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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四小姐蕙芳已经两天不肯出房门。老太爷开丧过后,四小姐不能达到“回乡下 去”的目的,就实行她这最后的“抗议”,什么人也劝她不转,只好由她。   老太爷遗下的《太上感应篇》现在又成为四小姐的随身“法宝”了。两个月前 跟老太爷同来的二十八件行李中间有一个宣德炉和几束藏香,――那是老太爷虔诵 《太上感应篇》时必需的“法器”,现在四小姐也找了出来;清晨,午后,晚上, 一天三次功课,就烧这香。只有老太爷常坐的一个蒲团却找来找去不见。四小姐没 有办法,只好将就着趺坐在沙发上。   四小姐经过了反复的筹思,然后决定继承父亲这遗教。并不是想要“积善”, 却为的希望借此清心寡欲,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矛盾痛苦。第一天似乎很有效验。藏 香的青烟在空中袅绕,四小姐嘴里默诵那《太上感应篇》,心里便觉得已不在上海 而在故乡老屋那书斋,老太爷生前的道貌就唤回到她眼前,她忽然感动到几乎滴眼 泪。她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了,――在故乡侍奉老太爷那时的平淡恬静的生活,即 使是很细小的节目,也很清晰地再现出来,感到了从未经验过的舒服。她嘴边漾出 微笑,她忘记了念诵那《太上感应篇》的神圣的文句了。藏香的清芬又渐渐迷醉了 她的心灵,她软软地靠在沙发背上,似睡非睡地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没有了。这样 好久好久,直到那支香烧完,她方才清醒过来似的松一口气,微微一笑。   就在如此这般的回忆梦幻中,四小姐过了她的静修的第一天,竟连肚子饿也没 觉得。   然而第二天下午,那《太上感应篇》和那藏香就不及昨天那样富有神秘的力量。 “回忆”并不爽约,依然再来,可是四小姐的兴味却大大低落;好比多年不见的老 朋友,昨天是第一次重逢,说不完那许多离情别绪,而今天便觉得无话可谈了。她 眼观鼻,鼻观心,刻意地念诵那《感应篇》的经文,她一遍一遍念着,可是突然, 啵啵的汽车叫,闯入她的耳朵,并且房外走过了男子的皮鞋响,下面大客厅里钢琴 声悠扬宛妙,男女混合的快乐热闹的笑――一一都钻进她耳朵而且直钻到她心里, 蠕蠕地作怪。一支藏香烧完了,她直感到沙发上有刺,直感得房里的空气窒息也似 的难当;她几次想跑出房去看一看。究竟要看什么,她又自己不明白。末后总算又 坐定了,她捧着那名贵的恭楷的《太上感应篇》发怔,低声叹息了足有十来次,眼 眶里有点潮湿。   晚上,她久久方能入睡。她又多梦。往常那些使她醒来时悲叹,苦笑,而且垂 涕的乱梦,现在又一齐回来,弄得她颠颠倒倒,如醉如迷;便在这短短的夏夜,她 也瞿然惊觉了三四遭。   翌日清晨她起来时,一脸苍白,手指尖也是冰凉,心头却不住晃荡。《感应篇》 的文句对于她好像全是反讽了,她几次掩卷长叹。   午后天气很热,四小姐在房里就像火烧砖头上的蚯蚓似的没有片刻的宁息。照 例捧着那《太上感应篇》,卓起了藏香,可是她的耳朵里充满了房外的,园子里的, 以及更远马路上的一切声响;她的心给每一个声响作一种推测,一种解释。每逢有 什么脚步声从她房外经过,她就尖起了耳朵听,她的心不自然地跳着;她含了两泡 眼泪,十分诚心地盼望那脚步声会在她房门口停住,而且十分诚心地盼望着就会来 了笃笃的两下轻叩,而且她将去开了门,而且她盼望那叩门者竟是哥哥或嫂嫂―― 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们是来劝她出去散散心的!   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脚步声一直过去了,过去了,再不回来。她被遗 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于是对着那袅袅的藏香的青烟,捧着那名贵恭楷 的《太上感应篇》,她开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于恨那小鸟似的林佩珊。 她觉得什么人都有幸福,都有快乐的自由,只她是被遗忘了的,被剥夺了的!她觉 得这不是她自己愿意关在房里“静修”,而是人家强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这巧妙 的方法剥夺她的人生权利!   她记得在家乡的时候听说过一桩悲惨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样的“阀阅华族”的 一位年青小姐,因为“不端”被禁锢起来不许见人面!也是说那位小姐自愿“静修” 的呀!而且那位小姐后来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样么?”―― 四小姐想着就觉得毛骨悚然。突然间昨夜的梦又回来了。那是反复做过好几次的老 梦了,四小姐此时简直以为不是梦而是真实;她仿佛觉得三星期前那一个黄昏,大 雷雨前的一个黄昏,她和范博文在花园里鱼池对面假山上那六角亭子里闲谈一会儿 以后,当真她在黑暗的掩护下失却她宝贵的处女红了;她当真觉得那屡次苦恼她的 大同小异的许多怪梦中间有一个确不是梦,而是真实;而这真实的梦就在那六角亭 子里,那大雷雨的黄昏,那第一阵豪雨急响时,她懒懒地躺在那亭子里的藤睡椅上, 而范博文坐在她对面,而且闭了眼睛的她听得他走到她身边,而且她猛可地全身软 瘫,像醉了似的。 mpanel(1);   “嗳!――”四小姐猛喊一声,手里的《太上感应篇》掉落了。她慌慌张张四 顾,本能地拾起了那《感应篇》,苦笑浮在她脸上,亮晶晶两粒泪珠挂在她睫毛边。 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梦就是荒唐的真实;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为了这荒唐,他们用 巧妙的方法把她“幽禁”起来,而表面上说她“自愿”!而且她又觉得她的结果只 有那照例的一着:自尽!吞金或者投缳!   而且她又无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这条绝路,她的专制的哥哥终有一天会恶狠 狠地走进来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脸却发烧。她咬紧着牙 关反复自问道:“为什么我那样命苦?为什么轮到我就不应该?为什么别人家男女 之间可以随随便便?为什么他们对于阿珊装聋装哑?为什么我就低头听凭他们磨折, 一点儿没有办法!当真我就没有第二个办法?”她猛可地站了起来,全身是反抗的 火焰。然而她又随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没有一个人帮 她的忙!   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到她房门口停住了。门上一声猛叩。四小姐无端认定了这 就是她哥哥来逼她来了。她绝望地叹一口气,就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全身的 血都冰冷。   “四妹!睡着了么?”   女子的尖音刺入四小姐的耳朵,意外地清晰。四小姐全身一跳,猛转过脸来, 看见站在床前的却是那位元气旺盛的表姊张素素!真好比又是一个梦呀!四小姐揉 一下眼睛再看,然后蓦地挺身跃起,一把抓住了张素素的手,忍不住眼泪直泻。在 这时候,即使来者是一头猫,一条狗,四小姐也会把来当作亲人看待!   张素素却惊异得只是笑。她就在床沿坐了,摇着四小姐的肩膀,不耐烦地问道:   “嗳?怎么哟!一见面就是哭?四妹!你当真有点神经病么?嗳,嗳,怎么你 不说话!”   “没有什么!哎,没有什么。”   四小姐勉强截住了那连串的泪珠,摇着头回答。她心里觉得舒畅些了,她明白 这确不是梦而是真实,真实的张素素,真实的她自己。   “四妹!我真不懂你!他们全都出去了,满屋子就剩你一个!为什么你不出去 散散心呢?”   “我不能够――”   四小姐没有说完,就顿住了,又叹一口气,把张素素的手捏得紧紧地,好像那 就是代替了她说话。   张素素皱了眉尖,钉住了四小姐的面孔看,也不作声。无论如何,四小姐那全 身的神情都不像有神经病!但是为什么呢,关起了房门寸步不动,尼姑不像尼姑, 道士不像道士?张素素想着就有点生气。她忽然想起了吴老太爷故世那一天,她和 范博文,吴芝生他们赌赛的事来了;她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说道:   “四妹!前些时候,我们――芝生,博文,佩珊,还有杜家的老六,拿你来赌 过东道呢!我们赌的是你在上海住久了会不会变一个样子。可是你现在这一变,我 们谁也料不到!”   “你们那时候料想来我会变么?啊!素姊!你们料我怎样变呢?”   “那倒不很记得清了。总之,以为你要变样的。现在你却是变而不变,那就奇 怪得很!”   “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不是住在乡下的我!――”   “咄!四妹!你是的!你有过一时好像不是了,现在你又回上了老路!”   张素素不耐烦地喊起来,心里更加断定了四小姐一点没有神经病,荪甫他们的 话都是过分。   “嗳!回上了老路么?可是从前我跟爸爸在乡下的时候,我同现在不同。素姊! 我现在心里的烦闷,恐怕没有人能够懂!也没有人愿意来懂我!”   四小姐很镇定地说,她那乌亮的眼睛里忽然满是刚强的调子。这是张素素第一 次看见,她很以为奇。然而只一刹那,四小姐那眼光就又转成为迷惘惶惑,看着空 中,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还拿我来赌东道呢!也有范博文在内。他,他怎么说呢?嗳!素姊, 我问你――可是,问也没有意思。算了罢,我们谈谈别的!”   张素素突然格格地笑了。猛可地她跳起来挽住了四小姐的颈脖,咬住了四小姐 的耳朵似的大声叫道:   “为什么不问呢!为什么不要谈了呢!四妹!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注意博 文!可是为什么那样胆小怕羞?荪甫干涉你,是不是?我也是早就知道的!你的事, 他没有权力干涉,你有你的自由!”   立刻四小姐的脸飞红了。多么畅快的话!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头,也说不出 口。她在心底里感激着张素素,她拉住了她的手,紧捏着,她几乎又掉眼泪。但是 张素素蓦地一洒手,挺直了胸膛,尖利地看住了四小姐,郑重地又说道:   “你现在这么关起了房门不出来,捧着什么《太上感应篇》,就算是反抗荪甫 的专制么?咄!你这方法没有意思!你这反抗的精神很不错,可是你这方法太不行! 况且,我再警告你:博文这人就是个站不直的软骨头!他本来爱佩珊,他们整天在 一块;后来荪甫反对,博文就退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荪甫的专制,争得你的自由, 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站不直的软骨头!”   张素素说着就又笑了一声,双手齐下,在四小姐肩头猛拍了一记。四小姐没有 防着,身子一晃,几乎跌在床里,她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过后,她立刻又是满脸 严肃,看定了张素素,很想再问问范博文的“软骨头”,同时她又感到再问是要惹 起张素素非笑的;现在她把素素看成了侠客,她不愿意自己在这位侠客跟前显得太 没出息。终于她挣扎着表白了自己的最隐秘的意思:   “嗳!素姊!你是看到我心里的!我拘束惯了,我心里有话,总说不出口;我 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条路好走,我觉得住 在这里很闷,很苦,我就只想要回乡下去;他们不许我回去,我就只想到关起门来 给他们一个什么都不理!可是我这两天来也就闷得慌了!我也知道这不是办法!素 姊,你教导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哈哈哈……”   张素素长笑着,一扭腰就坐在四小姐身边,捧住四小姐的面孔仔细看着。这脸 现在是红喷喷地火热,嘴唇却是苍白,微微颤抖。张素素看了一会儿,就严肃地说 道:   “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胆大老练,对荪甫说个明白!况且你应该去读书。要求 荪甫,让你下半年进学校去读书!”   四小姐用劲地摇着头,不出声。张素素睁大了眼睛诧异,眉尖也皱紧了。   “你不愿意去读书么?”   “不是的!恐怕没有我进得去的学校呢!中国古书,我倒读过几书橱,可是别 的科学,我全不懂!”   “不要紧!可以补习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里越躲越短气!跟我到外边去走 走罢!”   张素素说着就拉了四小姐起来,催着四小姐洗一个脸快动身。在洗脸的时候, 四小姐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接着又偷偷地滴两点眼泪。这是快乐的眼泪,也是决 心的眼泪!虽然还没知道究竟怎样办,但四小姐已经决定了一切听从张素素的教导 去做!   雇了一辆云飞汽车,张素素带着四小姐去吸新鲜空气了。这是三点多钟,太阳 的威力正在顶点。四小姐在车中闭了眼睛,觉得有点头晕。并且她心里渐渐又扰乱 焦躁起来。她的前途毕竟还是一个“谜”;她巴望这“谜”早早揭晓,可是她又怕。 汽车从都市区域里窜出来,此时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卷起了辣味的晒热了的 黄尘。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馒头一样的荒坟。蓦地车身一跳,四小姐 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身在乡间,就以为又是一个梦了;她定了定神,推着 旁边的张素素,轻声问道:   “你看呀!没有走错了路么?”   张素素微笑,不回答。这位感情热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觉得 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带了走了;她正也忙着替四小姐设想那不可知的将来, ――海阔天空的将来,充满着强烈鲜艳的色彩。   从张素素的不出声,四小姐也就知道路并没走错,她们的目的地便是乡村。四 小姐就觉得很高兴了。她专心观玩那飞驰过的田野,她的心魂暂时又回到了故乡。 这里和她的故乡并没多少差异,就只多了些汽车在黄尘中发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 叫一声,又推着张素素了。她们的汽车已经开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许多汽车,五 颜六色的,停在柳树荫下。而且也有红嘴唇,细眉毛,赤裸着白臂的女人,靠在男 子肩旁,从汽车里走出来。这里依旧是上海呀!   跟着张素素下车,再跟着走进了一座怪样的园林以后,四小姐的惊异一步一步 增加,累坠到使她难堪。这里只是平常的乡下景色,有些树,树上有蝉噪,然而这 里仍旧是“上海”;男女的服装和动作,仍旧是四小姐向来所怕见而又同时很渴慕 的。并且在这里,使得四小姐脸红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这边树荫下草地上有男女 的浪笑,一只白腿翘起,高跟皮鞋的尖头直指青天;而那边,又是一双背影,挨得 那么紧,那么紧!四小姐闭一下眼睛,心跳得几乎想哭出来。   在一顶很大的布伞下,四小姐又遇到认识的人了。是三个。四小姐很想别转了 脸走过,可是张素素拉住了她。   “啊哟,坐关和尚出关了么?这是值得大笔特书的!”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满了汽水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 小桌子带翻。四小姐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 回来,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白。她的一双脚就像钉 住在地上,她想走,却又走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   “那么,博文,你做一首诗纪念这件事罢!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 还能做诗!”   不等李玉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   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黄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小姐也在内,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 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党地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党干什么的?”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皮话了。   “我么?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 乡下来干的什么玩意儿!”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 常说大乱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 俄国贵族和资产阶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 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 们看那边来的白俄罢,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 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 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 了一张小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阳当空,河 水耀着金光,一条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 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是 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 笑罢!”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 点动摇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 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 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 性的烦闷罢!”――张素素心里这么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 因为刚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 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发付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 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 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 气说出来浇冷四小姐的一团高兴。   太阳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 瞑想着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没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 某大学读书,而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 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 她无意中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来了,四小姐听出是 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 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 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 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 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 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 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 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 声腐败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 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 四小姐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 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郎的笑语声杂乱地混做一团。只有杜新箨把桨插在泥里,微笑着不 说话。在他看来,一切变化都是当然的,都不算什么;四小姐所欲不遂,当然逃遁 到《太上感应篇》,而现在又是当然的抛开《感应篇》,到这神秘的丽娃丽妲村。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么!不会有大雨的。 素,你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 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小姐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 来在河滩的树根上轻轻一点,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缓缓地淌着。风转劲了,吹得林 佩珊的衣裳霍霍地响。林佩珊低了头,看水里的树影,一只手卷弄着衣角。过了一 会儿,她抬头把眼光注在杜新箨的脸上,她的眼光似乎说:“怎么办呢?照这样下 去!”杜新箨仍然微笑。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 响。林佩珊幽然叹一口气,身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水里跳 起来,横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 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么你总不说话?听得么?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么方 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么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么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 除非我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么?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 会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欢走动。”   “嗳,嗳,你倒说得好笑!就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关系似的!”   “不错,我们有过关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么!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 什么!你的嘴唇依然那样红,臂膊依然那样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样会说话!你依 然有十足的青春美丽,可以使得未来的正式丈夫快乐,也可以使你自己快乐,难道 不是么?”   林佩珊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杜新箨这话也很有理么?在林佩珊那样的 年纪,她那小小的灵魂里并没觉醒了什么真正意义的恋爱,她一切都不过是孩子气 的玩耍罢了!一枝很长的柳条拂到林佩珊脸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断了那柔条,放在 嘴里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着问道:   “那么谁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这可还没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们要把我给了你家的老六呀!”   “这倒不很有味!老六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宝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紧, 人生游戏耳!”   林佩珊笑着舀起一掌水来向杜新箨脸上洒,娇嗔地射了他一眼,却不说什么。 船穿完了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狭一些了。杜新箨长笑一声,拿起桨来用劲刺到 水里,水声泼剌剌地响,船就滴溜溜地转着圈子。   五点钟光景,天下雨了。这是斜脚雨。吴公馆里的男女仆人乱纷纷地把朝东的 窗都关了起来。四小姐卧房里一对窗也是受雨的,却没有人去关。雨越下越大,东 风很劲,雨点煞煞煞地直洒进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贵的《太上感应篇》浸透 了雨水,夹贡纸上的朱丝栏也都开始漶化。宣德香炉是满满的一炉水了,水又溢出 来,淌了一桌子,浸蚀那名贵的一束藏香;香又溶化了,变成黄蜡蜡的薄香浆,慢 慢地淌到那《太上感应篇》旁边。   这雨也把游玩的人们催回家来。吴少奶奶是第一个。因为雨带来了凉意,少奶 奶一到了家就换衣服。接着是林佩珊一个人回来了。她的纱衣总有四成湿,可是她 不管,跑到楼上就闯进了四小姐的卧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脚雨是这卧室的主人翁时,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头, 转身就跑,三脚两步,就跳进了她姊姊的房里,忽然笑得肚子痛,说不出话来。   吴少奶奶是看惯她妹子的憨态的,也就不以为奇,兀自捧着一杯茶在那里出神。   房里稍觉阴暗。骤雨打着玻璃窗,忒忒地响,园子里来了吴荪甫的汽车叫。林 佩珊笑定了,就踅到吴少奶奶身边悄悄地问道:   “阿姊,你知道我们这里出了新闻么?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里去了?”   吴少奶奶似乎一惊,但立即又抿着嘴微笑,以为佩珊又在那里淘气撒谎。   “我刚才见过她。在丽娃丽妲看见了她!――”   吴少奶奶却笑出声来了,以为一定又是佩珊撒谎逗着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 随手放下了那茶杯。   “不骗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她房里是一 房间的水了!”   林佩珊锐声叫着,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吴少奶奶觉得妹子的开玩笑太过火 了,皱一下眉头,正想说她几句,忽然房门一响,吴荪甫满脸怒容,大踏步进来, 劈头第一句就是:   “佩瑶!怎么四妹跑走了你简直不知道?”   这是声色俱厉的呵斥了。吴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并没开玩笑,但对于吴荪甫的 态度也起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来,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没交代我看守她;前几天她发怪脾气,大家都劝她出去逛 逛,你们还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丽娃丽妲去逛一回,你倒又来大 惊小怪骂别人了!”   “那么你知道她出去的,为什么你不拦住她,要她等我回来了再走呢?”   “嗳,嗳,真奇怪!我倒还没晓得你不许她出去呀!况且她出去的时候,我也 不在家;是阿珊看见她在丽娃丽妲。阿珊,可不是么?”   “咄!谁说不许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现在逃走了!‘逃走!’   听明白了么?你看这字条!”   吴荪甫咆哮着,就把一个纸团掷在少奶奶眼前。这是用力的一掷。那纸团在桌 子上反跳起来,就掉在地下了。吴少奶奶把脚尖去拨一下,却也不去拾来看;她的 脸色变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刚才佩珊笑的蹊跷,敢怕是她看见四小姐和什么男子在 丽娃丽妲?而现在四小姐又“逃走”了!这一切感想都是来的那么快,没有余闲给 少奶奶去判断;她本能地再看着地下,想找那纸团。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里,而且 展开来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灵飞经》体,确是四小姐的亲笔。   “那么,阿素来的时候,佩瑶,你已经出去了么?我想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头!”   吴荪甫说这话时的神情和缓些了。但蓦地又暴躁起来,劈手从少奶奶手里夺过 那字条来,很仔细地再看着。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发里,就温柔地 说道:   “这么一点事何必动火哟!不过四妹也古怪,一忽儿要做坐关和尚,一忽儿又 要去读书,连家里都不肯住,倒去住什么七颠八倒的女青年会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读书,只管对我说好了,难道我不准她么?何必留一个字条空 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补习点功课,家里不好补习么?没有先生,可以请。跟 阿素去补习?阿素懂得什么!”   “随她去罢。过几天她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看见吴荪甫那一阵的暴怒已经过去,少奶奶又婉言劝着。   林佩珊也插进来说: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时候,四姊和平常一样,不多说话。素素也没说起这桩 事。光景是后来谈得高兴,就一块儿走了。   不过前回觉得四姊很固执,现在却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吴荪甫点着头,不再说什么,却背着手在房里踱,似乎还不肯放开,还在那里 想办法。他现在有几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么了。这损伤他威严的反抗,自然他 一定不能坐视,但是刚才听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议论,就又触起了吴荪甫的 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张素素“疯疯癫癫”爱管闲事,乱交朋友,如今那“非 常心活”的四小姐却又要和张素素在一处,这危险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万万不 能坐视呀!   于是陡然站住了,吴荪甫转脸看着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脸色更显得阴沉, 他的眼睛闪着怒火。他向少奶奶走进一步。这是一个“攫噬”的姿势了!少奶奶不 懂得又是什么事情要爆发,心里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过一丝的冰冷。但是凭空来 了个岔子:王妈进来报告“有客”。吴荪甫的眼珠一翻,转身便走,然而将到房门 边,他到底又站住了,回头对少奶奶说道:   “佩瑶!你马上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去同四妹来!好歹要把她叫回来!”   “何必这么性急呢!四妹是倔强的,今天刚出去,一定不肯回来。”   吴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气,婉转地回答。却不料吴荪甫立即又是怒火冲天。他 大声喝道:   “不用多说!你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来!今天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她永 不会再回来!”   只是这样命令着,也没说出理由来,吴荪甫就快步跑下楼去会客了。   来客是王和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眼看是吴荪甫出来,连半句“寒暄”也 都没有,只是慌慌张张地拉着到小客厅里,反手就将门碰上,这才很机密地轻声说 道:   “一个紧要的消息!刚才徐曼丽来报告的!老赵知道我们做‘空头’,就使手 段来和我们捣蛋了!这家伙!死和我们做对头!可是,据曼丽说,老赵自己也不了, 也有点兜不转!”   吴荪甫听王和甫说完,这才把屏住的那口气松了出来。眼前还没闹乱子,他放 了一半心了。老赵“使手段”么?那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算不了什么!可是老赵 自己也感着经济恐慌么?活该!谁叫他死做对头的!――这么想着的吴荪甫倒又高 兴起来,就微笑着答道:   “老赵死和我们做对头,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们顶出那八个厂的时 候,不是活活把老赵气死么?那时我们已经分头和某某洋行某会社接洽定局,我们 却还逗着老赵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 头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们总算把老赵的牛皮揭开来让他的后台老板 看看。老赵怎么不恨呢!――可是,和甫,怎么老赵自己也兜不转?”   “慢点儿!我先讲老赵跟我们捣蛋的手段。他正在那里布置。他打算用‘内国 公债维持会’的名义电请政府禁止卖空!秋律师从旁的地方打听了来:他们打算一 面请财政部令饬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许发行钞票的银行对于各项债券的抵 押和贴现,一律照办,不得推诿拒绝;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交易所,凡遇卖出期货的 户头,都须预缴现货担保,没有现货缴上去做担保,就一律不准抛空卖出――”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那就简直是变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营业!和甫,我 想来这是老赵故意放这空气,壮‘多头’们的胆!”   吴荪甫插口说,依然很镇静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却正相反;也不知道因为他是 说急了呢,或者因为他是心里着急,总之他是满头大汗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吴 荪甫说完,就大声叫道:   “不然,不然!这已经够受了!况且还有下文!老赵还直接去运动交易所理事 会和经纪人会,怂恿他们即日发一个所令要增加卖方的保证金呢!增加到一倍!荪 甫,这是可以办到的!”   “呵!――当真么?‘多头’的保证金照旧么?”   吴荪甫直跳了起来,脸色也变了。他又感到老赵毕竟不能轻视了。   “自然当真!这是韩孟翔报告的消息。陆匡时并且说,事情已经内定了,明天 就有所令!”   “然而这也是不合法的!买卖双方,都是营业,何得歧视!   这是不合法的!”   吴荪甫摇着头说,额角上青筋直爆,却作怪地没有汗。王和甫拍着大腿叹一口 气。   “尽管你说不合法,中什么用?荪甫,老赵他们处处拿出‘保全债信,维持市 面’的大帽子来,他们处处说投机卖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扰乱市面;这样的大帽子 压下去,交易所理事会当然只好遵命了!”   “这是明明吃瘪了‘空头’了,岂有此理呀!”   吴荪甫咬紧了牙根说。他此时的恐慌,实在比刚才王和甫加倍了。   暂时两个人都没有话了,皱着眉头,互相对看。汽车喇叭在园子里响,而且响 出去了。“光景是佩瑶出去接四小姐罢?可是她为什么那样慢!”――吴荪甫耳听 着那汽车叫,心里就浮起了这样的念头。随即他又想到了杜竹斋。这位姊丈是胆小 的,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敢抛空么?吴荪甫想来没有把握,他心里非常阴暗了。末后, 王和甫再提起话头来:   “我和吉人商量过,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么先得交了现货做担保然后 能够卖出期货,光景是办不到的;却是保证金加倍一说,势在必行!这么着,老赵 五千银子就抵上了我们的一万!转瞬到了‘交割’,他要‘轧空’是非常便当的! 那不是我们糟了么?”   “那么我们赶快就补进如何?等老赵布置好了的时候,一定涨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见有点不同。他觉得此时我们一补进,就是前功尽弃;他主张 背城一战!时局如此,债价决不会涨到怎样;我们冒一下险,死里求活!要是当真 不幸,吉人说臂如沉了一条轮船,他的二十多万安心丢在水里了!――我觉得吉人 这一说也是个办法。”   王和甫坚决地说,一对圆眼睛睁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吴荪甫。像这样有魄力很刚 强的议论,若在两个月前,一定是从吴荪甫嘴里出来的,但现在的荪甫已非昔比, 他动辄想到保守,想到妥协。目前虽经王和甫那么一激,吴荪甫还是游移,还是一 筹莫展。他皱着眉头问道:   “可是我们怎么背城一战呢?我们八个厂顶得的五十多万,全做了空头了;我 又是干茧存丝那两项搁浅了将近二十万;现款没有,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和吉人也商量过。办法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人再凑齐五十万,另外 再由你去竭力撺怂杜竹翁,要他再做空头――那么两下一逼,或者可以稳渡难关!”   “竹斋这一层就没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约好同做空头,他倒居然抛出了三百万 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晓得他早又补进了;一万头只赚到二十元,他就补进了!而且, 这二十元的赚头也就是我们抛出那两百万去的时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这么胆 小的人,拿他来怎么办!我们约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携,有福同享,有祸同 当,不料他倒先来沾我们的光了,这还有什么可说!”   “可是荪甫,你仍旧去试试看。眼前离‘交割’近极了,即使竹斋不肯抛空, 只要他不做多头,守中立,也就对于我们有莫大的好处了!”   王和甫说着就哈哈笑起来,摸一下胡子,好像胜利极有把握。于是吴荪甫也只 好答应了。接着他们又商量到他们三个人怎样拼凑五十万出来。王和甫不慌不忙叠 着指头说:   “益中里新拉来的存款就有二十万光景,剩下三十万,我们每人十万,还怕筹 不出来么?要是云山在香港招股有点眉目,赶这五六天里电汇这么二三十万来,那 就更不用怕了!况且,――黄奋那边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   荪甫,这是难得易失的机会!怎么你近来少决断?”   吴荪甫默然不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透出红气来,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 臂厉声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样好兴致,我也干!可是我当真现款干了。我打 算拿我的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住身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 厂一总去押了二十万罢!”   王和甫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来冲着吴荪甫一扬,吴荪甫却又接着说: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门路;押厂,却非得吉人帮忙不办!”   “得了!我去对吉人说了,让他再和你面谈。那就定了,竹斋那边,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兴地说着,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厅阶前正要钻进汽车,王和 甫却又转脸叫道:   “荪甫!还有一句话!那个姓刘的女人,据说靠不住;她两头取巧!”   “哦――怎么知道她也替老赵做侦探?”   “是韩孟翔说的。徐曼丽也叫我们小心。曼丽又是雷参谋告诉她的。”   “那么我就防着她。――怎么她又粘上了雷参谋呢?”   吴荪甫一边回答,点着头沉吟。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钻进汽车去了。   这时大雨早止,天色反见明朗;天空有许多长条的黄云,把那天幕变成了一张 老虎皮。吴荪甫站在那大客厅的石阶上沉吟,想起了公债市场上将要到来的“背城 一战”,想起了押房子,押厂,――想得很多且乱,可是总有点懒懒地提不起精神 来。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少奶奶回来的汽车叫,方始把他提醒:他还得去找杜竹 斋办“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来!我看那边也还清静规矩,就让她住几天再说。”   少奶奶下车来就气急喘喘似的说,以为荪甫不免还有一次发作。可是意外地荪 甫只点一下头,就拉着少奶奶再进那车去,一面对汽车夫说道:   “到杜姑老爷公馆去!――姑老爷公馆!还没听明白!”   少奶奶坐在荪甫旁边忍不住微笑了。她万万料不到荪甫去找姑老爷是为了公债 事情,她总以为荪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来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这,她又以为 未免小题大做。并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这举动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尝不觉得公 馆里枯燥可厌呀!于是她脸上的笑影没有了,却换上了忧怨无奈的灰色。忽然她觉 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于是她就勉强笑了一笑。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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