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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秀莲又成了家里的人。她很少麻烦爸爸。她已经长大成人,比以前懂事多了, 也体贴多了。有天早晨,她要宝庆给她买件宽大的衣服。她知道爸爸一向讲究衣著, 所以特别说明,不要绸子缎子的,只要最便宜,最实惠的布的。   宝庆要她到医院里去作产前检查。起先她不肯,怕医生发现她没结过婚。宝庆 懂得医学常识,跟她说,检查一下,对孩子有好处。大夫不管闲事,只关心孩子的 健康。爸爸这么热心,终于打动秀莲,她上了医院。尽管她受了那么多折磨,医生 还是说她健康状况很好,只是得多活动。   每天吃过午饭,宝庆总督促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在重庆,谁都认得她。她不 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宝庆也不勉强,但还是提醒她,要 听大夫的意见。于是,每天晚上,等散了戏,爷儿俩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在这种 时候,宝庆才发现,秀莲真是大大地变了样。他们在上海、南京、北平住的时候, 晚上散了戏,爷儿俩在街上走,秀莲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不时拉拉他的手,没完没 了地提问题。如今她走得很慢,老落在后面,仿佛她没脸跟他并肩走道儿。怎么安 慰她呢?他挖空心思,想不出道道儿来。“要是能找到孟先生就好了,”他说得挺 响,“什么事他都能给说出个道理来。”   “我什么也不打算想,”秀莲闷闷不乐地说,“我一心一意等着快点儿把孩子 生下来。最好什么也不想。”   宝庆无言可对。要是她不打算想,何必勉强她呢。他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 得慌。在昏暗的黑夜里,他觉得她是个年青纯洁的妈妈,肚子里怀着无罪的孩子。 不管孩子的爹是谁,孩子是无辜的。他会象他妈一样,善良,清白。“爸,您会疼 我的孩子吗?”她突然问,“您会跟疼小宝一样疼他吗?”   又象是早先的小秀莲了,给爸爸出了个难题。   “当然罗,”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孩子都可人疼的。”“爸,您得比疼小宝 更疼他,”她说,“他是个私孩子,没有爹,您得比当爹的还要疼他。”   “那是一定。”他同意了,她为什么要提起孩子是私生的?为什么要特别疼她 的孩子呢?为什么他要比当爹的,还要疼这个孩子呢?   过了一个礼拜,秀莲生了个女儿。五磅重,又红,又皱巴,活象个百岁老儿。   在秀莲看来,她是世界上顶顶漂亮,顶顶聪明,顶顶健壮的孩子。她今天的世 界,就是这一间卧室,一个小小的婴儿,睡在她的身边。   生孩子痛苦不过,但痛苦一旦过去,秀莲觉得自己简直得到了新生。极度的痛 苦,那一连几小时折磨她的产钳,把她的罪孽洗净了。她赎了罪,如今平静了。她 完成了女人的使命,给人世添了个孩儿。她瞧着可笑的小皱脸儿,紧紧搂住她的小 身子。这是她的宝贝,她的骨肉,血管里流着的,是她的血液。她身上没有张文的 份儿。幸亏是个闺女,不是小子。如果是小子,她就要担心他会变成张文第二。她 是秀莲的缩影,会长成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姑娘。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爱,她的女儿 都会享受到。她要去挣钱,好供孩子上学,不重蹈她的覆辙。在她想象中,女儿已 经长大,成了女学生,打学校放学回家,来见她了。也许自个儿也得从头学起,好 教孩子。   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一股奶水溅出来,流满了小红脸蛋。她又把奶头往孩 子嘴里塞了塞。饥饿的嘴唇一个劲地吮,把她的奶一口一口吸进去。这就是爱的象 征:她胸膛里的爱,流入了下一代的嘴。她懂得,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就是给与, 不能只接受别人的赐予了。一直到死,她的作用就是给与,给与下一代。   二奶奶来照顾她。她有点醉了,很想说几句话,损损秀莲。这个没出息的闺女, 生了个女孩,无非是婊子养了个小婊子,一环接一环,没有个完。要是生了儿子, 秀莲就是作点孽,也还算值。姑娘家,只会惹麻烦。不过,一见秀莲那胀鼓鼓的奶 堵住了孩子的嘴,她一肚子气都消了。“真有你的,儿呀,”她简直羡慕起来了, “生了个好样儿的闺女……菩萨保佑你吧!” mpanel(1);   秀莲生孩子,宝庆作了难。生小宝那会儿,他帮小刘办过宴席,给孩子洗三。 满月的时候也请了客。这是规矩,宝庆乐意让邻居们瞧瞧,他是个富裕体面的老丈 人,又是快活的外公。可是,一个没爸爸的私孩子,怎么办呢?他搔了搔脑袋。就 是跟二奶奶去商量,也白搭,她一定会干干脆脆地说不行。他不愿意问秀莲,怕伤 了她的心。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三天过去了,秀莲没作声,就是想要洗三, 也来不及了。到快满月的时候,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仔细察看秀莲的颜色,看看没给孩子洗三,她是不是生了气。看不出她有什 么不高兴。相反,她这一向兴高采烈。为了多发奶,她吃得很多,脸儿长得又胖, 又光润,恢复了往日的容颜。做母亲的快乐,使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她把头发挽成 髻,象个结了婚的妇人。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照料孩子上。有时候,他听见她对 着孩子唱从前常唱的鼓书,心就得意得怦怦直跳。她真是重庆最可爱的小妈妈。究 竟要不要请客,朋友和对头的不同态度使他下了决心。有的艺人上门来恭喜他,态 度显得很诚恳。他们认为,私生的孩子比结了婚生的更好,因为这证明妈妈很风流。   也有些守旧的老派人物,知道孩子是私生的,从来不提这个。这是为了给宝庆 留面子。他们这么体贴,他心里热乎乎的。当然他也明白,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尊 严,已经公开表示过,他们并不赞成私生的孩子。   一些向来跟他作对的人,就难缠了。他们散布流言蜚语,巴不得找机会刺他一 下。他们跑到家里来,大声说:“方老板,恭喜恭喜。听说秀莲添了个小闺女,当 爸爸的怎么样了?”   有这么几拨子人,跑来笑话了他一通。之后,宝庆就决定不庆满月了。干吗要 请那帮子可恶的家伙,让他们笑话?他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他们要是馋了,自个儿 回家摆宴席去吧!   这么决定了,可是他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对不起秀莲和孩子。不过她俩谁也没 抱怨。   满了月,秀莲回到书场去唱大鼓。   上台前,她问宝庆:“爸,我穿什么呢?”   “什么漂亮穿什么。”他说。她又成了他班子里的角儿,他很高兴。   “爸……”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没说出来。   “怎么啦?”宝庆问。   “真怪,我真不知道该穿什么。我想当女学生,结果生了个私孩子。想逃出书 场,倒又回来了。真有意思,不是吗?”她没笑,泪珠在她眼里滚。   宝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只说了句,“你就想着这是帮我的忙吧。”   她穿了件素净衣服,脸上只淡淡抹了点脂粉。化装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穿 件素净衣裳,给过去的事送葬。”她热烈地亲了亲孩子,就到书场去了。   走上台,她决定唱一段凄婉动人的恋爱悲剧。   她使劲敲鼓,歌声低回婉转,眼睛只瞧鼓中央,不看听众。她打算一心扑在唱 书上,好好帮爸爸一把,只有帮了爸爸,她才活得下去。   她唱着,头越来越低,悲剧的情节跟她自己的很相仿佛,她不想让听众看见她 眼里的泪。   一曲唱完,她抬起头来,安详地看着听众,好象是在说,“好吧,现在你们对 我怎么看?”她鞠了个躬,转身慢慢走进了下场门。   掌声很热烈。听众瞧着她,迷惑不解。她比以前更丰满,更漂亮了,可是愁容 满面。她还年青,但已经饱尝了生活的苦果。   五个月飞快地过去了,秀莲的孩子还没个名字。宝庆每天都要仔细打量孩子, 一心盼望她确实长得不象她爹,不然就太可怕了。怎么给她起名字呢,她可以姓张, 也可以姓方,不过都不合适。他恨“张”这个姓,因为她爹姓张;方呢,又不是秀 莲的真姓,她本是个养女。结果,大家都管孩子叫“秀莲的闺女”。   二奶奶从来不管这个孩子,她认为,她只能爱她的外孙小宝一个人。她对宝庆 已经作出让步,对秀莲总算过得去,这也就够了。   宝庆这才明白,为什么秀莲要他加倍疼爱她的孩子。不过他知道,要是让人家 看出来他偏心,家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秀莲的孩子是私孩子,只能当私孩子养着。 “我明白,”他告诉秀莲他不能特别照应她的孩子时,她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 很乱。有的时候,我疼她疼得要命,有的时候,又恨不能把她扔到窗户外头去。”   一个月以后,琴珠回来找活干。她丈夫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俩准备离婚。   离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摇摇头,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我爱唱书,” 她喊着,“所以我就回来了!”琴珠非常羡慕秀莲的孩子。“你真走运,宝贝儿。” 她跪在地板上,抚弄着娃娃粉红色的脚趾头。“我就是生不出来,你到底还有个孩 子。有个亲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强。”   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 把孩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 民通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 喊“中国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 兵,也这样叫喊。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 扬威。其实呢,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   普通市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抗战八年,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胜利了, 可是他们连买杯酒庆祝胜利,都拿不出钱来。只有空喊口号不用花钱,于是他们就 喊了又喊,一会儿参加这股游行队伍,一会儿又参加那一股。   宝庆守在家里,他不想加入庆祝胜利的行列。他低头坐着,想着八年来发生的 一切。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 顶要好的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会不会放出来呢?   宝庆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总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战前一样生活,从北 平到南京,爱到哪儿到哪儿,哪儿有人爱听大鼓,就到哪儿去。是呀,还得上路。 卖艺能挣钱,不管花开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卖你的艺, 就有钱可挣。卖艺倒也能宽宽裕裕过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办个曲艺社,没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总有一天, 这些事都得好好办一办。   几天以后,方家开始收拾行装。宝庆出门买船票。一夜之间,船票猛涨,有了 卖黑市票的。他们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礼,求人情, 讨价还价,最后把现钱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子。 两天以后就开船。   宝庆变得年青起来,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要复员了,他兴奋得坐不住,睡不 着。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行李不比来时多,顶宝贵的东西, 就是三弦和鼓了。只有家里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亲爱的大哥,添了两个外孙,还 多了个小刘。   满心欢喜之余,他想起了那些运气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问他们,愿 不愿意跟他一道走。本来犯不着去找他们,不过大家都是同行,把他们留在陪都, 钱又不多,未免不忍心。可是宝庆去约他们的时候,唐四爷倒摇了摇头。他乐意留 下。重庆的大烟土跌了价,琴珠哪怕不唱书,也能挣大笔的钱,养活俩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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