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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卧薪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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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卧薪尝胆 “行啦!”赵一帖一连往前赶了几步,来不及摘下帽子就嚷了起来:“买卖我给你 谈成了。这一趟包你大发利市,大掌柜的你说该怎么谢我吧!?” 跺了跺脚,身上的雪,石灰面样地落了一地。 老头子正歪在炕几上抽烟,豹皮褥子拖着老长的一大截尾巴,一口烟没咽下去,呛 住了,一个劲地直咳嗽,眼泪鼻涕流了一下巴都是,身边的那个花不溜丢的小媳妇,赶 忙用手里帕子给他擦嘴,一面还给他拍拍打打,在心口上顺着气儿。 就这样折腾了老半天,老掌柜的才缓和下来。 “兄弟你还真行,老哥哥算是服了你了!” 抱着根旱烟袋杆子,老头子连连拱手,满脸的褶子都乐开了:“这里先谢谢你啦!” 要说“卖相”,老掌柜的这副尊容可真不怎么样,大脑袋瓜、小眼睛,再加上个酒 糟鼻子、尖下巴颏儿,也不知是怎么凑合来着,看着还真“碍眼”。 嘴里说着,老头子欠起身子来就要下炕,赵一帖按着他说:“你家还是歪着吧,老 哥哥!” 摘下了海龙皮帽子,脑门上那块大膏药黑亮黑亮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年四季他 头上膏药不断,“赵一帖”这个绰号便是自此而来。 “龟孙子王八蛋的,今天可真冷,连老护城河都冻上了!” 嘴里说着,慌不迭地伸着两只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就在炕几边上坐了下来,小媳 妇样的那个女人,赶忙递上来烟袋,热茶―― “赵爷,你喝茶……抽烟……” 声音就像小蚊子嗡嗡那个样的娇细。 “哟!九奶奶,这可是劳驾啦!” 赵一帖那双贼眼,只是在九奶奶那双鼓膨膨的大奶子上面打转,张着个嘴,就差一 点哈拉子没有淌出来。 老头子忽然哈哈笑了。 “今天你就别去了,回头在我这里喝汤,我这里刚来了一批好货,只要你喜欢,保 他妈日的,由着你先挑……” 哥儿两个像是一个味儿,一口浓重的本地湖北口音。这里人习惯把吃饭叫做“喝汤”, 单数的你称作“你家”。 所谓的“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只是眼前这两人,还真 是透着难缠。 外面刮着穿堂子北风,哨子样地呼啸来去,鹅毛大雪满天乱飞,老天爷像是故意跟 穷人过不去,都快过年了,对于某些人来说,日子真不好挨……。 那是什么声音!?一阵阵地打外面廊棚子传进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哭小叫……声音时高又低,混合着一天的风雪要多凄 凉有多凄凉……。 唉!这年头儿,干什么发财的都有,你还别见怪,倒是眼前这个买卖,透着新鲜。 人肉市场! 听说过没有?简单一句话,这叫“人贩子”。 那意思就是专门贩卖人口为生,听着怪刺耳的,干起来可是一本万利,且是包赚不 赔。 酒酣耳熟。 老掌柜的想是多喝了几盅,眼睛都红了。 “兄弟,你可说准了?王府的大管事准能来?” “错不了!”赵一帖往嘴里狠塞了一块羊肉:“午时不来,未时准到,最少三十个, 都要年轻的!” “你放心,别说三十个,五十都有,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话的是二掌柜的,人称“二把头”,姓江名顺,外号“铁头”,光葫芦头上有个 老大的疙瘩,说是“练”出来的,给他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mpanel(1); 老掌柜的这才放心了,一大口喝了杯子里的酒,抓着赵一帖的胳膊,眼睛里直冒红 光。 “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说话算话,咱们按人头给账,一个人五两,三五一十五, 一百五十两银子,我是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 说着往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保他妈日的,来,这是三十两的庄票,先收着,下面 的一总算!” 票子由折着的袖子里拿出来。 打开来看看,本地武昌府“老盛庄”的票子,错不了,赵一帖收是收了起来,却又 贼忒忒地笑了。 “老哥哥,不是说好了,另外还有五十两的茶钱吗,你也许是忘了!” “啊……”老掌柜的装模做样地挤着一双三角眼,忽然笑了:“啊……啊……行…… 行……是有这么回事,少不了你的,回头一定给!” 歪过脸,看着他的老把弟江顺说:“小东门的曹老婆子别是给我们掉什么花招吧, 保他妈日的,再不来提货,‘条子’都瘦了,一掉肉,狗都不要!” 把姑娘叫成“条子”,小子叫“肉号”也算是邪门儿。 曹老婆子在本地大名鼎鼎,专司姑娘买卖,俗称的“牙婆”便是,当然有她一手, 不是个省油的灯。 铁头江顺眯着眼睛笑了:“谅她也不敢,她曹老婆子就算是个刺猬,咱们照样用铁 手套拿她,放心吧老把头,不出一个时辰,她准能到……” “嘿!”老头子这才算真的放心了,酒糟鼻子上直冒油,哈哈大笑了几声:“这么 说,今年这一宝算是押上了,保他妈日的,来!我们到后面瞧瞧去!” 虽说是四面都扎着棚,可也禁不住这阵子穿廊疾风,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光着身 子没穿衣裳似的,针扎的那样疼。 地上钉着桩子,那些子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黑压压一大片,牲口样的, 两个一把,十个一串,都用绳子穿着,一总用铁链子锁着。 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当中用一扇席子隔着,四面铺着稻草,散着老棉花套被。那 些子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鸠衣百结,只是坐着发呆。 四个小伙计,挑着一大桶热水,说要“净脸”啦!随即把人两个两个地带过来。 一个人脸上先浇上一勺热水,再由一个用温布巾狠命地在脸上手上擦,像是给牲口 褪毛那个样。 “对啦……”二把头江顺在一边嚷着说:“狠狠地擦,给扒下一层皮来!太脏了, 简直是猪!” 老掌柜的咳了一声,大声招呼着说:“大家都听好了,你们可是走运了,这里王府 买奴,要年轻力壮的,自己收拾收拾,这可是你们出头的日子,想要过舒服日子,还是 再找码头,保他妈日的,那可是全看你们的命了!”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了,“轰!”地一下子俱都有了精神,不用招呼,自己先捣 饰起来。 “怪可怜的!”赵一帖袖着两只手,大发善心地道:“这一路上可也真够他们受的, 我说老把头――就赏顿饱的吧!吃饱了也看着精神!” “这还用你说!”老掌柜的说:“早预备下了!还能叫他们饿着!我说,来呀,开 饭啦!” 外面早准备下了。 大窝窝头,用箩筐盛着,热腾腾地抬了进来,顿时兴起了一阵骚动,人声鼎沸,大 呼小叫乱成一片。 可也难怪,过去三天了,才吃饱了一回,一听说管饱,哪能不争先恐后? “都别嚷嚷……”二把头大声吆喝说:“人人有份!”跟着他吩咐了身边人几句, 就同着老掌柜、赵一帖转身步出。 不经意一抬头,哟!那边柱子上还吊着一个。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老掌柜的往前走了几步,只管上上下下打量着。 “老爷子,是这么回事!” 说话的黑脸汉子往前上了一步!哑着嗓子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仗着他年轻 力气大,把老九都给打了,绳子都捆不住。只有吊起来狠打!” 一面说,他赶上一步,抓着那人的头发,仰起了他的脸来,大声说:“就是他,刚 才还骂人咧,可厉害啦!老九吃他一胳膊时子,撞得大口吐血!” “啊?”老掌柜的不由为之一愣。 这可是新鲜,干这行子买卖,少说也有二十年了,瓜州取货,长江驶船,“肉号子” 过手,没有一万也够八千。这种新鲜事还是第一次听见。 只说“肉号子”一到手,比绵羊还驯服,有寻死的,还没听说打人的,这小子他是 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大的胆子! 瞧瞧也透着希罕。 这小子还真有股子狠劲儿,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狼也似的狰狞,直盯着老掌柜的 瞅着,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说也奇怪,大家伙一起受苦挨难,偏偏他就能挺着,脸上手上,只有鞭迹棍痕,却 不肮脏,甚至于身上的一袭长衣,也还干净,并不破旧。一路上吃苦挨饿,人是瘦了, 青皮寡肉,少见血色,头发胡子都是恣意猛长,一团乱草也似地四下纷争,衬着他那样 的眼神儿,瞧着还真有些吓人。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的狠狠地向对方盯着:“活腻味了是不是?” 黑脸汉子冷笑搭腔道:“他就是不说,问也白问,只知道是姓孟,由南面过来的!” 二掌柜的江顺用手点着他的胸脯说:“你他娘好大的胆子,敢打伤我们的人,饿死 你个龟孙子!” 回头招呼说:“饿他三天,不给他东西吃,看他还厉害不厉害?” 黑脸汉子说:“就是这么来着,已经三天没给他东西吃了。” 江顺“哼!”了一声,嘿嘿冷笑道:“那就应该乖些子了,你多大啦?” 一面说,他伸出指头来,就往姓孟的嘴皮子里面拨。 “这就跟挑牲口一样,知道吗,要看牙口!吓!好一嘴白牙……”回头一笑,向老 掌柜的说:“货倒是好货!” 话还没说完,即为姓孟的一口唾沫吐在了脸上。 江顺骂一声:“王八蛋!”刚要一巴掌打过去,外面传话道:“王府里来人了!” 真来人了! 人还不少,头里走的一个精瘦精瘦的高个头儿,头戴猞猁皮帽子,一身落花流水织 锦缎子两开气袍,罩着皮护甲,好大的派头。身后两列家丁,总有二三十个之多。 赵一帖“哟!”了一声,赶上去就行大礼。 “高大爷,您自己来了?这可是不敢当!” 大家伙这才知道,来人高庆麟,正是当今武昌楚王府的总管事,在武昌地面上官私 两活,大大有名,自是不敢怠慢,纷纷抢前见礼。 “老把头,不要客气,我久仰你了!” 高大爷拉着老掌柜的,没叫他行大礼,后者干笑着连连抱拳道:“你家客气,不敢 当,不敢当,外头冷,请!请!” 总管事大声咳嗽着,啐了口响痰,说:“府里事忙,我不多耽搁啦,人都齐了没有?” “都齐了!”江顺抱拳陪笑道:“你老还要亲自过眼……?” “当然,当然!”高大爷说:“王爷新买了个园子,用的人多,不只是要年轻,还 要体面!” “是是是……”老当家的连口应着:“你老上眼……不过……不瞒你老说,人头儿 都是不差,只是一路上舟车辛苦,水土不服,瘦些子……回头你老上眼,一看就知道了!” “这个我懂!”高大爷眯着一双长眼:“早先我去过瓜州一回,奉王爷之命,买了 一票丫环,看着都是瘦里瓜吉的,回去三顿饱饭一吃,又都活蹦乱跳像个人样了……” “当!这么说,你老还真是行家啦!” 老把头还真是打心里服了,连连抱手打揖。 高大爷竖起一只手,捂着半边嘴,怪神秘的样子,在老把头耳边上说:“都是大家 出身哪,见过市面的,主子问了斩,奴才就发卖、发配了……” “是是……你老最清楚!” “知道吧!”高大爷说:“要不人家怎么说‘宁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呢!一句 话,他见过场面嘛,是不是?这种人买回去不用调教,准行!” 说着说着一伙子人可就来到了廊子口上,这里扎着临时的棚窝子,“肉号子”、 “条子”都在里面拴着。 经过一番临时处理,小子们看上去,确是较前番精神多了。 高大爷可也真不含糊,在几个人陪同下,倒是认真地一个个看、仔细地挑。 他还真行,不管这些肉号子有多瘦、多脏,在他法眼之下,都难掩其本来面目。 来回两趟走看一毕,高大爷驻脚中庭,伸手烤火,长脸上带着一抹子笑,样子讳莫 如深。 老把头耐着性子在他身边耗着。 “还不是南宁王剿了家属,我看一多半都是他府里的人,这里有多少人?” “老的不算,总有五十好几!” 二把头说:“五十二个!”接着说:“还有四十三个‘条子’!” 高大爷摇摇头:“丫头就不要了,我看这么吧,五十二个我全要了!” “那可是好!”老把头连连打揖道:“你家可是行好了,屋里头请,请……” 高大爷咳嗽了一声,吩咐说:“都给松了绑吧,也不是牲口,还怕跑了?” “是是……你老说的是!”老把头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松开、松开……” 二把头招呼着传下话去,满棚皆欢。 王府来人装满了整车的棉衣,高大爷一声关照,十几个家丁来回搬送,就在席棚里 换起衣裳。 在老把头赵一帖江顺三个人殷切陪同之下,高大爷这才转身步出,却是又看见那个 吊着的人了。 高大爷“咦!”了一声,站住了身子。 “这可不像话!”高大爷说:“这里不是衙门,还私设刑堂!?” “哪里的话?”老掌柜的忙分辩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打伤了人,不能不吊 起来!大爷既这么说,就把他松下来吧!” 二把头江顺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松下来非闹事不可!” 一行人随即走了过去。 姓孟的那个小子,样子还是真狠,睁着两只眼,一点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高大爷伸出了手里的黄玉旱烟袋,撩拨着对方披散的头发。 “他姓孟。”二把头说:“刚才我查了一下,这小子是由沧州那边转手过来的,听 说一路上闯祸、捣蛋,没人敢要,性子倔极了!” 老当家的说:“这号子人,不敢充数往府里送,我看,这里也留不住他,回头把他 往衙门里一送完事,保他妈日的,还指望他能卖钱?” “那可不一定!” 高大爷那一双招子可是不空,光只是对方那一身架子骨,看着就非比寻常,一头乱 发,又黑又密,再看看脸子,鼻直口方,一双眼睛尤其有光,虽是大手大脚,可不像是 被人使唤的奴才相。 “你练过武吧?” 高大爷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地向姓孟的盯着。 姓孟的“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二把头一愣说:“练没练过可没人知道,不过小子还真有劲,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 我看许是犯过杀人罪、干过强盗也不一定!” 高大爷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微微笑了,样子够玄。 “你们也别把他往衙门送了,银子加倍给!这个人我要了!” 买卖成交,几十口子人,都带回了王府。 总管事高大爷今天的兴头儿特别好,不单单是顺利地买了一批贱奴,为此不辱使命, 可以大大在王爷跟前表功一番,便是手头上着实的也狠狠发了一笔好处。 瞧瞧这批小子们,新衣裳一穿上,马上人模人样,可就顿有不同。高大爷心里有数, 吩咐下去,每人先洗个澡,好好梳个头,发一两银子的赏钱,要睡的睡,要吃的吃,三 天以后再正式收编。朝见主子以后按人发工。 消息一传下去,欢声雷动,可真是皆大欢喜,对于这批几经辗转拍卖吃尽了千辛万 苦的奴才小子们来说,可真是苦尽甘来,三生有幸,两世为人了。 高大爷回到了王府西跨院,他自家的小小院落,由个标致的丫环侍候着宽下了衣裳, 往炭火盆子旁边一坐,刚刚接过来热茶,还来不及呷上一口,外面乱哄哄的一阵子喧哗, 传说是前面闹事了。 进来个穿着东府灰色长衣的小子,红着张脸,不等着招呼,直趋跟前,向着高大爷 大声唱喏,回话说:“大管事的,可不得了啦,新来的奴才造反了。你老快过去瞧瞧吧!” “造……反?” 高大爷顿时为之一愣。 “小五子叫人给打伤了,大口吐血,人死过去了!”灰衣小子说:“听说是一个新 来的愣小子闯的祸,那小子可厉害啦!” 一听他这么说,高大爷可就心里有数,脸色为之一青,重重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会是他?走,我们瞧瞧去!” 灰衣小子应了一声,扭头就往头里走。 “丁健!”高大爷唤住他说:“这件事不许嚷嚷,吩咐下去,谁要是给我嚼舌头根、 多嘴,把话传到了内宅,我扒他的皮!” 丁健脸色一白,大口应了一声,扭头就跑,传话去了。 高大爷来不及穿上他的皮罩甲,就往前面院子里赶。 新来的奴才都暂时收在东边院子,那里盖着两间大瓦房,地上铺着青石头条砖,此 时此刻,却教白雪都给盖满了。 这院子最是人丁杂乱,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都是些府里的下人,进口处特别立着个 隔断,俗称影壁墙,不使外面人一眼看透。 原本这院子就已经够乱了,现在忽然间又住进来几十口子,新来的人,到处忙着张 罗,缺衣少帽,进进出出,大呼小叫,尤其不成个体统。 高大管事往廊子里一站,脸拉得比马脸还长,说了声:“叫钱升!” 府里人丁复杂,光是下人也有好几百口子,他这个总管大爷,说白了虽不过是个下 人头儿,可是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管起来可也煞费周章,不能不责成负责,于是二管事、 三管事……光是“管事”就排了五人之多。这个钱升,就是专管这院子起居饮食,排行 第五最末的一个管事,他的事情最多,也最杂。 一听说高大爷招呼,三脚并两步地赶到了眼前。 “是怎么回事?”高大爷拉长了音调问:“谁又闹事了?” “小事、小事,怎么又把你老给惊动了?” 钱管事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一个新来的小子闹事,已经给制服了!” “听说小五子伤得不轻,人呢?” 说着,高大管事大步就往里面膛,钱管事跟上去赔着笑:“人已醒了,没事……” 高大爷“哼”了一声,刚站住脚,就看见两个人正搀着受伤的小五子打里面出来, 后者年岁不大,挺秀气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只是这时看上去面色苍白,身上的缎子衣裳 且沾满了血迹。 一眼看见了总管大爷,小五子“哇!”一声哭了,赶上来,噗通跪下,大放悲声― ― “大管事一一你老可得给我作主……小五子给人打啦,眼看活不成了……” 这么大个子的人了,说哭就哭,一时眼泪汪汪,面条人儿样的,眼看着就要倒了下 去,后面站着的两个小子赶忙过来搀着他。 高大爷皱眉说:“这可是怎么说的?……用不着,用不着,起来,起来,我给你作 主!” 一面说,两只手亲自把他给搀了起来,瞧瞧,还真似伤得不轻,嘴角还带着血。 这个小五正是王爷身边最受宠爱的当差,在府里炙手可热,也只有高庆麟才能支使 得动他,虽不过是王爷跟前进出随行的个小跟班儿,可是平素仗着王爷的宠爱,上上下 下,无不另眼相看,就是高大爷也有求得着他的时候。 一看被打成这个样,一旦王爷问起,这小子再要实话实说,高庆麟这个大管事可就 难辞其咎。他心里怎能不惊! 一口气可就发泄在钱管事的头上。 “混蛋!”高大爷瞪开了眼,直冲着钱升发作起来:“你这个差事还想不想干呢? 走!跟我进去瞧瞧去!” 钱管事拱着个背,一声不吭,孙子样的。 “好兄弟!”高大爷再回过头来安慰小五子:“大哥我一定给你作主,可是,这件 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让王爷知道,大家面子上都不好,是不是?得!兄弟你先回去躺 着,回头我再去瞧你,把给王爷看病的李大夫给你找来,想吃什么只管招呼!” 对个手底下当差的这么殷切招呼,高大管事还真有他一手,小五子即使心有未甘, 碍着他龙头大哥的面子,又能说些什么? 高庆麟、钱升来到了新收房,隔着条廊子,可就看见了那个打人闹事的人,高高吊 在廊柱子上。 一点不错,又是姓孟的那个小子。 不用说,他是挨了打了,且是打得不轻,新大袄早已脱了下来,身上的小褂东一缕 西一条,都让鞭子抽破了,露着早已冻成了紫黑色的鞭伤,那么直直地吊着,风干腊肉 样的没精打彩。 瞧着这么重的一身伤,高大爷原本隐忍待发的一腔怒火,倒是发作不出来了。 “你这小子……”高大爷抬头打量着他说:“是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嗯!?” “可厉害啦!”钱管事说:“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要不是拿网子擒他,嘿!还不 定费多大的事!” 高大爷可就由不住又多瞅了几眼。 “好一身架子骨儿!” 高大爷心里暗暗地夸了一句,转着圈儿地直向姓孟的打量不已,他习过武,早先是 跟王爷干护卫头儿起的家,手底下颇不含糊。 正因为如此,瞧着姓孟的这一身好架子骨,才能发自内心由衷地赞赏。 “对付这样的横小子没别的法子,只有饿,饿他三天,看他还横不横!” 钱管事咬牙切齿地说,拿起地上的鞭子,“叭!”地狠抽了一下,打在姓孟的身上, 后者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没知觉似的,连眉毛也不皱一下。 “冻着了!”高大爷于心不忍地说:“回头给他一口热汤吃,打归打,罚归罚,这 里不兴死人!” 说时,他的两只手可就探在了姓孟的左右“京门”穴上,一探之下,由不住心里吃 了一惊。 原来一个人若是受冻而死,内气必先已寒,试之左右“京门”双穴,当可预知,这 个姓孟的,显然距离着死还有一段距离,穴脉之内气还十足,触手奇热,其人内气之充 实可想而知。高大爷原来还有些担心他挺受不住,这一霎总算宽心大放。 “小子,行!”高大爷回头招呼说:“这小子还挺得住,再吊他半天!” 说了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钱管事等在后面跟着。 “为了给小五子平息这口气,不能不这么着!”高大爷小声关照钱管事:“吊吊就 算了,人是肉做的,不能再打了!” “谁说不是,你老放心,这小子结实得很,打不伤他!”钱管事还笑笑道:“要依 着小五子,恨不能告到王爷那里去,给姓孟的小子来个千刀万剐!” 高大爷冷笑道:“也没这么大的罪呀!回头我说说他去!他也太娇了点儿!” “哟!”那边上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吆呼:“高大爷――钱管事――两位爷们都在 这里,这可省了我的事啦!” 声音又脆又嫩,嗓门儿还真够大,那么道地的北京官话,听起来舒服极了。 棉布的帘子吧嗒一响,从里面迈出来个花不溜丢的姑娘人家。 高挑的个头儿,细细的腰,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珠子,那样子可机灵了。 话到人到,蝴蝶样的轻飘已到了面前。 再看,大姑娘穿着红袄,下面是粉色拖地裙子,玄色的绑比巾,勒着条销金巾,也 学时下风尚,穿着双面绣花高底鞋儿,一双大辫子扎结在后头上,用一根玉簪子穿着, 模样儿十分俊俏。 上前来不说别的,冲着高钱二人先来了个万福。 高钱二人只一听声,就知道是谁来了,俱都喜了个眉开眼笑。 “哟!这不是三姑娘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啦?”高大爷摆着手说: “来来……外头冷,到里面坐去!” 三姑娘笑说:“还是外头说话好,里面人多,臭烘烘的!”说时她抬起手捏了一下 鼻子。 高大爷哈哈笑了。 “倒也是,刚收了些子奴才,臭衣裳臭鞋的,哪能不臭?那好,只要你不嫌冷,就 在这里站会子吧!” 钱管事笑眯着眼说:“老先生可好?” “好!”三姑娘说:“天冷,他老人家风湿骨头疼,哪里也懒得动弹,还说呢!哪 一天要找大爷聚聚,喝回春酒呢!” “哟,可不是!”高大爷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上次去你家是年头上,看看这又 要过年了!” 钱管事说:“三姑娘你人缘儿好,到处忙到处也见不着你,有什么事吗?” “有!”三姑娘说:“正有事找大爷五爷来着!” 一面说把手上的包袱递给钱管事说:“这是上回五奶奶托我绣的裙子,说要过年穿 的,正要送过去,五爷既在这里,省了我再多跑一趟!” “那好,好好……” 钱管事连口地称着谢,接过了包袱。 “今儿个是有事,找二位爷来着!” 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三姑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一瞟,微微一惊,可就瞧见了 那一头高高吊在廊柱子上的人了。 “啊!这里还吊着人哪!可是怎么回……事?” “不听话,闹事啊!”高大爷说:“别理他!说咱们的!” “是这么回事!”三姑娘那双眼睛总似离不开吊着的那个人:“三姨娘那边要两个 人,听说府里刚买了批奴才,叫我跟高大爷商量一下,要身强力壮,最好还懂得栽花儿 的。” “花把式!”高大爷一笑说:“行!这事不难!回头老五你留意一下,过几天给送 过去!三姨娘那边,姑娘你代我问个好儿,这两大老忙,老忘了过去请安问好!好吧, 你们聊聊,我先走了!” 他只惦记着小五子受伤的事,怕他到处嚷嚷,还要好好嘱咐一番才是。 高大爷走了,三姑娘也敢放胆说话了。 “是怎么回事?”向着吊着的那个人递了个眼波,三姑娘怪神秘的样子:“是新来 的?” “那还用问?”钱管事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子欠揍,天生的贱种!” “有这么大的罪过?” 一面说,三姑娘缓缓地向着吊着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钱管事忙跟过来嘿了一声:“离他远着点儿,当心他撒野,踢你!” 三姑娘说:“不会!” 瞅着、看着,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兴起了一丝怜惜之情,黑溜溜的眼睛 珠子,只是骨碌碌在姓孟的身上转着。 姓孟的忽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对于面前三姑娘这个人的出现,极是惊讶!自然,以 他此时此刻的尴尬,对于出现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本能上都存在着戒心与敌意。 眼前的三姑娘一样也不例外。是以四只眼睛一经接触之下,后者为对方锐利凶狠眼 神所震慑,吃了一惊。 钱管事冷笑说:“你瞧瞧他这个样,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是野兽!” 话声未顿,已为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个正着。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钱管事简直要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却为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爷,您别……您就消消气吧……” “我打死这个混小子!” 钱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扑过去,再一次又为三姑娘拦住:“得了,五爷,大人不见 小人怪,何必跟他一个奴才一般见识!” 话才说到这里,耳听着“呸!”的一声,一口血痰又飞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啐钱管事,却直向三姑娘身上飞来,三姑娘“啊!”了一声,身子一闪, 没有沾着,神色微微一变说:“你……” 紧接着她随即明白过来,正是祸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怪”上,对方耻以小 人自居,焉能不对她愤恨? 抬头看时,姓孟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颇有发须怒张之势,三姑娘顿时深悔失言, 从而也就认识到一个人的志不可夺,以眼前此人而论,虽然沦落为买卖贩奴,却仍然能 坚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损,他之所以显得如此桀骛不驯,不与苟同, 不正是这样的性格使然么?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对眼前这个人,大兴钦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见 小人过”,仓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钱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声叱道:“该死的东西,你当这王府地方,是你随便可以 撒野的么?我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说时鞭如雨下,“叭!叭!”一连两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处,只抽得姓 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第三鞭待将抽下时,却为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爷!五爷……你就……饶了他吧!” “你……还给他讨情?”钱管事气得直吐气:“这小子祸闯大了,这样的东西,要 是还留在府里,往后还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乱子……” 他这个五管事,平日是专管这院里的仆役奴才,岂能让这个新收的奴才杀了自己的 威风?盛怒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却是三姑娘苦苦为之讨情不已。 “五爷……我求求你……就饶了他吧……” ――别瞧她个年轻的姑娘人家,手劲儿还是真大,给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钱管事施 出了多大劲道,都休想能挣开来。 这么一闹,围看的人可就多了。 钱管事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想起了高大爷的关照,也只得暂时忍下了这口鸟气。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饿死他!看看是谁硬?” 丢下了手里的鞭子,钱管事忿忿地往回里走。 “五爷……”三姑娘由后面跟上来唤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给您讨个金面……” “什么?你还要给他说情!?” 钱管事惊讶地看着她,显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脸色一红,微微发窘地道:“我哪里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给您讨个情呢?” “什么……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钱管事脸色一下子松驰下来:“这又是怎 么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着半悬在廊柱子上的那个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过眸子,直直向着钱 管事看着。 “三姨娘不是要用两个人吗!我看这个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个,五爷您看呢?”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说,钱管事顿时为之一愣。 “呵!这可使不得……”钱管事连连摇着手说:“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这小子哪有这个福份哪!”钱管事说:“到了三姨 娘那儿,要是捅个漏子,那还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三姑娘一笑说:“要照五爷这么说,那这个人不是白花银子买回来啦?总得给他派 个差事吧!”“这……”钱管事回头遥遥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还得看看他 的造化,看他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说,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辈子也下不 来啦!” 三姑娘神色一变说:“嗳――五爷,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从来这府里哪里作 兴死人呢,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好吧!”钱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话,姑娘哪里 能当得真,走,外头冷,进去我请你喝茶!” 三姑娘说:“不啦,三姨娘那边还等着我去办事呢!” 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 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 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 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 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 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 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 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 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 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 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 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 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 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 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 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 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 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 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 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 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 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 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 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 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 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 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 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 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 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 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 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 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 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 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 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 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 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 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 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 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 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 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 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 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 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 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 ―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 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 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 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 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 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 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 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 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 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 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 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 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 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 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 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 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 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 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 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 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 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 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 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 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 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 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 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 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 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 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 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 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 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 “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 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 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 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 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 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 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 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 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 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 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 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 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 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 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 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 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 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 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 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 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 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 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 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 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 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 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 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 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 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说!”停了一下, 她接道:“有两个人,你可是要多防着点儿,没事最好少给他接近!” “姑娘说的是高……”“对了,高大爷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么,你 也看出来了?” 孟小月说:“他是这府里的总管大爷!”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这院子里管花!”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这府里上 上下下,没有他管不着的地方,就只这个地方,他高大爷要费点事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三姨娘的深闺,他不得不避个嫌,再说,三姨娘既要来了我,他就不愿 多管了!” 三姑娘笑着接说:“你明白了吧!这是我的地盘,因为有了我,他就不来了!”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顿了一顿,问:“这位高大爷又是怎么一个人?” “欺上瞒下,坐地分赃。”三姑娘冷着脸说:“既奸又滑,心狠手辣,还有!他可 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这个人太不简单了,用得着你他就抬你,用 不着你,他就踩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说是他特别把你挑进来的……正因为这样,我 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里,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点头,对于三姑娘的机智明快,古道热肠,大为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担心:“这么一来,高大爷岂能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亲自去要的人, 他又能怎样?至于我嘛,有我爹在后面撑着,谅他还不敢怎么样,当然,他是恨透了我, 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为,全在我爹手里攒着,大家心照 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从这段话里,听出了颇多玄机,也只是心里有数就是了。 三姑娘说:“还有一个人,你也得当心――李黑子!” “李黑子?” “这是他的外号!”三姑娘说:“他是王爷的贴身保镳、侍卫头子,叫李铁池,这 个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儿,这个人比姓高的更难缠,要是犯在了他的手里, 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这两个人你记着,没事少给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说:“谢谢姑娘关照,我记住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远远院子里,人声嘻笑,三姑娘跑过去,推开窗户瞧了瞧,回 身惊道:“王爷他们来了!” 话声方顿,只听见“碰!”的一声,房门大开,却由外面闪进三个人来。 实在说,进来的是两个人。 第三个当门而立,气势轩昂,却不曾进来。 黑黑的一张方脸,个头儿偏高了些,两臂高耸,双肩甚是开阔,一身紫缎子长衣, 于腰脚之处绑扎得极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有异寻常,必然有杰出身 手。 一个念头,闪自孟小月脑海――李黑子,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惊。 紫衣汉子这才把直盯着孟小月的一双眼睛转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么,姑娘你也在这里?” 话声一顿,那一双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转回孟小月:“这个人是谁?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声称呼,判断出来人必是这府里王爷保镳,人称“李黑子” 的那个李铁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刚刚才提到他,他就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 “哦。” 三姑娘这才会过了意来,一霎间脸现笑颜地道:“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给您引见一 下,这是新来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铁池脸色甚是阴沉,湛湛眼神,直似无形的两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内心。 “这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李铁池,李老爷!”三姑娘向着孟小月丢了个眼神儿: “还不过去见个礼儿?” 孟小月迈进一步,抱拳唱喏,叫了声:“李老爷!” 李统领的那张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谁推荐你来的?” “这――” “钱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说:“是三姨娘亲自上门向钱管事要来的!” “是这样?”李铁池一笑点头,却斜过眼神来照着她:“三姨娘可又怎么知道有这 么个人?不用说,还是姑娘你大力推荐的吧?” 嘿嘿一笑,这位王府侍卫头子轻轻迈起了脚步,进了门坎儿。 两名侍卫立即左右后退一步,空出了中间地位。孟小月才自发觉到二卫士,虽然穿 着府内的灰色号衣,里面却是紧身衣靠,并且各自佩带着一口绿鲨鱼皮鞘,形式个别的 宽柄长刀,衬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极是气势轩昂。想来身手不弱,非比等闲。 三姑娘为李铁池一语说破,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久经历练,一向伶牙俐齿,却也 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娇笑一笑,嗲声嗲气地道:“李大叔您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 位孟兄弟新来乍到,不懂府里规矩,刚才我正在跟他说,要去拜访您来着,没说的,您 就多担待照顾照顾他吧!” 李铁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视道:“原来你就是在新收房闹事的那个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铁池却“呵呵”地笑了。 “这么说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着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过了, 正打算找个时间找你来谈谈,想不到你却来了这里,听说,你还练过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为之一惊,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转过脸来向 孟小月看着,神态间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高大爷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里会什么功夫!只是身 子骨一向坚硬,有几斤蛮力罢了!” “是这样么?”李铁池一笑,沉声道:“我看倒也未必!” 话声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声,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吓了一跳: “李大叔!” 想是这一掌力道不轻,以至于孟小月万难当受,身子晃了一晃,脚下一闪,一连打 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李铁池“嘿!”地一笑,讳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着这个!” 左手乍翻,一式“飞鹰抡翅”,五指结印为梅花状,直向孟小月背上扣来。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声,神色大变。 却是不容他有所失闪,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声娇呼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声甫出,猛地切身而进,一只纤纤细手,直向李铁池左手切去。 同时之间,三姑娘左手作势,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铁池身上推了过来。 李铁池“哼”了一声,颇为惊讶地向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说:“好!” 极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里蓦地卷起了一阵旋风,不知如何两只手掌, 己似有了交接,随着掌力的一撤,双方身子鹰也似地已作两下分开。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铁池却有似收翅之鹰,落在了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八仙 桌子上。 只见他身势极为轻巧,随着开收的两腋,长衣开合,鼓荡起大片风力,只凭着左脚 脚尖,那一点方寸之力,力点桌角,全身纹丝不动,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丝凌笑,显现在他黑瘦的脸上。 “怪道人家都说姑娘身手了得,我却是不信,今天总算见识了!哈哈……强将手下 无弱兵,女儿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这么看来,有关令尊的一些传说,倒也并非纯 是空穴来风了!失礼、失礼!” 话声一顿,足下飞弹,长衣飘动,一片飞云也似的,已落身当场。 三姑娘无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听他提到了父亲,不由暗吃一惊,呆了一呆, 正要答话,却只见门前人影一闪,现出来一名蓝衣当差。 “李爷!”那差人神色张惶道:“快别打了,王爷招呼。” 话声出口,王爷同着爱妾三姨娘,已现身在前画廊。 隔着一道回廊,楚王朱华奎、三姨娘并肩而立,正向这边举目顾盼。 李铁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闪身而出,趋前请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轻声道:“别怕,都有我呢!来!咱们出去!” 二人随后步出,贴壁而立,不敢移动。 王府规矩,自家府里,日常相见频繁,设非个别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礼,却也 有一定分寸,礼教极严。以眼前而论,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爷召见,也只能远远侍 立,不敢擅越。 李铁池跪叩请安后,垂手侍立。 朱华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刘府台请借我的翠玉屏风一用,别人我不放 心,就由你押护一趟,给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传我的话就行了!” 李铁池恭敬地应了一声:“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担心,他放不过自己,倒是这么一来,化解了一时之急,心里顿为之大 现轻松。 朱华奎打发了李铁池,待将转身离开,一眼看见了三姑娘,顿时面现喜悦。 “裘姑娘你也在这里?来来来!过来,过来!” 三姑娘忙自上前,请了个万福,叫了声:“王爷,三姨娘。” 朱华奎“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两道缝。这位玉爷不高不矮, 中等的个头儿,一张国字脸,面色黑里透红,下巴上留着一圈胡子,衬着身上一袭半旧 的绛色袍子,样子并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号里的大掌柜的,谁能知道,他 就是当今手握重兵,江汉地面最称实力的“楚”王爷!? 今年他四十二岁,正当盛年,间以圣眷日隆,确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日子怎么老没有见你,都在忙些个什么?” 打量着三姑娘,王爷脸上隐隐带着色情的笑,眼角上布满了鱼尾细纹。 “哪里忙呀!”三姑娘说:“王爷您开心哪!” 一边的三姨娘上前拉着她的手,笑说:“我正要找你呢,那个新来的花儿把式来了 没有?” “花把式?”朱华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说:“是呀!过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个新人……他叫什么来着?” “孟小月!”三姑娘说:“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面说,三姑娘回过脸来,向着孟小月招手道:“来,小孟,见过王爷、三姨娘!” 孟小月应了一声,随即过来,向着王爷、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参见王 爷、娘娘。” 朱华奎瞧着他,点点头说:“……你姓什么?” “不是说了吗,他叫小孟!”三姨娘转向王爷说:“怪可怜的个小孩,新来的…… 听说一路发配流离,吃了不少的苦!” 朱华奎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高管事说了,你就是新来的这一批人里面的?” “小人正是!” “在东湖那边,我新造了个园子,打算明年秋天搬过去,原是要把你们安插在那边, 你……” 三姑娘说:“回王爷,这个小孟过去就是种花的,三姨娘这边正好用得着,所以就 推荐他过来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说:“可不是,还是我亲自过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华奎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着实地向孟小月看了几眼,哼哼了几声,笑态可掬 地转向三姑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在这里帮忙,我也跟你父亲说了,要好好谢谢 你,我看你干脆搬过来,到赏心小苑来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个伴儿。” “王爷这是抬举我!”三姑娘低下头说:“只是我爹那边,没个身边人侍候……王 爷您多体谅!” 朱华奎“赫赫”笑了两声,点点头说:“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给你爹商量商 量……” 说着又盯着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着三姨娘走了。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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