杏花春雨的江南。   但是,没有人不知道“百花谷”。   “百花谷”既不长花,又不产花,何来晶监百花的“赏花大会”。   花,是经人送到这儿来的,无一不是名种,无一不是名匠精心培育的奇花异卉, 普天之下,绝找不出第二株来。   等闲一点的花,绝进不了“百花谷”,就是准许送到这儿来,怕也没有颜面进 “百花谷”。   但是,赏花的人就没有限制了,既是武林中的“赏花大会”,只要是武林中人, 人人可进“百花谷”品赏。   那怕是沾到武林一点边儿,不论男女,不论老少。   当然,武林中的名门大派,“一府”、三宫”、“三堡”、“四世家”、“八 门派”,仍然是贵宾,仍然是不可缺的角色。   每年,到了三月里“赏花大会”的这一天,“百花谷”里总是充满了花香、人 潮、酡紫嫣红、五彩缤纷。   尽管是武林中的“赏花大会”,有花的地方,总少不了名士、美人、好酒,武 林中也不乏名士、美人,何况是这个集奇花异卉,天下名花于一堂的地方?   每年,“百花谷”的“赏花大会”,经天下武林品监的结果,几乎都是难分轩 轾,尽管如此,却总有一株要夺得花魁。   而只要那一株以它的国色天香压倒群芳,那位名匠就立即列名天下第一,据说 是他这一辈子,便是他的子孙三代也风风光光,称富一方了。   今年,仍然跟往年一样,破晓的曙光射进了“百花谷”,穿透那轻纱似的薄雾, 照射在那一盆盆、一株株的名花上,也照射着陆续入谷的武林人,老老少少,男男 女女。   花香早已在“百花谷”里伴着那流泉、飞瀑,不到一个时辰之后,“百花谷” 里更是充满了人潮、笑语。   唯一跟往年不同的,就是“二宫”、“三堡”、“四世家”、“八门派”―― 天下武林几乎都到齐了,独那称尊寰宇,当今第一的“一府”――中原李家的主人 伉俪还没见到踪影。 mpanel(1);   眼看日影西斜,天下武林群豪不但诧异,简直焦急,只因为中原李家,天下第 一,李家主人伉俪不来,今年的“赏花大会”就出不了花中之魁。   尽管群豪各有品监,各有雅好,也已经选出了几株或以姿容见长、或以异香取 胜的名种。   但那花中之魁,却是仍待李家主人一言,然后才不惜量珠,各出高价,看落谁 家。   诧异、焦急巾,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一府――中原李家主人贤伉俪到!”   千百道目光急望谷口,果然,谷口方向并肩快步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女俱 皆中年,也都一身雪白衣衫。   男的风神秀绝,如临风之玉树,女的国色天香,足使满谷的奇花翼草失色。   应该说是三个人,因为那中年美妇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粉妆玉琢的一个婴儿。   往年,只“一府”主人伉俪到,天下群豪无不纷纷施礼恭迎,今年,千百道目 光却看怔了。   只因为,今年比往年多了一个人,那个粉妆玉琢的婴儿。   李家主人伉俪至谷中停步,风神秀绝,似临风之玉树的男主人一抱拳,含笑朗 声发话:   “我夫妇中年得子,李家有后,为准备气赏花大会”后,就借这“百花谷”宴 请诸位,故而来迟。   现在酒宴已在谷外等候,只等魁首一决,名花有主,便立即搬抬入谷,与诸位 举杯畅饮,共谋一醉!”   原来如此!   这是个足以震动天下的大喜讯。   天下第一的中原李府,主人伉俪中年得子,喜获麟儿,从此“一府”有后。   李家主人一直未动声色,今天却假这“赏花大会”,借这遍植奇花异卉的“百 花谷”,   突如其来的大宴宾客,请尽天下武林群豪,也确实是独具“匠”心,别开生面 的巧妙安排了话声一落,“百花谷”欢声雷动,天下群豪围拥道贺,喜声震动云天。   道贺既毕,群豪又复簇拥着李家主人伉俪二日以决花魁,遍览各株之后,男主 人直指一盆……   盆中的这一株,枝叶姿妙,巧夺天工,花共十朵,每朵拳大,不但花形各异, 花色竞也各朵不同,尤其幽香袭人,扑鼻沁心。   盒边缀一小巧竹牌,上刻八个朱砂小字:“迹绝人间,应植天上!”   的确,这么一盆奇花,应该是人间绝无仅有,应该是只植天上。   花魁既定,接下来便是看花落谁家,天下群豪无不以斗量珠,争相出价。   李家伉俪兴致好,或许也想喜上加喜,不吝千金,节节加高,最后,花落中原 李家,果然双喜临门。   雷动的欢声中,夫妇俩神采飞扬,趋前捧花。   而,就在男主人刚捧起这盆“迹绝人间,应植天上”的不知名的名花时,这盆 名花的十个花形各异,花色各殊的花朵,却突然离枝激射,化为一蓬蓬花雨似的, 射入这对伉俪的身体内。   没听见一点声向,只看见这对神仙眷属似的伉俪倒地,只看见那粉妆玉琢的婴 儿从中年妇人怀中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以惊人。   群豪一怔神之后,惊呼四起,闪电似的一拥扑前。   人潮、惊慌、杂乱……   稍顷,惊乱过去,李家主人伉俪静卧不动,一如酣睡,身上毫无异状,不但未 见一处伤口,也未见那任何一片花辫,但,谁都知道,这对神仙眷属已然气绝故世, 就是大罗神仙也回生乏术。   而,另一椿奇事却又使群豪为之惊怔。   那个犹在襁褓中,粉妆玉琢的婴儿,李家主人夫妇的一点骨肉,却不见了。   显然,就是在刚才那一阵惊乱之中不见的。   那儿去了?   谁抱走了?   定过神来,群豪争相找寻,从“百花谷”里,找到了“百花谷”外,找到了远 处,甚至更远的地方。   但,谁也没找到。   谁也没见到婴儿,那李家主人夫妇的一点骨肉。   找寻的人群,离开了“百花谷l,在“百花谷”外分散,就这么走了,谁也没有 再回来   因为谁也没能找到婴儿,找到中原李府,李家主人夫妇那一点骨肉。   “赏花大会”,从这一年的三月以后,就不再有了。   那天下第一的“一府”――中原李家,渐渐的也从武林中除了名。   若干年后,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记得“百花谷”“赏花大会”的盛况,不知道 是不是还有人记得那天下第一,称尊寰宇的“一府”李家的声威?   这,恐怕是春天这个季节里,唯一不美好,唯一令人惋惜,令人悲痛的事了。   口口口口口口   金陵!   钟山龙蟠,石头虎踞。   金陵以六朝金粉时最盛。   周邦彦有“金陵怀古”一词云:“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阙故国绕清江,   怒涛寂寞打空城,风樯遥渡天际,断崖树,尤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 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残鼓甚处市,想依稀王 谢邻里,燕子不知何在,入寻常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王安石也作了一首“金陵怀古”,幽伤感慨,溢于词表:“登临送目,正故国 晚秋,天气初晴,千里澄江似链,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自昔豪华竞逐,难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 凭窗,对此谖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厘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 庭遗曲。”   金陵的“夫子庙”,一如北京城的“天桥”,开封府的“大相国寺”,长安的 “开元寺”,是个茶肆酒坊,鳞次栉比,商贾云集,诸技百艺杂陈的地方。   只要是“夫子庙”这一带的,没有一样不是名满金陵城的,可是其中有一样, 不仅是名满金陵城,简直就名满苏杭。   那是金瞎子的“单弦”。   这个金瞎子的“单弦”跟别的“单弦”不一样,别处的“单弦”是拉戏,他不 是拉,而是弹。   他弹的也不是戏,是曲子,戏则是唱出来的。   其实他唱的不只是戏,还有曲,有小调。   还有一宗稀奋,他唱的戏也好,曲也好,小调也好,没本儿,都是自己临时编 出来的,人家编得好,不但四六成对,而且合辙押韵,不但里头有东西,而且雅俗 共赏。   尤其人家一开口就是行云流水,一大段儿,一大段儿的绝不顿一顿。   再加上他弹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单弦,把唱腔烘托得严密合缝,所以他不只是 名满金陵,而且名满苏杭。   听他“单弦”的,上自巨富豪门,下至贩夫走卒,士农工商,要那样有那样, 他那每天三场,打晌午到掌灯,场场客满,场场水泄不通。   苏杭两地,要说没游过“莫愁”、“玄武”,没去过西湖,那不稀奇,要说没 听过金瞎子“单弦”的,那是大稀奇。   别看他是个瞎子,对时辰灵得很,每天晌午一到,他准开场,一掌灯,也恰好 收场,从没早过,也从没晚过。   要是错过这段时候,就是拉一车金元宝堆在他跟前,他也绝不摸他那个单弦, 绝不唱一声。   有人说,金瞎子看去像个文士,因为他一肚子的学问,胸蕴极广,有人说,金 瞎子原是个跑江湖的,因为举凡各地方的风土人情,江湖道上的规矩掌故,他唱起 来如数家珍。   也有人说,金瞎子曾经宦海的浮沉,也有人说,金瞎子原是个富家子弟……   不管说他是个什么出身,那都是因为他肚子里的东西多,几乎是要什么,有什 么。   不管说他是个什么出身,但都没一个人真正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因为, 金瞎子从不跟任何人提他的过去。   不管人怎么说,他从不承认,也从不否认。   还有,也从没有一个人留意,没有一个人记得,金瞎子是什么时候来到金陵城, 出现在“夫子庙”的。   或许,就在他让金陵城的人知道他,知道金瞎子的那一天。   是么?   要是有人问急了,他会说,他没有过去,人会没有过去么?   普天之下的人,那一个没有过去?   尽管是一个瞎子,他的眼里,或许没有未来,却绝不会没有过去,除非他天生 的是一个瞎子。   即便是个天生的瞎子,他眼里或许没有过去,但是,他的过去,绝对存在于他 的记忆,他的脑海之中。   金瞎子的棚子,就在“夫子庙”后,背临着秦淮河。   六朝金粉,艳说当年,南都烟花,盛传数代,两岸河房,雕榭画槛,绮窗绿障, 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   金瞎子的知昔里,听说有不少是那绮窗绿障,十里珠帘里的风尘红粉。   这一天,晌午还没到,金瞎子的棚子还没有开场,一条条的长板凳已经坐满了, 黑压压的一片,乱哄哄的。   只等着金瞎子提着他那把“单弦”出场了。   本来就是,以金瞎子的名气以及魔力,想听他的“单弦”,要是等开场再来, 别说站的地儿了,恐怕连棚子都进不了。   就在这未开场,座儿已满的当儿,杂在仍不断往里进的客人之中,进来了一个 年轻客人。   年轻人没什么稀罕,满座儿客人里,不乏年轻人。   看这个年轻人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稀罕,一身洗得泛了白的粗布衣裤。肩上 还背了个小包袱,混身上下干干净净的。   干净有什么稀罕?在座的客人里,又那一个是肮肮脏脏,邋邋遢遢的?   可是,这个年轻人总有他稀罕的地方,要不然他那值得一提?   稀罕的是他的模样儿,挺白净,不但挺白净,还挺俊逸,论他的那份俊逸,别 说眼前这座棚子的客人里找不出第二个。   就是整个金陵城,甚至于江南一带,再说的大一点儿,就是普天之下,恐怕也 算得上少有。   而且,他除了俊逸之外,眉宇间、身上,还有点什么。为什么说那是“什么”? 因为那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   说是说不出来,可是感觉得出,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感觉得出,如果非 勉强人说出来那是什么不可,四个字“超拔不凡”,应该较为恰当点儿。   他就这么点儿稀罕。   其实,一个年轻人,有这么点儿稀罕就够了,只有这么点儿稀罕,别的都不重 要了。   尽管年轻人有这么点儿已经很够了的稀罕,他进了棚子,不但没引入注目,甚 至连个人留意他都没有。   本来嘛!这时候、这地方,满座的客人等的只是金瞎子,谁会留意他?   好在,年轻人没在意。   他压根儿也没意思引谁留意!   那么多条板榄都坐满了客人,后来的只有站着的份儿,他能指望谁让个座儿, 或者是挤一挤?   他一点儿也没那意思,顺着边儿上往前走,到了头排那根支棚的柱子停住,就 站在了那根柱子旁。   要座儿没座儿,站着总还能占个好位子。   就年轻人这么往里走几步,刚站好的工夫,棚子里已经满了,除了那根柱子外, 年轻人身周已站满了人,再想往进挤一点都勉强。   也就这么会儿工夫,时候到了!   一刹那之前还乱哄哄的要掀棚子似的,就在这一刹那之后,突然,棚子里静了 下来,不只是鸦雀无声,就是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棚子紧靠里,有座不到半尺高,木板钉的平台,台左有扇门儿,垂着块花布藤 儿。   花布帘儿动了,掀了起来,从里头走出个人来,手里提着把“单弦”,不用说, 那一定是金瞎子。   金瞎子的名气跟魔力都够大的,可要是冲他的名气跟魔力跑到这“夫子庙”后, 秦淮河旁看他的人,那不免会令人大失祈望。   瘦削的身材,不算高,也不算矮,一身月白大褂儿,人倒挺白净,白得几乎苍 白,瘦脸上的皮包着骨。   细长的眉、高鼻梁、薄薄的两片嘴唇,两眼闭着,看年纪怕有四十多了,可却 没留胡子,倒是那一双手,不但苍白,还显得挺细嫩。   本来嘛!他除了靠张嘴之外,一半也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总而言之,金瞎子这个人跟他的名气、魔力大不相同,实在没什么看头儿。   好在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来听的,不是来看的。   他们都是用耳朵,不是用眼睛的。   许是熟了,这么多时日了,还能不熟?金瞎子连摸索都没摸索,出那扇门儿抬 脚就上了台去。   台子正中有张圆凳,他到了台中间往下一坐,正好坐在圆凳上,一点儿也没坐 偏或坐斜了。   一坐好,二话没说,左手单弦往腿上一立,右手大、食、中三指轻拨,“咚” “咚”两声一调弦,紧接着就弹了起来。   先弹那么一段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谁也不在乎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好听 就行了。   可是,只要是有心人,就能够看出,金瞎子指法灵巧,弹出来的曲子的确是不 同凡响的。   不疾不徐的弹一段之后,金瞎子突然开了口,唱了,唱归唱,手却没停,以曲 子配合唱腔,听都听得出来,唱的是一段秦淮风月。   秦淮风月归秦淮风月,可是绝不低俗。   不但不低俗,还相当雅。   雅是雅,却人人听得懂,而且道尽了秦淮风月之风流、旖旎、缠绵、悱恻,时 而柔婉如丝,时而金声玉振,让人听来荡气回肠,如醉如痴。   痴迷中,唱腔、曲子突然由徐转疾,疾如急风骤雨,扣人心弦,摄人魂魄。   蓦地,“咚!”地一声,单弦长鸣,余昔犹自袅绕,唱词已然停住,刹那间, 余昔也渺,又是寂静一片。   半晌之后,呼气、出声,满座客人如大梦初醒,头排客人一起站起,转身后行, 二排以后,客人们纷纷摸身采腰,由前而后,钱收齐了,那些个头排客人冉掏出自 己的一份,一起搁到台上去。   这是金瞎子的规矩,他每段收钱,两眼不方便,钱向例由头排客人代收,没一 定的数,多少随意。   尽管是多少随意,只这么一段儿,台上已经是一大堆了。   头一段儿是秦淮风月,算是柔的。   第二段儿来了刚的,不出于任何曲章,不见于任何说部,硬是段儿自己编的 “剑客论剑”,铁马金戈,剑气冲天。   最后,曲、腔同悲怆,竟以两句“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 较雌论雄、许大世界”收场。   满座客人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给过第二次的钱后,站起的站起,外行的外行, 转眼间走了个干净。   偌大一个棚子里,只剩下了金瞎子一个人。   不,两个人,还有一个。   那个是有那么点儿稀罕的年轻人没走。   他是还在痴迷中,还是大梦已醒,犹舍不得走?   金瞎子既称瞎子,当然他是看不见还有个人在,他缓缓站起,打算走前去收那 一大堆的钱。   就在这时候,年轻人迈步走向台前。   金瞎子刚迈出的步停住了:“还有那位没走?”   瞎子两眼虽盲,听觉一向是灵敏的。   年轻人已到台前,平静发话:“慕名而来,不虚此行,聆听高明,至为钦佩!”   他谈吐不俗,除了他那稀罕的一点之外,跟他其他的,益发不相衬。   金瞎子又何尝俗?只听他道:“不敢,两眼失明,无以为生,浅薄难登大雅, 聊以糊口而已。”   年轻人道:“我意犹未尽,自知不当,愿倾囊中所有,请先生为我弹唱一段, 以偿心愿!”   金瞎子面无表情,微摇头:“承爷抬爱,不胜铭感,也深觉荣宠,无如自立规 矩多年,   每日自晌午至掌灯,弹唱三场六段,绝不少唱,也绝不多唱,无论任何人,即 使赏赐车载斗量也难以从命,万请见谅。下场请早,容金某恭送。”   话落,他拱起双手。   当然,这是逐客令,请年轻人出棚。   年轻人没动,他道:“我等了二十年,也不远千里就教,还请先生破例!”   金瞎子先是一怔,继而神情震动,拱起的双手竟忘记放了下来,他震声道: “二十年?”   年轻人道:“记得还是二十年前,先生亲口所作的许诺。”   金瞎子道:“那么你所说不远千里――”   年轻人道:“天外天,先生,是不是不远千里?”   金瞎子神情又一震:“我没有忘记二十年前亲口所作的许诺,只是,你――也 该知道……”   年轻人截口道:“先生,我知道――”   他抬手翻腕,递出一物,那是一块雕工极细,小巧玲珑的玉锁片,似乎是襁褓 中婴儿项上物。   金瞎子两眼已瞎,但是他既没伸手接,也没伸手摸,脸色一变,道:“没错, 是你,掌灯以后,沿秦淮河上行三里,垂柳茅舍,我等你。”   年轻人收回手,一躬身:“多谢先生,容掌灯以后,秦淮河上游,垂柳茅舍中, 再行叩拜,告辞!”   他转身行去,头都没回。   金瞎子站着没动,直等年轻人出了棚,他两眼猛睁,奇光飞闪,刹那间像变成 了另外一个人。   只听他喃喃说道:“多年了,真不容易,我这双眼为你闭了二十年了,如今可 以睁开再见天日了,但愿苍天的两眼也像我此刻一样……”   话声至此,突然闭目轻喝:“谁?”   那扇门,垂着的花布帘一掀,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妇人,中年妇人,布衣裙钗, 挺清秀,挺白净。   只听她含唱的道:“还有谁呀?吓我一跳!”   虽属中年,含叹风韵,依然动人。   金瞎子神情一松,道:“是你呀!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在棚子 里的时候,不许你上这儿来。”   中年妇人道:“我知道,夫子庙后,秦淮河旁,什么人都有,你以为我愿意上 这儿来呀?   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王嫂子家孩子满月,拉我过去帮忙,怕你回去找不着我 ――”,   金瞎子眉锋微皱:“她家又不是没人――”   中年妇人截口道:“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愿跟人家往来走动?嫁给你都快 二十年了,你不愿意要孩子,我多看看人家的,沾点儿喜气难道也不行?”   金瞎子道:“我没说不行,去吧!去吧!正好我晚上也要晚回去一会儿。”   中年妇人道:“怎么,你也有事儿?”   金瞎子“嗯”了一声。   中年妇人瞅着他道:“什么事儿?”   金瞎子道:“晚上回去再告诉你,下一场的客人快进棚了,你快走吧!”   中年妇人道:“知道了,我这就走,晚上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说完话,没等金瞎子答应,她走了。   她仍然进了台边那扇门。   金瞎子凝神听了一下,然后走向前,俯身去收那些钱。   听两个人的说话,显然金瞎子跟那妇人是夫妻,但是,显然金瞎子瞒了她刚才 那个年轻人的事。   显然,那妇人也不知道金瞎子并不是个真正的瞎子。   结婚快二十年了,不知道金瞎子还瞒了她什么?也不知道金瞎子为什么连自己 的妻子都瞒? 闯荡江湖 扫描,yxg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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