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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几个爱唱戏的,在书场楼上租了三间房,每个礼拜到这儿来聚会两次,学唱京 剧。他们以前在北平时学过几段戏,这会儿到重庆来组织了一个票房,每周只聚会 几个钟头,其余的时间,屋子就空着。   他们会唱的戏并不多,都加在一起,也凑不上一出戏。聚会了几次,他们对京 剧的兴趣逐渐淡薄,不少人再也不想唱了。他们就是到票房来,也不过是打打麻将。 可他们还是每月按时付房租,占住这三间房,表示他们都是票友。   宝庆得找个住处,总不能老住在小旅店里。重庆是一天比一天拥挤了,每天都 有一船船的人到来,要想找个住处,简直比登天还难。书场楼上有那么三间空屋, 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得把这三间屋要过来。可是那班票友又怎么办呢?   他去见票房管事的。他机智老练,一句没提空房子的事儿。只是大谈特谈,京 剧的历史如何悠久,管事的在京剧上的功夫又是多么深。他在北平、上海、南京跑 码头的时候,管事的不就已经名噪一时,名闻全国了吗?那回走票的时候,南京的 报纸不都轰动了吗?(事实是,这位管事的从来没有玩过票,不过他也不愿意否认。) 从京戏又扯到大鼓。宝庆是那么能说会道,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话引到正题,管事 的也只好赶紧附和,说是大鼓也就仅次于京剧,而实际上,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 听过一回大鼓呢。宝庆是从文化之城北平来的有文化的人,他得象欢迎老朋友似的 欢迎宝庆。真正懂得艺术的人总是心心相通的。半小时以后,票房的三间屋归了宝 庆。再过一小时,宝庆就带着全家搬了进来――搬到鼓书场楼上。   秀莲和大凤住一间,宝庆两口子住一间,中间是堂屋。窝囊废不乐意每天晚上 临时到堂屋里搭铺,宁愿住在小店里受罪。他心甘情愿地在那儿受罪,好在是一个 人一间屋,自由自在,没人打扰。   宝庆对新居很满意。租钱少,房子就在书场楼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每天 用不着来回奔波,还能抽出点时间来料理家务。   他只高兴了几天。他早就知道唐家放不过他。唐家想给琴珠长钱,事*话斐桑? 突*想出别的招儿来折磨他。当然唐家也有唐家的难处,最要紧的,是挣钱养家吃饭。 他们不能让琴珠跟宝庆散伙,那样就会一个钱也捞不到了。他们拿定主意要找宝庆 的麻烦。又胖又大的四奶奶,她的拿手好戏就是惹人生气。她男人跟着她学,她呢, 也紧盯着她男人,决不能让他落了空。   她三天两头打发男人去找宝庆,替琴珠借钱。孩子总得有两件衣服穿穿,饭食 也接不上了。再不就是琴珠生了病,上不了场,得请上一天假。   宝庆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这一切。他明白,不能去填这些无底洞。不过他替他们 觉着难受,唐家的人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知足!他们要预支琴珠的包银,他没答应。 这也没能使他们安分点。   方家搬到书场楼上的那一天,差点吵起来。唐四爷象个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一 样,天一亮就到书场来了,他一脸的怒气,嘴角没精打采地往下耷拉着。   他直截了当地对宝庆说,唐家的人都觉着他不是玩意儿,光把自己一家人安顿 得舒舒服服的。唐家是他的老朋友,一向对他忠心耿耿,他倒好意思撂下不管。 “老哥儿们,”他责备宝庆说,“您得帮我们一把。您有门路呀!您得给我们也找 个安身的窝儿。这不是,您倒先给自个儿找了个安乐窝了。”   宝庆答应给找房,但能不能找着,可不一定。要他许愿不难,可是他不愿意许 愿。要是他答应了人家,又不打算兑现,这使他觉着违心。唐家没完没了地埋怨他, 他只好点头。唐四爷一个劲儿地叨唠,他心平气和地听着,不住地点头陪笑。   四奶奶也参加了社交活动。她每天都摇摇摆摆地走到书场楼上,来看她的好朋 友二奶奶。她每回来都是一个样子。先是笑容满面地走进堂屋,喘着气说:“可算 走到了。我一路走了来,特为来看您。我心想,不论怎么说,我们在这个破地方都 是外乡人,得互相亲近亲近。我只有您们这几位朋友,每天要是不见上一面呀,简 直就没着没落儿。我一想起今儿还没见着您,心里就愁闷得慌。” mpanel(1);   说完,她找来一把最宽大的椅子,把她那大屁股填进去,然后就唠叨开了。 “您那位有本事的掌柜的给我们找到住处了吗?”她问二奶奶,“找到了没有?您 可得催催他。我们的命不济,到现在还住在旅店里,房租贵得怕人。我们简直活不 下去了。”   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见茶就喝,见吃的就吃。   来串门的还不光是她。还有巡官、特务、在帮的和几位有钱的少爷。他们来是 为了看秀莲,坐得比四奶奶还久。宝庆当然得应酬他们。拿茶,拿瓜子,还得陪着 说话。他们常常在秀莲还没有起床的当儿就来了。坐在堂屋里,眼睛老往秀莲那屋 的花布门帘上瞟。宝庆知道他们想干么,可是又不敢撵他们出去。他要是给他们点 厉害,场子里演出的时候,就会来上一帮子,大闹一通。砸上几个茶壶茶碗,再冲 电灯泡放上那么一两枪,那就齐了。闹上这么一回,他的买卖就算玩完了。   更糟的是,一早就来的年青人里,有一位保长。他长得有模有样的,笑起来流 里流气,玩女人很有两下子。他来了就一屁股坐下,嘴里叼一根牙签,两眼死盯着 里屋门。还有一天,一个最放肆的年青的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走进秀莲的卧室, 秀莲还正在睡觉。别人也都跟着。   宝庆见他们都盯着闺女看,作揖打躬地说了不少好话。秀莲太累了。晚上唱书, 白天得好好睡一睡。他们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坐在外屋等。宝庆心如火焚,可是 使劲压着火,还陪着笑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作艺。   他老婆要能帮着说两句,情形也就不同了。她至少可以对这些地痞流氓说,秀 莲只卖艺。要是她能这么说一说多好,――可是她偏不。她对秀莲,自有她的打算。   大家都瞅秀莲,秀莲觉着很别扭。她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她不想理睬他们。 她一跨出里屋门,就会遇上这帮家伙。她总是求大凤陪陪她,可是大凤不答应。她 不愿意跟长得漂亮的妹妹走在一块儿。她懂得堂屋里那些男人是来看妹妹的,他们 对她可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所以她总是叫秀莲独自一个人往外走。她的态度很清 楚:抱来的妹妹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她可是个有身份的闺女。   最后秀莲只好一个人走出来,就象作艺时登台一样。她总是目不斜视,笔直地 穿过堂屋,走进她妈的屋子。她不敢朝那些男的看上一眼,准知道,要是这么做, 他们都会围上来。   早起穿过外屋走出去,对秀莲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明白,她只不过是个没 有爹妈的孩子,一个唱大鼓的。她的养母顶多能对她和气点儿,要说疼,那谈不到。 她如今已经大了,她需要有人疼,希望有人能给她出主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胸脯开始隆起,旗袍也掩盖不住她身体柔和的曲线了。 她非常需要有人能保护她,安慰她。她需要人开导。有些事,她想眼二奶奶说说, 可是又不敢。那么还有谁能跟她说说呢?   每天早晨,当她穿过坐满人的外屋,上她妈屋里去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碰上 妈妈好脾气。可是二奶奶从来没有好脸色。“出去招待你那些穷人吧,贱货。”她 总是粗声粗气地说。秀莲呆板地笑着,只好又回到自己屋里,心里老想着,她要是 个十来岁不懂事的孩子该多好,她希望她身体上那些成熟的标志都消失掉。   她见过男人纠缠唱书的姑娘――摸她们的脸蛋儿,拧她们的大腿。她知道有的 姑娘不得父母许可就跟着男人跑了。她也知道有些暗门子能挣钱,不过她并不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自然而然地依靠爸爸保护。对于她来说,宝庆既是爹,又是娘, 还是班主和师父。要是有人说起,哪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或者是跟什么男人睡了觉, 她都觉着特别神秘;要是这话是悄悄讲的,她就更想听个明白。   她也注意到,每逢堂会,总有些唱书的姑娘任凭男人亲近,还接受人家的贵重 东西。她问大凤,为什么男人要摸她们,还送东西。秀莲想,大凤是有身份的人, 她应该知道。可是大凤只是红涨了脸,不说话。她又问琴珠,琴珠是靠着跟男人鬼 混挣钱的,不过琴珠也只是嘻嘻哈哈地一阵笑,说:“你还太小,小孩子家不该什 么都问。”   那就只好问宝庆了。不过,要向爸爸提出这样的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当她终 于鼓起勇气,提出问题时,宝庆脸红了。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么难堪。她永远不能 忘记,爸爸是那样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心事重重地用手搓着秃光光的脑门。沉默了 半晌,他才说:“孩子,别打听这种事。这些事太下贱,你不该去想。”   秀莲不满意。她听出了宝庆责备的口气。因为难堪,她的脸也红了。她很灰心, 可又不服。“爸,”她脱口而出,“要是这些事下贱,那我们的买卖不也就下贱了? 我知道好多姑娘都那么干嘛。”   “那是从前,”宝庆说,“从前人都看不起戏子和唱大鼓的,不过比奴才和要 饭的好些罢了。可是如今改样儿了。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轻咱 们。”秀莲想了一会儿。爸爸从来没跟她说过,艺人的身分什么时候改过样,他只 常常对她说,他们唱的书是上千年来一代代传下来的。   “爸,我们为什么不做点别的什么买卖呢?”她问。宝庆没回答。   秀莲一心认为她干的是下贱事,永世出不了头。这一回,当她走进坐满了男人 的外屋时,她存心想随和点儿,看看那又会怎么样。可是她抬头看见爸爸就站在门 口,吓得马上改了主意,象个耗子似的,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她在屋里一个 人摸骨牌,一直玩到上书场去的时候。她下楼的当儿,还有两个捧她的人坐在家里。   四奶奶还是照常来。她明白那些男人为什么要等在堂屋里,觉得应酬应酬这些 人,也怪有意思。她打定主意要报复方家一下子,他们虽是朋友,却又誓不两立。 方家都是强盗,诈骗了她全家。她跟那帮男人说,要想把秀莲弄到手,就要舍得花 钱,一要有耐心,二要有钱。   她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宝庆不吃她这一套。只要是碍着秀莲的事儿,他就不 能不说话。有一天,他冲四奶奶发了火。他气得脸都憋红了,声音直打颤。“请吧,” 他说,“您要是上我这儿来,请到我内人屋里坐。我用不着您来应酬客人。”   四奶奶笑笑。她弹了一下响指,咯咯地象个下了双黄蛋的老母鸡似地笑了起来, “嗬,嗬,我帮您接待了这些贵客,还落个不是。”她大声说,“算我的不是,可 是他们玩得不错嘛。”   宝庆狠狠地盯着她,气得两眼发直。“我不乐意您这么着,”他说,“我请您 记住,这儿不是窑子。这儿是书场――是卖艺的地方。”   四奶奶脸上一副恶毒的神色,说:“哼,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干我们这一行 的,谁能清白得了。”她扭着她那庞大的屁股,猝然离开了宝庆,回到那些男人堆 里去。   她有几天没来。她告诉琴珠,场间休息的时候,别上后台去。要是她想歇会儿, 就上秀莲屋里去。她知道宝庆就腻歪这个。   这一来,宝庆又多担着一份心事。他最恨的就是琴珠要跟秀莲交朋友。琴珠懒 洋洋地靠在秀莲床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一副傲慢懒散的样子。   琴珠拿秀莲的屋子当化装室。她下午早早地就来了,抹口红,涂指甲,描眉, 狠忙一气。秀莲的化装品,她拿起来就用,很叫秀莲心疼。大凤要用只管用好了, 可是象琴珠这么个暗门子,可不能随便使她的。她会挣钱,为什么不自己花钱买去。 她向爸爸诉了一通苦,可是爸爸没答碴儿。他不想为这么件小事犯口舌。“甭发愁,” 他说,“等用完了,我再给你买。”   秀莲知道他会再给买,可是不明白琴珠的化装费为什么要他来付。   “您看,”有一天她拿定主意对琴珠说,“我那粉是挺贵的。”   琴珠高兴地咧开嘴笑了。“当然啦,所以我才喜欢它。我自个儿买不起。”她 越发来了劲,把粉往胳肢窝和身上乱扑,还使劲抖粉扑,弄得满屋飘的都是香粉。 秀莲气得脸发白。有一天,琴珠带了个男人来,他们一直走进秀莲屋里,一屁股坐 在床上。秀莲脸红了,站起来要走。可是不能让琴珠待在她屋里。她会把什么都偷 走。再说,她上哪儿呆着去呢?要是她穿过外屋,上她妈屋里去,又可能会惹气。 不走吧,她又不愿意瞧着琴珠招待男人。她又想看看,一个姑娘招待一个男人,到 底是个什么样子。真的那么下贱吗?总有一天她得知道。于是她就干脆坐下来瞧着。   琴珠和她的客人又说又笑,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后来他们拉起手来,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坏事。他们走了以后,秀莲很纳闷,是不是 男人家掏钱,就为的是在床上坐一会儿,跟琴珠说上两句话呢?终于有一天,她回 到屋里,看见琴珠正跟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亲嘴。   秀莲气得发狂。她真想把他们都撵出去,但为了爸爸的买卖,她又不敢得罪琴 珠。她跑进妈妈屋里。妈妈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局面。   二奶奶已经半醉了,不过她还是觉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嘟囔了两句。这个闺 女呀,真是个小蠢丫头。当然一个黄花闺女比个暗门子值钱,可是闺女也叫人淘神。 让琴珠挣点外快有什么要紧!她总得找张床吗,要是秀莲也这样,倒是件好事,能 叫宝庆开开窍。他对这姑娘真是死心眼。谁听说过把个抱来的闺女娇惯得象个娘娘 似的。二奶奶乜斜着眼睛望着吓傻了的秀莲的时候,心里想的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肮 脏事。“滚出去!”她叫道,“你不也跟她一样,是个卖唱的。你当你是谁哪?”   她举起酒杯,手停在半空,好象在琢磨。猛的,她把杯子朝秀莲扔了过来。没 打中,不过秀莲的衣服却溅上了棕黄色的酒印儿。   秀莲目瞪口呆,脑子发木,也挪不动步了。原来妈妈要她学琴珠!妈妈不在乎, 不疼她。秀莲气极了。她想打这个女人,想用指甲抓烂她的皮肉,咒死她!   她一转身,跑到楼下的书场里去找宝庆。他不在。她又走到门前,他上哪儿去 了?然后回到暗下来了的舞台上。她站在舞台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只有她的 骂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她盲目地朝门外走――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关心她的人了,那就是窝囊废。   秀莲一路跑着,走过许多条街,来到窝囊废住的旅店。“好好跟我从头说说,” 他说,神气象个法官命令证人叙述目击的罪证那样严肃。听完秀莲的话,他一口气 把琴珠和她爹妈臭骂了一通。   他的主意并不高明。他想到书场去,打琴珠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再在男人面前 扭屁股。他要跟唐家拚命,他得好好教训那胖老娘儿们四奶奶一顿。秀莲只是摇头。 这些办法都不行,不能为了她把爸爸的买卖毁了。   窝囊废坐在床沿上,用他那又脏又长的指甲搔着脑袋。那怎么办呢?这么下去 总不是个事呀!   秀莲诉了一通委屈,心里觉着好受点了。她知道窝囊废是疼她的。有这么个人 肯听她诉苦,也就算是一种安慰了。他骂人的话,听着叫人肃然起敬,用的都是有 学问人用的字眼。   窝囊废有个现成的主意,要是秀莲手边有钱,就先上小铺吃顿饭再说。再不就 去买上几个橘子。他知道有个地方,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上一大堆橘子,够全家 撑得肚子疼的。他还知道山边上有个好去处,可以消消停停坐在那儿吃橘子。   秀莲说,要是大伯肯送她回家,那就更好,爸在家里该不放心了。   “让他们不放心去,”窝囊废说,“上场以前,就甭回那坏窝子里去了,要是 他们敢骂你,我就亲手拆了那个场子。走吧,买橘子去,肚子里有了食儿,出门逛 悠逛悠,看看景致,主意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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