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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一章 孤遗山庄 日落时分,李玉琪一个人进了荣王府,进了荣亲王的书房,荣亲上仍趴伏在书 桌上昏睡未醒。 李玉琪提笔濡墨,拿过一张信笺,伏案疾书,顷刻间写好一封信,用镇纸压在 荣亲王面前,然后他抱起那顶九龙冠走了。 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只有荣亲王一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醒过来自己看了。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预知的,荣亲王在看过那封信后,必然会暴怒如雷,很可能 还会找上贺兰山去。 口口口一般人都认为甘青西北一带,是个黄沙遍野,道途阻塞的荒凉之境,其 实并不尽然,例如“宁夏”一地,就素有大漠江南之称。 宁夏在地理上虽然地处边陲,可是它有河水之利,沃野千里,水草丰盛,物产 为西北之冠。 中国历史上很多次边乱,都是以朕方为据点,故朕方之归附,天系中原之安危, 颜祖禹有言:“宁夏本朕方地,贺兰已环其西北,黄河襟带东南,诚关隘重地也。” 贺兰山坐落在宁夏西北,是座横亘于一片草原的峥嵘大山。 贺兰山原名拉善山,盖山阴地方为西套的阿拉善旗,称贺兰山,可能是同音之 误。 大晌午,一个俊逸洒脱的年轻人到了贺兰山下,他,满头满脸都是黄尘,可是 这黄尘却掩不住他的绝世丰神。 他肩上背着个包袱看样子挺沉,但他腰杆儿仍挺得直直的,就跟眼前这座贺兰 山一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正在抬头观望,山口转出一名佩剑黑衣壮汉,看了他一眼,发话说道:“尊 驾是……” 那年轻人倏然一笑道:“怎么?不认得玉琪了么?” 那黑衣壮汉一怔,旋即两眼睁得老大,叫道:“你是玉琪……” 闪身扑了过来,伸手抓住了李玉琪的一双胳膊,道:“玉琪,真是你,咱们多 少年不见了,少爷,你怎么越来越俊――” 李玉琪道:“别臊我了,行不,二哥,玉琪这儿问好。” 那黑衣壮汉道:“好,好,好,您瞧瞧我这个头儿,还能不好,你呢?” 李玉琪道:“托二哥的福,我没病没痛。” 黑衣壮汉一巴掌拍上李玉琪的肩头:“你小子怎么还是一张贫嘴,告诉我,成 家了没有?” mpanel(1); 李玉琪道:“没有,谁肯嫁给我……” 黑衣壮汉“哈”地一声道:“你小子要是讨不到媳妇儿,别人就更别想了。” 李玉琪道:“二哥呢?” 黑衣壮汉咧嘴一笑道:“我呀,我才是没人嫁的呢。” 李玉琪笑了,道:“告诉我,哪些人到了?” 黑衣壮汉道:“该到的全到了,就差你一个了。” 李玉琪道:“说真的,霍叔祖他们也到了么?” 黑衣壮汉道:“还没有,怎么?” 李玉琪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黑衣壮汉一眼盯上李玉琪背的那个包袱,道:“这是献给老神仙的寿礼么?什 么稀奇玩意儿,让我瞧瞧。”伸手就要抓。 李玉琪忙一闪身躲了开去,道:“别动,宝贝,不能碰,不能吃,我这件寿礼 没一个比得上的。” 黑衣壮汉道:“真的么?那我非先瞧瞧不可。”伸手又要抓。 李玉琪一抬胳膊架住了他的手,道:“老神仙还没看你先看,这叫什么礼,走 吧,先让我到你那儿洗洗去,像我这样怎么能上山?”拉着黑衣壮汉进了山口。 山口内有两间瓦房,拼排着,周围一圈竹篱,挺静,也挺雅,李玉琪与那黑衣 壮汉先后走了进去。 过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洗干净了,换了件衣裳,跟个公子哥儿似的。 可是他刚露面又退了回去,远处来了几个人,是霍玄、郝殿臣、韩君实、金少 楼、金玉环,还有心畹。“怎么?瞧见什么了?”黑衣壮汉在身后发问。 李玉琪一转身以指压唇,道:“我的好二哥,轻声点儿,霍叔祖他们来了,记 住,可别说我在这儿,也别说看见我了,千万记住。”一头钻向了后头。 黑衣壮汉直发愣,就在这时候,步履声已清晰地传了过来,黑衣壮汉忙定了定 神,迎了出去。 他迎上霍玄等说了一阵子话,霍玄等没进屋歇息,直接上山去了。 黑衣壮汉回身进屋便叫李玉琪,可是任他怎么叫,后头就是没动静,及至跑到 后头一看,他怔住了,敢情李玉琪已经不见了人影,九成九绕路上山去了。 孤遗山庄坐落在贺兰山高处,房子比当年多了,那是因为人多了,如今占了好 大的一片地,一眼难窥全貌。 霍玄几个一进山庄就碰见岑参跟端木少华,这两位局然都没见老,端木少华劈 头便道:“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到,大嫂都等得急了,怎么样,东西弄到手没有?” 霍玄脸色有点难看,道:“别提了,待会儿再细说吧……” 转脸望向心畹道:“姑娘,且见过你岑叔祖跟端木叔祖。” 心畹上前盈盈见礼,岑参讶然说道:“小霍,这位是……” 霍玄当即把心畹的来历告诉了他两位,这一扯自然就扯上了那位李七郎,一听 这番话,岑参头一个冷笑起来:“小霍,可真有你的,你没去还情有可原,你去了 还栽在一个黄口孺子手里,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放,这下好,你拿什么送夏大哥?” 霍玄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金少楼咦了一声,叫道:“那小子……” 大伙儿一怔,郝殿臣道:“哪个小子?” 金少楼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十几丈外一间屋道:“那姓李的小子,他刚露了一下 头又缩了回去。” 郝殿臣突然笑了,道:“三弟,你看花眼了吧,姓李的那个小子怎会跑到这儿 来?” 金少楼两眼仍睁得老大道:“不,我没看错,明明就是那姓李的小子,我看看 去。” 嘴里说着,脚下用劲,一个起落便到了那间屋前,探头进去一看,是间空屋, 里头堆着柴火,一点什么也没有。 郝殿臣跟上来拍了拍他道:“走吧,三弟,别再乱嚷嚷说看见谁了,就这样老 人家之间还斗嘴呢,你再这么嚷更让人笑话了。” 金少楼叫道:“大哥,我可以赌咒,我真看见个人从这屋里探了探头,让我一 眼瞧见之后马上又缩了回去,我一点也没看错,就是那姓李的小子……” 韩君实道:“三弟,人家说白天想什么,晚上梦什么,你这叫什么?” 金少楼一跺脚,迈步进了那间屋,他一进去就一阵猛找,都找遍了,就是没见 到一个人影儿。他出来了,韩君实道:“找着了么?” 金少楼道:“怪了,我瞧见了他的魂儿不成?” 韩君实看了他一眼,道:“八成是。”转身走了回去。 这时候霍玄、岑参、端木少华三个老的,已经带着心畹往里面去了,只有刚才 落后几步的金玉环还等在那儿。 韩君实一回到原处,她便问道:“怎么回事儿,二哥?” 韩君实道:“谁知道他是怎么了,硬说看见了那姓李的。” 金玉环道:“李玉琪?” 金少楼走了过来道:“可不就是他么,大哥跟二哥偏不信。” 韩君实回头拍了拍他道:“算了,老三,要是咱们四爷平白无故地看见他还情 有可原,你怎么也……” 金玉环脸一红,跟着一转幽怨之色道:“二哥……” 韩君实忙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三位老人家呢?” 金玉环道:“进去了。” 郝殿臣道:“老神仙回来了么?” 金玉环摇头说道:“今儿距老神仙的寿涎还有三天,我看不会那么快,以往不 都是这样么,不到寿诞的头一天,老神仙是不会回来的。” 郝殿臣道:“咱们也别在这儿站了,进去吧,进去跟大伙儿见见,又是整整一 年不见了。” 说完了这话,迈步往里面先走了。 韩君实跟着也走了,金少楼上前一步道:“妹妹,我真看见他了。” 金玉环白了他一眼道:“别提了好么。” 金少楼道:“怎么你也不信,这儿是什么地方,咱们是来干什么的,要是让他 摸上贺兰闹上一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说着,他忽然两眼一睁,指着直通里头那条青石径的那一头急急说道: “快看,妹妹,那不是他么?” 金玉环虽说不信,可是她却忍不住要看,循金少楼所指望去,她神情不由一震。 真的,她也看见了,看见个人踏着青石径直往里行去,那背影,身材,甚至于 走路的姿态,像极了李玉琪,简直就是李玉琪。 她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玉琪……”金少楼已然腾身扑了过去。 金玉环清晰地看见,那人身躯震动了一下,随即加快了步伐,在一阵激动驱使 之下,她也腾身追了过去。 两下里的距离最多不过三十丈,金少楼跟金玉环的身法不可谓之不快,而且两 个人两双眼始终盯着那人,而那人却从容地在几间屋子间拐了几拐就失去了影踪。 金少楼好急,也不甘心,绕着几间屋子飞快地转了―圈,可是等他回到原处之 后,什么也没看见。 金玉环道:“没找着么?” 金少楼道:“你看是他么?” 金玉环安慰自己,道:“我只看到个背影……” 金少楼道:“可是我刚才看见脸的,就是他。” 金玉环道:“要是他,怎么会到‘贺兰’来?” 金少楼道:“他不会摸上来么?用心不想可知。” 金玉环道:“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在‘孤遗山庄’里大摇大摆地……” 金少楼道:“来祝嘏的人这么多,别人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金玉环微微摇头道:“我看不会是他……” 金少楼道:“我不那么想,你先进去告诉大哥、二哥一声,我在这儿找找他, 我非找着他不可。”转身就要走。 金玉环一抬手,叫道:“哥哥。” 金少楼回身说道:“干什么?” 金玉环口齿启动了一下道:“万一是他,你一个人可不是他的对手……” 金少楼双眉一扬道:“到这时候你还护着他,要是他我绝不让他活着走出‘孤 遗山庄’。” 闪身扑了出去。 金玉环没再说话,娇靥上好浓的一片幽怨色…… 口口口孤遗山庄西北角,有一栋坐落在树林浓荫里的精舍,精舍里的布置,举 凡一桌一几,无不高雅大方。霍玄、岑参、端木少华三兄弟正在聊天。 在另一边,有三位中年美妇人也在轻声谈笑着,这三位,就是霍夫人司徒琼华, 岑夫人司徒霜华,端木夫人司徒婉华。 霍、岑、端木三位没怎么见老,怪的是她三位也没怎么见老,当然,这都是因 为一身修为功深之故。 这三对夫妇正在聊着,门外进来个人,此人一袭白衣,丰神秀绝,俊美无伦, 端木少华“哈”地一声道:“瞧瞧,我们的玉龙来了。” 这位威震寰宇,使爱新觉罗王朝与武林异邪亡魂丧胆的日月盟总盟主碧血丹心 雪衣玉龙朱汉民。 朱汉民进屋欠身:“三位叔叔,三位婶娘,汉民请安来了。” 那六位一起含笑答礼,只听霍夫人司徒琼华道:“汉民怎么越来越年轻了。” “怎么不。”岑参道:“人家那一身修为,得夏大哥真传,接夏大哥衣钵,不 比咱们强。” 朱汉民道:“怎么岑叔一见面就损我。” 霍玄笑着说道:“汉民,别跟他扯,坐,坐,咱爷儿俩整整一年没见了,坐下 聊聊。” 朱汉民落了座,端木少华道:“夏大哥还没回来么?” 朱汉民道:“您是知道的,这几十年来,表面上老人家好像是寄情于山水,其 实没一天不在为大局奔波,不到寿诞前一天是不会回来的。” 岑参道:“大哥大嫂也真是,晚一辈的,晚两辈的这么多,哪一个不是好样儿 的,大可以把棒子交给他们了,自己还忙个什么劲儿,劳碌几十年,也该坐下来享 享福了。” 朱汉民道:“两位老人家不这么想,在我大好河山未匡复之前,老人家不会坐 下来歇息的。” 霍玄轻轻一笑道:“夏大哥让人敬佩,比起他来,我三个实在够惭愧的。” 朱汉民道:“您也别这么说,您三位何尝一日闲过,就拿这趟北上,您还不是 亲自去了么?” 霍玄笑笑道:“你见过殿臣他们几个了?” 朱汉民摇头说道:“到现在我还没瞧见他几个的影儿。” 霍玄微微一愕道:“那你怎么知道我曾经亲自北上?” 朱汉民微微一笑道:“您在北京的一动一静我全知道。” 霍玄老脸猛然一红道:“这么说你也知道我栽了跟头了?” 朱汉民道:“汉民就是为这件事特来向您请罪。” 霍玄讶然说道:“特来向我请罪?什么意思?” 朱汉民扭头向外喊道:“玉琪,进来。”外头应声走进一人。 霍玄霍地站了起来,圆睁老眼,道:“你……你这小子……” 李玉琪上前跪了下去,道:“玉琪见过六位老人家。” 朱汉民一旁说道:“霍叔,玉琪是我唯一的传人。” 霍玄顿时怔在了那儿。岑参站了起来,道:“慢来,慢来,让我弄个明白……” 望着李玉琪道:“你就是那个李七郎?” 李玉琪道:“是的,岑叔祖。” 岑参道:“你就是那个在北京城里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李侍卫?” 李玉琪道:“是的,岑叔祖。” “捣蛋鬼。”岑参哈哈大笑道:“怪不得说起本门事来历历如数家珍,长江后 浪推前浪,英雄豪杰出少年,小霍栽在自己人手里,不屈不冤,起来吧,起来让我 瞧瞧。” 李玉琪答应一声,刚要站起。 霍玄突然喝道:“慢着。”李玉琪忙又跪了下去。 岑参道:“小霍,你这是……” 霍玄没理他,望着李玉琪道:“那顶九龙冠呢?” 李玉琪道:“在玉琪的包袱里。” 霍玄道:“泰齐呢?” 李玉琪道:“他人在玉泉山静明园里,脑袋也在玉琪的包袱里。” “有意思。”端木少华笑道:“这小子挺会说话的。” 霍玄道:“你杀了他?” 李玉琪道:“不,玉琪没动手。” 霍玄道:“你没动手?怎么回事?” 李玉琪当即就把逼死泰齐的经过说了―遍。 静静听毕,岑参头一个击掌叫道:“手不沾血腥,杀敌于无形间,好办法,好 心智,小霍,你比得上么?就凭这一点,你不栽跟头谁栽跟头。” 霍玄皱了皱眉道:“小子,你招了玉珠了?” 李玉琪道:“玉琪知道,玉琪不得已。” 霍玄道:“这么说,玉珠知道你是谁?”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知道,可是玉琪不让他说。” 霍玄道:“你可把我冤苦了,这敢情好,栽了个跟头不说,还得把心畹给你带 来,便宜都让你占了,冲着你师父,我饶了你――” 李玉琪忙道:“谢霍叔祖。” “慢点儿。”霍玄道:“我还得罚你……” 岑参叫道:“小霍,你这算什么,难道跟个晚两辈的计较。” 霍玄像没听见,道:“我罚你孤遗山庄事毕之后,到我洞庭君山住一阵子去。” 李玉琪忙道:“谢谢您,玉琪一定领罚。” 岑参“咦”地一声道:“小霍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 大伙儿都笑了,笑声中,霍玄道:“臭小子,你还跪在这儿干什么,起来吧。” 李玉琪低着头道:“霍叔祖,玉琪还有不情之请。” 霍玄道:“什么事儿?说。” 李玉琪道:“玉琪想娶玉环。” 大伙儿都一怔,岑参道:“好,这倒干脆啊。” 霍玄道:“你小子已经有了一个心畹,还想要几个?” 李玉琪道:“无论如何请您答应……” 霍玄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李玉琪猛抬头,道:“等给老神仙拜过寿后,玉琪自有去处。” 霍玄浓眉一皱道:“好嘛,敢情霸王硬上弓了,我知道她跟你好,……既然是 自己人,我没什么话说……” 朱汉民道:“玉琪,谢你霍叔祖。” 李玉琪忙道:“谢霍叔祖。” “得。”岑参道:“师徒俩一搭一档,不答应也得答应,起来吧,小子,别人 不答应我答应,从现在起,玉环是你的人了,一句话,不许亏待她,明白么?” 李玉琪如释重负道:“玉琪知道,谢谢岑叔祖。”只听门外一阵步履声传了过 来。 李玉琪忙站了起来道:“玉琪有点事,告退片刻。” 也不等上座几位说话,一头钻进了后头。 他刚进后头,门外进来了四个,郝殿臣、韩君实、金少楼跟金玉环,他四个进 门见礼间,金少楼左顾右盼,跟朱汉民见礼的时候,金少楼仍在左顾右盼。 岑参说话了:“老三,你在找什么?找宝么?” 金少楼道:“我好像看见这儿刚才还有个人。” 岑参道:“你眼倒是挺尖的,刚才这儿是还有个人,怎么样?” 金少楼道:“我看那个人像是……” 岑参道:“你汉民叔的衣钵传人,李玉琪。” 这四位猛然一怔,金少楼道:“您说他是谁?” 岑参道:“你汉民叔的传人,不行么?” 郝殿臣跟韩君实笑了,是苦笑,郝殿臣道:“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大水冲倒 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咱们这位兄弟太会整人了。” 韩君实道:“我这两条腿的帐也找不回来了。”金少楼怔在那儿,还没定过神 来。 金玉环忍不住说道:“汉民叔,玉琪人呢?”她好激动,说话声音都带点儿颤。 朱汉民含笑道:“往后头去了。”金玉环拧身就要往后走。 霍玄道:“等一等,玉环。”金玉环脸一红,停了步。 霍玄道:“刚才玉琪当面求亲,我没意见,主要的还在你……” 金玉环羞红了娇靥,头一低道:“我知道,我这就找他谈谈去。”拧身快步往 后而去。 李玉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后山上,望着贺兰山下那一片大草原出神,忽然间他 有所惊觉,腾身要走。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话声传了过来:“李爷,慢走一步。” 李玉琪身躯一震,没动,缓缓转过身来,金玉环已然到了他眼前,他勉强一笑 道:“金老板……” 金玉环浅浅一笑道:“李爷怎么也到贺兰山来了,是来拿叛逆的么?” 李玉琪苦笑说道:“玉环,你这是何必。” 金玉环幽怨地笑笑说道:“谁知道我是何必,我差点儿让人冤死。” 李玉琪道:“玉环,你知道我不得已。” 金玉环道:“坐下说话好么?” 李玉琪默默地坐在了一方大石头上,金玉环就坐在他对面,坐定之后,金玉环 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李玉琪道:“刚到,早你们一步。” 金玉环道:“心畹也来了,你知道么?” 李玉琪道:“我知道,当时把她送到霍叔祖那儿,是出于我的安排,我不能让 泰齐发现她。” 金玉环道:“泰齐呢?” 李玉琪双眉微扬道:“我还能容他活着……”他把逼死泰齐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听毕,金玉环深深一眼,满含情意:“毕竟是汉民叔的传人,还是你行,在京 里的时候,我就怀疑你是自己人,可是我始终不敢肯定,心畹知道你是谁,是不?”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跟她都知道。” 金玉环道:“何其厚彼薄此,心畹她到现在还没告诉我,她可真能守秘。” 李玉琪又不自在地笑了笑,没说话。 金玉环道:“九龙冠,加上一颗泰齐的人头,这两样寿礼是最珍贵的,今年你 是出足了风头。” 李玉琪道:“我是奉命行事,而我师父并不知道霍叔祖那里也派出了人。” 金玉环道:“反正是自己人,谁拿到都不是一样。” 李玉琪道:“我生怕霍叔祖会生气,还好,他老人家不但没生气,反而叫我等 给老神仙拜过寿后,到‘君山’住些日子去。” 金玉环道:“是么,我头一个欢迎。” 李玉琪迟疑了一下道:“玉环,你还要回君山去么?” 金玉环道:“怎么不回去,我是在君山长大的。”李玉琪没说话。 金玉环道:“你问这干什么?” 李玉琪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金玉环道:“真的没什么吗?” 李玉琪强笑说道:“当然是真的。” 金玉环沉默了一下道:“听说你刚才当面求亲了,是么?” 李玉琪脸一红,道:“是的,老人家说,主要的还在你。” 金玉环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玉琪道:“我认为我该这么做,不该么?” 金玉环未语脸先红,道:“是为了……那件事。” 李玉琪双眉微扬道:“其过在我,我应该负起一切责任,如果你不愿意,我另 有别的报偿法。” 金玉环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报偿法?”李玉琪没说话。 金玉环道:“为什么不说话,说啊?” 李玉琪道:“没什么,这是我的事……” 金玉环道:“你认为你一死就能算了么?心畹老远地从京里跑到这儿来为的是 什么,你替她想过么?汉民叔花了那么多年心血造就你,为的又是什么?你又替汉 民叔想过么?昂藏七尺躯,须眉大丈夫,以有用之身轻萌死念,只为一个情字,你 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李玉琪蹙眉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除了这一个法子,别的我还能怎么报偿 你?” 金玉环道:“你不必报偿我什么,你并不欠我什么。” 李玉琪道:“欠不欠你什么,我自己清楚。” 金玉环道:“坏要是为了那件事愧疚,要对我有所报偿那大可不必,因为那不 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李玉琪道:“不管你怎么说……” 金玉环目光一凝,道:“玉琪,先别说什么,你告诉我,你是只为那件事愧疚 而要对我有所报偿,还是……还是……” 李玉琪道:“还是什么?” 金玉环道:“还是心里也有我。” 李玉琪道:“你怎么问这――” 金玉环道:“我该弄个清楚,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玉琪道:“玉环,这还用问么?” 金玉环道:“你心里也有我?” 李玉琪道:“我不讳言也无法隐瞒,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金玉环道:“是在那件事之前,还是在那件事之后?” 李玉琪道:“该是从天桥戏园子后台那第一面起。” 金玉环美目之中倏现异彩,道:“真的么?” 李玉琪道:“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把心掏出来么?” 金玉环白了他一眼,含嗔地道:“谁让你把心掏出来,可恶,不是死就是掏心, 你想干什么呀?”李玉琪窘迫地笑了笑,没说话。 金玉环沉默了一下,道:“玉琪,心畹怎么办?” 李玉琪脸色一变道:“那要看她是不是能谅解我,要是不能,我也只有任她跟 凤妹妹一样……” 金玉环道:“你信不信,我在路上已经告诉心畹了。” 李玉琪心头一震,道:“怎么你……你竟……” 金玉环道:“怎么?不能说么?难不成你打算瞒着她?” 李玉琪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跟她说……” 金玉环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女儿家,也都是一样的心。” 李玉琪迟疑着道:“她……心畹她怎么说的?” 金玉环道:“她知道你是谁是不?” 李玉琪道:“她知道……” 金玉环道:“她也知道你一定会到贺兰来,是不?” 李玉琪道:“不错,她该知道。” 金玉环道:“她不是也到贺兰来了么?” 李玉琪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心里一阵急跳,道:“这么说她谅解……” 金玉环道:“她要不谅解,她就不来了。” 李玉琪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一声苦笑道:“心畹都能谅解,跟我一块儿长 大的凤妹妹却不谅解……” 金玉环道:“这你不能怪人家,也不能强求,谅解你的是心胸宽厚,不谅解你 的也没什么不对,以我看凤栖恐怕不是不谅解你别的,而是不谅解你行为不检……” 李玉琪苦笑说道:“我是那种人么?” 金玉环道:“可是不该发生的事,毕竟发生了,不是么?”李玉琪苦笑一声, 默然不语。 金玉环眨动了一下美目道:“告诉我,你心里还惦记着凤栖不?”李玉琪口齿 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金玉环道:“说话呀,惦记就惦记,不惦记就不惦记,这有什么难启齿的,大 男人家,真是……” 李玉琪道:“我刚才说过,人非草木,孰能……” 金玉环道:“干脆说,还惦记,是不?”事实如此,李玉琪只得点了点头。 金玉环道:“不就结了么,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李玉琪勉强笑笑,没说话。 金玉环看了他一眼,道:“我能让凤栖谅解你,你信不信?” 李玉琪道:“你能让凤栖谅解我?”金玉环点头“嗯”了一声。 李玉琪道:“你有什么办法?你去找她跟她说去?” 金玉环道:“我那么不知羞,不害臊呀,你去。” 李玉琪道:“我去?” 金玉环道:“不错,你去。” 李玉琪苦笑一声道:“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上哪儿找她去?” 金玉环道:“我知道她在哪儿。” 李玉琪讶然说道:“你知道她在哪儿?” 金玉环道:“当时我知道她一定会斩断情丝,含恨离去,我也知道你难忘情于 她,所以当她离京的时候,我就派了个弟兄暗中跟着她……” 李玉琪道:“她现在在哪儿?” 金玉环道:“吕梁山里有个地方叫梅花谷,那地方到处梅花,四季常春……” 李玉琪霍地站了起来,但旋即他又坐了下去。 金玉环瞟了他一眼道:“干吗这么着急呀,给你插对翅膀好么?” 李玉琪红着脸苦笑说道:“玉环,你这是何必。” 金玉环道:“不知道凤栖的下落心里惦记,知道了下落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去, 嫁你这样怎不叫人嫉妒。”李玉琪苦笑一声,没开口。 金玉环道:“你去干什么去,我还没教你办法,你能求得她谅解么?” 李玉琪道:“到底是什么办法?” 金玉环道:“你这么急,我怎么敢说呀,我把办法教给你,只怕你连老神仙的 寿诞都不顾了,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李玉琪皱眉叫道:“玉环……” 金玉环道:“别叫了,少爷,您听我说吧……”李玉琪马上为之精神一振。 只听金玉环道:“你可知道,我是故意整你的?” 李玉琪微微一怔道:“故意整我?整我什么?” 金玉环道:“在京里你不是厉害么,我们不是斗不过你么,我想出了这么一个 绝主意整你,让你失掉爱侣……” 李玉琪道:“真是这样的,你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金玉环道:“谁说的?我什么也没牺牲!” 李玉琪道:“你什么也没牺牲?这话……” “傻子。”金玉环脸红红地白了他一眼,道:“那是假的。” 金玉环头一低道:“我……我是用的胭脂,可笑你睡眼半明当了真……” 李玉琪猛然一怔,伸手抓住了金玉环道:“真的,玉环?” 金玉环嗔道:“讨厌,谁还骗你不成?” 李玉琪道:“这么说咱们没有……” 金玉环道:“不许再说了……” 顿了顿接道:“告诉你吧,你连碰都没碰我。” 李玉琪怔住了,半响才道:“你怎么会想出这种……” 金玉环道:“只为了整你嘛,让你永远对我有愧,不挺好么。” 李玉琪苦笑说道:“真有你的,你可真把我整惨了。” 金玉环道:“早知道是你,我说什么也不会――现在想想真羞死人了,那时候 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一股勇气。” 李玉琪道:“那三位知道么?” 金玉环道:“不知道,这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只有老人家知道,你不知道,事 后老人家好训了我一顿。” 李玉琪道:“天,让我怎么再见霍叔祖。” 金玉环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李玉琪好别扭,别扭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让我把实情告诉凤栖,是不?” 金玉环嗯了一声,道:“凤栖要是知道了实情,还有什么不能谅解你的?” 李玉琪道:“怕只怕她不信。” 金玉环道:“那不要紧,等给老神仙拜过寿之后,我跟你一块儿到吕梁去,你 说她或许不信,我说她不会不信。”李玉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金玉环看了他一眼道:“多少日子以来,到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 李玉琪窘迫笑笑,道:“玉环,别再损我了,行不?” 金玉环道:“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谁敢哪?” 李玉琪道:“你刚才所以要问我个明白,就是为了这个是不?” 金玉环道:“那当然,你要是心里没有我,只是为那件事愧疚,那大可不必, 我干吗死皮赖脸的呀,怕嫁不出去么?”李玉琪又吸了一口气。 金玉环道:“庆幸你没说心里没有我,是不是?” 李玉琪苦笑说道:“玉环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 金玉环微一摇头道:“傻子,逗你玩儿的,我要是不知道你的心,我也就不会 ……”住口不言。 李玉琪偏要问:“不会怎么?” 金玉环白了他一眼,道:“没什么。” 李玉琪一阵激动,伸手握住了金玉环的柔荑。金玉环脸一红,低下了头。 半晌过后,金玉环轻轻抽出了玉手,道:“我该下去了,不然人家会……” 李玉琪站了起来道:“走,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金玉环美目一瞪道:“不行,你在这儿待会儿再下去,要是你跟我一块儿下去, 三哥头一个就会笑我。” 李玉琪道:“这有什么怕人笑的?” 金玉环跺脚作嗔,一付娇态,道:“不,我不许你跟我一块儿下去。” 李玉琪道:“好,好,好,你先走,等你下去之后我再下去,行了吧。” 金玉环瞟了他一眼,低低说道:“见着别人可不许明说。”轻盈美妙地飘身掠 了下去。 李玉琪望着那刚健婀娜,无限美好的身影直出神,当他刚要迈步的时候,背后 突然响起了一个甜美话声:“玉琪。” 李玉琪神情猛地一震,随即脸通红,转过身去道:“怎么你也在这儿?” 一块巨大山石前站着个人,是心畹。 心畹嫣然一笑道:“可不,听说贺兰盛产樱桃、杏子跟核桃,后山遍植果树, 我特意来看看,没想到这一来可害苦了我了。” 李玉琪道:“怎么?山路难走么?” 心畹道:“山路并不怎么难走,倒是你们俩个害得我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李玉琪听得又涨红了脸,道:“你怎么不出来?” “瞧你说的。”心畹道:“你们俩个正在这儿情话绵绵,亲热得不得了,我怎 么好出来呀,你不怕别人还怕呢。” 李玉琪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道:“心畹,怎么连你也这样说话?” 心畹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心畹走了过来,道:“急着下去么?” 李玉琪忙道:“不急。” 心畹道:“那就再坐下陪我聊一会儿。”李玉琪只得又坐了下去。 坐定之后,心畹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京里满城风雨,好热闹了一阵子?” 李玉琪道:“可想而知……” 心畹道:“你可知道爹很生气?” 李玉琪道:“在意料中,希望他老人家能谅解我……” 心畹遭:“那不可能,怎么说他是当朝的皇族,也是个重臣。”李玉琪没说话。 心畹道:“我走的时候,听说爹要来贺兰找你,后来不知道来了没有。” 李玉琪脸色一变道:“怎么,玉珠叔要来贺兰找我,你听谁说的?” 心畹道:“你不用问我听谁说的,反正我这个消息很可靠。” 李玉琪皱了眉,脸色趋于凝重道:“玉珠叔不来便罢,他要是真找上贺兰,这 件事恐怕不是容易解决的。” 心畹道:“你不用担心,我头一个不会让他老人家怎么样你的。” 李玉琪摇头说道:“我倒不是怕他老人家会对我怎么样,我只是怕让老一辈的 人为难。” 心畹道:“这倒是,爹要真找上贺兰,老一辈的不便说他什么,可是也不能任 他拿你怎么样,万一要是闹僵了……” 李玉琪道:“玉珠叔要来的事,霍叔祖知道么?” 心畹道:“知道。” 李玉琪道:“那么老一辈的该已有了计较。” 心畹道:“希望这样……”忽听背后传来了一声冷哼。李玉琪神情猛震,霍地 站起。 心畹脸色一变,跟着站起,一下子拦在了李玉琪身前。 荣亲王玉珠,就站在心畹刚才站的那块巨大山石前,面罩寒霜,威态慑人。 心畹先开了口:“爹,您也来了?” 荣亲王冷冷说道:“我来看看玉琪。” 李玉琪踏步上前,一欠身道:“玉珠叔,玉琪知道您的来意,您得体谅――” 荣亲王道:“我体谅谁,你临走之前跟我怎么说的?” 李玉琪道:“玉珠叔,我并没有下手杀泰齐。” 荣亲王道:“不错,是皇上下旨赐死,可是你能否认那是你安排的巧计么?” 李玉琪毅然说道:“我不能否认。” 荣亲王道:“这就行了,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容你留在京里,我容你拿走 了那顶九龙冠,可是你做得太过份了,尤其是对我这个长辈食言背信。” 李玉琪道:“玉珠叔,我不得已。” 荣亲王道:“那么,你也该体谅,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不愿意说为什么, 冲着几代的交情,我不便为已过甚,可是今天我要断你一只手……” 心畹大惊失色,道:“爹……” 荣亲王道:“不许你插嘴,我容你留在贺兰,你该知足了。” 一顿喝道:“玉琪,跪下。”李玉琪一点没犹豫,立即跪了下去。 荣亲王道:“你自己给我断一只手。”心畹张口要叫。 荣亲王冷哼一声道:“不知进退的丫头。”一指点出,心畹应指倒在身后石头 上。 李玉琪道:“玉珠叔,您……” 荣亲王道:“我来的时候没惊动别人,也不希望她惊动别人,你可以放心,我 只是点了她的‘睡穴’。”李玉琪还待再说。 荣亲王又冷然说道:“你不必再说什么了,我不妨告诉你,老神仙不在家,任 谁都救不了你,我今天非断你一只手不可。” 李玉琪略一咬牙道:“玉琪只是不愿让老一辈的为难。”扬右手劈向自己左腕。 就在这时候,他突觉右肘一麻,一只右臂立即无力垂了下去。这是谁?李玉琪 一怔,心念刚转,只听一个若有若无的话声从贺兰绝顶传了下来:“玉珠――” 荣亲王猛地一怔,失声叫道:“爹……” “不错。”那话声道:“你还听得出是我。” 荣亲王叫道:“您……您没……” 那话声道:“你师父三年前跑了一趟京里,我气绝后,他把我带上贺兰,我的 那条命已经给了朝廷了,这条命是你师父给我的,我在这儿待了快三年了,有个老 朋友做伴儿,并不寂寞。”荣亲王大叫一声要往上扑。 “不许上来。”就这一句,荣亲王刚窜起的身形不知道被什么硬给逼了下来, 随听那话声又道:“一报还一报,玉琪这只手你不该动,回去吧。” 荣亲王叫道:“爹,我不回去了。” “胡闹。”那话声道:“你还得在京里待几年,到时候自会有人去接你,现在 还不是时候,不听父命就是不孝,还不快走。” 荣亲王没动,叫道:“爹――” 那话声忽转冰冷道:“等我命你下去么?这么大了还缠人,走。” 荣亲王两眼涌泪,头一低,腾身拔起,直向山下掠去,转眼间没了影儿。 李玉琪怔住了,仰望贺兰山巅云封雾锁,此时却已寂静无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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