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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到台州
徐懋庸
会在台州遇见巴金先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那是一个在台州开始下雪的日
子,北风很紧,我为借一本书,跑到一个中学校的图书馆去,意外地看到他已先在
里面。他的走到台州,是受了新从法国回来的老友朱洗君的劝诱的。朱君经过上海
时,对他夸张台州的天气怎样温和,山水怎样秀丽,引他到了台州。谁知天不做美,
欢迎他的是一天大雪和一场严寒,冻得他叫苦不迭,埋怨朱君的说谎。
他在朱君家里住了四五天,很有几个青年去找他,但他似乎不很喜欢谈话,人
们问他,是必诚恳地答复的,却从不自己引起话机。为没有很多的话可问,“废然
而返”的青年,也颇不少。有一天,因朱君的介绍,一个中学校的校董,特地设了
席,“请巴金先生谈谈”,这是台州的大绅士,曾经自称为“无……主义”者,深
通世故人情,主张凡事“老例莫改,新例莫增”的,他同“巴金先生”在那天“谈
谈”什么呢?我很想问问巴金先生,不知怎的终于没有问成。想象起来,该是一个
很有兴味的Soène罢?
就在那个中学校的图书馆里,我同巴金先生谈了许多话。我们谈到Esperanto
运动,谈到他最近的长篇《新生》,批评穆时英,提起韩侍 。我说中国的批评界
实在太糟,他说中国根本无所谓批评,但有两个人很有希望,就是苏汶和韩侍 ,
因而又谈到“自由人”运动和左翼文坛。我问他在上海所观察到的文坛的趋势,凶
说这倒不容易看出,因为现在的文坛实在太混沌。最后,我单刀直入地说到他的作
品。
“你的《砂丁》、《煤坑》这类作品,是有实际的观察做根据的么?”先是这
样的动问。
“有的,我曾经到过矿山和煤坑,我亲眼观察过那种情形。”
在这时候,我忽然觉到他的尖锐的眼光以两片玻璃为障碍蔽物,很留心地在侦
察我。我把我的眼光迎上去,他的就避开了。
“我同意于《现代》上一个读者的意见,你的作品的结局,过于阴暗,使读者
找不到出路。”
“是的。不过我的作品是艺术,不是宣传品,我不想把抽象的政论写入我的作
品中去。我从人类感到一种普遍的悲哀,我表现这悲哀,要使人类普遍地感到这悲
哀。感到这悲哀的人,一定会去努力消灭这悲哀的来源的,这就是出路了。我是有
一种信仰的人,我也曾在我的作品中暗示着我的信仰,但是我不愿意写出几句标语
来。”
“我认为自从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时代以来,暴露社会的黑暗,表现人生的悲
哀的作品,已经很多很多了,在读者的心中,黑暗感已经太浓重,此后是需要指引
新的社会新的人生的光明。”
“是的,不过作家的意识是被生活所决定的。我的生活使我感到尚有猛烈地攻
击黑暗之必要,我的生活给我太多的悲哀,所以我自然而然写出了那些作品,我不
能故意地去写别样的作品。”
接着,我转到另一方面:“我先前往在都会中的时候,读到你的作品,非常地
受感动,但在农村中生活了两三年之后,我的感觉就不同了。你所表现的悲哀,对
于生活在农村中的人,有许多地方是很隔膜的。”
“那是因为我一向住在都市中的缘故。”
这一句话,被我敏捷地捉住了:“所以,我想先生可以到农村中去住若干时候,
看看农村中的情形。中国社会问题的核心,是农村问题。这方面,实很需要作家的
注意。对于封建势力之下的旧农村的描写,鲁迅曾尽了最善的努力。近来,茅盾、
蓬子等作家,则努力于最近的恐慌之下的农村的描写,我觉得这是很有意味的一件
事,你曾经自叹你的作品或将写完,也可以向这方面去找一点新的题材么?”
关于这一点的他的答复,颇出我的意外,他说:“这自然是很好,可是并非必
要。我认为艺术与题材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艺术的使命是普遍地表现人类的感情和
思想。伟大的艺术作品,不拘其题材如何,其给予读者的效果是同样的。”
但是,我还要追下去:“我所看到的情形却不然。现代许多作家的作品,只是
都会生活者的读物,在农村中很少流行,就是因为题材之故。鲁迅的作品不能说没
有艺术价值,而且也不见得十分容易理解,但他实际上获得最多的读者。假使有两
部在艺术意味上是同样伟大的作品,一定是以农村的题材的题材的一部,更易获得
读者,因为中国的读者,存在于农村中的比都会中的为多。”
而巴金先生的答复仍旧是:“这是比较好,然而并非必要”两句话。
有一天,他到我的寓所去看我所译的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的草稿。我
征求他的批评。他给我一个很使我感奋的答复,后来,他看到我在这译稿上的笔名,
若有所思地问我:“你是译过一篇高尔基的小说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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