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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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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的乡愁1/42一、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脉,蹿升到我的眼 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 这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 ,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寻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 激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 是‘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 地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 不止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大家都说 大陆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 经相见不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 像一张大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 我这个人和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 不觉得我有什么乡愁!”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 的基本感情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 来就属于感情强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 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 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 南?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 愁不在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 四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 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 故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 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 那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 儿,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 有我那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剪不断的乡愁2/42二、出发前――香港 我和鑫涛这次的大陆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鑫涛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赉。 初霞与承赉定居香港,在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回大陆探亲了好多次。对于大陆,他 们是识途老马,经验丰富。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大陆时,立刻热心地帮我们排路线、订车 票、买船票(我们要乘船看三峡,所以要买船票)、订旅馆……并决定陪同我们一起去。 有初霞夫妇同行,我确实安心多了!毕意,大陆是个已阔别三十九年的地方!这时间的差 距,造成心理上的许多压力。大陆对于我,感觉上那么亲切,实际上却那么陌生。 初霞比我略长两三岁,热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欢帮助别人。在她眼中,我是 非常娇弱的,所以,她对我真是体贴入微。我们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帮我跑中国旅 行社,帮我办签证,帮我办各种手续。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只是在旅馆中幻想北京、幻想 长城、幻想三峡……直到出发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对我说: “有件事我不能帮你做,现在大陆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针增加抵抗力的针药 !” 我去打了针,医生和针药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当然,初霞还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例如各种药品、酒精、药棉、塑胶针筒、筷子、 刀子、化妆纸……连运动衣和运动裤都帮我买了,最奇怪的是,她还为我们四个人,准备 了四个“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辞地对我说: “我们这一路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几千里,路上不带 水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温,带杯子也很麻烦,想来想去,只有奶瓶最合 适,又轻巧、又保温。冲了咖啡,还可以摇呢!” 说得很有理。但是。鑫涛居然尴尴尬尬地回了一句: “贤妹所说甚是。不过,我……不会用奶嘴!” 此语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气,笑完了,才瞪大眼睛说: “谁要你用奶嘴?只要凑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 瓶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 ,使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我们的行装十分惊人。出发时是四月初,预计四月八日抵北京,据说,此时的北京, 春寒料峭,气温有时只有四五度。所以,我们带足了冬衣。又因为预计要坐长程火车,初 霞怕车上的棉被不干净,要我从台北带了四个登山用的睡袋来。最绝的还是鑫涛,他看了 许多有关大陆旅行的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带我自己的枕头去!” 天哪!他那个枕头又厚又大!放满了一口箱子。他坚持没有自己的枕头,会睡不着觉 ,我只得依着他带了枕头。当我看到初霞准备奶瓶时,才真感觉出他们是兄妹!各有奇招 。 在香港停留的三天里,几乎每晚都有餐叙,席间,各路朋友,对我的“大陆行”,都 给了许多“忠告”。这时,我对大陆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有思念,有好奇,有期望, 也有害怕。我真怕那个已经隔离了三十九年的河山不再美好,也怕故国的人失去了温馨和 热情。我的乡愁和期望越大,我的害怕和矛盾也越多。此时此刻,真希望听到一些鼓励的 话。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对我此行不太乐观: “什么?”一人朋支说:“你要去三峡坐船?你惨了!赶快准备晕船药!”“大陆的 厕所不能上,你当心害膀胱炎!” “什么?你要去乘民航机?我告诉你,飞机里会有云飘进来!”“而且,飞机里没有 空调,他们会发给你一把扇子!” “你还是坐火车吧!”一位“识途老马”说:“飞机比火车慢,因为它永远误点,二 十几小时的火车到了终点,飞机还在起点没起飞呢!”“你预计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 码有十天在为你的车标、船票、飞机票办手续,还有十天订不到旅馆!”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 我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 “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 去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 肩,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几句话说得 我、鑫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 打了退堂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 可能的!琼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 是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 无法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 ,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 戒指吧!” “一言为定!”我们四个人说。 结束了那餐会之后,鑫涛问我: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把握,说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记得,我们每次去欧洲或美国旅行 ,你总是提前闹回家的!” “这次不同。”我热切地说:“这次不是去欧洲或美国,这次是去我们自己的国家, 看我们离散的亲人,吃我们自己的食物,讲我们自己的语言,走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会带 着一颗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爱,这份爱――会让我肯吃苦。毕竟,我不是为了 追求物质享受而计划这趟旅程的!” 鑫涛点头,他是完全了解我这种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里却有点迷惑。如果 大家所言非虚,已有多次“大陆之行”的初霞,怎么也肯跟着我打赌。当我问她时,她却 说:“我以前只去过上海和北京,至于你们要去的武汉,三峡、重庆、成都、昆明、桂林 ……我统统没去过!会不会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这么多地方,总要带点冒险精神吧! 你敢冒险,我就舍命陪君子!”糟糕!原来我们的“导游”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有些 担心了!正犹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脸乐观地说: “别着急,我们有杨洁啊!” 杨洁?这名字我已从初霞口中听过许多次,因为我们这次返大陆,不希望被官方接待 ,初霞就对我说,她有好友杨洁在北京,可以安排我们的一切。我听了也就忘了,对这位 杨洁并不太注意,此时,非弄弄清楚杨洁是何方神圣了,我才问出口,初霞就大声说: “你连杨洁都不知道?她是“女篮五号”啊!” “什么‘女篮五号’?”我更糊涂了。 “哇!”初霞快晕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篮五号’!大陆拍过一部电影,电影名 字就叫“女篮五号”! 我还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阂,大陆的人与事,距我都有十万八千里!承赉看我一头 雾水的样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坚定地说:“反正,你放心好了,我们有杨洁!” 我能不放心吗?唔,那杨洁,看来必定是个“人物”!剪不断的乡愁3/42三、北京机 场与杨洁 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掠空而起,我的心跳就加快了速度。怎样也无法相信,我在飞往 “北京”!从机舱的窗口往下看,层云的下方,是朦胧一片的、绵亘不断的土地。我深呼 吸着,觉得这一片绵亘的大地,和我有那样悠久深刻的关系,那大片土,孕育了多少的“ 中国人”!不论这些人散居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永远都是这片大地的子女儿孙…… 想到这儿,我的血就热了,我的眼眶就湿了!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恋爱故事,却没有 任何一个故事像这片绵亘的土地,这么深刻地撞击着我的心!在飞机上忽忧忽喜地想着, 也依稀回忆着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情景,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由湘桂铁路,到广州, 到台湾,从此一别,居然就这么长久的岁月!我脑海中反复着古人的诗句,但句中却已经 必须改一个字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我离开湖南时,说的是四川话。现在,我说的是略带南方音的国语,乡音,我甚至不 知道,我的乡音是怎样的?小时候,我的语言是复杂的,为了适应环境,我说过四川话, 说过湖南话,说过上海话,说过北京话……如今,已演变成我目前唯一会说的“国语”了 。 我正胡思乱想着,飞机已开始下降,播音员报出目前正往北京机场降落,我睁大眼睛 ,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当第一脚踩上北京的土地时,我会有 怎样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 心中一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 动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 “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 !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 “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 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 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 海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 “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 期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 我们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 来: “二弟呀!二弟!”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 白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 “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 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 地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 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 的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度 ”……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 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 来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 “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随着这声巨吼, 我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 面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 声命令: “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 “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 。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 ,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 意识还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 车门“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 洁!”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 这只手在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 “开车!”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 对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 !我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 请求地说: “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 “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 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 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 “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 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 伫立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 字叫应红。剪不断的乡愁4/42四、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体会这又陌 生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终乱乱的。车子离开了机场,就开始觉得热气逼人。谁说北京的 四月是春寒料峭?阳光晒在身上简直是灼热的,我脱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线衣 ,热得直冒汗,问身边的人,大家异口同声说:“前几天还下雪呢!今年的天气最反常, 从没有四月热成这样!”我就在这个反常的四月,来到北京的热浪下。第二天,我们去颐 和园,大家都喊热。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楼台亭阁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长廊”……简直让 人目不暇给。鑫涛拿着照相机,忙着拍屋檐,拍墙角,拍回廊,拍玉兰花,拍花窗及格子 门……他一向热爱中国的古建筑,颐和园的画栋梁,已经把中国古建筑的美,发挥到极致 ,他就狂热地拍个没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从“颐和园”打开序幕,却从“小梧桐”开始了第一章。“小梧 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从抵北京,就认识了许多初霞的朋友,这些朋友待我的热情,简直让我感动得不 知如何是好。我觉得,我这一生,也交游广阔,但,从没有朋友,会照顾我到无微不至, 而且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刘平和沈宝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刘平敦厚,也照顾我。 知道我爱吃梨,她每天买新鲜的梨送到我房间来。北京起风,她送纱巾来教我挡风的办法 ,北京烈日当空,她送洋伞来…… 除了刘平和沈宝安,我们还认识了韩美林与朱娅这对夫妇。韩美林是画家,也是陶艺 家。鑫涛一见到他的作品后,就对他大为倾倒。我们总以为他年龄很大,见面后才知道他 只有四十多岁,他不爱说话,却用无数行动,来表现他的热情。鑫涛初次参观他的工作室 ,对他所烧的一件蓝钧窑――是个十分巨大的碗――爱不忍释,那件作品是韩美林远去河 南禹县烧出来的,里面的“鱼子点”是经过窑变,才能产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 求的。韩美林见鑫涛如此爱它,一句话也不说,拎了它就送进了我们的旅馆里。(我们把 它一路带来台湾,如今正供在鑫涛的书桌上)韩美林长于画马,他画的马,绝不雷同,让 我叹为观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用酷刑修理过,把他两只手的筋 脉一起挑断,要他终身不能作画,又把他的双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断。所以,至今,他不 能爬山上坡,他握笔画画时,画笔常会掉下去。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说 : “现在是我创作的颠峰期,我不能浪费这段时间,只有拼命去创作!”因而,他一年 有好几个月在宜兴,埋首在窑炉边烧茶壶。而朱娅,他那可爱的、年轻的、温柔的妻子, 就留在北京等他。对于韩美林,朱娅有次很坦白地对我说: “他比我大了很多岁,我嫁他的时候,家里都反对。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 那么有才华,我对他,是怜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他的!” 平淡的叙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个翻江倒海的时代(文革时期的摧毁力,简直不是 我们所能想象的。在大陆,大家用“十年浩劫”四个字来称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 形容那种灾难。我在大陆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这时代中 ,发生的故事一走动人心魄,怪不得大陆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用文革为背景。 除了韩美林与朱娅,我们又认识了李世济与唐在□夫妇,。他们这一对的故事,更加 曲折离奇,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济,在台湾,可能没有几个人 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 李世济。她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是京剧界的红人。她的先生唐在□,也是程砚秋的学生 ,他放弃了国外的学位,跑来帮程砚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济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有十六 岁,对唐在□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唐老师!”这一喊,已经缘订三生,唐在 □就这样陷进去,水深火热,保护了李世济这一辈子,每次,李世济登台,必然是唐在□ 为之操琴,两人间的默契,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听过他们表演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合 一的境界。(关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我听得很零碎,李世济说,下次我去北京,她将详细 向我叙述,让我写一本“厚厚的书”。) 除了前面三对夫妇,我们当然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像杨洁和她的先生大齐。杨洁是 独行侠,她照顾我们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车子、换钱、吃饭……大齐却很少露面,杨 洁我前面已经提得很多,但,真要写杨洁,还是要费一番笔墨。在大陆,很少有人有私家 车,杨洁就有一辆,她的车子前凸后凹,伤痕累累,她依然能开着这辆车横冲直撞。有一 次,她开车接我和鑫涛去吃饭,我为了礼貌,坐在前座,让鑫涛一个人坐后座。谁知,我 才坐进车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车子开出去了,我回头一看,鑫涛站在街边,还没上车 呢?还有一次,我和鑫涛坐她的车子去一个地方,她认得那地方,却不太熟悉,另一位朋 友叫她“跟车”。于是,她就跟着前面的车子开,一面开车,她一面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聊 天,聊着聊着,她忽然说:“前面的车怎么转弯了?”她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抄近 路!抄就抄粑!”一个急转弯,她就跟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一路跟下去,巷子旁边没了 人家,多出一条河来,再跟下去,前面连路都没有了,那辆车停下来,司机钻出车子,回 头诧异地看着我们。杨洁这才急煞车,大叫一声: “跟错车子了!”这就是杨洁。(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 十年间,都在国家女蓝代表队打球,她的编号是五号。打起球来,冲锋陷阵,锐不可挡, 大家都称她“女篮五号”。她的故事和战果,曾被拍为电影,电影名也叫“女篮五号”。 如今,她仍在体协做事,所以,我们一路的行程,都是她用体协的关系,招呼过去的。) 写了一大篇关于我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现在,要拉回到“北京的小梧桐”上来了。 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每次出门都浩浩荡荡的。因为这些人都是老北 京,大家不论祖籍何方,都能说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每次大家一谈天,悦耳的京片子 你一句我一句,我听得好舒服,好像进了电影配音间。但是,这些京片子对鑫涛和承赉都 是个考验,他们两个是同乡,都说上海话。北京话和上海话差别甚多,鑫涛在我多年“教 育”下,(我平时不喜欢他在我面前说上海话,而且时时刻刻纠正他国语的发音)还能勉 强应付。而承赉就常常词不达意。有一天,承赉对我说:“我来北京好几次了,还没有见 到北京的梧桐!” “哦?”我困惑地问:“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吗?” “有,有,有,好多好多!”承赉一叠连声说。 “梧桐?”杨洁歪着脑袋,仔细思索:“我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注意到北京有 很多梧桐!” “有啊有啊!”承赉急了,“是小梧桐啊!” “小梧桐?”我更困惑了:“它们长不大?是特殊品种吗?会结梧桐子吗?”我的一 连串问题,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阵爆笑。到底,知夫莫若妻,她急忙代承赉翻译: “他说的不是梧桐,是胡同。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吗?”这样一说,全车大 笑。从此,“北京的小梧桐”就是我们这一路的笑料。承赉个性随和,热情开朗,是个最 好的朋友,从不以我们的大笑为忤。只是,从“小梧桐”开始,他一路继续闹过无数类似 的笑话。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承赉说没见过小胡同的第二天,韩美林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们,北京最著名的国 画大师李可染,欢迎我们去他家里小坐。这消息让我和鑫涛都不之雀跃。鑫涛爱画,已迹 近于“痴”,对李可染大师,早已崇拜多年。我们刚到北京时,鑫涛就问过朋友们:“能 否拜见李可染?”韩美林听了,并没多说什么,谁知,他立刻就作了安排。而且,他说, 李可染也很相见我们呢! “不过。”韩美林最后说:“李可杂住在一个‘小梧桐’里,听说路不大好找!”我 们大家笑着,开心着,兴奋着。“小梧桐”有名有姓,怎会不好找?大家就按照时间,晚 上八时,去拜见李可染,同时,也见一见北京著名的“小梧桐”。 我们都没想到,北京的胡同里没有路灯,(事实上,北京的大街上,四处灯也不很明 亮)而胡同是曲里拐弯的,胡同中往往还套着胡同。我们这一群人,分了两路,我、鑫涛 、承赉、初霞、韩美林是第一路,朱娅带着其他几个人,另外乘车来。我们的车子,开始 在黑暗的小胡同中东绕西绕,就是找不着李大师的胡同,司机下车问了好多次路,又向前 ,又退后,又左弯,又右拐,这“北京小梧桐”实在厉害!你就闹不清它有多小枝桠!终 于,我们总算找到那胡同了,又开始对门牌。原来,这胡同中的旧建筑已经拆了,现在盖 了许多公寓,李大师就住在其中一座的四楼。 好不容易,我们找到了门牌,这时,李大师已派了两个人,手持手电筒,站在楼梯口 等我们。 “对不起。”接我们的一位先生说:“这栋楼的公共配电因为没缴费,被停电了,所 以,整个楼梯都很黑,大家要小心一点走上去!”他们用手电筒照着,一前一后地为我们 开路。这时我真是新奇极了,走了黑胡同,又要走转达楼梯。心想,李大师如果晚上要出 门,岂不是太不方便?幸好,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说了:“李老师就快搬家了,新房子有 花园,是平房,对李老师来说,比这公寓合适多了!” 这才安了我的心。我知道李大师已经八十一岁了,这样的黑楼梯,实在不太安全。 终于,我们到了李大师的门口,房门大开着,我们还没进去,一串喜悦的、热情的笑 声就在迎接着我们了: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大家,走了好一段黑路!”剪不断的乡愁5/42 李大师站在门口相迎,他的夫人也站在门口相迎,李大师面色红润,笑容可掬,看来 既亲切,又平和。师母更加高兴,一直把我们往屋里让,嘴中喃喃抱怨着,说他们的儿子 李小可很相见我,今晚却无法联络上,实在太可惜了!(后来,在李世济的清唱会上,我 还是见到了李小可。) 我们走进了李大师的画室,这间画室很小,一张大书桌已占去一半面积,书桌对面, 有一张沙发,沙发的小几上,准备了各色点心,师母说,知道我们要来,特地去北京饭店 订做的!画房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书,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李大师的大画。我们忙 着看画,忙着吃点心,忙着向李大师表达我们的崇拜,简直是手也忙不赢,眼也忙不赢, 口也忙不赢!李大师的兴致很高,要我们来以前,他已经为我和鑫涛,写了“墨缘”两个 字送给我们。当他看到我们真心喜爱他的画时,他笑吟吟地说:“刚刚让你们走了半天的 ‘黑路’,现在,让你们看一看我的‘黑画’!”原来,李大师在文革时期,备受侮辱, 红卫兵称他的画为“黑画”,而大肆攻击。李可染的画风,是长于用墨,一张大画,重重 的山,弯弯的水,仅仅用墨,就看出无限层次。能把中国的笔墨,发展到这种境界,难怪 李可染要成为“国宝”画家了。鑫涛对李可染,本就崇拜万分,现在,见到他老人家本人 ,他就更“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出。李大师却和气得很,他高兴地出示着他的作品,一张 一张摊开来给我们看。我们的第二路人马也到了,几个人一站,就挤满了李大师整个画室 ,大家又看画,又赞叹,又聊天,真是不亦乐乎。而师母,整晚笑嘻嘻地拿着照相机,在 那儿兴冲冲地拍照,拍我们,拍画,拍李大师……我更一次证明,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 都有个女人在扶持着。那晚,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难忘的晚上!当我们兴尽而归,又走下 黑楼梯,黑胡同的时候,鑫涛才吐出一句话来: “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小梧桐,藏着这样的艺术家,从此,我对北京的小梧桐,真要 刮目相看了!”五、我们能“夜访长城”吗? 在北京的生活,简直是忙碌极了,因为我一直是新闻记者追踪的目标,又有许多读者 想和我见面,再加上一些出版社要和我谈版权问题,电视公司想拍我的连续剧……我在单 纯的“探亲之旅”外多出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肯放过北京任何一个 名胜古迹。我们去了颐和园,去了雍和宫,去了天坛,去了故宫,去了北海……几乎该去 的地方都去了。北京的名胜,是历代帝王的遗产。那些宫殿园林,那些亭台楼阁,它的华 丽、精致,和庭园之美,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事实上,以上所写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 细细观赏好几天。所以,鑫涛的相机,也一直咔嚓地响着。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游 人太多了。北京啄引着大陆各地的游客,也啄引着外国的游客。而我们,却专挑游客少的 地方去逛,于是,一扇窄门,一个小窗,一片砖墙……都是我们驻足饮赏之处。这样,有 一天,我对杨洁提出来: “我们能不能夜访长城?” “夜访长城?”杨洁惊奇极了,不解地瞪着我:“你为什么要夜访长城?”一时间, 我无法把我心中的感觉具体地说出来。事实上,我心中一直有一条长城,这长城是雄伟的 ,傲岸的,苍凉的,落寞的,孤独的……它是“遗世独立”的!因为它背负着中国几千年 来的历史包袱,在诉说着古战场的血和泪,我希望我看到的长城,能让我体会出这一切。 而不是看到一个挤满中外游客,熙来攘往有如闹市的长城。再有,这此日子来北京都是烈 日当空,烈日下的长城,和“晓风寒月”中的长城,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去长城 ,迎风伫立,看月下的苍凉吧!于是,我只简单地说: “人人都白天去长城,我偏想夜里去!我觉得,夜里的长城,必然有股萧索和悲壮的 味道,我就想去体会那种味道!” 杨洁瞪了我半天,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成!我们就去‘夜访长城’只要你提得出的点子,咱们就去办!”杨洁说办就办, 但是,这题目显然难倒她了。第二天,她告诉我,长城是卖门票参观的,每天下午三点, 就停止卖票,不再放人上去。从长城开放参观以来,还没有人要求过“夜访长城!”这么 说,我们无法夜访长城了?”我很失望。 “别失望。”杨洁立即安慰我:“我们再去试试!” 于是,杨洁一次又一次地打长途电话到八达岭,和那儿的主管商量,是否能破例“夜 访长城”。因为大陆的长途电话并不很容易接通,她这个交涉足足办了好几天,弄得诸朋 好友,人人都知道我要去“夜访长城”了!大家的兴致,也跟着高昂起来,初霞说:“整 个长城只有我们这群人,岂不是可以随我们怎么疯,怎么闹都行!”“我要站在长城上唱 一曲‘空城计’!”杨洁说,她是京戏迷,也是有名的票友,还能拉一手好胡琴。 “我负责月琴!”初霞说。 “干脆,把京剧院的几个小伙子带去,”承赉说:“像张克,宋小川,他们一定会乐 坏了!” “夜访长城?”工人出版社的主编雷抒雁和他的太太马利也兴味盎然。“如果你们要 夜访长城,我们出版社派车子来,陪你们一起去!”“夜访长城!”韩美林和朱娅更加高 兴:“我们把小草也带去!”小草,好别致的名字,那是韩美林和朱娅的女儿,才六岁, 活泼可爱,一口清脆无比的京片子,喜欢在每一句问话后面都加个“呢”字。我爱死了她 。 大家兴致都高,终于,杨洁带来了好消息: “办通了!八达岭为我们破例开放,你们要几点钟去,就几点钟去!”“哇哈!”大 家欢声雷动。 “不忙!”杨洁大声一嚷,面色严肃:“不过,据八达岭传回来的消息,长城的夜晚 ,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城上没有灯,黑糊糊的一片。而且,长城坡度很陡,走起来非常危 险,各位要上去,安全必须自己负责!” “但是,但是,”我急急地说:“月亮呢?” “这两天是阴历二十六、七,根本没月亮!”杨洁对我摊摊手。“除非你能请出月亮 来!” 这太泄气了!大家面面相觑,都失去了主张。这时,做事最实在的刘平走过来,对我 恳切地说:“长城我去了许多次了,那儿四面都是山,长城沿山而建,非常高,爬上去之 后,风沙迎面吹来,冷得不得了!夜访长城,听起来很诗意,实际上不但有困难,而且什 么都看不到!” “没关系。”初霞说:“我们可以带很多手电筒去!” “我们干脆去烽火台举烽火!”金涛说。 “至于冷,这更没问题,”杨洁打趣地盯着我们:“听说你们还在四条睡袋,至今没 派上用场!” “没派用场的岂止睡袋。”承赉说:“我们还有四只奶瓶呢!”“我看这样吧!”杨 洁为我们出主意:“你们四个就裹着睡袋,去躺在长城上,啄着奶瓶看星星。没有月亮的 晚上,星星必然明亮!”“不过,这么精采的画面,我一定要取得独家采访权!”雷抒雁 说:“我带摄影机去拍录像带!”(大陆把录影带称为录像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 说得好不热闹,我终于感觉到,我那“夜访长城”不是什么好主意了。退而求其次,我说 : “我们不支‘夜访,去‘晨访’行不行呢?到长城上去看日出吧!”“日出?”刘平 皱着眉头,认真地思索:“八达岭那一段的长城,在群山之中,好像根本看不到日出,等 你看到太阳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好好好了!”我再让了一步:“我们去长城看落日吧!总不会连落日也看不到吧! ” “落日是一定有的!除非那天下雨!”刘平总算同意了我的看法。“下雨是不可能的 !”杨洁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指指天空:“我会给老天爷打电话的!(“给老天爷打电 话”,原来是我常说的话,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惯用语了。) 于是,我们终于去了长城。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三日。雷抒雁夫妇同工人出版社 的几员大将,开来一部中型巴士,我们各路英雄好汉,居然浩浩荡荡的来了二十四个人, 杨洁上车时,身上背着胡琴、月琴、响板……全套京戏的乐器,当然,京剧院的小伙子张 克、宋小川都来了,记者叶中敏也是初霞好友,唱老生,嗓子第一流,文笔也第一流,赶 来参与盛会,真是济济一“车”! 车子一发动,杨洁就拉起了在琴,刹那间,我们都掉进了时间隧道,诸葛亮、刘备、 孙权、许仙、白娘娘、苏三……都纷纷出场,轮番上阵,我眼望车窗外的风景,耳听各个 朝代的种种恩怨,想到自己正坐在一辆中型巴士上,由新认识的二十个朋友陪同,从北京 出发,去长城看落日!一时间,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到长城之前,我们先去了明十 三陵,进入“定陵”参观,定陵是一九五八年才挖出来的,有地道可以直入地下宫殿,说 来也巧,韩美林是在挖出的第四天,就奉命进去工作,(把帝王的服饰画出来,以免出土 后会变色风化)所以,韩美林很细心地告诉我,他进去时有到的样子,和现在我们看的已 经有很多不同,许多真东西搬走了,用模型取代,最有趣的是那个“皇帝”。“他是个驼 背,身子是蜷曲的,而且是个风流皇帝,有两个皇后跟他葬在一起……” 韩美林指着当时的照片,解释给我听,又带我去看封陵的巨木,我这才明白,埃及的 金字塔也不过如此,古代帝王皆一样,活着时就忙一件事,“如何去死,死后如何!” 看完了十三陵,我们就直奔长城,那时已快下午五点钟了。当然,车上的许仙、白蛇 、张生、崔莺莺、刘备、孙权又都纷纷复活,大家又弹又唱又鼓掌,一直到长城脚下。 总算到了万里长城!果然,寒风扑面而来,我们拾级而上,放眼看去,长城绵延不断 ,似乎一直促展到天的尽头。我站在那儿,迎风伫立,从城墙上往外看,是无尽的山脉, 一片苍茫。我几乎不能呼吸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我会“真正”地站在万里长城上。 以前,我会有一度认为,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站在长城上的。一瞬间,我觉得眼眶湿润 。我一步一步远离了人群,往上走,再往上走。长城此时已没有游人,我们是最后的一群 。空阔的城墙,带着苍劲的美,一直碗蜒到天边,蜿蜒到几千年前的历史里。我就这样往 城墙上走,走得好有力,似乎要用每一步,证实脚下确实是我梦中的长城。走了好一段, 我回头看,朋友们见我一马当无,都纷纷对我挥手高呼,我也挥手,再回头,我继续往上 走,心中酸酸的,眼中热热的,喉中哽哽的……我想,那些陪我走上来的朋友们,他们并 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万里长城一向是中国的图腾,而今,我走在这图腾上,感觉着我血 液中所流的血,是中华民族的。三十九年的乡愁压在我心头,沉甸甸的,苦涩涩的。而现 在,我每走一步,就把一丝丝乡愁踩进了脚下的长城里。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怎是 这一步又一步所能了得?剪不断的乡愁6/42 我抬头往前看,万里长城万里长。即使走完这万里长城,那乡愁又能消得几许?然后 ,我终于看到了长城外的落日,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中,落日缓缓地沉了下去。我心中油然 浮起的,是我一直深爱的两句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六、奇人张宝胜 早在抵北京之前,初霞就在我的节目单中间,加上了这样一个节目:“你一定要见张 宝胜!” “张宝胜是谁?”鑫涛不解地问。 “哎呀!你们居然不知道张宝胜!”初霞对于我们如此的“孤陋寡闻”,简直有些“ 受不了”!不知杨洁也就罢了,居然连张宝胜也不知道!她只好详细地为我们解释:“张 宝胜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关于他的传说和故事太多了,他可以在阳台上,让街上的 车走不动,还可以把几里路以外的苹果,拿到自己手里来!”“初霞,”我心直口快地接 口:“这个不叫‘特异功能’,我们叫它‘魔术’!”“不是魔术!绝对不是魔术!”初 霞和承赉几乎同时喊出来:“是魔术就不希奇了。在北京,他们还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 专门研究这个人的‘特异功能’是从哪里来的,假如是魔术,早就抗拆穿了!他会为人治 病,他的手指,还可以放火烧东西呢!”“有这种事?你们见过他几次?” “一次也没见过呀!”初霞沮丧地说:“见他并不容易,我们安排了几次,都没见到 !这次来北京,一定要试试看!” 原来他们根本没见到此人,我对一切“听说”的事,都抱怀疑态度。何况,以前我在 拉斯维加斯,看到魔术家从半空中变出老虎来。从此,我就深深相信,“魔术家”是无所 不能的。对于这位张宝胜先生,既未见面,我对他的一切传闻,也就抱着存疑的态度。抵 北京后,就常常看到杨洁和初霞窃窃私语,一会儿说今天,一会儿说明天,一会儿说成了 ,一会儿又说不成了……杨洁做任何事,都是干脆俐落的,很少看到她这样神秘兮兮。忍 不住去追问她们在搞什么,杨洁才双眼一瞪,手往大腿上猛地一拍,懊恼地喊:“那位张 宝胜啊!一下说要来,一下说不来,一下说今天,一下说明天……简直要把我弄疯了!那 个人是怪人,做事全凭兴之所至,,一点原则都没有!你这么忙,我怕把你的时间定下来 ,他又来不成,那岂不是开你的玩笑!” “不用担心,”我慌忙安慰她:“大家能见面,是有缘,见不到,也无所谓!”“怎 么无所谓?”杨洁大叫:“我们对他也已经闻名已久,就是见不到!这次好不容易你来了 ,我们仗着你的名字,或者可以把他请来。大家一伙人,都急着要见他呢,怎么无所谓! ”原来如此!我就笑着不多说了。这样,有一天,杨洁兴冲冲地对我说:“下午四点!在 你的房间,他还要带他的太太来,他太太很年轻,是你的读者!快,准备几本签名的书送 给她!” 我忙着准备签名书,初霞、承赉都兴奋无比,朱娅尤其高兴,读了好多好多这个奇人 的奇事给我听。看我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朱娅急急地说: “上次在黄胄家里,他也表演了好几手,黄胄的太太始终不相信他那套,他临走的时 候,在黄太太肩上拍了一下,说:‘你不相信我,对吧?’等他走了之后,黄太太肩上留 下了五个手指印,都烧成了水泡!” 好险!我想。朱娅又提供第二个事实: “还有一次,一个人一直不相信他,结果,他把一个硬币,变到那个人的肚子里去了 。那人去医院照X光,硬币清清楚楚的在肠子里。那人吓坏了,跑去求他,他才又把那硬 布变了出来”越说越神了!我听得惊心动魄,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也全都勾出来了。此时此 刻,倒真的急着想见到他。好不容易挨到四点钟,负责和他联络的苏医生(也是奇人之一 ,会用气功为人治病)先赶来了,说: “他去看一个朋友,可能要来晚一点!” 朱娅、杨洁、承赉、初霞、苏医生……大家都在我屋里等,等了好半天,其人仍不见 踪影。苏医生又跑去打电话,回来说:他现在在新华门,坚持要从大门开车出来!那大门 只有国宾才能出入,他非走大门不可,听说正僵持在那儿呢? 有这等事?我更加奇怪了。苏医生向我解释说: “他现在是‘国宝’,受‘国家保护’。他有私家车,不是普通的私家车,是一辆警 车,他要快速前进时,就把警示灯放在车头上,响着警笛一路飞车而来。所以,你别急, 他来起来也很快的!”我真是不听则已,越听越奇。偏偏那位奇人却姗姗来迟,急得杨洁 和苏医生跑出跑进,忙得一头汗。大约到了快六点,这才听到苏医生、杨洁、朱娅……一 路从电梯口嚷了起来“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我慌忙从沙发中跳起来,鑫涛也急急地迎到房门口,这才看见,来的不是一个人,是 一群人。领头的那位张宝胜,身材中等而略瘦,两眼闪耀着不很安定的眼神,下巴瘦削, 双手手指,不住的东捻西捻。我定眼看他,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心底却怀着敬畏。在他 身后,是他的太太(大约只有二十岁)、太太的女朋友,还有他的司机、他的朋友……再 加上我们原来的人,大家一阵忙乱的介绍后,就挤满了我那间小小的“客厅”。张宝胜在 屋角中的一张沙发中坐下,开始玩我台灯上的电线,手指绕着电线转来转去,我盯着他的 手指看,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他个子不大,可是,坐在那儿,就有那么一股“威严”。我 们围在一起,几乎都不敢喘气。过了半天,人家才呐呐地表示了崇敬之情,希望他及早“ 露”两手给我们“看看”。他环室扫了一眼,选中了杨洁: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脱?”杨洁一呆,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平时洒脱不羁的她,这时却一脸尴尬。对 这位“奇人”,她显然不敢“抗命”。我第一次见杨洁发窘。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只穿 了这件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关系!”奇人简短的“命令”着:“脱!” 杨洁满房间乱绕,急得满头汗。我拍着她的肩,鼓励地说:“杨洁,你就为朋友而牺 牲吧!脱!” 朱娅、初霞……大家偷偷笑。鑫涛最受不了看朋友发窘,他已经跑到“卧室”里(我 们在建国饭店,住的是套房,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拿出一件他全新的衬衫来,递给 张宝胜,说:“用我的衬衫可不可以?是全新的!不敢拿旧的来,怕弄脏了你的手!”张 宝胜很勉强的接过了那件白衬衫,一面斜了杨洁一眼,显然对杨洁不脱衣服,有些不大愉 快。然后,张宝胜就用手指揉捻着那件白衬衫,我们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只一会 儿,衣服开始冒烟,再一会儿,衣服竟着起火来,火舌急速地往上窜,几乎烧到张宝胜的 手指。张宝胜把着火的衬衫抛在地上,火势仍然凶猛,大家怕引起火灾,慌忙扑火,扑完 了火,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此时,张宝胜又转向杨洁:“还有你的衣服!”“哦!”杨 洁一怔,这才明白,她“非脱”不可,她不敢再和奇人还价,跑进我的卧室,她换了一件 我的衣服出来。她这一出场,大家都想笑,因为我和她身材悬殊,我那件衣服。穿在她身 上,简直“性感”极了。她左拉右扯,顾前就顾不了后,不露背就得露肚子。大家忍俊不 禁,但奇人不笑,大家也不敢笑。然后,张宝胜又烧掉了杨洁那件运动衫。 一连烧掉了两件衣服,大家对张宝胜已“肃然起敬”。但是,就这样是不够的,大家 又要求他表演点别的,他吹吹手指头,简短地说:“名片!”一声令下,七、八张名片往 他面前送。他选了承赉那张,翻来覆去研究,对承赉说: “金边的!”“怎么?有金边不行吗?”承赉毕恭毕敬地问。 “不是不行!”张宝胜弹弹名片。“金边太考究!”他把名片交还给承赉:“折起来 !” 承赉慌忙折名片,折成小小的一团,奇人又说: “放进嘴里,嚼啐它!。” 承赉立即应命,他努力地嚼名片,偏偏他的名片又厚又硬,嚼得十分辛苦。嚼了半天 ,张宝胜说: “够了,吐出来!”承赉很不好意思地吐出他那堆“名片残渣”。张宝胜接了过来, 开始又揉又捻,揉捻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承赉: “不全,还有些纸渣渣在你嘴里!” 承赉忙着检查嘴里,果然还有纸渣,慌忙再吐出来。接着,张宝胜又说不全,承赉可 累了,三番两次,用牙签从齿缝中挖出残渣来。终于,名片全了。张宝胜揉着捻着,我凑 过去,盯着他的手指看,只看到他的指间,一张名片逐渐还原,上面的字,也从没有变成 模糊,从模糊转为清楚,最后的金边,也逐渐出现,一张完好如初的名片,天衣无缝地回 来了。大家都喘了气,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了。奇人耸耸肩,一副“小意思”的样子。然 后朱娅拿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药瓶来:“听说你可以让密闭在瓶子里面的药片掉出来!” 朱娅说,递上了药瓶,“而且,不破坏瓶子!” 张宝胜接过药瓶,打开瓶盖看了看。聪明的朱娅,她居然选了一个瓶盖里面还有软木 塞塞着,又有蜡封密封着的药瓶。张宝胜对药瓶摇摇头,不太满意,然后抬头对我和鑫涛 说:“写两个字!不要让我看见是什么字!” 我们两个赶快去写字,奇人在角落中叮咛着: “不要写太难的,我不懂,也不要写繁体字!” 我们唯唯应命。鑫涛用小纸条写了个韩美从的“韩”字,我写了一个简写的“双”字 。在奇人的命令下,我们又分别把纸条折叠起来,再揉成小纸团。我们做得十分仔细,料 想他怎样也无法知道我们写的是什么。然后,我们把两个小纸团交给他。他看也不看,用 手握住其中一个纸团,抬头看天花板。然后,他皱皱眉,不太高兴地说: “说了别写繁体字,怎么写了个笔画这么多的!”原来,张宝胜只念过几年小学,许 多字都不认识。他拿起一支笔来,在纸上依样画葫芦的写了“韩”字。我一看,不禁暗暗 吃惊,因为,那字体形状,写得和鑫涛的笔迹一模一样!剪不断的乡愁7/42 “露”完这一手,他握起了朱娅的药瓶。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就听 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再定睛一看,药粒正从瓶底,一颗颗撒了出来,滚了满地都是 。我们去接药粒,去看瓶底,什么“破绽”都没有,只有不住滚落出来的药丸。只一会儿 工夫,药丸已经全滚光了,张宝胜这才把瓶底往上一翻,送到我眼前给我看,那瓶底完好 如初。我伸手摸摸,瓶子玻璃又厚又结实。张宝胜指指瓶内,说: “你写的纸条在瓶子里面,是一个‘双’字!” 我这才注意到,我那个小纸团,已经跑到密封的瓶子里面去了!大家惊叹着,议论着 ,传观着瓶子,不相信地啧啧称奇着……此时,奇人突然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很威严地说 : “饿了!吃饭去!”我们大家,像被催眠了一般,也都跳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这位 张宝胜,是个天生的领导人才。自从他进房门,他就控制着全局,他一声“命令”,全体 “服从”。这时,他要吃饭,我们就决定陪他去吃饭。幸好,细心的初霞,早已在隔壁餐 厅订了位子。我们浩浩荡荡地进了餐厅,围着桌子一坐就坐了一桌半。正犹豫着要点什么 菜,张宝胜已经代为效劳了,而且,一叠连声地催着服务生要“快”!似乎连服务生都受 了他的“催眠”,上菜的速度,真的快如飞。菜一上桌,张宝胜就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为 大家“分菜”。我们端着盘子,连声说“不敢”,他却手脚利落地把一盘盘的菜分得精光 ,一面命令我们说: “吃!快快吃!”我们慌忙埋着头吃,一道菜没吃完,第二道又“分”来了,第二道 没吃完,第三道又分来了,吃得我们“手忙”“口乱”。饭一上桌,他又开始“分饭”, 这一下,大家都惨了,朱娅连声说,她不要吃饭,因为已经快“撑”死了。他直直地望着 朱娅,不疾不徐地说: “你不吃,我把全桌菜变到你肚子里去!” “我吃!我吃!我吃”朱娅吓坏了,埋着头吃饭,吃得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连汗 都出来了。比朱娅更惨的是苏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苏医生是个大胃王,硬塞给他 四大碗饭,苏医生略一抗拒,他的脸色就一沉,苏医生慌忙接过碗,什么话都不敢说,就 是拼命地吃、吃、吃。 我生平没有吃过那么“快”的酒席,当最后一道菜“分完”,大家都吃得腰都不能弯 。可怜的杨洁,她还穿着我那件窄小的衣服,此时,更加“原形毕露”,手握着衣服下摆 ,就不敢松手。大家放下筷子,正想喘口气,张宝胜却站起身来,简单明确地说了一个字 :“走!”一声令下,我们全体都跳起来,“走”得那么快,以至于连餐厅的帐都忘了付 。当服务生追出来的时候,我们才醒悟到,大家的“服从”是多么彻底。在大陆,所有的 人,对“上司”的称呼全是“领导”,初抵北京时,我很不习惯大家说:“要去问领导! ”“要找领导!”“要和领导谈谈!”……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直到这天晚上,我看到 大家这么多人,在张宝胜的命令下,说“吃”就“吃”,说“坐”就“坐”,就“走”就 “走”,甚至说“脱”就“脱”。我这才不胜感慨地说: “原来,‘领导’两字确实大有学问!” 我这一说,朱娅、杨洁、初霞……大家都笑了。 那晚,我们就这样笑着走出餐厅。又在奇人张宝胜的“命令”下,大家合照了几张相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张宝胜带着他的妻友们,真的上了一辆“警车”,在警灯狂闪, 警笛狂呜中,车子呼啸而去。我呆立在北京的街头,不禁想着;这奇人张宝胜,也该算是 北京的一景吧! 至今,我对奇人张宝胜的表演,仍然满怀困惑,不知道他那“燃烧的手指”是怎么回 事?但是。那个装了我的纸条的小药瓶,我却带回台湾来了。没事的时候,我常拿着那药 瓶反复研究,就弄不懂药片是怎么出来的,我的纸条又是怎么进去的!剪不断的乡愁8/42 七、会亲 我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忽然有人按门铃,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 的陌生青年。他戴着帽子,穿着风衣,手中拎着旅行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宽边眼镜 后面,有对深隧的眸子。他直瞪着我瞧,而我,心中竟没来由的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感 到心里热烘烘的。 “如果你是琼瑶,”那年轻人急促地说着,“那么,我是你的表弟!”表弟?我呆了 呆,我亲人的名单当中,多的是表哥表姐,却不知道尚有表弟!我沉吟着还没开口,表弟 已急急亮出身分:“我是袁行正的儿子,我的名字叫董韶天!” 袁行正?我心中又“咚”的一跳,可能吗?袁行正是我母系的嫡亲四妹。当年在上海 ,我的小四姨正参加话剧团,演过“雷雨”,演过“北京人”!八、九岁的我,跟着父母 去看她演戏,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当战局混乱的时候,我这个小四姨就失踪了。这么许 多许多年,我们都没有小四姨的消息,真没料到,四十年后,她的儿子会站在我的面前! 我太意外了,太兴奋了,把表弟让进房间,我有几百个问题要问: “你妈妈呢?我的小四姨呢?” “我妈已经去世了!”韶天拿出了几张已经泛黄的照片,递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 年轻的小四姨笑得甜甜的,戴着眼镜,胖胖的小圆脸……她长得和我母亲,那么酷似啊! 我再抬头看韶天,这才知道,初见面的那种震动,原来是来自血缘深处!“你住在哪里? 怎么找到了我?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你一个人来?……”我来不及的问问题,表弟这 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深吸了口气说: “我住在上海,为了来见你,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上海连夜赶来的!”我又呆住了 ,看了他半天,问: “你住上海?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了?也不事先和我联络一下?万一你扑了个空 呢?万一楼下挡驾不让你见我呢?万一我去了天津或承德呢?” 表弟笑了,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是:亲切,亲切,亲切! “我在报上看到你来北京的消息,我就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考虑,只想赶快见到你 !你不知道车票多难买,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一张票!我有信心,一定可以见到你!说实 话,见到以后的情形,我就不敢预料了!我猜,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确实,我 从来不知道。我伸出手去,就这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言语太多余,言语也不够 用了!我们默然相对,有那么长的一刻,只是彼此无言。 表弟的来访,是我“探亲”的序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和表弟的“出现”一样“突 然”,有位年轻的大男孩子。在旅馆的大厅中拦住了我:“我爸爸的外公,是你的祖父! ”他说。 一时间,我愣在那儿,算不清他和我的关系。只是,他那略带湖南腔的乡音,使我立 即明白,他应该来自我的故乡湖南!他看出我的困惑,马上又补充说明: “我的父亲名叫王代杰,我的姑姑名叫王代训,我的名字王晓蕾!”我霎时间惊喜莫 名。原来他是我的表侄儿啊!回忆童年时期,我曾两度回湖南,其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 父亲羁留上海,母亲远去教书,就把我和弟弟们交给代训表姐照顾。那时的代训表姐才新 婚,代杰表哥正少年。而现在,他们别来无恙吗?三十九年,人与人间,会有多少沧桑呢 ?拉着晓蕾,我急迫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姑姑在哪里?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在湖南啊!我因为在北京工作,才能见到你!”晓蕾喊着:“姑姑,你为什 么不回湖南呢?” 不回湖南,心绪太复杂,一时无法向面前这个大男孩子解释清楚。我看着晓蕾,心底 所有埋伏的亲情,以及对家乡的眷恋,对湖南的怀念……都在一刹那时间涌了出来,一股 脑儿的倾洒在晓蕾的身上。那天晚上,我整晚和晓蕾谈着,谈他的父亲,谈他的姑姑,谈 我的童年。 韶天和晓蕾,前者是我母系的亲人,后者是我父系的亲人。没有料到,我居然在北京 ,见到了我父母双方的亲人。事实上,和亲人的见面,这还是开始。几天后,韶天已经帮 我联络上所有在北京的“袁家人”(我母亲姓袁),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席开二桌 ,和这些亲人一一见面! 很难形容那个晚上。我的姨妈们、舅舅们都来了。确实,像鑫涛所预言的,这些亲人 都“相见不相识”了。大家拉着我的手,抢着告诉我,他是我的几舅,她是我的几姨,她 是我的哪个舅妈。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我面对一屋子的白发慈颜,只感到泪水往眼眶 里盈满……哦,人,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因为,“相聚”是这样不容易呀!那晚,我 没喝多少酒,却感到自己醉了! 见完袁家在北京的亲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谁知道,在我离开北京 的前一天,我的代训表姐,代杰表哥,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却远迢迢地从湖南,乘火车 赶来北京和我相会了。我那代训表姐,已经六十八岁,因为火车拥挤,竟然是站着来北京 的! 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当年刚新婚的表姐,如今已白发苍苍,当年正青春 的表哥,现在也头顶微秃了。唐昭学,他比我小一辈,年龄却比我大一截。在我童年时, 他常带着我游山玩水。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支笛子,我却在一次淘气中,把他的笛子 敲碎了!当我重提往事时,他们都说记不得了。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乖”,有多“ 懂事”,善良的他们,都不记得我的“错”,只记得我的“好”! 代训表姐拥着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 “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实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噢,我们都想死你了 !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搂着表姐,嘴里不停地说:“别伤心呀 !我们总算见着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说 着说着,眼泪却滚出来了!于是,我们拥抱着流泪,流完泪,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 急迫地去为对方拭泪,然后,又紧紧抱着,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 “别也不容易,见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时此刻,真是“聚散两依依”呢!剪不断的乡愁9/42八、圆明圆与动物园 在北京的日子,我虽然十分忙碌,但是,几乎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连北京的著名 的琉璃厂,我也去了。 去琉璃厂那天,天气突变,风沙满天,而气温陡降。我自从到北京,对气温就非常不 适应,我带足了冬衣,使行装非常累赘,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28度。所以,当有便 人回香港时,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这下可好,天气 忽然就冷了下来,全街的人,都穿着大衣,用纱巾蒙着头和脸。只有我和鑫涛,还穿着薄 薄的衣衫,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 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因为它太有特色。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琉 璃厂”?实际了,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家家商店,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里面 卖的,也全是中国的古玩、字画、纸笔、砚台、图章、画册等。著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 上。鑫涛爱画,爱古建筑,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可惜,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而 许多商店的对象,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里面的字画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 我们仍然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画,也都细细浏览过了! 逛完琉璃厂,我想,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谁知道,那天晚上,有 位记者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那位记者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 “圆明园,”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你 该去圆明园!”那记者热心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故宫也好,北海也好,颐和园也 好,天坛也好,雍和宫也好……都是完整无缺,金碧辉煌的。只有圆明园,被毁过,被烧 过,现在剩下的是遗址!你站在遗址上,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一 个像你这样的作者,来了北京,不能不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有诗,有散文,有壮烈感!” 好一篇说辞,带着太大的说服力!所以,第二天,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我们却 冒着风沙,到了圆明园的遗址。 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 园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 开在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 烈感了! 深入了圆明园,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断裂的围墙,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我徘徊在 那些断柱回廊边,在遗址的上面,找寻着当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 横梁,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往日的 繁华,往日的血泪。 我和鑫涛,在风沙中流连着。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站在荒烟蔓草中,不忍遽去。 心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圆明园,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但是,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会去动物园,并不是 很偶然的,从到北京,我就闹着想看“熊猫”!我生来喜欢小动物,家中养了狗、养了鸟 、养了鱼,还养了一只松鼠猴。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早就兴致勃勃。到北京后,每次 车子经过动物园,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我总会大叫一声: “哦,熊猫!”虽然想看熊猫,但是,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始终抽不出时间来。 那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辉,和我谈到正投机,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于是,我们又 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一走进动物园,我就发现,动物园跟我的年龄 已经脱节了。那天的天气,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炎热无比,烈日高照。动物园中挤满 了大人孩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简直站都站不稳。动物园中当然有“动物”,有“动物 ”的地方必然有动物的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气”,对 我扑面而来,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晕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她立刻说:“我们去找熊猫吧 !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但是,熊猫在哪里?这动物园已经十 分破旧,又大而无当,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杨洁一马当先 ,到处冲锋陷阵找熊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怎么晓得你琼 瑶要逛动物园?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你必须知道,我上次来动物园,是我儿子扬扬 三岁的时候!”“现在扬扬多少岁?”我慌忙问。 “十八岁!”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难道你们不看熊猫?”我问。 “哈哈!”杨洁冲着我笑:“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咱们看京戏!”言下之意,我闹 着要看熊猫,实在有点儿“土”。初霞和承赉,早已经热得直冒汗,大家逼着杨洁,赶快 把熊猫找出来,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 “不管怎样,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承赉安慰我,“那是国宝啊!”“是呀!”我 也振振有词:“国宝不能不看呀!” 好不容易,大家找到了“熊猫区”。 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主角”,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熊猫在这儿!熊 猫在这儿!” 一面嚷,一面簇拥着我,把我往栅栏边推去,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硬把人群给 挤出一条缝来,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蓄势以待,要给熊猫拍几张 好照片。我踮着脚尖,拼命往栅栏里看,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我 总以为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但北京的熊猫,一定没人给它洗澡,再加上北京风沙大,这 两只熊猫已无白毛,全是灰毛,脏得不得了。)我心里好生失望,但是,仍然希望这两只 “国宝”出来迈迈方步,让我好好欣赏一番。可是,一只懒洋洋的,就是躺着不动,另一 只在我们大家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终于站起身子,走出栅栏,史蜀君慌忙喊: “平先生,快照相!”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那只熊猫摇头摆尾,抓耳挠腮的,非常不 安静,似乎烦躁得很。后来,那天晚上,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关于“熊猎”,鑫涛写了这 样一段: “今天北京的天气,烈日高照,炎热不堪,动物园又挤又旧,实在没有多大游兴。更 不可思议的――动物园的国宝熊猫――一只在午睡,怎样也叫不醒。另一只在散步,两只 都有共同特征:十分脏。散步的那只熊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 拍照时,它却用屁股对着我―― 原来是当从出恭也!”这就是我们看“熊猫”的经过。 那天回旅馆时,史蜀君拍着我的肩,热烈地说: “下次你来上海,我再陪你去看熊猫,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很好看!”我笑了。事 实上,不管熊猫脏不脏,不管它正在办“大事”“小事”,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只 是,对我而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俗语,却在熊猫身上兑 现了。剪不断的乡愁10/42九、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卢马 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这十二天里,我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朋友,到过好多好多的名胜 古迹,吃了好多好多餐饭,见过好多好多亲人,其他,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几乎写不胜 写,说不胜说。直到如今,我还惊异着,我怎么可能在十二天里,做了那么多的事?记得 出发到北京前,有位作家说我会得“营养不良症”。事实上,我自从到北京,就每日大宴 小宴,从没停止。吃得我撑着,到后来,不敢磅体重,只觉得衣衫渐紧。北京的一流餐厅 ,都很干净,服务也十分周到,并不像外传的那样“阴阳怪气”。初霞曾对我说: “你绝不能以你的经验,来涵盖大陆的一切,因为,你被大家照顾得太好了!过了时 间就吃不着饭的事,确实有的!” 我相信也是如此。但,“过了时间”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要人给你饭吃呢?我总 觉得,人在旅途中,入境随俗是件很重要的事。话说回头,我在北京,每餐都吃得非常考 究,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刘平和沈宝安,请我去北海的仿膳斋,所吃的那一餐。仿膳斋在 北海边上,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宫,如今改成餐厅,据说由御厨传下来的师傅掌厨,供应当 年慈禧太后的“御宴”。刘平订的那一间房间,当初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小戏厅,整个房间 ,金碧辉煌,从墙壁,到柱子,到横梁,到屋顶,全是精工雕刻着。坐的是紫檀木的龙凤 雕花椅,用的是细瓷的龙凤雕花杯。这餐饭,未吃已经让人目不暇给。然后,上的菜也十 分清爽可口。我尤其喜欢那里面的几道小点心。 小点心的名目很多,都非常细致,像碗豆黄、白云卷、小窝窝头等。我连天来,吃腻 了山珍海味,这时吃到如此爽口的小点心,就一直吃个不停。由于我这么爱吃,后来,我 在北京的日子里,沈宝安总是订了仿膳斋的点心,一盒盒送到我旅馆来,连我离开北京上 火车那天,她还订了一大盒给我在火车上吃。瞧,我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 除了仿膳斋,北京的“吃”并没有太诱惑我,著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我不爱吃油腻 的食物,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北京的餐馆,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给我印象很深 的,是杨洁请客,带我去的“四川餐厅”。 四川餐厅的菜,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所吃到的地道川菜,是有相当距离的。但是 ,四川餐厅的建筑,却让我颇为震动。原来,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 的。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然 后,东南西北各有房间,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围在房间正中的又是小巧精致的院落。房 间外面,是曲折的回廊,充满了古色古香。我这一看,当场就迷上了四合院。对中国这种 四四方方,有大院,有小院,有回廊,有柱子,有花窗和格子门的建筑,赞不绝口。初霞 看我这么爱,拍着我的肩说: “我们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说得不错,”我说:“别忘了,我一年只能回 来探一次亲,有个四合院,也没办法住呀!” “这个你完全不用操心,”杨洁慌忙接口:“你瞧,你的朋友这么多,你不住,我们 帮你住!” “是呀是呀!”初霞兴致勃勃,说的像真的一样:“我们一定在四合院里,为你保留 一间房间。你下次探亲时,就不必住旅馆了。至于我和承赉,没有什么限制,我们可以一 年来好几趟,帮你看房子!”“当然,”承赉也接口:“房子里必须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 !需要改装!”“这没问题。”韩美林说:“改装,室内设计,全包在我身上,连室内的 陈设,也都是我的事!” “完了!”朱娅笑得灿烂:“给他一装修,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他那些瓶瓶罐罐, 陶器,铜铸,大雕塑品……全到四合院里去了!”“哇呀!”初霞大叫:“那我们的四合 院,岂不成了陶艺馆?” “成陶艺馆没关系,”承赉说:“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他越说越高兴: “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 “可以唱戏吗?”杨洁这个大戏迷,一听说唱戏,兴致全来了。“我们赶快去找四合 院!北京的‘小梧桐’里,全是四合院。赶明儿我们就去‘小梧桐”里钻一钻!”杨洁说 着说着,忍不住就摆开架势,唱了两句,好像脚下踩的,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就这样 ,“四合院”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无巧不巧,几天后,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 方听大家清唱,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我们一走进去,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标 准的四合院!杨洁碰碰我的肩,悄声说: “不错吧?可惜,这是马连良的旧居,现在,拨给京戏界,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 我笑了,心想,谁有这么大的野心,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不过,那天,我在这幢四合 院里,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 自从来北京,我就逐渐进入情况,李世济,绝对是个人物!但是,没有听到她唱,还 是不能了解,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我们去的那天,国画大师李 可染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李小可拿着录影机,兴冲冲给大家录影。座上佳宾云 集,一交换名片,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天,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特别把她的 唱词,全写下来给我,再唱。她唱了一段“文姬归汉”,又唱了一段“抗婚”“哭坟”。 我这才领悟到李世济的魅力,她不但有金玉之声,而且唱得非常入戏。声音里的感情已十 分丰富,她的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一曲“文姬归汉”,她唱得眼泪汪汪。唐在 灯为她操琴,两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她唱完,全场掌声雷动。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 也被她深深感动了。 那天,很多人都接着表演,散会时已是黄昏,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忽然对我说: “四合院的事,大家都会帮你留意!” 哎呀!怎么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样呢! 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她热心地说:“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不知道怎么付 版税,或者,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亚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当我看 房间,订房间时,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一直对旅馆经理说: “给她最好的房间,然后我们再来结帐!” 为什么?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立刻,我就拒绝了。亚芳是个诚诚 恳恳的中年女士,并不很善于言词。看我很困惑的样子,她递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 迷糊。因为,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说,已在各个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热络。 后来,亚芳经常来看我,我们谈着谈着,也就谈熟了。但,在北京,我每天都要见许 许多多的人,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有些人,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亚芳有 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有天,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给到最后一张,是我和亚 芳两个人的合照,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呐呐地说: “这张不给你了!”“为什么?”我问她。“你有底片,可以再洗呀!” 她抬起眼睛,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 ,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 一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 笑容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 工人出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 大伙人的“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 达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 读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 淡然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 冒我的名而出版,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草”等假书出 现。等到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 极了,第一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性。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 护?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著” ?这是更大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 ”的情绪中时,卢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 学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 动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 嘴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 房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于是,我笑着说: “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 信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剪 不断的乡愁11/42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 瞬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 小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 ,我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 这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 “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 是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 ,羞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 着,她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 !你很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 !”她用泪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 识了这个世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 过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 同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 ――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 面落下来,上面写着: “让这只小狗,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 是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周刊”报导过, 可见时报周刊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也稍稍好转了。到 我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 么办?” 爱哭的卢马,热情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 钟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 ,红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 钟,一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十、别了!北京 ! 我离开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整个北京市,笼罩在一片黄 沙之中,放眼看去,高楼大厦,全在黄沙中变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形成一 种十分奇特的景象。我们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计划,从北京到武汉,在武汉只停留一天, 就上一条名叫“隆中号”的船,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本来,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可以 省掉许多路上的时间,但是,初霞自从听说“民航机里面,有云会飘进来”,就坚持不肯 乘民航机,宁可乘火车。我呢,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而且, 我很喜欢坐火车,觉得在车中谈谈天,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们就一致决定 乘火车。我们的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在车上正好睡一觉。我们 买的是卧铺票,分在两个车厢。我和鑫涛一间,初霞夫妇一间。 下午四时多,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实在不得了,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 竟有十件之多!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已经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带回香港,又把别一些多带 的衣物,留在北京,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说: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还 有一箱子是四个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我没说完,就瞪着初霞 叫起来:“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摊手,让我看: 原来,各方友好,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送了好几箱东西来!饼干、蜜饯、水果 、茶叶蛋,当然,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和一大箱的矿泉水!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 看样子,我们这些“装备”(包括睡袋和枕头,别忘了奶瓶)和电影“所罗门王宝藏”中 ,出发去蛮荒地带前,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在杨洁一声吆喝下,我们大家上了车,到了 北京火车站,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原来火车站没有红 帽子,所有的行李都必须自己提。从车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两里路,我们一行,浩浩荡 荡,提着大包小包,往月台的方向冲刺。杨洁领头,沈宝安、刘平、韩美林、朱娅、小草 (六岁的小草,也抢着帮我拎东西)……再加上我们四个,大家顶着北京的风沙,左转右 转,上坡下坡的走了好半天,还走不到月台。而北京这天的风沙,据说是十年来最大的一 次,扑在人脸上,都打得皮肤发痛,韩美林对我说:“北京要加强你的印象,给你一点颜 色看看!” 我抬头往天空一瞧,真的,今日北京的天空,看不到蓝天白云,整个是黄土色的! 好不容易,我们上了车,大家又七手八脚帮我们放行李。杨洁在我们两个车厢间,跑 出跑进,不住口地叮咛这个,叮咛那个。此后我们的行程,将脱离杨洁的“视线”(沿路 她都已遥控好,每站都有人来接我们),她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我望着杨洁,问 :“你真的放心让我们四个,就这样无助地去流浪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心的!” 几句话说得本来说不放心的杨洁,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一面对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 势,指指天空,一面说:“我会一路给上帝打电话,放心去玩,没错的啦!” 说完,她急匆匆地,又塞了一大叠信封到初霞手里,我伸头一看,那些信封上面,竟 分别写着:“武汉拆”“重庆拆”“成都拆”“昆明拆”“桂林拆”……这位大戏迷,居 然给了我们一大堆“锦囊妙计”,以应付“特殊情况”。初霞嚷着说:“如果我们中途改 变计划,不去那一站,换了一小怎样办?” 杨洁慌忙给我们打躬作揖,求我们别“改变计划”。我看着那些信封,摇摇头。“还 有一点不妥,”我说:“万一我们走错了路呢?” “怎么会走错了路呢?”杨洁大叫。 “那可说不定!”我咬咬嘴唇,认真地说:“这大陆这么大,走错路是很可能的!刚 刚上车,如果没有你们大家领着,说不定我们已经上了去蒙古的车!再加上,下车也是问 题,如果下错了车站,你安排的人就接不到我们了!” 杨洁一听,真的急了,她又抓头又抓耳朵又抓鼻子,大声嚷着说:“那要怎么办啊? ”我和初霞,异口同声地喊: “和我们一起去啊!”杨洁几乎“动摇”了,想了想,她无奈地说: “不行不行,这十二天,我已经够荒唐的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办呢,真的不行 !” 初霞做了个好可怜的表情,杨洁硬着心肠掉头就走: “我去餐车帮你们安排今晚的晚餐!” 她去安排晚餐,我们开始急急地和诸朋好友话别。十二天的相聚,如此短暂,今日一 别,后会何期?这时,大家都满怀离情,依依不舍。站在那狭窄的车厢里,你叮咛我,我 叮咛你……就有那么多话说不完。此时,车子里已开始广播,请送行的人下车。这一广播 ,大家更慌。小草紧紧地依偎着我,用甜甜的京片子,娇娇地问: “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明年。”我说。“明年是多久呢?”“明年没多久 。”“那么,是不是五月十七号呢?” 哇!小丫头!我吻了吻她,在她耳边悄悄说: “五月十七日是你的生日吧?我会记住的!” 此时,第二次广播又响了,杨洁匆匆跑来,大叫: “七点钟吃晚餐,菜都帮你们订好了!到时候,服务小姐会来请你们。”我放下小草 ,推他们下车。大家慌慌乱乱,还急着要说话。此时,初霞忽然钻出车厢,对我大叫: “车上的棉被很干净,我看那四个睡袋用不着了!” 我如释重负,一路上就觉得这四个睡袋累赘极了。这时,迅速地就打开旅行袋,拉出 一个个睡袋来,初霞看我把睡袋交给了朱娅,她又叮咛朱娅: “将来,放在我们的四合院里!” 朱娅忙不迭地点头,好像四合院里早就有了似的。 终于,送行的人都下了车,就在月台上对我们挥手。我们挤在大玻璃窗前,也不停地 对他们挥手,隔着玻璃,彼此还在大声喊话。只听到杨洁的大嗓门,在不断地喊着: “别下错了车!到武昌下!不是汉口!” 亏她这么一喊,我一直以为武汉已被长江大桥,并为一市,原来还分汉口、武昌和汉 阳! 车子“轰隆”一声开动了。我们彼此挥手,彼此喊叫。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月台上 ,有个少女从人群后面转了出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对着我的窗子痴痴凝望。我大 叫一声:“是卢马!”我慌忙对卢马挥手,我这一挥手,卢马有了反应,她举起手来,也 对我挥着挥着……她孤独的影子,在偌大的月台上,显得好小好小。她的出现简直像是电 影中的情景,我心中酸酸的,爱哭的卢马,可别哭啊!剪不断的乡愁12/42 车子开始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月台上的人,在一刹那间,全失去了踪影。我挥舞 着的手,随着月台的消失而终于停了下来。我倚窗而立,不忍遽离。别了!壮丽的故宫, 和残破的圆明园,以后都将叠映在我的记忆里!别了!北京!我心里喊着:“别了,我北 京的朋友们!别了!卢马!我抬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致,看到一棵棵的大树,都长满了叶 子。不禁联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树木还是秃的,仅仅十二天,树叶已从没有到新绿,从 新绿而繁盛,在北京,春天是如此短暂!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几句词: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来是春初,去是 春将老……我咀嚼着这些句子,感到如飞的火车,正把我远远带离北京。越走越远,越走 越远,越走越远……唉!我那还没有弥补的乡愁,竟又加入了几许离愁!十一、在火车上 火车很快地离开了北京。 我始终贴着玻璃窗站在那儿,眼光仍然不肯离开车窗外的景物,心中仍然荡着离愁。 有那么一刹那,我那种“不真实感”就又盘踞心头,回旋不去。这种“不真实感”是自从 来大陆,就经常萦回在我心深处的。不敢相信我来到了北京,不敢相信我离开了北京,不 敢相信我在这儿能交到朋友,不敢相信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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